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在兹

2024-05-08 11:32王剑冰
万松浦 2024年1期
关键词:姚鼐泰山杜甫

李杜文章在

一、不可错过泰山

我们已经谈到,从《诗经》开始,就有了对泰山的歌赞,而后不断出现描写泰山的诗歌。早期的泰山诗多以宗庙祭祀的面目出现,到了汉魏六朝时期,已变为对泰山自然景观的描摹与歌赞。

驱车掸驽马,东到奉高城。

神哉彼太山,五岳专其名。

隆高贯云霓,嵯峨出太清。

周流二六候,间置十二亭。

上有涌醴泉,玉石扬华英。

东北望吴野,西眺观日精。

魂神所系属,逝者感斯征。

王者以归天,效厥元功成。

历代无不遵,礼祀有品程。

西晋文学家陆机的《泰山吟》,以“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赞美泰山的雄伟高大、辽阔峻极:

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峻极周已远,层云郁冥冥。

梁甫亦有馆,蒿里亦有亭。

幽涂延万鬼,神房集百灵。

长吟泰山侧,慷慨激楚声。

南北朝时期诗人、山水诗奠基者谢灵运的《泰山吟》,以“岱宗秀维岳,崔崒刺云天”赞叹泰山的钟灵毓秀、巍峨壮观:

岱宗秀维岳,崔崒刺云天。

岝崿既险蜮,触石辄芊绵。

登封瘗崇坛,降禅藏肃然。

石闾何晻蔼,明堂秘灵篇。

东晋女诗人谢道韫的<登山》,写得也是飘逸脱群,想象斐然,以“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来形容泰山的高耸峻奇、玄妙自然: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气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这些诗歌,诗人们以各自的角度写出了泰山的壮美,有的心怀景仰,有的神虑超然,有的向往久居。但是总体来看,这些诗作还是少有对泰山的细致观察与具体形状。

进入唐代,开元之前的泰山诗,虽有马友鹿《早春陪敕使麻先生祭岳诗》、李义府《在嶲州遥叙封禅》的祀岳之咏,仍缺乏关于泰山景观与人文胜迹的灵魂之作,缺乏能让人啸傲岳巅的神来之笔。

到了开元、天宝时期,经济繁荣,政治开明,文化发达,社会充满自信。此时,不仅是经济的盛唐,也是文学的盛唐。

这一时期,不但出现了屈原之后最具个性特色、有着“诗仙”之誉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还出现了被誉为“诗圣”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加之贺知章、张九龄,王昌龄、王维、孟浩然、高适、王之涣这些诗坛上的煌煌明星,可谓是同时奏出了生气勃发、激情豪迈的“盛唐之音”。

李白与杜甫都以天纵之才,谱写出沉郁雄浑、豪壮奔放的诗篇,不朽的光芒一直辉耀着中国文学,所以被后世称为“李杜”,标明着一个时代的诗歌高峰。正如唐代的大文学家韩愈所赞誉:“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可以想到,对两位大诗人来说,如果不到泰山,是他们写作生涯中的一大憾事——他们可以错过其他高山,却不可错过泰山。而对于泰山而言,没有李白、杜甫的诗歌,也是一种缺憾。

李白和杜甫来了,不约而同地来了,不约而同地书写泰山,将自身同泰山联系在一起。因而有了《游泰山》,有了《望岳》。

这一联系是久远的,超然的,超出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超出了地理与文学的标高。尽管历经无数岁月,泰山与李杜的诗歌仍在告知我们,什么是伟大,什么是不朽。

李白是701年生人,杜甫是712年生人,也就是说,杜甫比李白小十一岁。在杜甫还是十来岁的孩童时,二十出头的李白已经乘着盛唐之风离开故乡,经成都、登峨眉、下渝州、出夔门,手持长剑和一壶老酒,开始了他的激情壮游。他那雄奇豪放、瑰玮绚烂的诗歌,早就达到了唐代文学的艺术巅峰。

此时,在好友的关心下,李白有了千里姻缘的相会。那是三年后的湖北襄阳,经孟浩然撮合,李白与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结为夫妻。流浪的诗人有了牵挂,漂泊的身心有了暂栖之处。

“五月梅始黄,蚕凋桑柘空。鲁人重织作,机杼鸣帘栊。”开元二十四年,也就是736年,李白携夫人许氏、女儿平阳,来到离泰山不远的任城。这个时候,五月里的梅子开始发黄,桑叶已经采空,家家传出了机杼声。

任城也就是今天的济宁市任城区。李白的六叔父当时为任城县令,可以让我们的诗人有个依靠。

这里不仅有李白的叔父,还有一位近世族祖李辅,是鲁郡,也就是今天的兖州都督;还有族弟李凝,为单父,也就是今天山东单县主簿;另有两个族弟李幼成、李令问也在鲁地供职,从祖李随还做着济南的太守。这么一个人脉圈子,李白不怕没有好的照应。

他也是有私心的,把家安在亲人跟前,为的是自己更加放心地游走四方。

我们的诗人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或者说是一位有大志向的人。这样的人不能只是享受天伦之乐,老婆孩子热炕头,他还要寻找他的理想。李白在当时所写的《五月东鲁行答汶上君》中,就表达了大展宏图的愿望。

生活在盛唐时期,不可避免地有着当时士人普遍的人格价值追求,但是他的这种建功济世的进取精神,却长期得不到回应。四年后,也就是740年,李白来到了泰山跟前的徂徕山,与山东名士孔巢父、裴政、韩准、张叔明、陶沔结交并隐居于此。

在唐代,要想入仕为官,科贡自然是主要途径,考不上的,被人举荐也可以。还有一个重要的门径,便是隐居。

隐居绝非躲入某处毫不露形,还是要通过各种方式以显其影。如此以隐士的身份得到传扬,而且越传越仙,越傳越显,从而达到步入朝堂的目的。所以李白的隐居,也是一种有大志向的行动,而绝不是要在此荒废自己的大好年华与大好才华。

唐代士子多把终南山与嵩山作为“假隐”之地。譬如开耀间处士田游岩居嵩山,使得高宗幸其庐舍,征为崇文馆学士。而玄宗时,卢鸿也隐居此山,赢得朝廷“诏入赐宴,拜谏议大夫,赐以章服”。

李白也曾于开元十九年,也就是731年前后隐居终南山,他在《赠裴十四》诗中说:“身骑白鼋不敢度,金高南山买君顾。”就是想以隐居抬高自己的身价与名望,以期得到君王的重用。

当然此举未能如愿,他心有不甘,便又来到了徂徕山。

相比而言,徂徕山离当时的政治中心稍远且偏。但是,不要忘了巍峨雄伟的泰山,这是座历代帝王景仰的圣山,这个位置选得绝非一般。唐代在泰山举行过两次封禅大典。一是乾封元年(666),高宗与武后封泰山。一是开元十三年(725),玄宗封泰山。

胸怀大志的李白早就对唐玄宗封禅泰山给予了密切的关注。因为历代帝王都会在封禅之行心绪畅和,周围也会顾恩邀宠,推隐说逸,引荐明贤。这也就成了隐逸之士接触圣上的难得机遇。

徂徕山是泰山支脉,史上也把徂徕统称为泰山。徂徕的北面就是泰山,抬头即可望见。徂徕山东南麓还有一座神秘的小山,就是史书上所说的“封山,禅梁父”的梁父山。秦始皇封泰山,同时到梁父山禅地;汉武帝与汉光武帝封泰山,也同时禅梁父山。梁父山既然是徂徕山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梁父山就是徂徕山。

徂徕山的面积有250平方公里,主峰太平顶双峰并立,海拔1027.8米。顶南为万松岭,《诗经·鲁颂》有“徂徕之松”的诗句;东南为孤峰剌天的贵人峰。此峰西南峰峦突起,溪水西流,竹林葱茂。这里便是李白等人的隐居之地,他们也就被世人称为“竹溪六逸”

李白与朋友在竹溪纵酒酣歌,畅论天下,又恢复了豪爽洒脱的性情。他后来写的《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诗中,有“昨宵梦里还,云弄竹溪月”之句。

这“竹溪六逸”早就扬名在外,虽是溪边赏月,竹下纵酒,实是等待哪天圣明天子草野之中礼贤下士,招为上卿。

竹溪东南为三岭崮。其巅三峰鼎立,又名三台山。北岩为独秀峰,有李白书刻的“独秀峰”大字。金大定年间,石震曾题:“徂徕居士石震过独秀峰,览太白遗刻有感,题识于后。婿党怀英偕行。”

想来李白畅快豪饮,心胸荡漾,捉笔在手,一挥而就:“独秀峰。”此三字,或亦含有另一番意思。徂徕千山峥嵘,唯此一峰独秀,峰名或原本即有,或诗人随心题写,都可见李白那不流世俗、昂然卓立的志向。此志向绝不是隐居即可实现,隐居只是一种“手段”。竹林七贤,哪个不是名传世外,被人高看,被人重用?

