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蜜蜂,飞到花从中

2024-05-08 05:43王玉珏
万松浦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蜜蜂爸爸老师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十个字,一大半不认识,但是得背下来,死记硬背。现在的小学生不容易。

出学校门往西,爬一座过街天桥,过俩红绿灯,到小区门口,正好十分钟。每天下午放学都是我接她回家,每天的十分钟都不浪费,能往脑袋里装多少算多少。现在的孩子不容易,大人更不容易,背着她的书包,拉着她的手,耳朵里还得听着她的唐诗三百首。

除了唐诗,还有谚语、歇后语什么的,以后肯定也都用得着,艺不压身嘛。比如“竹篮打水一场空”,比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比如“苍天不负有心人”,比如“老虎屁股摸不得”——最后这句是她自己刚刚从电视上学来的。燕宁两只手一起晃我的胳膊:“爸爸,为什么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街心广场路口的这个绿灯很短,每次稍有耽搁就过不去。我拽着她一路小跑,一直到了马路对面停下才开口。我告诉她,因为老虎会吃人。

燕宁见过老虎,真老虎,在动物园。但是动物园里的老虎很温顺很慵懒,一点没有会吃人的样子。燕宁“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低下头继续跟在我后面。走了两步,燕宁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悄声跟我说:“卢鑫杰今天摸我的屁股了。”

我吓了一跳,当即站住。

“谁摸你了?”

燕宁没防备.差点踩到我脚后跟上。

“卢鑫杰。”

这名字耳熟。我很快反应过来。她同桌。一个男孩。

“摸你哪里?”

“屁股。”

“屁股?”

“屁股。”

事情有点严重了。还有几步就是小区门口,出出进进好多人,先回家。有些事情更适合回到家里说。

又问了一遍。这次是她妈妈问的,比我问得更仔细、更具体,什么时间摸的?怎么摸的?燕宁的回答和描述很客观,一个七岁女孩的客观,越客观才越令人心惊。趁她午休。每天中午在学校吃完配餐后会有一个午休,趴在桌子上睡一觉,其实睡不着,就是闭上眼睛装装样子。今天眼睛刚闭上,卢鑫杰手就伸过来了。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屁股上爬,一睁眼,看见了卢鑫杰的手。“卢鑫杰,你干吗?!”“不干吗。”卢鑫杰笑嘻嘻地赶紧把手缩了回去。就这一次。一次也令人接受不了。主要是我接受不了,她妈妈的态度相对含糊一些,小孩子嘛,懂个屁,劝我不要小题大做。但我是爸爸,有女儿的爸爸在这种问题上都会小题大做。事情严重了。

卢鑫杰我知道,这学期开学燕宁刚换的新同桌。上一个同桌是个女生,现在是卢鑫杰。我见过他一次。刚开学那阵有个周五我去接燕宁放学,因为堵车到得有点晚,家长止步线里头还剩三五个孩子没被接走,其中就有燕寧和卢鑫杰。卢鑫杰个子比燕宁高了一头,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试卷或者卡纸之类的正使劲敲她的脑门,嘭嘭嘭,动静很大,敲得我心脏十分不舒服。我走过去一把拽过燕宁,脸当场拉下来多长。有人叫卢鑫杰。顺着声音我看见一个男的,应该是他爸爸,正急匆匆地穿过马路赶过来,一看就是刚下班,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一条裤腿绾起来多高,胸口前头印着很醒目的四个字:市中环卫。

我觉得有必要找班主任谈谈。班主任姓朱,教数学,年龄和我差不多,口才和气质俱佳的那种班主任,每天下午放学她领着队伍出来,在家长止步线里跟孩子们互相鞠躬道再见,师生关系那叫一个融洽。并且最关键的,她也有一个女儿,上学期期末开家长会时我们都见过,比燕宁大不了一两岁,那天自己一个人很安静地在教室外走廊里支着架子画画,一看就是培养得不错,是大家闺秀的范儿。

微信里说不明白,得打个电话。为了不至于显得太突兀,我先在微信里跟朱老师打了个招呼,等到回复后才把电话打过去。燕宁妈妈在,我拎了一袋垃圾下楼去打的。

朱老师很耐心地听我说完,职业性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给出了她的处理意见,她明天找卢鑫杰谈谈,要么找他爸爸谈谈。我想了想,说,要不算了,别谈了。怎么谈呢?这种事没法谈。其实简单,我跟朱老师说,方便的话,能不能给他俩调个座位?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有用的办法。朱老师这次沉默的时间短了一些,很痛快,说没问题,正好过几天就是每月一次的大调座了,大调中间也会穿插一些微调,到时候把卢鑫杰调走就是了,离燕宁远远的。这样也好,小事化了。其实没几天了,朱老师算了算,一星期。

