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
拉大锯 扯大锯
姥姥家 唱大戏
接闺女 请女婿
小外孙子也要去
果果趴在于凤华的背上,摇头晃脑地跟着她唱儿歌。因为有了果果的陪伴,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于凤华也不觉得孤单了。果果童稚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就像草丛中飞舞的一只只蝴蝶。一首童谣于凤华唱个三五遍,果果就能原原本本地唱出来了,也不跑调,害得于凤华整天琢磨,下次接他时该教他唱点啥呢?不过唱来唱去,她和果果还是最喜欢这首《拉大锯》,唱起来荡气回肠不说,歌词还很应景呢。
于凤华每周都去幼儿园接果果。周五的傍晚接了来,周天下午再把他送回去,他就能在姥姥家里待两天了。有时候果果不愿意回去,赖到周一的早晨,于凤华就只得一早送他去幼儿园。
果果说他喜欢于家岭,喜欢住姥姥家。
于家岭过年的时候会有戏班子来搭台唱戏,一唱就是小半个月。周边村子里的人都赶集似的涌了来看热闹,有亲戚的干脆就住下来,唱几天,就住几天。大雪封着地呢,庄稼地里没有什么活计,闲着也是闲着。这个时候的果果就更不必说了,别说姥姥和小姨舍不得,就是赶也赶不走了。
果果喜欢于家岭是因为于家岭有露天大戏台,有姥姥和小姨。于凤华也喜欢于家岭,她喜欢于家岭的泉水和漫山遍野开不败的鲜花,尤其站在岭南的摩云崮崮顶,视野那才叫一个开阔。以前于凤华经常和姐姐于凤玲爬摩云崮,在崮顶上扯开嗓子朝着对面的山喊山。喊累了,山下的村子里升起了炊烟,姊妹两个才嘻嘻哈哈地相跟着下山。
于凤华的母亲刘玉兰当年怀的是双生子。生下老大于凤玲以后产婆以为没事了,怎料刘玉兰的肚子还是又硬又疼,产婆慌了,扔下刚递到嘴里的烟袋锅子重新上阵,便又拖出了于凤华来。
姊妹两个的长相、脾性都差不多,自家人分明,外人却分不大开。长到十几岁时,还经常有人认错。一年前,姐姐得了肺病去世了,于凤华就把果果接到了于家岭,岭上的人还以为姐姐背着孩子回娘家呢。于凤华哭笑不得,心里酸酸涩涩的。
果果是姐姐的儿子,也是张家的长孙。果果生下来之前爷爷就不在了,可奶奶把门户撑得硬当当的,该安息的安息了,延续血脉这事也一点不能马虎。所以,小果果落进酸枝子这个院子里,对他们一家人来说意义是相当重大的。姐姐自然功不可没。
酸枝子的全名叫酸枝铺子,刘玉兰图省事,就喊它酸枝子。酸枝铺子在摩云崮正北,前些年,村子里的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土地都闲着,大家伙儿可能觉着土地闲置着也怪可惜的,便都栽上了杨树。于凤华站在摩云崮顶上,就能看见姐姐家的村庄。深秋,那些杨树的叶子变得金黄了,被周围或红或绿的枝蔓映衬着,显得格外清爽和干净。
姐姐生病一年多,于凤华就在酸枝子待了一年多。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姐夫还得挣钱给姐姐治病,屋里头没个壮实的女人还真不行。
以前姐姐勤快,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凈净,可自从她生了病,家里就乱得像一锅粥了。于凤华来了酸枝子,姐姐家里又有了生机,尤其小果果,左一个姨右一个妈,叫得那个亲!于凤华照顾姐姐的同时,连同姐夫一家人的饮食起居也打理得有条有理的。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家里竟还躺着一个病人。
姐夫叫张银勺,话很少,但心眼实诚,脾气好,有一口好吃的,也先让姐姐和果果吃。当初姐姐嫁给他就是奔着他的人品和手艺去的。姐夫在石方镇卫生院的牙科门诊上班,长得白白净净的。俗话说,一技在手,全家无忧,可没承想姐姐的牙齿没毛病,肺里却出了问题。这个姐夫就无能为力了。
于家岭的人都晓得姐姐嫁了个好夫婿,又生了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是个有福的人。于凤华自告奋勇来酸枝子照顾姐姐,就是盼望姐姐能快点好起来,跟姐夫相亲相爱地过日子。
不过她还有个私心。
她曾听村子里的老人说过,双生子都是连着命的。一个生,另一个生;一个死,另一个也活不长。如果是真的,那这会子若姐姐死了,她于凤华的命是不是也到了尽头?
