日与月
对于姨父,我从小至今都只有一种只鳞片甲的印象。正由此,我对姨父总怀有负疚感。但与他厮守了大辈子的姨妈却反过来安慰我,说:“我跟你姨父在一口锅里吃饭,在一个床上睡觉,也从未感到他像苞谷一样完整过。”
姨父属狗,按说,该沾狗的脾性,吐着殷红的舌头,叫谁都不敢惹。而姨父那小心谨慎、老实巴交的样子,像鼠。他跟姨妈也还算恩爱,生了一群的儿女大概就是一个漫长的论证过程。春天,或者冬天,姨父就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有人欺负他的儿女,譬如骑在儿女的身上玩,儿女大声求救于他,可他远远地尽收眼底,却纹丝不动,还一脸安详的表情,舍不得从他人胯下救出自己的儿女。这是我亲眼目睹过的,那时,我心目中的姨父太“鼠”了。狗惹急了还要咬几口,姨父的坐姿却依然若佛。姨父说,小孩的事大人是不便干预的,大人一搅,就不再是小孩的事了。
姨父是个文盲。过年时,家户兴贴对联,求个吉兆什么的。姨父买了红纸,一裁,就往门户上贴。還是姨妈找人写了对联换下来。姨父靠着门,说:“还不是一样,为了祥和。”在他看来,对联的意义就是红纸。
有时,姨父并不文盲。西下夕阳,姨父端坐中堂,念佛经一般大声诵道:“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或“清明谷雨立夏小满……”前者是推算自己儿女的年龄,后者是在提醒姨妈不误农时。干支或节气之类,使姨父的闲暇时光溜得既快又慢,散淡而充实。往往,姨妈在姨父的朗诵中真记起了诸如播油菜籽的事,星夜到地里去劳作。这时的姨父就似乎感到了自己对家庭的意义,对着姨妈的背影含笑。不过,姨父是不会帮姨妈的忙的,依然自个儿闲赋,静等姨妈的归来。
姨妈便常唠叨姨父的贪闲。
姨父有手艺,是个泥瓦匠。母亲曾送礼请姨父收下我做徒弟。那天,姨父也是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叫着我的名字,让我挨着他坐。我以为姨父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我说,至少会问我想不想学泥瓦匠。等到月亮初升的时刻,姨父没说也没问什么,就那么淡泊地坐着,只有从他鼻腔奔涌的气流藤蔓似的作一种漩涡之旅,这样的时光太冗长,也太沉重了,不堪于此,我便有了最为感伤的回忆,以致后来我总不愿翻开这一页的历史。
当时,我卷起铺盖回家了。倘姨父以另一种方式待我,我会讨他欢心让他接纳我为徒的——那将是我的另一种人生。
然而,称他为姨父是无法改变的。
这是好几年的事了,我家从农村搬进县城,自然要造屋建房。姨父知道后悄无声息地来砌墙。姨父与其他泥瓦匠不合款,泥是他自己搅拌,而且包了一面墙,也不与人搭腔,姨父说:“我比他们做得好。”似乎,这是姨父说的唯一带有闪光的话。再看看,姨父砌的墙线是线,缝是缝,清清爽爽,堪称一绝。我就联想到诗,还想象到端庄美貌的姨妈年轻时大概看中了这点才嫁给姨父。
姨父是不晓得这人世上还有愁事的,他一副无忧无虑的圣人相,过得逍遥。外人说他憨里憨气,姨父自叹他活得“湿”。相反,姨妈愁了老小的吃,还愁老小的穿,更愁如何娶几房儿媳妇,便怨姨父总像局外人一样,不操心不着急,也从未说过分忧的话,来体恤姨妈。姨父不知愁,一头黑发如少时,脸上的红光一圈一圈,不像他那个年纪的人苍老。姨父说过,人活着就得顺其自然,既不要与别人过不去,也不要跟自己过不去,这样,人才没有无味的消耗。我想,这种对人生清澈的态度,放松的心理,便是姨父的意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