太平顶西北的“中军帐”,传是吴王伐齐时指挥部所设之地。中军帐西北为竹溪庵,就是上边提到的金朝文学家和书法家党怀英当年的读书处。党怀英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是地道的泰安人,自号竹溪,入仕前在徂徕山筑竹溪庵,庵旁有其篆书“竹溪”石刻。泰山一带碑刻多有其手迹。

党怀英官至翰林学士承旨,世称“党承旨”,擅文章,工画篆,为金朝文坛领袖,曾受诏编修《辽史》。他活的岁数也不小,差不多八十高龄,病逝后归葬家乡,也就是今天泰安市岱岳区北集坡乡西旺村。

清道光年间《泰安县志》所称的“徂徕第一奥区”,是徂徕山南麓的礤石峪,谷内有道观遗址,原为巢父庙,后称隐仙观。群峰簇列,云水缭绕,松涛轰鸣。东侧有玉泉阁和三清殿,西侧有吕祖殿和六逸堂,六逸堂祀的就是以李白为首的“竹溪六逸”。

杜甫虽然比李白出游得晚,却比李白早一步到了泰山。杜甫来泰山那年是736年,比李白早了几年。

杜甫为什么要来泰山,一方面是因为泰山那巨大的影响力,一方面是他的父亲杜闲于736年到740年间任兖州司马。泰山属兖州管辖,虽说兖州司马没有什么实权,却也是五品官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经济能力。正当“少年壮志不言愁”年纪的杜甫,也算是个“官二代”,虽然735年到洛阳应试落第而归,却并未受多大的打击,还是豪情滿怀。这让杜甫有条件从容优游,把泰山当成豪情的载体。于是二十四岁的诗人漫游到了东鲁。

写《望岳》的时候,杜甫正是一位心怀大志的青年才俊。他读的书很多,尤其是儒家经典,诗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即是化用了《孟子·尽心上》的话:“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雄伟的泰山山脉绵延百里,孔孟故里都在此范围内。而且杜甫所居就在孔孟之乡附近,也就是住在了儒学的核心区。开元二十七年,即739年,唐明皇追谥孔子为文宣王,正是杜甫在山东的时候。

杜甫初至齐鲁,深为丰富的文物古迹和雄伟的泰山所折服。他在《登兖州城楼》中写道: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

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说来也巧,736年也是李白把家搬到兖州的时候,只不过他把家安在了兖州属下的任城,虽然离杜家不远,却不知为什么当时没有相交。兖州的主要官员还是李白的亲人,而杜甫的父亲也在这一年任职兖州。

也许杜甫那个时候不如李白出名,跟李白一起玩的人都已经是当时的社会名流。这些事,可能两个人几年之后聊起来,会哈哈一笑,当时怎么就失之交臂了?

因为后来两人的关系好得很,不是一般地好。他们互相欣赏,互相关心,加之都是官场的失意者,所以结伴作诗,长久记挂。

二、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

李白与杜甫都是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诗人,对于泰山的写作,也都留下了千古华章。在这里,一个是李白比杜甫大,二是出名也比杜甫早,按照“李杜”的提法,我们就先从李白说起。

李白从740年起,在泰山余脉徂徕山住了不短的时间,他胸中久藏着一个愿望。天宝元年(742)四月,暮春时节,李白佩剑向泰山出发了。这一年,李白四十一岁。

早上,我们的诗人从王母池开始,沿着古御道,穿越于峰峦涧谷之中。他一路上记下了这些地名:中天门、南天门、玉皇顶,以及日观峰、月观峰。《山东通志》说,上泰山,“屈曲盘道百余,经南天门,东西三天门,至绝顶,高四十余里”。

这四十余里,李白或许不是一下子登上去,中间有停留休憩。但是他看得很仔细,这里那里地观察、寻觅、体味。可以说李白对泰山有着深厚的感情,也可以说他对泰山充满向往与迷恋。否则他不可能从“四月上泰山”,到“五月雪中白”,再到“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一气在泰山待了这么长时间,这在李白的游历生涯中是罕见的。他绝不像一般的游客,匆匆而往,草草一观。他要将自身完全融入这历代帝王所祟敬的大山,以发出不同的声音,找到新奇的视点。

就这样,李白断断续续地写下了《游泰山》组诗,不是写下一首,而是一连写了六首。

这感情所致的神来之笔,是詩人在尘世与天堂、凡人与神仙间不断转换,以超然的想象力,将雄浑壮丽、奇异宏阔的泰山,写得自然而神妙,凸显出深邃完美的精神境界与人格理念,为泰山绘出一幅山水画卷。

在诗中,峰崖之高绝,巨岩之累接,崎岖之艰难,都在李白的感知中灵动起来。让人感觉,一忽是他的灵魂跟着身体在走,一忽是他的身心跟着灵魂在飘。由此我们说,李白一定会这样写,不这样写,就不是大诗人李白。

翻遍李白给我们留下的文字,像《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豪情与狂放是不多的,然而他没有到过天姥山,那不过是李白梦中的一座山,一座虚幻的山。这座山到底在何处,直到现在还在争论。古越之地倒是有一座同名的山,但它的名字是在李白梦游之后才叫起来。但是,李白与泰山却有着直接的交流,是真正地亲近过。

是的,泰山给了李白无尽的想象、无尽的思绪和无尽的梦幻。他有时是有形的,有时是无形的;一忽存在于现实里,一忽缥缈于幻觉中;或神情迷离,或仰天长啸。他显得有些忘我,有些失态,但那都是一个大诗人应有的做派,或者说那都是自然的李白、真实的李白。只有李白方显诗人本色,只有李白,敢在泰山如此放浪,如此畅怀。

泰山上的李白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云游于重峦叠嶂的亦仙亦凡之人,美酒、云霞、鲜花、神女,无一不在他的诗中翻涌缱绻。他把自己变成了诗,把诗变成了泰山。

李白与杜甫是两种性情的人,杜甫多愁善感,李白则快乐天然。所以杜甫笔下的泰山与李白写出的泰山是不同的,一个雄浑壮阔,一个气象万千。两种风格,泰山都喜欢。每个人到泰山的所见所闻是不一样的,思想与抒发也不尽相同。正是两位诗坛巨人,使我们看到了泰山与泰山文化的丰富多彩。

可以说,李白的泰山之行极大地丰富了泰山的内涵,成为泰山文化的重要内容。

《游泰山》六首,既可以单独成篇,也可以视为诗歌长卷。我们先来看他的前三首:

其一

四月上泰山,石平御道开。

六龙过万壑,涧谷随萦回。

马迹绕碧峰,于今满青苔。

飞流洒绝嗽,水急松声哀。

北眺屿嶂奇,倾崖向东摧。

洞门闭石扇,地底兴云雷。

登高望蓬流,想象金银台。

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

玉女四五人,飘砜下九垓。

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

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

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

其二

清晓骑白鹿,直上天门山。

山际逢羽人,方瞳好容颜。

扪萝欲就语,却掩青云关。

遗我鸟迹书,飘然落岩间。

其字乃上古,读之了不闲。

感此三叹息,从师方未还。

其三

平明登日观,举手开云关。

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

黄河从西来,窈窕入远山。

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

偶然值青童,绿发双云鬟。

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

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

李白沿着从石壁凿开的古御道攀登着,他知道那是天子走的路。那条路翻山越岭,腾云驾雾,鸟声相伴,溪水相随。青山留下的马蹄痕迹已盖满苍苔,悬空的瀑布在高高的山顶狂舞,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松涛激荡。

他没有追思秦皇汉武,而是想到唐玄宗。因为玄宗是他同时期的帝王,感觉更直接,感情也更亲近。他必然如此联想,这与他上泰山的期望联系在一起。玄宗封禅是开元十二年(725)十月,那时李白二十四岁。

不断升腾的云雾,给眼前景物敷上一层神秘与神妙。当混沌初开,迷雾渐消,眼前清明一片,便又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境界。这或就是那么多帝王为之倾倒的缘由。

渐渐地,李白眼中的泰山变得情味十足。他一路看到峭壁如扇,巨崖如削,群峰倾向东海的方向。高处飞瀑流泻,松风哀鸣,洞穴闪现,石门又将洞府封掩。隐隐有风雷涌起,远处的蓬莱成了金银台。

“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

这是李白的气质使然,只要遇到知音,便心绪张扬,个性的文字灿然展现。泰山的博大与神秘,给了李白以诗的翅膀,越是深入,越是久留,越是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恍惚。他于虚无缥缈间放飞自己,让想象释放出无限斑斓。于是万里清风中遇到九天下凡的仙女,仙女袅娜嫣然,捧出盛满流霞的玉盏。

如果说《游泰山》的第一首还有点人间烟火,第二首则全然进入了玄想之中。我们不知道此时的李白是否还在南天门,他不再顺着唐玄宗所登临的路线走行,而是已经骑上一头通体透白的神鹿。

这样的巡游,怕是要比玄宗高一个层次。这是泰山的赠予。一束炫白的云朵,让我们的诗仙进入了幻觉。幻觉中,他遇到一位眼瞳方方的仙人,他手攀青萝想靠近,仙人却掩入了青云,给他留下一部上古奇书。

第三首中,李白遇到的仙人不再是少女和老翁,而是梳着高高云鬟的仙童。仙童嘲笑他学仙太晚,年华虚度,容颜已老。说完瞬间消失不见。这里画面感很强,进入不惑之年的诗人,难道也有了杜甫那样的忧烦?

但是我们会看到诗人展现出的另一幅画面:天刚刚亮,诗人早已起身,拨开雄关一样的浓云,进入了一个大境界。他身凌悬崖,望千峰如聚、万谷如断。西边,幔带一般的黄河从无边的天际飘来,又飘入了无际的天边。

泰山与黄河,这是一个对比十分强烈而又深沉庄严的组合。不仅是一览众山,还有山水相依、山水相衬的拓展。只有在李白的制高点上,方能完成这种组合。

泰山也是逢到了知己,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诗人去踏访,去体味,去发现,去浪漫。

再看下面的三首:

其四

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

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形。

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

攀崖上日观,伏槛窥东溟。

海色动远山,天鸡已先鸣。

银台出倒景,白浪翻长鲸。

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

其五

日观东北倾,两崖夹双石。

海水落眼前,天光遥空碧。

千峰争攒聚,万壑绝凌历。

缅彼鹤上仙,去无云中迹。

长松入霄汉,远望不盈尺。

山花异人间,五月雪中白。

终当遇安期,于此炼玉液。

其六

朝饮王母池.暝投天门关。

独抱绿绮琴,夜行青山间。

山明月露白,夜静松风歇。

仙人游碧峰,处处笙歌发。

寂静娱清辉,玉真连翠微。

想象鸾凤舞,飘砜龙虎衣。

扪天摘匏瓜,恍惚不憶归。

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

明晨坐相失,但见五云飞。

李白兴致不减,每天都要四处攀登,猎奇新的景观。

这天他攀上石崖,登上日观峰,竟然眺望到远远的东海。看到海上的曙光在远山间闪动,听到了桃都山天鸡的声声报晓。李白此后写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也有一句“空中闻天鸡”,看来灵感还是泰山为先。

