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琳
(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小学教育系,安徽 桐城 231400)
中国的封建社会发展到清代,经历了鼎盛的康乾盛世,到了乾隆后期,逐渐由盛转衰。为维护日渐式微的封建统治,统治阶级实行文化专制统治,试图控制儒生的思想。因为儒学中“士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并不利于专制统治,因而遭清廷压制。与此同时,胸怀天下的儒家知识分子因不与权贵同流合污,在现实社会中屡遭碰壁。为排遣心中的抑郁之气,文人们的眼光自然转向了清心寡欲的释老之学,而这恰恰是统治阶级的意愿所在。
因而开放宽松的宗教环境应运而生,促进了宗教间的兼容并包,形成了儒释道并举的局面。儒释道三教合一,共同发挥其“羁縻百姓”之功用。作为清代文坛主流学派“桐城派”的集大成者,姚鼐亦颇受佛禅老庄思想之浸润,“不拒异端,于佛典、道藏,时复涉猎,谈言微中,不乏妙解。”儒家的济世爱民之心,释家的随遇而安之感,道家的回归自然之境,在姚鼐的作品中一览无余,并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
姚鼐出生于诗礼簪缨之族,是“先刑部尚书端恪公之玄孙也”。虽因家族衰落而贫寒,他却“嗜学澹荣利,有超然之志”。科举之路自然成为姚鼐光耀门楣、实现抱负的必然选择。但对于身怀不世之才的姚鼐,他的科举之路并不如预想的那般顺利,直至第六次参加礼部会试,才终成进士,此时的姚鼐已三十三岁。但很快,秉德温良、正直耿介的姚鼐深感官场的污秽与昏暗,为官者“有士之名而实为士之蠹”,多是矜高自满、欺下媚上之辈,失望至极的姚鼐四十四岁辞官引退。在与汪辉祖的书信中,姚鼐自言“鼐性鲁知暗,不识人情向背之变,时务进退之宜,与物乖忤,坐守穷约,独仰慕古人之谊,而窃好其文辞。”离别了官场,致力于文学的研究与创作,而这也宣告了他“为门户计”的梦想破灭。
作为一个才德兼备、志怀高远的文人,姚鼐虽远离官场是非,但却不改忧国忧民之心,在他和挚友马雨耕的书信中即可见。“天下之不可治者,心病也。若吾兄之心病,乃与鼐同,此岂药饵所能为力哉?”归乡不久,好友左众郛、弟姚訏、继室张宜人、师长刘大櫆等相继离世,更让姚鼐感悟到人生无常、生死别离之苦痛。姚鼐曾感慨:“人生幸得可快之事何其少?而不幸可痛之事何其多也!”参禅修佛可谓姚鼐远离荣利、安于贫素,摆脱现实苦痛的最好选择。姚鼐更是深谙此理,遂而感叹:“若夫佛氏之学,诚与孔子异。然而吾谓其超然独觉于万物之表,豁然洞照于万事之中。”同时,姚鼐受至交好友王禹卿的影响颇深,相似的经历和遭遇,使得二人志趣相投。王禹卿“好浮屠道”“持佛戒”“默然禅定”,姚鼐“宿其家食旧堂内,共语穷日夜,教以屏欲澄心,返求本性”。好友的潜移默化对姚鼐的参佛之路产生了深远影响。
学佛后的姚鼐涵养心胸,用心宽平,在文章写作上“气流转而语圆美”,自认为是“心地空明处所得”。同时与众好友纵情于山水之间,游遍名山古刹,留下诸多诗篇。晚年因“目昏,都不能读书”,姚鼐常于书房“终日默坐”“病中仍昼夜危坐持诵”,且“全戒肉食,真成一老头陀矣。”在与好友朱石君的信中,姚鼐自言:“老年惟耽爱释氏之学”“笃信释氏,佞佛媚道”。他在书信中劝诫四妹:“万事休道休念,努力学佛可耳。”在与友人鲍双五的信中,对其子之病,姚鼐“劝之寻阅佛书,与佳僧谈论,胜于服药,此急救心火妙方也。盖世缘空,则心病必愈矣。”由此可见,在姚鼐眼中,佛禅思想具有保身护命之功效,亦已成为姚鼐的思想寄托。正如其在诗中所云:“披云过石径,听涧到僧房”,“两忘身手与丝桐,真觉心同水月空”。
姚鼐受道家思想影响较深,对老庄学说亦有深入的研究,晚年曾著《老子章义》两卷、《庄子章义》五卷。在姚门子弟的评价中,梅曾亮言其“范宣宗经,亦知庄子”,管同言其“上究孔、孟,旁参老、庄”。
庄子的《逍遥游》构象出一幅物我两忘、超然物外的境界,文章想象纵横、恣意洒脱,但其中也体现了道家淡泊名利、澄澈空明、逍遥自得的人生观。姚鼐的诗文自然没有庄子那般奇幻诡谲的想象、神采飘逸的言语,但其诗文中所蕴含的高格清气、平淡自然等特点,却又是与道家思想有着相似之处。作为古文大家, 姚鼐认为:“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论古文,他最推崇归有光,以其“措语谴意,有若自然生成者”。遍览姚鼐古文,清淡雅洁,高格清气,《登泰山记》《快雨堂记》《游灵岩记》等皆是代表。《登泰山记》有段描写:“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多用短句,寥寥数句即概括了泰山的总体特点——多石、多松、冰雪覆盖。在《与陈硕士书》中,姚鼐论述为文之道,“大抵作文,须见古人简质,惜墨如金处也”“但欲其精,不必其多”,其弟子更是赞其文章“而内咀含其精蕴,而外沉浸其辞章”。