她不想死。
她还没嫁人呢。
于家岭风水好啊,于家岭的姑娘也是十里八乡最抢手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山泉滋润得姑娘们个个长得像水葱,白莹莹,亮晶晶。于凤华和姐姐就是于家岭最耀眼的一对姊妹花。
当年姐姐千挑万选选中了姐夫,嫁到酸枝子去了。家里还有一朵,招引着媒人像蜜蜂一样来来往往的。媒人的职责就是把看起来差不多的两个人捏在一起,就万事大吉!婚后幸福与否,就不关她们的事了。于凤华可不想自己的终身大事被这样定义,她有自己的想法,关起门来天长地久地过日子,可不是为了表演给谁看的。她要的是两情相悦,是里子!
她们不懂,刘玉兰也不懂。
于凤华说:“就是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这下刘玉兰听懂了,她要自由恋爱!
追求于凤华的人还真不少,陈笑就是其中一个。陈笑是于凤华的中学同学,家住在县城边上,在汶水县城管局工作,不累,闲空多,隔三岔五就约于凤华去逛街。
自从姐姐生了病,于凤华的时间就都让给姐姐和果果了。陈笑就买了东西送来,有时是一方丝巾、几盒糕点,有时是为姐姐淘来的偏方和给果果买的玩具。
“八字还没一撇呢,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于凤华嘴上说着,心里美着呢,嘴角就弯到天上去了。于凤华从不跟姐姐说,这是她的私事,况且姐姐还在生病,整天忧心着她的小果果呢。
果果跟奶奶串门去了,姐妹两个就偷空拉个知心呱儿。姐姐的背疼得挺不起来,于凤华扶起她靠在枕头上,姐姐翻来覆去一句话:“果果咋办呢?”
果果咋办?
于凤华也不知道。
“还有姐夫呢。”
“指望他啊,唉!”姐姐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是啊,姐夫千般好,也代替不了姐姐。三岁大个娃娃,懂个啥?这个整天躺在床上的女人可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啊。于凤华别过脸去,悄悄抹眼泪。
姐姐还是走了。一直到最后,于凤华也说不上姐姐到底是病死的,还是疼死的。姐姐的前胸、后背和腰腹,哪儿都疼,疼得她满地打滚……
今儿搭棚 明儿挂彩
冰糖葫芦串串红
边吃边看笑盈盈
“果果唱得真好!”
“小姨教得好。”
“小滑头。”
“我不是小滑头,我是小草。”
“果果怎么成小草了?”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于凤华的心被扎了一下。“今儿咱不唱这个了,咱唱个《两只老虎》,好不好?”
“好。”
于凤华嘴里唱着两只老虎,心里却想着果果说他是没妈的孩子。她從来没有教给果果唱《世上只有妈妈好》,那一定是他自己在幼儿园里学的,学唱这首歌是每个幼儿园的必修课,哪个孩子的童年缺少它了?