泰山本就是一个胸怀。你看,那博大的胸怀中,我们的诗人眼里,是真实的景象还是幻觉:银砌的仙宫倒映水中,长鲸搅得大海巨浪翻腾。

如此恢宏的景象,如何不让我们的诗人浮想联翩?甚至想即刻高飞向仙山,寻找一种长生药。

李白不是走马观花,他将泰山的各处景物都看了个遍,而且看得很是细致。

他发现日观峰倾向东北,山崖间夹着两块巨石;看到云团雾海,海浪涌动的情景时时浮现;看到千峰争聚、万谷雄奇;看到野松蓬茸,耸入云汉;看到奇花异朵,漫山遍燃。进入五月了,山上竟然还有雪,鲜花与白雪形成了美妙奇观。

李白在泰山上的情绪始终是不错的,他天天都有所获,都有所想,都有所望,所以他的诗歌才总是有所变化,有所延展。

但这里要提醒一下,李白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负之人,他始终想以入仕来发挥自己的才能,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却又不屑经由科举登上仕途。因此他漫游各地,结交名流,隐居名山,以此扩大自己的影响。他隐居徂徕、久留泰山的真正目的还有一个,即与唐玄宗的胞妹,权倾一时的玉真公主有关。

据泰山学者周郢先生研究,玉真仙媛与泰山道观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玉真公主自小慕道,幼年出家,曾至泰山学道。玉真交游的道士中,叶法善、焦真静都与泰山关系较密切。

还有一位玉真缔交的泰山道士,那就是刘若水。他在泰山日观台道观长达十载,声闻大内,甚受玉真公主恩遇,待以师礼。李白游泰山的“清斋”之所,正是在日观台中。他在诗中说“清斋三千日”,当是一种浪漫豪情,就如另一首诗中的“白发三千丈”。李白称日观台为“玉真”,有人说,此道观是公主捐资修葺。

居于日观台,李白或有通过泰山道士谋求玉真公主荐举之意图,或为了探听玉真向玄宗举荐之消息。“终当遇安期,于此炼玉液。”他这里想着终有一天会遇到安期生,与他在泰山共同烧炼仙丹玉液,只是虚写。

李白所提到的安期生,传说是琅琊郡隐士,在海边以卖药为生,老而不死,得道成仙,被称为“千岁翁”。李白在另一首《寄王屋山人孟大融》中,也写到过安期生:“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到了第六首,可以说李白关于泰山的感觉进入了一个高潮。

诗人还是不停地漫游,清晨饮过瑶池的泉水就出发了,怀中抱着绿绮琴,天黑了还行走在青山间。静寂的夜晚,诗人的心情沉静而激动,恍惚中身边似有鸾凤起舞,绣有龙虎花纹的仙衣轻盈飘转,而且还能听到仙人的笙乐歌声,似有一股灵魂之光触及了诗人的心灵。

于是诗人神志迷离,身体飘展,举手戏弄银河的流水,无意中攀住了织女的纺机。如此地快乐与自在,竟然经夜未眠,直到次日清晨,仙人仙境忽然化去,只剩下五色祥云飞绕山前。即使是令人怅然的结尾,也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

人在美妙的夜晚,尤其是极度放开的特殊环境,是容易产生幻觉的,何况是我们的大诗人呢?李白所构筑的,就是由泰山的实景而演化的美妙幻境,从而产生一种超然的艺术感受。

泰山是人间与上天对话的所在,古代帝王无不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在泰山上告知于天。李白同样将泰山视为情感之山、心灵之山,将所有的理想与意念都在泰山上展现。

李白的诗中,有从九天飘袅而来的仙女,有笑意盈盈的小仙童,有云中鸣叫的天鸡,有骑着黄鹤的神人,有翩翩起舞的鸾凤和龙虎。诗人浪漫洒脱,无羁无绊,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热情奔放的思绪及对泰山的深切情怀。

然而不要忘了,即使李白诗中浪漫主义色彩极为浓厚,他还是不会弃世绝尘,缱绻神山仙界,而愿意回归人间,创建功业,以展宏图。李白的隐居与游历终于有了结果,不仅引起地方官府的关注,而且于天宝元年(742)秋,得到了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道士吴筠、诗人贺知章等人的联合荐引。

当时李白还在泰山上写诗游逛。忽一日,兖州府衙来泰山寻李白,报长安来人,有皇帝圣旨到。这可真是应了李白的玄想:“清晓骑白鹿,直上天门山。”李白急切备马与府吏飞驰任城。

李白自然是十分兴奋,他在给妻子的留别诗《别内赴征》中写道:“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对这次长安之行,李白怀有很高的期望。

然而事实并非如其想象,唐玄宗已不同于当年封禅泰山时的唐玄宗,他渐渐沉湎于声色犬马。李白来了,只给了一个翰林院的虚职,想让他做个御用文人,歌功颂德,粉饰太平。

虽有过短暂的得意,但一身傲骨的李白怎能与那些权贵同流合污,于是被人不断进谗言,终连欣赏他的玄宗也有了不满。仅仅一年多时间,由布衣而卿相的梦幻便破灭了,他只能告辞,不跟你皇帝老儿玩了。

唐玄宗知道他去意已决,同时知道他未必真想回家,而是纵情山水,所以给他写的手谕是“恩准赐金还山”

虽然玄宗送了一笔钱,对于李白来说,仍然是政治上的大失败,也是人生中的大跌落。离开长安后,他曾与杜甫、高适游梁、宋、齐、鲁,又在东鲁家中居住过一段时间。但是一个安乐窝如何能安置一个不安定的灵魂?因而他又一次踏上漫游的征途。

《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诗就是他告别东鲁朋友时所作,苦闷愤怨郁结于心,在现实社会中找不到出路,只有向虚幻的远离尘俗的仙境寻求解脱。

也就是说,泰山是具体的,实际的,而天姥山是抽象的,虚幻的。在泰山的描写中,有一个个真实的地点,都能找到,他在给泰山也是给自己立传。而写天姥山的文字中,看不到真实的名称,所以是文字游戏。

在泰山上,李白纵酒放歌,整日寻访泰山胜迹,心情是安逸舒放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则是李白内心的一种玄想。也可以说,是李白的一次大发泄。

深圳大学教授李立先生在他的著作《神话视阈下的文学解读》中,提出了一个新颖的观点,他认为,“诗人梦中的天姥山恰是诗人理想中的泰山”。既然现实中的泰山神仙和神仙世界不可追求,诗人便只好攀登梦中的泰山,去追寻梦中泰山的神仙和神仙世界了。《梦游天姥吟留别》就是李白游历泰山四年后,在梦中再一次游历了“泰山”,并以诗的形式写下了游山的感悟。

李立先生说,在创作《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四年前,李白曾从“故御道”登上泰山,泰山给了诗人极深的印象和巨大的触动。因此,《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创作与“游泰山”应该有着密切的联系。

以《游泰山》对泰山仙境的描写来对照《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对梦中天姥山的描绘,便会发现,诗人正是以游泰山的观感(所想象和憧憬的泰山仙人与泰山仙境)来描绘梦中天姥山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对天姥山仙台楼阁、天姥仙人、脚力白鹿、天鸡形象的描写,都可以在诗人游泰山的诗中找到根据。

李立说,这似乎能够说明:李白梦游天姥山时所张开的想象的翅膀,是伴随着诗人四年前游泰山的观感而飞翔的。

当然,李白写出《梦游天姥吟留别》,也是一次自我的救赎与超越。所以他会在诗中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呼喊。

事实上,李白辞朝归东鲁时还写了一首《送范山人归泰山》:

鲁客抱白鹤,别余往泰山。

初行若片云,杳在青崖间。

高高至天门,日观近可攀。

云山望不及,此去何时还。

这首诗的意思,与其说是送别他的好友范山人为求仙回到泰山,还不如说他的心跟着范山人一同往还。诗人一直望着那只“白鹤”,一点点向泰山移去。

由此说来,李白还真不如待在泰山上,没有那次长安之行。你看,这个时候的诗人是多么快乐和自在。他的诗完全是一种歌唱,是真情的抒发,而没有“不得开心颜”的呼喊。泰山给他的,是博大、宽广、深邃和辽远。

李白的一生,是放浪形骸、漫游四方的一生,“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人名山游”是其孜孜不倦的追寻目标。山水磨炼了他的意志,也磨洗了他的诗情,使他成为山水诗的高手。每一处山水,一旦与李白相遇,便会在他的笔下升华,显出无尽的美感。

现在,泰山下的岱庙遥参亭内有一块黑色花岗岩石碑,上面刻有当代日本学者、著名书法家柳田泰云所书的李白《登泰山》六首。

可见这位柳田泰云既是一位泰山的仰慕者,也是李白的崇拜者。他的名字里有“泰云”二字,而他的儿子柳田泰山的名字中有“泰山”二字。

数年中,他一次次来泰山,以表达对泰山的情感。在他即将告别人世的1989年,他委托夫人和儿子率一百零七人的日本书法代表团,带着他对泰山的美好祝愿,将他亲书的“国泰民安”四个大字镌刻在丈人峰南的巨石上。

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的家族有着很好的文化传承,他的先祖杜预和诸葛亮齐名,祖父杜审言是当时的文坛领袖,父亲杜闲也是五品官员。这样的家庭,一是培养了杜甫刻苦读书的兴趣,二是树立了他积极进取入仕做官的志向。

那个时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文化人的一种必然,所以开元十九年,也就是731年开始,十九岁的杜甫有了长达十年的漫游生活。

他先是漫游吴越,后来又游于齐赵,就是今天的山东、河南、河北一带。他在《壮游》中有句:“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可见他当时意气风发的生活状态。

其间,他于开元二十三年(735)回洛阳参加了一次科举考试。在杜甫的时代,唐代学子饱读诗书,为的是通过科考进入大唐“公务员”的序列。但每年的招考名额有限,数百人中只有十分之一有幸得中,杜甫这次没能入选。