庄子曾在《齐物论》中谈到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体现其思想中“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思想,即用明净的心顺应自然并感知万物。这一思想对之后的山水田园诗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山水诗也可以说源于老庄哲学。纵观姚鼐诗文,纵情山水、登临咏叹的诗文不在少数,特别是姚鼐在辞官之后,先是携友人登泰山观日出,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篇《登泰山记》,接着回归故里,先游双溪,再观披雪之瀑,又往浮山一游,留下诗文数篇。摆脱了官场羁绊的姚鼐可谓心情舒畅,游性大发。姚鼐曾在《送龚友南归序》中对好友表达了羡慕之情,“龚君之逸才旷志,将处迹乎山谷之间,歌咏乎风云,狎友乎鱼鸟”,如今也终于满足了自己览尽天下之奇、揽观宇宙之大的“平生之志”了。
在姚鼐的一众好友中,王禹卿可谓其良师益友。在为王禹卿写的《墓志铭并序》中,姚鼐称赞他“自少以文章、书法称于天下”,临死前王禹卿以佛教徒坐禅入定的姿势,“趺坐室中逝矣!妻女子孙来诀,不为动容;问身后事,不答”,姚鼐不禁感慨:“君殆庄生所谓游方之外与造物为人者耶!”关于“游方之外”,庄子在《齐物论》所云仙人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境界,在姚鼐心中,王禹卿已经寻求到了洞彻人生和安身立命的真谛,达到了自然之道的回归。姚鼐本人也是对这种摆脱现实、回归自然、超凡脱俗、无拘无束的人生境界充满着无尽的向往,正如《与杨春圃》中所云:“太虚为室,明月为烛,与四海贤豪相遇于空寂光中,亦不必以长别离为憾矣”。
在中国兴盛的八大佛教宗派中,最兴盛的当属禅宗。禅宗糅合了老庄思想,最直接地体现佛教宗旨。早期禅宗不主张拜佛,认为学佛重在“明心见性”“见性成佛”,即通过修身养性以获得思想的觉悟,保持内在的平常心,一切听任自然,无执无着。这与道家的“道法自然”是相似的。姚鼐特别注重自身品德的修养,在与方植之的书信中,他自言:“每日定养此心,令一念不起”。对其子师古,他劝诫儿子多读经书,认为“心既明理则寡欲少嗔贪,清静空明则为知道之人”。对于学问,姚鼐一直倡导“尽收俱美”“必兼收乃足为善”。对于宗教信仰,在姚鼐的身上亦有此特点。姚鼐将佛家思想和老庄思想相融合,不论是修身守道还是为学为文,都深受佛道思想之浸润。
“空”和“无”是佛家与道家对宇宙终极真理的不同描述,实则殊途同归。佛说“万物皆空”,“空”可谓万物的本质,但它并不否定一切,而把万物看成是不真实、短暂的、虚幻的存在,即“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故而佛教引导人们破除执念,断其烦恼,终得解脱。“空”可谓佛法的般若智慧,是佛法觉悟的表现。道家的“无”即“虚无”,和“有”相对,老子认为万物生于无,庄子指出有无并非对立。道家认为生死寿夭、苦乐悲欢、高低贵贱、是非荣辱等皆无区别,皆为虚幻,主张“清静无为、回归自然”,注重内心的修炼,最终“悟道”以达到“身无所依”“天人合一”的境界。
在《惜抱轩诗文集》的前言中,谈及姚鼐的立身处世,刘季高先生言其受佛典、道藏浸润,“其立身清俭寡欲,与人极和蔼,不为崖崖自高,殆多少受二氏思想之影响。”姚鼐一生志不得舒、饱尝生活之艰辛,却仍然坚守“君子”之风,这与他一直坚持自我品格的修养有关。在书信中,他提到自己面对世故纷纭,悲怆惊愕,“伏愿自守定慧,譬如皎日当空,下之阴晦清明,皆无与吾事,此乃是本分实在受用处也”。他把书房比作“僧房”,在此抄写佛经,诵经念佛,终日默坐,晚年尤其喜静,自言“固是岑寂而清静,亦可喜也”,而且他认为 “心地空明”对文章写作亦有益处,因为“心静则气自生”,“气流转而语圆美”,故而强调学文 “一在力学古人,一在涵养胸趣”。纵观姚鼐笔下的一众好友,也多是此类超凡脱俗之人,程鱼门身处盛名之下,却“超然万物之表,有若声华寂灭、遗人而独立”;陈伯思有圣人之德,“其行不羁,绝去矫饰,远荣利,安贫素,有君子之介”;朱子颖“才雄气骏,多感激豪荡之音”;等等。