别的孩子唱唱没什么,他们都是有妈妈的。可从果果的嘴里唱出来,就唱得于凤华泪流满面了。姐姐走了十一个月零十天了,再过二十天正好一周年。果果自从没了妈,就格外地依恋小姨了,他经常趴在于凤华的背上唱儿歌,唱着唱着就睡着了。
果果长得像妈妈,跟于凤华也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果果是姐姐的儿子,她与姐姐又是双生子,无论纵向延伸还是横向铺展,可都是过命的交情呢。
一定是姐姐把命过给了她!所以于家岭这对姐妹花才没有一起陨落。一年多来,于凤华连个头疼脑热也没有,活得反而更结实了。十八里长的山路上,她背着果果从来不觉着累。那些耳熟能详的童谣唱过来唱过去的,从春天唱到夏天,又从夏天唱到了冬天。偶尔他们会在半路上碰到张银勺,他接了果果去,于凤华就不用送到酸枝铺子了,省下一半的脚力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年前这个可怜的男人还给姐姐剪指甲呢,剪完了手指甲剪脚趾甲,一个一个数着,生怕落下了……
转过摩云崮的垭口,就看见于家岭了,风吹散了于凤华的头发,她站住用手拢了拢。一回头,看见姐夫还站在那儿呢,小果果在他身边一蹦一跳的。于凤华很少跟姐夫说话,姐夫的话本来就不多,都在诊室里跟他的病患说完了。他们偶尔说几句话,也是围绕着果果的:老师留了什么作业,换洗的衣服都叠好放在背包里了,小儿咳嗽的药要减半吃……都是些极琐碎的事情。于凤华说得很认真,姐夫听得也很认真,像一对亲生父母对孩子自然而然的关心。
有可为,当然也有可不为。于凤华就从不告诉姐夫谁家又提了她的媒,这是女儿家的事。但果果会同张银勺说,一边说还一边向她做鬼脸。于凤华的脸红通通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姐夫疼爱姐姐的场景。本来嘛,姐姐的孩子都三岁多了,自己谈婚论嫁的事早就该提上日程了。不过,这些关张银勺什么事呢?他又不是标杆!
谁拿他当标杆了?
于凤华的脸又红了。私底下,她确实拿陈笑跟姐夫比过。姐夫很白净,陈笑是个红脸膛;姐夫寡言,陈笑的性格却很活泼;姐夫心细,陈笑却大大咧咧的。姐姐生病期间,姐夫给姐姐梳头,给姐姐喂饭,帮姐姐擦洗。姐夫真是个可怜的人,一个好人。
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于凤华就不喊张银勺姐夫了,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就“喂”“哎”地叫他。
刘玉兰就不乐意了。
她说:“姐夫就是姐夫,别没大没小的。”
于凤华就当着刘玉兰的面叫他姐夫,转回头又我行我素了。秋天地里收割了庄稼,山路上的行人越发稀少了,便改成由张银勺每个周五的下午把果果送了来,周天再来接回去。这样一来,张银勺来于家岭的次数就多了,倒是省了于凤华不少事。按说是个欢喜的事,可刘玉兰的脸却越拉越长,板结得就像十年没深耕过的土地。
岭上有人看见果果牵着爸爸和妈妈的手去摩云崮,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咱凤华呀,这来来往往的,两个好丫头可别都便宜了酸枝子!”她们的话说得刘玉兰心里七上八下的。“死丫头,你说你自己恋爱吧,一忽儿哭一忽儿闹的,权当小孩子过家家。那个陈同学也不知道长了个什么模样,到现在也没领回来看看。二十六了都,过了年就二十七,真急死个人。”
给于凤华提媒的人一拨一拨的,来了去,去了来,都要把于家的门槛踩烂了,可于凤华就是一个也看不中。她说那些人就没有一个赶得上张银勺的,要么工作不好,要么长相不好,要不就脾气不好!
“你个死妮子,你想上天,还是想上酸枝子?”
“我上酸枝子。”
“你敢!”
“这有啥不敢的?”
“你就气死我吧。” 刘玉兰抄起门后的笤帚就撵,撵不上,就朝着大门外扔了去。
上酸枝子,本来是于凤华顺着刘玉兰随口说说的,可当她一口气爬上了摩云崮,望着正北那个被杨树包裹起来的小村庄时,心里却莫名地涌上来一股子激动。酸枝子,那是姐姐的村庄啊,她上酸枝子去干啥?难不成她想嫁给姐夫?
嫁给姐夫?