杜甫仍没有闲着,他还是游走四方,开闊眼界,增长阅历。开元二十四年,也就是736年,杜甫漫游齐赵,看望父亲,并来到了向往已久的泰山,写下千古传诵的名作《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说实在的,写出一首<望岳》,倒是比中了进士还要显赫。或许还可以说,杜甫若果中了进士,继而被分配工作,也就不可能在这个时间来泰山,写出《望岳》一诗。即使是后来来了再写,未必就有当时的心绪与灵感。

大家知道,在流传下来的杜诗中,这是年代最早的一首,带有杜甫青年时期的蓬勃朝气。他在望,在遥望,在仰望,在自远而近、自朝而暮、自下而上地联想。

泰山是五岳之首,杜甫知道秦始皇、汉武帝、光武帝、唐高宗均曾来泰山祭祀,就在杜甫十四岁的时候,唐玄宗登封泰山,封泰山神为天齐王。所以诗人用“岱宗”这样一个历史传统尊号,表达出他对泰山的向往与崇敬。

诗人没有直述泰山的高峻绵延,而是说即使在齐鲁两个古国的边境,泰山那苍翠的青色仍一眼望不到边际。而且“齐鲁”不惟是古代邦国之名,还有其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这里是孔夫子、孟夫子的思想和学术生命的源头。

泰山是如此雄壮,就像彼时他那开阔的心胸一样。

继而诗人惊喜地发现,造物主将天地间各种神奇的美景都汇集到泰山上,而且泰山是那样峻秀高耸,以至于南北两面在同一时间竟像分别处于清晨和黄昏。一个“割”字,用得何其大胆又何其妥帖,一下子就让泰山遮天蔽日的景象跳了出来。

山体高大,层层烟云,使人心神摇荡,不禁极目远眺。云雾与晚归的飞鸟使得泰山变得灵动起来,也让诗人的心中波澜起伏。

最后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堪称绝响,不仅写出泰山傲视群峰的气势,也写出诗人积极向上的壮志雄心。

不要忘了,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他进士落第之时。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杜甫除了赞美泰山高大巍峨的气势以及神奇秀丽的景色外,仍保持着达观自信的心态,并蓄势待发,有一种坚定的信念。

《望岳》构思奇妙,意境开阔。古人称其“气骨峥嵘,体势雄浑”,不仅写出了泰山的自然之美,而且暗含了泰山的文化意象,流露出杜甫二十四岁时豪迈刚健的气质,

《望岳》诗中“会当凌绝顶”的“会”字,引起了人们的争议。有人据此认为杜甫并未登泰山,有人则认为一定登上了泰山——即使是在山下写的《望岳》,也并不表明杜甫没有上去。

还有,就算此次杜甫没有登上泰山,他也会在其他的时间登上泰山,因为一个崇敬和憧憬泰山的诗人不可能只是在底下望一望、写写诗就了事。他不是为写诗而写诗,他没有命题作文,不是为了完成任务。

事实上,杜甫本人也证实了这个问题。大历三年,也就是768年,杜甫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晚年。人到这个时候,常常会陷入回忆,于是他写出了《又上后园山脚》,其中就念到了青年时期上泰山的美好情景:

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

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

毫无疑问,杜甫登上了泰山。那个时候已经是秋天,杜甫在山顶的日观峰上,看到了他曾经描绘的景象。当然不一定是写《望岳》诗时登上的日观峰,诗中的泰山正值春夏之际,一派生机盎然。

杜甫仰慕泰山,也喜欢文人荟萃的名城济南。他经常游走于泰山周围的济南、兖州和曲阜等地。何况,杜甫初游齐鲁时结识的好友苏源明就在泰山顶上隐居读书。

苏源明也是诗人,他后来在天宝年间中进士,杜甫曾经写有一首长诗《八哀诗·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述说京兆武功人苏源明的一生及二人的友情,其中就有他在泰山极顶苦读的情况。“武功少也孤,徒步客徐兖。读书东岳中,十载考坟典。”

有人考证说,苏源明读书处当在岱顶天街白云洞附近。《泰山道里记》也有载:“此地旧称五贤堂,祀孟、荀、杨、文、韩五子,相传为苏源明读书处。”

那么,杜甫怎能不上泰山呢?登泰山既能抒发一览众山的豪情,又能与苏源明畅叙友情,该是多么高兴的事。

由此我们想到,杜甫对于泰山包括齐鲁大地的描写,一定还有不少。奇怪的是,杜甫这个时期传世的作品实在是少得可怜,这与一位以诗为快的人不大相称。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杜甫前期写的诗大部分散佚了。不定什么原因,什么原因都有可能。在那个非信息时代,手稿的保存和传播是会遇到种种事情的。杜甫在《进雕赋表》中称:“自七岁所缀诗笔,向四十载矣,约千有余篇。”而现存其四十岁以前的诗作仅为五十首左右,游齐赵的诗作也只是寥寥十几篇。

杜甫也许写有更多的关于泰山的诗歌,只是散入了历史的烟尘中。不过我们也已满足,因为一首《望岳》及李白的《游泰山》,没有再出其右者。

杜甫的《望岳》越是到后来,产生的影响越大——源于对泰山的景仰及对杜诗的认可。从岱庙到岱顶,就有四处不同的《望岳》石刻。不同位置也恰巧再现了《望岳》诗的四个层次,囊括了四种书体。

除了整首《望岳》诗的石刻,中天门处还有“造化钟神秀”刻石,云步桥附近有“荡胸生层云”刻石,大观峰、玉皇顶有“一览众山小”刻石。

四、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杜甫与李白相识在天宝三年(744)的四月。

泰山之游不久,杜甫即离开山东去了洛阳。那年三月,李白被“赐金放还”离开朝廷,四月途经洛阳,于是三十二岁的杜甫和四十三岁的李白见面了。

杜甫对李白倾慕已久,李白也听说过杜甫的诗名,加之相同的际遇,使两人一见如故,可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难怪闻一多先生这样评述:“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

夏秋之际,他们又结识了当时已经十分出名的诗人高适,三人相携同游梁宋,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开封和商丘,登臨古吹台和单父琴台,一路饮酒作诗,畅怀古今。

天宝四年夏至天宝五年,李白他们又一次踏进了齐鲁大地,在泰山南北、汶河之畔留下了愉快的身影。

他们来到济南,与北海太守李邕等文坛巨擘聚集一堂,高歌长吟。杜甫写了一首《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其中有句: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

李白也作有《上李邕》。李邕一生富于撰述,有《北海集》七十卷,可惜至宋已不传。李邕也写有泰山诗:

吾宗固神秀,体物写谋长。

形制开古迹,曾冰延乐方。

泰山雄地理,巨壑眇云庄。

高兴泊烦促,永怀清典常。

含弘知四大,出入见三光。

负郭喜粳稻,安时歌吉祥。

李邕为泰山灵岩寺写的《灵岩寺颂并序》,也属于不可多得的经典。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相见后不足两年的天宝六年(747)正月,李邕遭受诬陷,被奸相李林甫投入大牢。李邕以六十九岁高龄在北海郡也就是青州任上,横遭杖杀。

噩耗传来,杜甫不胜悲愤,写有《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李白也抑制不住愤怒大声疾呼:“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历下盛会以后,杜甫北上临邑(今德州临邑县)看望担任主簿的弟弟杜颖,李白南返任城家中,李邕则由高适陪同西游东平。

而后杜甫还是惦记着李白,便来到任城与李白相聚。他们与好友任城许主簿一起登高望远,饮酒赋诗。由于泰山就在兖州境内,他们一定聊到了泰山。杜甫由此向北望向泰山,泰山那边云起雨骤,他不禁感慨万端,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东岳云峰起,溶溶满太虚。

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

此后,杜甫与李白又一起游览了东蒙山,寻访道教名士董炼师及元丹丘,访问了鲁郡城北的隐士范十。

玩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两人各自还有事,杜甫要西入长安,李白则想重游江东。行将分手,两位大诗人便在兖州城东的尧祠亭上宴饮话别。两年时间的交游,二人情同手足,离别之际,深情厚意,依依难舍。酒自然喝得不少,离座的时候,都已经醉意醺醺。李白作有《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

几天之后,还要接着再喝。于是又在尧祠附近洙河上的石门举行第二次宴别。兄弟两人举杯相劝,连连灌酒,又是喝得醉眼蒙咙。李白写下了《戏赠杜甫》和《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后一首是这样写的: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杯中酒一饮而尽,终是要离别了。互道了珍重,两人眼含泪水,踉踉跄跄地分手了。此时是天宝四载,也就是745年的秋天。

只是,世事弄人,此次石门一别,两位大诗人再也没有相见,所有感情都留在了茫茫的思念与回忆中。

五年之后,李白再次来到泰山脚下,在平阴沙丘城,想到好友杜甫,再喝酒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沙丘城下寄杜甫》留下了他的内心情感: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一向豪气飞扬的李白,竟然也有了些许儿女情长,除了杜甫,他还能与谁这个样子呢?杜甫不在身边同游,即使是十分喜欢的“齐歌”也激荡不起什么感情,即使是非常爱喝的“鲁酒”,这次也提不起酒兴了。想念老友的心情啊,就像眼前的汶河水,浩波连绵,永不停息。

杜甫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始终景仰李白,时时挂牵不已。尤其是自己遭遇困窘時,更是会想到这位兄长。“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他的那份心境,我们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愈加能感觉到: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在那些不能相见的时光里,杜甫不停地念及李白,可以说,李白的名字已经深深地渗透进他的生命中。他写下了《赠李白》《梦李白》《春日忆李白》《冬日有怀李白》《天末怀李白》等十二首诗作。人间真情,莫过于此吧!真可以说,有一种友情,叫“李杜”。