一个星期不长,可也不短,身边有那样一只随时都可能伸过来的咸猪手,每一天、每一节课、每一分钟都令人无法忍受。我觉得有必要先给燕宁上一课。

不光接,每天送她上学的也是我,路上也是十分钟,但是这十分钟跟放学回家的十分钟完全不是一回事,氛围不一样,内容也不一样了,不诗词歌赋了,嘴巴闭上,就一件事,快走,别迟到。但是今天不行,有一件比按时坐在教室里更重要的事,我要给女儿上一堂课,一堂成人世界里的丛林法则课。才一年级,有点早,但是没办法,只能提前了。从小区出来过了第一个红绿灯,人行道的绿化带里面有一个街心小广场,平常一帮老年人风雨无阻跳广场舞的地方。这会儿没人,大清早,老年人还没“上班”。“燕宁,你给我听好了——”我把她拉到广场最外面的一条长椅旁,那一刻我的口气和表情一定极其严肃。燕宁望着我,两只脚后跟下意识地往中间一靠,来了个立正。很好,从幼儿园起我就是这么训练她的,效果还在。“如果,”我继续说,“卢鑫杰他再摸你,你就——”我攥起拳头,朝着我和她之间的空气狠狠地来了一拳,燕宁吓得脖子一缩。还不够,我抬起腿朝着相同的空气又来了一脚,应该说,这一脚很重,把空气都踢出了声响:“你就踢他!使劲踢他,听见没有?”

燕宁记住了我的话,燕宁好样的,她就是按我教她的那么干的,不折不扣,一点都没走样。我担心的没错,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次不是午休,是大课间,在操场上。星期二的大课间做拍球操,刚集合站好队,音乐还没响,卢鑫杰就挤过来了。卢鑫杰本来是站在她旁边那一路的,故意挤到了她后面,偷偷伸的手。燕宁这次没含糊,直接上脚。燕宁穿的是旅游鞋,她妈妈给她买的,买的时候看走了眼,大概是所有鞋子里头鞋底最硬的一双,要扔还没来得及扔,没想到派上了用场。卢鑫杰“哎哟”一声,当场双手捂着裤裆蹲了下去。周围的同学哄然大笑。

踢到了要害。天地良心,我可没有教燕宁专往那个地方踢。巧了,确实是碰巧了。

卢鑫杰蹲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旁边的人把他搀起来的,脸比面巾纸还白。大课间的值班老师直接带他去了学校的医务室,然后通知了班主任。

上课铃响了以后情况才好了一点,一只手离开了裤裆,能勉强自己坐着了,但脸色还是很白。朱老师给他爸爸打了电话,等着人来接。燕宁以为卢鑫杰很快就会回到教室,特意把他的水杯接滿了,大人们都这么说,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要多喝热水。等了一节课没来,最后一节课下课了人也没回来,一直到吃午饭,还是没见到人。浪费了一顿配餐,可惜了,那天中午有黑椒鸡块,卢鑫杰的最爱,一次能吃两份。她把自己的黑椒鸡块一直留到了最后。饭都吃完了,也没见着卢鑫杰的影。

卢鑫杰被他爸爸接走了,去了医院。下午没来。

第二天也没来。那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卢鑫杰的爸爸倒是来过一次,出事之后第三天来的,专门来找朱老师。去医院检查了,医生说,有点麻烦,除了外伤,还牵扯到之前就有的一点其他问题,最好合并治疗,做个手术,不然搞不好将来会影响到什么。他转述得不是很清楚,可能是涉及的医学方面的问题专业性比较强,另外,还涉及隐私。朱老师很委婉地问他有没有医院的诊断或者检查报告什么的。说有,没带。朱老师说那就下午带过来,带了报告过来比较利于解决问题。这种纠纷处理起来朱老师有经验,学生和学生不一样,家长和家长也不一样,有时候确实需要区别对待一下。她当时就是打算先压一压卢鑫杰爸爸的,压一压更容易息事宁人。她提醒对方,检查报告是一方面,还有一个,这种事双方都有责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卢鑫杰这方面确实有些恶劣,喜欢欺负女同学,性质很不好。朱老师说,咱们做家长的遇到这种事首先要从自己和孩子这方面多找找原因。

这些话都是朱老师当面告诉我的,就在卢鑫杰爸爸来学校找她的当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领队出来,和学生们互道完再见,然后在一堆家长里找到我:“燕宁爸爸!”她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留下。听朱老师说完情况,我当时就表了态,我说我们没问题,该负什么责任负什么责任,一分都不会赖。我让朱老师放心。朱老师很放心,也很满意,说这才是有素质的家长应该有的态度,不像下午那位,朱老师说着说着又有点激动了:“没想到他居然还不耐烦了,一口一个算了算了,什么叫算了?好像我故意偏袒谁一样!”