于凤华吓了一大跳。那些男人入不了自己的眼,也是因为他吧?果然,还是拿他当标杆了!丘比特真是个混蛋,指挥着手中的小箭头胡乱发射,她怎么能爱上姐夫呢?张银勺白净的脸又浮现在她眼前了,从那一众男人的脸中脱颖而出,就像浮出了个什么真相。
于凤华的心乱了。
最近跟姐夫接触得确实有点多了,姐夫送给她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刚开始的时候是为了表示对她照顾果果的感谢,可现在呢?有几次姐夫甚至把工资都交给她了,他说果果花钱应当他出的。可也不用这么个出法呀,果果能花多少钱?母亲一定是瞧出了什么,所以才这般性急地要把她嫁出去。
一定是这样的。
可自己为什么不能爱姐夫呢?姐夫厚道,人品好,长得标致,工作又好。而且姐夫还年轻呀,屋里头添个女人是早晚的事!至于添谁那可就不好说了,换个别的女人进了屋,过两年再生下个儿子,那咱的小果果可就完了,真成了根没人疼的小草了。想到这儿,于凤华的心口就堵得慌。前天在幼儿园门口看见别的小朋友推搡他,朝他裤子上吐口水,还骂他是没妈的孩子……于凤华气得上去就给了那小孩一巴掌,这要换作别的女人,哪个犯得上?果果长大的路上还会遭遇多少这样的事?于凤华不敢想,一想就担心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村子里升起了炊烟,于凤华慢慢地走下崮来。还没进屋呢,就听见刘玉兰跟嫂子西凤说:“胖瘦莫讲,高矮也不论了。但酸枝子的,不行!”于凤华跑进屋里。
“妈,你这是干啥?”
“不干啥。”
“你闺女咋就这么不值钱?”
“再值钱,也不能让你给亲姐姐刷锅去!”
“哪个要刷锅了?”西凤在,又被刘玉兰抢白,于凤华的脸上挂不住了,“我担心果果。”
“那是张家的娃娃,他们自个儿有办法。”
“他们能有啥子办法?随便拉个女人来做后妈,你就放心了?”
刘玉兰不言语了,当着西凤的面就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姐姐的乳名。于凤华也哭,她知道刘玉蘭不是个糊涂的,她对果果好不?好,真心好,亲不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可她疼果果一多半是为了姐姐于凤玲。现在轮到她于凤华的事了,手心手背的,刘玉兰能马虎得了?
于凤华再去接果果的时候,心里的东西就不一样了。除了果果,她也开始留意张家老太太的一举一动了。反正只要跟张银勺有关的,她自觉不自觉地就捎带着关心了。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好像去张家不为接孩子,而是去偷窥。张家的陈设、生活习惯,这些以前她从不在意的东西现在突然都跑过来找她了。
张银勺也在她眼前闪烁起来。
于凤华发现他很期待她来,每次接送果果他都会早早下班,专为了等着见她一面似的,比果果还要期待。于凤华在姐夫面前有一种当小姨子的优越感,石方镇的人管姐夫叫“哥”,现在于凤华也跟着叫张银勺哥,当哥的哪有不让着妹妹的?
“哥,西凤给我提媒了。”
张银勺笑笑,不说话。
“有人把咱俩 ‘提到一块儿,咋办呢?”
张银勺不笑了:“哥配不上你。”
“我要愿意呢?”
“哥配不上你。”
张银勺开始躲于凤华了,不仅他不来于家岭,竟然也不让果果来了。最近几次去酸枝子,于凤华都没能接到果果,张银勺竟然给果果换了新的幼儿园。于凤华就明白了,他在故意躲避自己。
于凤华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看见果果了,真想他了。今天是周五,她又去酸枝子的路口等着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再看不见小果果,她觉得自己就要发疯了。
山里天黑得早,黑暗里安静得就像没有人住。于凤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身子在床上咯吱咯吱地烙大饼。听见有人敲门,她立马爬起来:“果果,果果。”
不是果果,是张银勺。
“果果不见了,来过姥姥家没?”