同李白与杜甫两位诗友相比,高适虽也曾两度入长安求取功名不就,但后来仕途基本顺利。杜甫居成都时期,高适正在蜀州刺史任上,有机会也有能力给予杜甫多方照顾。

真的是巧,天宝四年至六年,高适又因东平太守薛自劝的关系来到了泰山脚下,就住在东平。东平现在仍是泰安属地。从高适两首诗中可见,他也登上过泰山。其中《东平旅游奉赠薛太守二十四韵》有句:

地连尧泰岳,山向禹青州。

汶上春帆渡,秦亭晚日愁。

相比于高适,杜甫的仕途一直不顺。

天宝十年正月,玄宗举行祭太清宫、太庙和祀南郊大典,杜甫趁机献上《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三大礼赋”,应该是敲到了点子上,也受到了玄宗的赏识。

但朝廷给的官职不大,他也就凑合着,无法施展抱负。而这个时间,李白在《将进酒》中喊出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豪言。浪漫主义的诗人已经全然放开。当然,后来遇到李璘之事,他或许又燃起建功立业的念想,只是这念想又错了,还差一点搭进去性命。

杜甫也是,仕途不顺还遇到了安史之乱,奔来忙去,辛劳数年,又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想想也真没有什么混头,想明白了,就不再跟他们玩了,毅然挂印而去。

携家至成都后,杜甫在西郊浣花溪建了一座草堂住下来。风雨却不让人,又遭逢一场“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凄景。

离开成都后,沿江出峡漂泊江湘,却也经常“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最终在五十八岁时,将生命交付在潭州漂往岳阳的一叶扁舟上。

由于性格的迥异,杜甫的命运同李白的命运是不同的。虽然都没有进入政界,只是在仕途的边缘走了一遭,但李白多数时间都是过着潇洒不羁的生活,诗中的那份洒脱随处可见。

杜甫就不一样了,即使游走四方,广交朋友,也放不开,撂不下,命运多蹇,生活也颇多窘迫,写出的文字也总是忧国优民,悲世悲己。沉郁顿挫成为杜甫诗歌的最大特点。

杜甫所在时代,如果没有进入政界,就不可能有大的作为和影响。他也比不得早已蜚声文坛的李白,所以他一直是李白的粉丝,也崇敬张九龄、王昌龄、王维、岑参等人。

杜甫生前在《梦李白》一诗中写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两句诗更像是说自己。他的诗在很长一段时间得不到社会的公认,诗稿静静地躺在家人收藏的书箱里。

到了公元9世纪,杜甫死去四十三年后,他的孙子杜嗣业背着祖父的遗骨及诗稿,准备将祖父葬回河南。

途经湖北荆州时,他找到了在这里做官的元稹,当时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请这位大诗人给祖父写一篇墓志铭。

元稹一口气读了杜甫的遗稿,竟然激动得不能自持,如何就让杜甫埋没了这许多年!挥笔就写出了惊世骇俗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

其比之古今,对杜甫极尽夸赞,最后更是一锤定音:“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就此,《春望》《北征》“三吏”“三别”……杜甫几十年封于尘埃的一千五百首诗歌,如晴天一声响雷,一下子唤醒了沉寂的晚唐诗坛。其影响深远,至宋代更是赢得“诗圣”的美誉。而大诗人李白,也早已被公认为“诗仙”。

说起有着不平凡人生的杜甫,留在他记忆中的美好时光,也只有“快意八九年”,也就是他漫游齐赵,登上泰山,写下《望岳》之诗,以及与李白、高适等携游泰山南北的时期。

对于李白来说,又何尝不是呢?他们之间的互相怀想,写出独一无二的诗章,全然因了一座泰山。

泰山也没有忘记李杜,其以一座山的名义,托举着他们,铭记着他们。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一、姚鼐登泰山

清代写泰山的名篇,当数姚鼐的散文《登泰山记》。

姚鼐大家都知道,是桐城派的代表人物,桐城派是清代影响最大的一个散文流派,对于散文创作有一套完整的理论和鲜明的主张。其创始人是方苞,刘大槲和姚鼐继承并发展了他的理论,三人并称为“桐城三祖”。

姚鼐在乡里出名很早,乾隆十五年(1750),年仅十八岁就考中举人。只是之后命运之神要和他开开玩笑,让他有十三年的努力和渴望,屡试不第,直到乾隆二十八年(1763)才得中。此后他经历了八年仕途,做过山东乡试和湖南乡试副考官、刑部郎中。

可能姚鼐坚持仁政的政治理想得不到施行,便觉得官场没什么意思,也就不想跟着跑了,心生隐退之意。

姚鼐是在除夕那天在泰山看到日出的。这真的是一种巧合,巧合得让这位大才子心情很爽。他本来是在乾隆三十九年(1774)秋找了个借口辞去了四品官职,在此之前的乾隆三十六年(1771)十一月二十八日,姚鼐在写给伯兄的信中说:“现在本衙门已保送御史,拟将来一得御史,无论能自给与否,决然回家矣。

看来姚鼐辞职回乡的心意已决,只是拖了两年才真正一身轻松。这时他就想去登登心中仰慕已久的泰山。正好那里还有一位好友,泰安知府朱孝纯。

乾隆十七年(1752)秋,姚鼐第二次进京赶考落第后,结识了这位莫逆之交。二十二年过去,两人都还是把对方挂在心上。

说起这朱孝纯,也是位不凡之人,他不仅长期担任泰安知府,而且在任上做了很多事,主要是为泰山做了很多事。譬如乾隆三十八年(1773),于府署建晴雪楼,在山麓建望岱楼。乾隆四十年(1775)五月,在岱庙立《泰山赞碑》,碑文既赞颂乾隆巡岱盛典,也提及自身守岱之隆遇,才藻富赡,笔力尽显,也不失为与泰山有关的一篇佳作,其中有句:

仰岱峰之千寻,邻岳麓者数里。

排天阙其如屏,抚郡城而若几。

这块《泰山赞碑》,现在立于岱庙配天门西边,碑的阴面还有朱孝纯所绘苍浑生动、豪气旁逸的泰山图,可见他的诗画功夫绝非一般。

这之后,乾隆四十三年(1778)九月,朱孝纯又捐资重修岱麓普照寺楼阁。乾隆四十四年(1779),再捐资重修斗母宫屋宇。还有一件事,乾隆三十九年(1774),也就是姚鼐来的那年三月,朱孝纯将其父朱伦瀚书苏轼《五经论碑》刊石于岱庙。

这一点可说是为泰山,也是为父亲做了一件好事。或许他认为,反正都是自己的管辖地盘,放谁的不是放,何况父亲写得也不错。现在这块石碑嵌于汉柏院东面的墙壁上,自然也成了文物。

把好友姚鼐引到泰山来,同樣是为泰山做一件好事。姚鼐为当时文章大家,来泰山必然会留下一篇美文。

如果没有泰山之行,姚鼐也不会对泰山有深刻的了解。当然一路上,“泰山通”朱孝纯没少给这位好友灌输他的泰山观。

朱孝纯曾用手指绘了一幅《朝阳山洞图》,呈送给皇上御览。友人来了,自然不忘为姚鼐作一幅《泰山观日图》。

二、拟将雪霁上日观,当为故人十日留

乾隆三十九年(1774)冬天,姚鼐自京师出发的时候,风雪弥漫。

不知道为什么选了这个时间。可能想着京城下雪,泰山未必就下,也可能想着快过年了,赶在年前登一次泰山,也算了此大愿,所以就冒着风雪出发了。

京城离泰安不算远也不算近。按照《京华烟云》里边的说法,在清末,从泰安到京城坐车或者是坐轿,得需要七天时间。那么反过来亦然。

白天赶路,夜晚住店,冬天大雪弥漫的路,可能要七天多一些。

一路艰辛,过了齐河、长清两县,再穿过泰山西北的山谷,越过长城岭,好容易到了泰安。

泰安还是下雪。一时不能上山,好友朱孝纯便说不急,只管先在府上住下,雪总不能下起来没完。

姚鼐也就只能客随主便。朱孝纯自然安排得不错,两位老友一边喝茶赏雪,一边吟诗作画。不知不觉,十余天的时间便溜过去。

其间结识了泰安的聂剑光。这聂剑光花多年工夫,写有一部《泰山道里记》,记叙泰山山脉、道路、名胜古迹与金石等。按照作者的话说,是“竭半生精力,汇成一编”。此时正好拿与姚鼐看看。

姚鼐认真读过,赞赏不已。姚鼐主张义理、考证、文章的三统一,他认为聂君的文字反映出泰山的地理形势与历史沿革,读起来轻松而生动,便欣然为之作序。后来这部书流传很广。

而姚鼐的序言也是一篇与泰山有关的妙笔,被列入了《古文观止》。姚鼐不惟是对《泰山道里记》进行评析,更是根据自己对泰山的了解和理解,写出对泰山及泰山水系的考证和认知,也可说是对泰山历史地理的研究与贡献。比如他对于奉高城的所在位置的考证,就不是遵循人们常说的观点和认识。所以说,序中不仅有对《泰山道里记》的赞扬,也可见姚鼐的治学态度和水准。

姚鼐的心情也确实不错,他在这里写了《晴雪楼记》,其中有:“余之来也,大风雪数日,崖谷皆满。”写了《于朱子颍郡斋值仁和申改翁见示所作诗题赠》,其中有:“拟将雪霁上日观,当为故人十日留。”

这样,一直等到了正月初一,雪才停。姚鼐禁不住写诗抒怀,他的《题子颍所作观日图》有:“岂有神灵通默祷?偶逢晴霁漫怀欣。”

在好友朱孝纯的陪伴下,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姚鼐向泰山攀去。

在这样的心情下,姚鼐不仅登上了泰山,而且看到了日出,还写出了一篇《登泰山记》以及《岁除日与子颍登日观观日出作歌》。《登泰山记》成了姚鼐的代表作,也成了泰山的珍藏。