姚鼐思想上的清静淡泊、自然洒脱也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其弟子方东树称赞姚鼐文章“纡徐卓萦,樽节檃栝,托于笔墨者,净洁而精微,譬如道人之德士”。文章形神兼备,笔墨精练,在《朱二亭诗集序》中,姚鼐将朱子颖、朱二亭兄弟二人作以比较,“子颖承先世用武之余烈,尝思舍章句之业,奋迹戎马,建立功名,使后世知其豪俊”“二亭以布衣放情山水,见俗人辄避去,高吟自适,以至老死”,寥寥数句便抓住并刻画出两人不同的形象特征。一个才雄气骏,积极用世,建功立业;一个超然尘外,纵情山水,自在洒脱。文末的议论“子颖虽富贵,而志终不伸;二亭虽贫贱,而可谓自行其志”也表明了姚鼐的人生理想和价值取向。
姚鼐学佛学禅,并非要遁入空门或者求道升仙,而是摆脱尘世的干扰,求得心灵的宁静。姚鼐“不拒异端,于佛典、道藏,时复涉猎,谈言微中,不乏妙解”,可见他在学佛学道中是有所得,有所思的。作为古文大家,姚鼐在其中感悟到了文学创作的方法,并将其告知后来学者,以示启迪。学者周中明在《姚鼐研究》一书中指出:“他虽然对儒、佛、道家思想皆有所吸纳,但其主要目的不是要做这些思想家的传声筒,而是借以充当思想武器或精神支柱,为他的古文服务。”
在《答翁学士书》中,姚鼐提出了作文之技。“诗文皆有技也,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诗文美者命意必善。文字者,犹人之言语也,有气以充之,则观其文也,虽百世之后,如立其人而与言于此;无气,则积字焉而已。”关于“气”,《庄子·至乐》有言:“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至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其中既揭示了天地万物之源,又阐明了生死无变之理。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序目里将文章的艺术提炼为“神、理、气、味、道、格、律、声、色”,“气”即有气势,有正直、忠义之气,如此则其眼界必然开阔,心胸必然博大,即“其胸中所蓄,高矣、广矣、远矣”。可见姚鼐所谈的气势不仅在于语句、情感上的气盛,更是强调文章内容和思想上对人的感染力。这既是姚鼐作文之方法,也是做人之原则。后学姚永朴在《文学研究法》中指出:“吾辈苟从事兹学,必先涵养胸趣。盖胸趣果异乎流俗,然后其心静,心静则识明而气自生,然后可以商量修、齐、治、平之学,以见诸文字,措诸事业。”这与姚鼐的思想也是一致的。
同样,禅家的义理也对姚鼐的文学创作有所启迪,有时姚鼐会用佛家禅理将深奥的创作理论形象直观呈现。在他写给侄孙姚莹的信中,姚鼐强调诗文的创作需要深读多思,并以“禅悟”作比,指出:“凡诗文事与禅家相似,须由悟入,非语言所能传。然既悟后,则反观昔人所论文章之事,极是明了也。欲悟亦无他法,熟读精思而已。”所谓“禅悟”,是佛家修行的根本目的,即领悟教义、洞察禅理,从而达到“顿悟菩提”的境界。姚鼐以此引入文学创作,认为经过熟读精思获得的创作灵感,对于写作至为重要,而灵感的获取并非易事,需要学习者的勤勉笃行。在《与陈硕士》中,姚鼐指出做文章“语必要翻新”,文章贵在创新,正如“佛氏之教,六朝人所说,皆陈陈耳。达摩一出,翻尽窠臼”,姚鼐借达摩将大乘佛教引入中国带来的因缘,以此说明写作文章应有创新,不论是语言或是思想,皆应言之有物,并认为“更搬陈语,便了无意味,移此意以作文,便亦是妙文矣”。
“纵观几千年以来的中国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生活态度, 无不体现这样一种情况: 一方面采取儒家所倡导的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 另一方面又采取道家返璞归真、清静无为的哲学思想。自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再参酌佛家的出世与空灵等禅理, 并将三者融会于一体, 形成了中国知识分子亦儒、亦道、亦释而又非儒、非道、非释的特殊个性,而体现在现实的生活态度上,也无不是这样一种复合的反映,既追求建功立业、壮烈激昂的生活,又追求自然淡泊、清静无为的生活。即使是那些终生励进的诗人,或者是积极用世的时候,都流露出对后者的追求。”在姚鼐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儒释道三种思想的融合。儒家的积极入世、志怀高远,释家的屏欲澄心、返求本性,道家的卓然自立、率性自然,都在姚鼐那里实现了自觉的、圆浑的融合,共同构筑起姚鼐丰赡的精神家园,并对其思想认识和文学创作具有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