“没啊。”
“我都找遍了……”张银勺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于凤华也慌了,怪不得一个下午她都心神不宁的。赶紧吆喝刘玉兰打了手电去找,小树林、高家坡、小畦田,这些以前常带果果去的地方一个也不能放过,还有摩云崮!
于凤华在摩云崮的垭口发现了果果的一只鞋子,左边就是一人高的山崖。她心里一紧,和张银勺一起跳下去了。果真,果果跌到崖下边了,头上被树枝划了一道大口子,血顺着脸颊淌进了耳朵里。于凤华抱起他,小家伙的头就贴在了她的胸口上,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喊:“妈妈,妈妈!”
果果说他想小姨了,非常非常想,爸爸不让找,他可以自己去找呀!可是没找到小姨,他看见妈妈了。
“妈妈?”
“是妈妈,她抱着我一个劲儿地跑。醒了就看见小姨你了。”
于凤华把果果搂进了怀里。
果果在卫生院住了十四天。于凤华也在卫生院住了十四天,她看着包扎得像只粽子一样的小果果,心里五味杂陈,又想起了姐姐临终时的那句话:果果咋办呢?
果果咋办?
果果不是有爸爸吗?可果果就是在爸爸的照管之下摔下山崖的。于凤华想想就后怕,小家伙怎么掉下去的?一人高的山崖呀,换成个大人也摔得不轻,她和张银勺跳下去时都杵得脚脖子疼,到现在她还一瘸一拐的。张银勺天天给她按摩、热敷。想起那晚于凤华的心就怦怦地跳,她刚抱起果果,张银勺就从背后搂住她,哭了起来,宽肩膀一耸一耸的,把于凤华箍得喘不过气……
病房门口一阵喧闹,张银勺的同事又来看小果果了。他们给果果买了零食和玩具,堆了一桌子,于凤华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于凤华听一个实习的小护士说,他们看果果是假的,其实是过来看于凤华的,他们都知道牙科的张大夫喜欢上了他的小姨子,就借故过来看看他小姨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们背地里还叫张银勺“一串红”。一串红是当地的一种草本植物,于凤华再熟悉不过了,于家岭家家户户都有,这卫生院的后院也种了一大片,夏末秋初,一串串鲜红的花穗挂满枝头,就像一串串火焰。他们给张银勺起这么个外号,顾名思义,就是笑话他花心呗,把于家两姐妹穿成一串,大小通吃了。
于凤华心里说不出个啥滋味,她恨不得立刻就拉了果果出院。以前光寻思着于家岭的人舌头长,没想到这石方镇上的卫生院也不清静啊。张银勺天天在这里上班,也真难为他了。老婆刚走了一年多,他就跟小姨子好上了,换了谁,能做得天衣无缝,落不下任何口舌是非?
舌头是人家的,可日子是自个儿的。一年多来,果果没了妈,奶奶操持起了家务,张银勺还得节衣缩食地还为姐姐治病欠下的医药费。于凤华在于家岭和酸枝子中间来来回回的,四百多天,寒来暑往,这十八里的山路上到底有多少个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姐姐和果果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自己跟姐姐是双生子,连着命呢;果果是姐姐所生,那姐姐的儿子不就等同于自己的儿子吗?
果果咋办?
果果有办法了。
他有小姨呀!
对,他有小姨,他还喊过小姨“妈妈”呢。看来她于凤华果真不能嫁给别人,她只能嫁给果果的爸爸,张银勺!
可刘玉兰不这么想。
她说张家的人不厚道。“你姐姐当初就是从张家走的,年纪轻轻就走了,把我这头发熬白了一大半。看在果果的份上,也没找人过去闹腾闹腾。算了,事都过去了,可他们不感激呀,反过头来又招惹你!”