《登泰山记》自然、清净、率真。不张扬,也不显露。笔墨精简、情趣盎然、意境深含,真正具有桐城派散文所特有的“平正雅洁”的特点。

从《登泰山记》中,我们能感受到姚鼐的兴致,在二十九日除夕的凌晨,任凭“大风扬积雪击面”,只是平静地“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子颍即是朱孝纯。那种沉默与沉迷的等待,就像一幅画,等画面打开来时,连日出都包含在内了。

画中有“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生动光影,渐渐展开,“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日,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简洁的几笔,画出了日出的景象及日观峰的雄峻。

姚鼐的运气还是不错的,不枉好友一番相邀。朱孝纯也很是高兴,这么多天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天。这泰山上的一幕,他知道,已经让姚鼐深深入心。

送好友下山后,再三挽留不住,只好拱手相送。

泰山在姚鼐的背后,蒼然如屏。

本来,朱孝纯邀约姚鼐来泰山,一是出于朋友情义,二也有点私心。因为姚鼐为当时文章大家,他也想像宋代滕子京力邀范仲淹一样,让姚鼐也在文章中来上几句“政通人和”之类的赞语。那样自己也便如滕子京一样,名留千古。据《桐城姚氏宗谱》所记,朱孝纯为此还要赠姚鼐笔资两千。

果然,在朱孝纯的盛情之下,姚鼐的心情不错,真就有了一篇不朽文字。可是姚鼐只是写到“与子颍坐日观亭”,并未多言。其实即使姚鼐对朱孝纯多说几句,也并非过誉,比那个“越明年”即“百废俱兴,政通人和”的赞誉更令人信服。《桐城姚氏宗谱》记载:“朱知府失望之余,仍赠金两千,姚只取五十行资,并言日后奉还。”

这段记载,读了会暗暗一笑。细想一下,还值得商榷。因为姚鼐的文章不可能当时写出,朱孝纯也就不可能及时看到。朱孝纯拿出两千银子赠送,姚鼐只是取了五十作为路费,并且还说了日后奉还的话。这一点,或还可信,言“朱知府失望”,就有点根据不足。

这时已是乾隆四十年的正月,姚鼐辞别朱孝纯返京。车子越走越远,掀开车帘望时,泰山还在自己的右首相伴。此次登上泰山,不仅完成了一桩心愿,也让他的胸襟更加舒阔。

实际上,回京途中,姚鼐还去了一趟灵岩寺。

本来朱孝纯与好友姚鼐说好了,正月初四从泰安出发,去游历灵岩寺。这天恰好朱孝纯有公事缠身,姚鼐又急着回京,朱孝纯便让泰安人聂剑光陪姚鼐。聂剑光与姚鼐前几天也见过面,已经是熟人了,况且他写的《泰山道里记》颇得姚鼐赞赏。有这位“泰山通”一路陪着,也是十分惬意。

姚鼐看到,灵岩的形状像石砌的城墙,高千余丈,周围的群山像个玉环,南面为群山的缺口。缺口南面有重叠的山岭遮蔽着、条条的溪流环绕着。从山岩到溪流,都被柏树所覆盖,而灵岩寺就在这荫翳蔽空的柏林中。当时大地布满了积雪,初升的太阳显得明朗清澈。

登上灵岩山山顶,四周的群山竞相奔驰,姿态奇异,又像军队移动,搭起了行军的帐篷。山崖脚下有泉,乾隆皇帝来巡游时,命名为“甘露泉”。寺里的和尚还拿出碗勺,让他们尝尝甘甜的泉水。

姚鼐还看到寺院左右的石碑,大多是宋以后的,因为刻着北宋末年徽宗的年号“政和”。

聂剑光指着灵岩山的北谷说:迎着山谷流水东行,越过一道山岭,可达峻拔的琨瑞山。琨瑞山岩谷更加幽深,景色更加奇丽。灵岩诸山的溪水西流,汇集中川,流入济水;琨瑞山山水西北流,也流入济水,都属泰山北谷的溪流。据传说,晋代名僧佛图澄的徒弟竺僧朝曾住在琨瑞山,有时到灵岩寺讲说佛经,所以琨瑞山的山谷叫朗公谷,而灵岩有一块大石就叫朗公石。

可惜这次来不及去了。姚鼐想着要写信告诉朱孝纯:以后来游,可沿泰山的西坡,观赏灵岩,北至历城,然后沿朗公谷东南行,到达东长城岭下,由泰山的东坡返回泰安,这样山的四面都可游赏了。

姚鼐是位文学家,到了灵岩寺,对于这里的幽奇妙境,自然要写出一篇《游灵岩记》。

“翳高塞深,灵岩寺在柏中,积雪林下,初日澄彻,寒光动寺壁。”文章随意自然,形象精妙,灵动活泼,富有跳跃性。其影响不亚于《登泰山记》。

或可说,《游灵岩记》与《登泰山记》为姐妹篇。《登泰山记》着力突出泰山的壮美,《游灵岩记》则侧重渲染境界的清幽。两者互为比照,相映成趣。

回到京城,姚鼐便即刻办理回乡一事。跟朝廷交代清楚,又与四库馆中的同僚进行了礼貌性的道别,便赶回老家桐城,再不出仕。

姚鼐之所以辞官,给出的缘由似乎没有西晋文学家张翰的“莼鲈之思”那么直接,张翰就是想吃家乡的菰菜、莼羹和鲈鱼脍,决意辞官返乡。李白为此赞叹:“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实际上,大凡士大夫辞官,多是由于在官场上感到压抑,长期不适,便会生出思乡之情,官不官的,不大在意了。

姚鼐借口养亲,或身体不适,都有些牵强。身体不适如何还敢在天寒地冻之时跑到泰山看日出呢?学术界认为,或是由于姚鼐的学术观点与四库馆内尊崇汉学之士的观点不合,或是在封建官场中自己的个性不能正常发挥。从他的泰山之行以及描写泰山的诗文中,我们能感觉到他的辞官之念不是一时兴起,而确实是长久之思,辞而后快。

还是在乾隆三十八年的时候,大学士刘统勋等举荐时任刑部郎中的姚鼐入四库全书馆参与修书。与他同期入馆的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有程晋芳、任大椿、汪如藻、翁方纲、余集、邵晋涵、周永年、戴震及杨昌霖。

姚鼐进入四库馆后,也确实做到了敬业认真。现存《惜抱轩书录》中收有他撰写的提要稿八十八篇。这些提要,类似于今天的编辑初审报告。

在馆不足两年,姚鼐不等“将来一得御史”,连《四库全书》这么一项皇上十分在意的宏伟工程也不做了,可见内心多么坚定。

携眷出都时,姚鼐作了一首《乙未春出都留别同馆诸君》,诗中最后一句是:“归向渔樵谈盛事,平生奉教得群贤。”

从泰山返京后,姚鼐曾将在泰山写的《岁除日与子颍登日观观日出作歌》交给四库馆同僚好友翁方纲看。他没有展示《登泰山记》这篇文章,或是觉得诗更可见他此番登泰山的心境,或是这篇文章当时并未写就。

诗比文更有气势。因其太长,我们只引开篇和结尾部分:

泰山到海五百里,日观东看直一指。

万峰海上碧沉沉,象伏龙蹲呼不起。

夜半云海浮岩空,雪山灭没空云中。

参旗正拂天门西,云汉却跨沧海东。

海隅云光一线动,山如舞袖招长风。

男儿自负乔岳身,胸有大海光明暾。

即今同立岱宗顶,岂复犹如世上人。

大地川原纷四下,中天日月环双循。

山海微茫一卷石,云烟变灭千朝昏。

驭气终超万物表,东岱西峨何复论。

姚鼐可能先写出了气势磅礴的诗篇,并且展露出泰山上的浩然胸襟,后寫《登泰山记》,自然散淡,呈现出另一种风格。

我们现在也只是臆说,当时真正的创作情态,只有姚鼐本人清楚。那么,《登泰山记》创作的具体时间并不清晰,后人定于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实际上那是他登山的日子。

读姚鼐的这首诗,也让我们联想起金代诗人元好问。元好问长期在泰山活动,同李白一样,对泰山有着深切的情感和认知,写下了不少与泰山有关的诗歌,我们看其中的《游泰山》:

泰山天壤间,屹如郁萧台。

厥初造化手,劈此何雄哉!

天门一何高,天险若可阶。

积苏与累块,分明见九垓。

扶摇九万里,未可诬齐谐。

秦皇儋威灵,茂陵亦雄材。

翠华行不归,石坛满苍苔。

古今一俯仰,感极令人哀。

是时夏春交,红绿无边涯。

奇探忘登顿,意惬自迟回。

惜无赏心人,欢然尽余杯。

夜宿玉女祠,崩奔涌云雷。

山灵见光怪,似喜诗人来。

鸡鸣登日观,四望天氛霾。

六龙出扶桑,翻动青霞堆。

平生华嵩游,兹山未忘怀。

十年望齐鲁,登临负吟鞋。

孤云拂层崖,青壁落落云间开。

眼前有句道不得,但觉胸次高崔嵬。

徂徕山头唤李白,吾欲从此观蓬莱。

元好问一定读过李白的《游泰山》,并生发出自己的灵感。而姚鼐也应该读过李、元二位的泰山诗,同样受到启发。作为长诗,元好问的《游泰山》可与李白的《游泰山》相媲美,从中能感觉出李白诗中的那种气象。我们现在读姚鼐的这首长诗,也同样可见李、元二位的情怀与格局。

可以这样说,这三人写的泰山诗,都是激情勃发,思绪飞扬,豪迈奔放,在历代的泰山诗中极富特色。

但是,说起描写泰山的诗文,单从姚鼐说,散文似乎比诗歌更有影响力。其缘由,或许是好的诗歌终究不少,而好的散文则不多。

姚鼐决意辞官,归乡后,确也心无旁骛,四十年间,专以授业解惑为念。

姚鼐是一步步走过来的,走成了文章名家。他经历过一次次考试,做过主考官,也就有着多重而独特的心得经验,还研究并编选过适合求学之人应用的古典文集。如此,无论是散文写作还是讲学授业,他的理论都很有指导意义,因而影响很大。

乾隆四十一年(1776)的时候,姚鼐的挚友朱孝纯已经做了两淮盐运使。他也是一位文雅之人,想着传道助学、培养新人,便在扬州梅花岭重修梅花书院。

梅花书院本就有名,这次重修,就一定要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掌门人。朱孝纯自然想到了文学家和教育家姚鼐。

姚鼐接到老友的邀请,欣然应允。担任掌院之后,姚鼐竭尽全力,以自己的古文义法教授学生,并编纂《古文辞类纂》-书,便于弟子学习。

姚鼐除了主讲扬州梅花书院,还主讲过安庆敬敷书院、歙县紫阳书院、南京钟山书院,为这些书院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同时也使自己的文学主张得以广泛传播。

他老人家清心寡欲,教学树人,一直活到八十三岁,在他讲学的钟山书院离世。那是嘉庆二十年,即1815年。

而长期忙于政务的朱孝纯却累了一身病,只活了五十五岁,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离世。

对这位好友,姚鼐始终心存怀念之情。朱孝纯去世十年后,他还参与整理了朱孝纯的十二卷本《海愚诗钞》,并为之作序。

泰山不会忘记朱孝纯,也不会忘记姚鼐。

三、《老残游记))中的泰山

再说一位清末小说家刘鹗。

刘鹗字铁云,号老残,他的书斋就名“抱残守缺斋”。说起刘鹗,人们首称他为小说家。他的《老残游记》在清末小说中独树一帜。胡适就称赞刘鹗写入写景的风格是一种创新。

刘鹗是江苏人,在河南、山东一带为官多年,对泰山的风土人情十分熟悉。他于光绪年间以济南和泰山为背景创作《老残游记》,本是想为朋友赚点生活费,没想到一时洛阳纸贵。其中对泰山景物及人物的细致描写,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刘鹗被公认为中国近代史上的通才,不仅是天生的文字能手,还是中国最早的实业家之一。他在上海开办有印刷厂,后来还在浦口购地,准备开商埠。

1887年黄河决口,久堵不成。清政府将重任交给广东巡抚吴大澂。刘鹗获悉,关闭了自己的厂子,毅然投奔父亲的好友吴大人去参与治河,堵塞了决口,被朝廷“以知府任用”。后又赴山东治水,再见成效。由此他写出《治河五说》《治河续说》,绘制了《历代黄河变迁图考》,成了水利专家。

随后不久,刘鹗又做起了古文字研究。当年金石学家王懿荣收集到刻有文字的“龙骨”,未及仔细研究,就临危受命,率众抗击八国联军,最终投井殉国。他的长子王翰甫变卖家中文物时,将一千多片“龙骨”卖给刘鹗,刘鹗又从各地搜罗五千余片,精选后于1903年印成《铁云藏龟》,为甲骨文的研究揭开了序幕。刘鹗破译了相当一部分甲骨文字,开了中国研究甲骨文的先河。

他还擅医术,有《温病条辨歌括》和《要药分治补正》。流放期间写出的《人寿安和集》因病故没能完成。刘鹗对音乐也有钻研,有《十一弦馆琴谱序》,对乐理十分在行;弹奏古琴曲《平沙落雁》,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还精心钻研过算术,写出了《勾股天元草》和《孤三角术》。

可见刘鹗是位多才多艺的通才,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做,学就学好,做就做大。如果不是被人诬陷,死于新疆,他的人生应该放射出更大光芒。

刘鹗做过行医郎中,书中的老残便是刘鹗的化身。

“老殘”不残,老残从身体到心理都很健康。他热情豪爽,侠胆义肠,行医游走四方。随着老残的足迹,可以看到清末山东一带社会生活的面貌及众生相。刘鹗对济南和泰山了如指掌,得益于他治水时的见闻与经历。

光绪十七年,也就是1891年,刘鹗任黄河下游提调官,有机会到各府县考察河道,并借机游览泰山。他在《老残游记》自评中道:“昔年曾游泰山,由泰安府出北门上山,过斗姥宫,览经石峪,历柏树洞,上一天门,看万松崖,迤逦而上,甚为平坦。比到南天门、十八盘,方觉斗峻。”

《老残游记》虽是小说,却当作游记来写,大家也可当作游记来看,所见所闻都似是真。

即使是人物描写,也是以泰山实景来形容。譬如写王小玉唱书,平淡开篇,十数句之后,渐渐越唱越高,忽而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听者不禁暗暗叫绝。哪知她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刘鹗如果不是十分熟知泰山景观,自然不可能写得如此出奇。可以说,既写出了王小玉嗓音的高亢婉转,又托出了泰山的雄美神妙。

泰山中的景物,一定是作者亲历,才会写得如此详细。线路也是大差不差,如临其境。譬如写到从济南南下到泰山东侧的道路,经有千佛山、黄芽嘴、白雪坞、玄珠洞,越往深处走,就越见奇景:“会走的呢,一路平坦大道;若不会走,那可就了不得了!石头七大八小,更有无穷荆棘,一辈子也走不到的。”于是慨叹:“若一直向前,必走入荆棘丛了。却又不许有意走曲路,有意曲,便陷入深阱,永出不来了……眼前路,都是从过去的路生出来的;你走两步,回头看看,一定不会错了。”

泰山日出,老残也必是领略过,所以写出来,就显得细微而独特:

看那东边天脚下已通红,一片朝霞,越过越明,见那地下冒出一个紫红色的太阳牙子出来。逸云指道:“您瞧那地边上有一个明的跟一条金丝一样的,相传那就是海水”……只可恨地皮上面,有条黑云像带子一样横着,那太阳才出地,又钻进黑带子里去,再从黑带子里出来,轮脚已离了地,那一条金钱也看不见了。

刘鹗不愧为大写手,观察事物格外细致,以致写起来十分顺意,毫不费力。因为泰山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被他记在了心里。

譬如他写泰山的山轿,说那轿子像个圈椅,就是没有四条腿。底下一块板子,用四根绳子吊着,当脚踏子。短短的两根轿杠,杠头拴一根挺厚挺宽的皮条,比那马车上驾骡子的皮条稍为软和。轿夫前后两名,后头的一名先钻到皮条底下,将轿子抬起一头来,人好坐上去。然后前头的一个轿夫再钻进皮条去,这轿子就抬了起来。

轿夫抬到斗母宫外歇脚打尖,就在不远的饭棚子买块大饼就咸菜,没地方坐,都蹲着吃。轿夫说:“那是俺们吃饭的地方。”轿夫都很能说,对泰山熟悉得可兼做导游,一路讲解沿途风光、掌故传说。

为了展现泰山的神奇,刘鹗把蒿里山和阎王殿都写了进来。

为了增加上山的情趣,并利用这情趣带出泰山景致,刘鹗让人物出来表现,言语神态中,什么都有了。

德夫人向慧生、老残道:“您见那山涧里一片红吗?刚才听逸云师兄说,那就是经石峪,在一块大磐石上,北齐人刻的一部《金刚经》。我们下去瞧瞧好不好?”慧生说:“哪!”逸云说:“下去不好走,您走不惯,不如上这块大石头上,就都看见了。”大家都走上那路东一块大石上去,果然一行一行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连那“我相人相众生相”等字,都看得出来。德夫人问:“这经全吗?”逸云说:“本来是全的,历年被山水冲坏的不少,现在存的不过九百多字了。”德夫人又问道:“那北边有个亭子,干什么的?”逸云说:“那叫晾经亭,仿佛说这一部经晾在这石头上似的。

关于经石峪的这一段,基本上符合多数史家观点,由此也见出刘鹗对于泰山文化历史是做足了功课。他把那些枯燥的史料,通过几个人物的对话展现出来,显出了文章的高妙。

看了经石峪,各人上轿再往前行,不久到了柏树洞。两边都是古柏交柯,不见天日。这柏树洞有五里长,再前是一座水流云在桥。桥上方一条大瀑布冲下来,从桥下下山去。

逸云对众人说:“若在夏天,大雨之后,这水却不从桥下过,水从山上下来力量过大,径射到桥外去;人从桥上走,就是从瀑布底下钻过去,这也是一有趣的奇景。”说完,又往前行,见面前有“回马岭”三个字,山从此就险峻起来了。再前,过二天门,过五大夫松,过百丈崖,到十八盘。

对于十八盘,如果是直描,确实是不怎么好写,通过人物的感觉与对话来写,就极有现场感了。我们看下面这段文字:

在十八盘下,仰看南天门,就如直上直下似的,又像从天上挂下一架石梯子似的。大家看了都有些害怕,轿夫到此也都要吃袋烟歇歇脚力。环翠向德夫人道:“太太您怕不怕?”德夫人道:“怎么不呢?您瞧那南天门的门楼子,看着像一尺多高,你想这够多么远,都是直上直下的路。倘若轿夫脚底下一滑,我们就成了肉酱了!想做了肉饼子都不成。”逸云笑道:“不怕的,有娘娘保佑,这里自古没闹过乱子,您放心罢。您不信我走给您瞧。”说着放开步,如飞似的去了。走得一半,只见逸云不过有个三四岁小孩子大,看他转过身来,面朝下看,两只手乱招。德夫人大声喊道:“小心着,别栽下来!”哪里听得见呢?看他转身,又望上去了。

这段文字,情景人物互在其中,人物的对话、心理,照出各自的性情,同时现出泰山的胜景。

别忘了,刘鹗是一位小说家,他知道在什么地方构筑情节,加强细节。

你看他很快就想象出了泰山中的神奇仙草“千日醉”,说“给人吃了,脸上不发青紫,随你神仙也验不出毒来”,此药“力量很大,少吃了便睡一千日才醒,多吃就不得活了。只有一种药能解,名叫‘返魂香,出在西岳华山太古冰雪中,也是草木精英所结。若用此香将文火慢慢的灸起来,无论你醉到怎样田地,都能复活”。