于凤华说:“他没招惹我。”
“于家岭、张家坳,四邻八乡的,你去转一转打听打听,谁家里俩丫头嫁一个男人了,说出去叫人家笑话。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光了,还是他张银勺三头六臂,通天呢?咱又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凭着好米还能做不出好饭来?一个牙科医生算什么,咱找个掌手术刀的;酸枝子算什么,咱去县城里找个端金饭碗的。那天你西凤嫂子还说了……”
于凤华不反驳了。
刘玉兰说得都对,条理清晰,入情入理。自己的亲娘啊,还能有错?但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果果!有人说,一辈一层皮,孙子不如儿。还有人说,隔辈亲,隔辈亲,爷奶最疼孙。但爷奶也有不必承担的责任呀。看来,站着说话就是不腰疼,爷奶永远代替不了亲爸亲妈!
于凤华能。
姐姐不在了,她就是果果的亲妈,货真价实的妈!
自于凤华从石方镇的卫生院回来,来于家做媒的人就约好了一般,突然都不见了,好像她们从来没有踏进过她家的门槛。于家安静了,但于家岭却热闹了,于凤华上了于家岭的头条了。
她看上她姐夫了。
小姨子爱上亲姐夫,这叫什么事?
什么事?就这事呗。放着大好的前程不奔,缩回来为姐姐养儿子,傻不?
傻。真傻!
還有更难听的,说于凤华早就跟她姐夫那个了,那时候她姐姐还没咽气呢……
跟从前一样,一到了周末,于凤华就去接果果。周五的傍晚接了来,周天下午再把他送回去,顺便帮张家老太太缝补缝补。果果真开心,童稚的歌声洒满了山坡,一串一串像银铃飘荡。
“小姨,这个周末你一定要记得来接我啊,一定来,还有下周,下下周!爸爸没有空陪我了,他要在医院加班,还要去给宋爷爷帮忙。”
“哪个宋爷爷?”
“酸枝街上那个呀,管打针的。”果果吸溜了一下鼻子。一说到打针,他就害怕了。
“爸爸咋这么忙了?”
“奶奶说爸爸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才够娶小姨的。”
于凤华没跟张银勺要钱哪。一定是刘玉兰!怪不得最近刘玉兰不唠叨自己了呢。
“我就俩丫头,一个嫁给他,走了;一个还没嫁呢,就让人家把口水都淹到脖子了。是,我跟他要了八万块钱做彩礼。俩丫头都给他了,总不能白送吧!”
“妈——”
“你别叫我妈!”
“他哪有那么多钱啊。” 于凤华知道张银勺拿不出来,给姐姐看病欠下的钱还没还清呢。
“你咋知道他没有?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他一天拿不出,你就好好在于家岭待一天;一年拿不出,你就在于家岭待一年;再拿不出来,我就养你一辈子!”
“我给你打个欠条吧。等攒够了,我们一块儿还你。”
“你个死丫头!怪不得人家说你……” 刘玉兰气得一头撞在墙上,“我的命啊——”
刘玉兰头上绑了条纱布,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装病,眼珠子却跟着于凤华的脚到处转悠,生怕一不留神她就跟张银勺跑了。于凤华心里笑,妈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她咋会舍得为难张银勺?不过就是岭上的人说的话难听,她气不过了,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其实外面的人怎么编排于凤华才不在乎呢,妈跟张银勺谈“条件”了,不就证明她同意自己嫁给他了吗?
于凤华又听见果果唱歌了:
拉大锯 扯大锯
姥姥家 唱大戏
接闺女 请女婿
小外孙子也要去
今儿搭棚 明儿挂彩
冰糖葫芦串串红
边吃边看笑盈盈
于凤华从家里溜出来,又爬上了摩云崮,望着正北那个被杨树包裹起来的小村庄。此刻,杨树的叶子都已经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炊烟稀稀疏疏地升上来了,它们缠绕过那些枝丫,向空中飘去,散开。
于凤华突然想再喊一次山,像小时候同姐姐喊的一样。
“喂——!”
“喂——!”
“你在吗?”
“在吗?”
“古有娥皇和女英,今天能有于凤玲和我于凤华吗?能吗?”
“能,能,能啊……”
山的回声响成一片,清澈,幽深,坚定。于凤华心中的火苗熊熊燃烧起来,燎过了她的胸腔和头顶,她飞也似的跑下崮来,朝着那炊烟的方向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