据周郢先生《泰山编年通史》载,在清道光五年,也就是1825年前后,泰安知县徐宗干在岱顶玉女池侧发现了宋代药方石刻。石刻上说“生附子方”最奇验,能救人活命。

泰山真的是神妙之地,其中到底有什么奇珍异草,还真不好说。读《老残游记》,就读出了泰山的味道、泰山的神秘。

四、斗母宫

可以说,没有泰山,就没有《老残游记》的精彩华章。在这部书中,刘鹗几乎将泰山最主要的景物都写到了。譬如岱庙里的镇山之宝温凉玉圭,刘鹗也给予了细致描写。

大家在庙中吃了茶,便要看温凉玉。场面有些神秘,道士把人引到了里间,只见桌子上的东西被一条锦幅子盖着。道士将锦幅揭开,露出了里面的三尺多长、六七寸宽、一寸多厚的一块青玉。这青玉上半截深青,下半截淡青。接下来的情节很是有趣。

道士说:“您用手摸摸看,上半多冻扎手.下半截一点不凉,仿佛有点温温的似的,上古传下来,是我們小庙里镇山之宝。”德夫人同环翠都摸了,诧异得很。老残笑道:“这个温凉玉,我也会做。”大家都怪问道:“怎么?这是做出来假的吗?”老残道:“假却不假,只是块带半璞的玉,上半截是玉,所以甚凉;下半截是璞,所以不凉。”德慧生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

这些内容,你说是散文,也没有人能反驳。都是真实的细节。

光绪三十一年(1905),德国学者卫礼贤写岱庙的文字中就有:“住持住在内院,开花的灌木丛为他的住处增添了色彩,带来了阴凉。他的房间里收集了多年以来的供物。其中最罕见的是一大块古玉,它一头摸起来冰凉,而另一头却是温热的,差别非常明显。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护身符和许多具有魔力的东西。”

这位老外所见的温凉玉就是放在住持的房间中,与刘鹗所言“道士引到里间”是一致的,而不是像后来那样放在皇帝的寝宫东御座。

下边还写到汉柏,写到了李斯残碑,这些都带有浓厚的游记色彩,通过描写以及人物间的对话,将所见所闻一一展现:

老残忽抬头,看见西廊有块破石片嵌在壁上,心知必是一个古碣,问那道士说:“西廊下那块破石片是什么古碑?”道士回说:“就是秦碣,俗名唤做‘泰山十字。此地有拓片卖,老爷们要不要?”慧生道:“早已有过的了。”老残笑道:“我还有二十九字呢!”道士说:“那可就宝贵的了不得了。”

老残说他有二十九字的拓片,或许是真的——当然不是书中的主人公,而是作者刘鹗自己。因为刘鹗是一个古玩收藏家,喜好金石、碑帖、字画及善本书籍,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收藏甲骨。

《老残游记二集》以六回篇幅,重点写了泰山的斗姥宫。斗姥宫即斗母宫,是登山途中一处重要的尼姑庙。尼姑逸云在文章中被写得活灵活现。当然,或真有其人其事,或是小说家的虚构。

对于斗母宫尼姑居室内外的布局陈设,刘鹗记了个仔细:“北屋中间是六扇窗格,安了一个风门,悬着大红呢的夹板棉门帘。两边两间,却是砖砌的窗台,台上一块大玻璃,掩着素绢书画玻璃挡子,玻璃上面系两扇纸窗,冰片梅的格子眼……走进堂门,见是个两明一暗的房子,东边两间敞着,正中设了一个小圆桌,退光漆漆得灼亮。围着圆桌六把海梅八行书小椅子,正中靠墙设了一个窄窄的佛柜,佛柜上正中供了一尊观音像。走近佛柜细看,原来是尊康熙五彩御窑鱼篮观音,十分精致……龛子前面放了一个宣德年制的香炉,光彩夺目,从金子里透出朱砂斑来。龛子上面墙上挂了六幅小屏,是陈章侯画的马鸣、龙树等六尊佛像,佛柜两头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经卷……月洞窗下放了一张古红木小方桌,桌子左右两张小椅子,椅子两旁却是一对多宝橱,陈设各样古玩。”

这些细处,刘鹗如此不惜笔墨地描摹下来,一方面显现出当时泰山的风土人情及生活境况,一方面也突出了人物的气质与素养。

苏格兰传教士韦廉臣的夫人伊莎贝拉在光绪十年,即1884年,来到斗母宫,也对这里留下了极深印象。她主要谈到两点,一是斗母宫的所在之处风景秀丽;二是宫尼没有像民间妇女一样缠着小脚,优雅大方,皆有文化素养。这两点对应了《老残游记》中的描写。

在这样的处境下,长得十分可人的年轻尼姑逸云能够明白“男女相爱,本是人情之正”,且敢于追求真挚的爱情。

这在当时显得有些超前,不仅是人物事件超前,作者刘鹗的写作理念也算超前。刘鹗通过这个人物,省了不少事,将不少泰山风俗,在展现逸云时巧妙带出。

不可否认,《老残游记》写出了当时泰山尼姑的生活面貌,为大家了解和研究民俗风情提供了参照。也有人怀疑,刘鹗所言是否真实存在呢?譬如书中写到为了维持生计,年轻女尼也要应酬客人,所以并不全是清修,用逸云师父的话说就是“半清不浑”,“庙里留客本是件犯私的事,只因祖上传下来,年轻的人,都要搽粉抹胭脂,应酬客人”。若有重要客人登山,还要安排酒饭招待。

这些内容,猛一看觉得刘鹗是信口胡言,尼姑庵中怎可能出现如此怪事?

然而周郢先生《泰山编年通史》记载,光绪十二年(1886)九月,诗人王闾运北行至泰安,游岱庙,登泰山,在山中深切体察了三天,作有《东岳》《泰山岱祠》等十余首诗。其中《斗姥宫尼院》就描写了斗姥宫中所见艳景:“瑶阶翠柏不知霜,仙地宜分玉女房。镜里云霞烘月影,川中脂粉带天香。灵宫定有珠为蕊,尘世应知海未桑。朱鸟窗前几人到,等闲邪见莫思量。”此诗同刘鹗所述是一致的。

在清代,斗母宫也可能确实同别处的尼姑庵有所不同。我们再看另一位诗人所写的真实经历。浙江嘉善人金安清是在同治十三年,也就是1874年上的泰山。这位诗人此行可谓收获不小,有诗三十三题五十首,还写了两篇游记。其《泰山游记》里有一段记述,值得参考。

他写到一天门的元君下庙香火至盛,因为一些不及登山的人都在此祀祷。此处环境极好,外面邻着山溪,泉声树色闪露于窗牖间。南面有小石台,沿着石台上去,晚间可眺赏东南月出。由此再缘石级上行五里,就是斗姥宫。“内多女尼,传为乾隆时太后登山,有司以备洒扫者。”“薄暮至斗姥宫,计不能入城,即就舫斋下榻,伊蒲之馔甚精好。酒后客复弄长笛,以应泉声。……就枕已三鼓,雏尼耐香年十六七,腴秀解人,往来蹀躞,终夜不倦,其情可感也。”

这里很清楚地写到斗母宫即如旅游客馆,好吃好招待,使来客都十分满意。满意便有了雅兴,酒足饭饱还要吹笛弄曲,同清泉相应。三更就寢还有雏尼服务。斗母宫中的这种风俗,作者写得随意自然,并不避讳。

此外,《新刻泰山小史》写到斗母宫的文字,也可做参照:“幼尼皆妙婉秀丽,解文字,衣装如美少年。其室宇陈设,饮食供客,极其豪奢,故游客多乐而忘返。”

到了光绪年间,斗母宫尼早有了“花禅”的别称。

清代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方外类》中就写道:“泰山姑子,著称于同光间。姑子者,尼也。亦天足,而好自修饰,冶游者争趋之。顶礼泰山之人,下山时亦必一往,谓之开荤。盖朝山时皆持斋,至此则享山珍海错之奉。客至,主庵之老尼先出,妙龄者以次入侍,酒阑亦可择一以下榻。”

光绪十六年(1890)五月,维新派士人陈虬登泰山,山东巡抚张曜特遣护兵为之喝道。他感觉很是风光,写诗说:“马队两行兵四面,轿中拥得一诗人!”

他一路写有《泰岱吟》七绝组诗,其五云:“斗姥宫中饶幼儿,云容月貌惹人思!群雌粥粥瑶光寺,错认情禅是老痴。”这位诗人,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浪漫过头。

看来,泰山斗母宫的妙尼风情已经存在了不短的时间。游客们乐意到那里,既能感受到景致的美好,也能体会到异样的风情。如此,《老残游记》中的描写就不是虚诬。

还可以找出另外的佐证。光绪十九年,也就是1893年,知县毛澂到任第二年,便以斗母宫尼不守清规,形同勾栏,禀呈学台、府宪,下令将宫尼全部移往乡庙;恢复龙泉观古名,改派岱庙道士代司香火。当时有人还看到了斗母宫门前的告示。

《新刻泰山小史》中提到,后来斗母宫成了师范传习所,再过数年,麻塔尼法霖来到这里,表示愿谨守戒律,又加上士绅贾鹤斋等人为之斡旋,宫尼们方获准返宫。

宫尼由此剃度守戒与常僧相同,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绮艳景象。

这一点可从学者濮文暹那里得到证实。时间已是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1905年,濮文暹来时斗母宫已经完全易主:“北即斗母宫,甚修洁,而于炉香茗怨间,泉石花木足惬幽赏,曲房别院转折清邃。看山听瀑,近在几榻。住持本皆幼尼,今始易以老道士,一山僮供樵汲而已,乃得整饬规法。”

这些都是后话。

刘鹗所写泰山斗母宫中的情景,也许是他的亲身经历。

(节选自《泰山传》第十四章、第十七章,《泰山传》将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

(王剑冰,作家,现居河南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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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泰山记》的打开方式
杜甫改诗
泰山崩于前,你瞟一眼
疏逸文气 清雅超然
杜甫与五柳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