没想到说算了还真算了。那之后我一直在等后续,等朱老师的电话,或者卢鑫杰爸爸本人的电话。那些天,只要有陌生号码打进来,我一律接听,每次都不是。一直没动静。没人找我。卢鑫杰也一直没来上学,一个星期没来,半个月没来,快一个月了也没来。燕宁告诉我,她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倒省得换同桌了。我猜应该是在住院。我想给朱老师打个电话,要打还没打,朱老师的电话打过来了。卢鑫杰转学了,上午刚办的手续,他妈妈专门来了一趟。

就这么算了。有点意外。意外,但是并不轻松,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始终都没有松掉。一种说不好的感觉,这事不太可能就这么完了。卢鑫杰爸爸那个人,我说不好。

卢鑫杰爸爸我其实很早就接触过,他不一定记得我,但我对他还有印象。上学期,在学校门口。那天下午朱老师开班会拖了一点堂,家长们在止步线外比平常多等了二十分钟。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卢鑫杰爸爸,但从对方所处的位置判断应该是一个班的家长。我去找他借个火,我的火机下班时落在办公桌上了。我一眼就找到了他,这人烟瘾比我还大,蹲在靠传达室墙角的一棵杨树下面已经抽了好几根。那种几十年的老杨树,隆起的树根十分粗壮,把上面几块地砖都鼓裂了,我看见他正在把刚抽完的烟头往裂缝里塞。那条砖缝起码有十几公分长,都快被他塞满了,一个一个连在一起,看上去就像给地砖补了一排黄色的针脚。看年龄应该比我大,我把烟掏出来叼在嘴上,走过去跟他打招呼:“老兄,借个火。”他抬头瞥了我一眼,两只膝盖抱在怀里,人没站起来,就那么蹲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伸手递给我。看出来了,情商不高。

也是,情商高也不会冲着朱老师一口一个“算了”。越是这样的人才越是得多加提防,说不定不好惹;再说了,其实本来也是,卢鑫杰再咸猪手,再有问题,毕竟燕宁把人家踢伤了,手术费医药费啥的先不说,那疼可不是装的。就这么白白让人踢了?而且踢的还是那么重要的地方。我没有儿子,但我是爸爸,我知道那一脚对于一个男生的爸爸来说同样也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

燕宁平时在班里表现不错,第一个学期放寒假拿回来好几张奖状,什么“三好学生”“数学小能手”“蜜蜂小达人”……开家长会的时候朱老师还专门表扬了她,说燕宁这学期拿的小蜜蜂不少,下学期要争取拿更多,向老师提更多的愿望。在班里,朱老师每周都会根据学生的表现奖励小蜜蜂,数量不等。花样很多的,有“遵守纪律”小蜜蜂、“精彩演讲”小蜜蜂、“姿势规范”小蜜蜂、“爱惜粮食”小蜜蜂、“快静齐”小蜜蜂……九只小蜜蜂可以贴满一座蜂房,三座蜂房可以集一张愿望卡或者换一枚愿望徽章,拿到愿望卡或者徽章就可以向老师提一个自己的小愿望。愿望的花样也很多,比如,免除一次背诵抽查,比如当一天班长,比如参加自己喜欢的社团,比如向朱老师提一个私人要求,等等。卢鑫杰转学之后差不多又过了半个多月,那天放学,我看见燕宁排着队跟大家一起出来。走在她前面的一个男同学胸前戴了一枚愿望徽章,黄色的徽章又大又醒目,和胸脯一起挺得高高的。燕宁低着头,跟在后面,一副很落寞的样子。我一看就明白了,拉起她的手的时候我问她:“你有什么愿望,跟我说说,说不定我也能帮你实现。”燕宁说她想给美术老师当一次小助手。我考虑了一下,这个有点难度,问她还有没有别的。燕宁说,暂时没有,她再好好想一想。快到家的时候,燕宁告诉我,想好了,她想让卢鑫杰回来。

卢鑫杰我找不到人,能把话带给卢鑫杰的,只有卢鑫杰他爸,或者朱老师。朱老师就算了,卢鑫杰爸爸我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倒是有个QQ家长群,但是转学之后卢鑫杰他爸就被朱老师从群里移除了。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姓蒋,卢鑫杰喊她蒋阿姨,我听燕宁也提到过她。蒋阿姨是卢鑫杰他爸的同学,老家镇上的初中同学,我们是在家长会上认识的。上学期期末的家长会,一学期就这么一次家长会,卢鑫杰他爸还没来,让人替他来的。课桌上有姓名卡,朱老师要求家长都坐在自家孩子的座位上,她是我的同桌,我以为是卢鑫杰妈妈,跟她打招呼,她赶紧否认,说不是,是他爸爸的同学,替他爸爸来的,卢鑫杰他爸爸请不了假,不然这个月奖金就没了。她主动加我微信,主动得有点过分,加过之后我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主动,做微商的,卖酵素和蛋白酶,最近正在推一款酵素鸡蛋,号称鸡蛋界的“爱马仕”,专给小学生吃的。一个很成功的微商,才下午四点多,朋友圈里就密密麻麻排了一大堆订单。她说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找她,保证给我优惠。微信名字很好记,一轮江月。蒋月。

秒回。我赶紧声称自己不买鸡蛋,有别的事。她过了好半天才对上号。想起来了,三个多月前的那次家长会。我向她打听卢鑫杰,卢鑫杰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转到哪一所学校读书去了?我说我是替女儿问的。同桌一场,好久没见了,甚是挂念。

她说:“你还不知道?”

“怎么了?”

“真不知道?”

我心里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到底出了什么情况?”我以为是卢鑫杰,“卢鑫杰没出什么事吧?”

不是卢鑫杰,是他爸爸。她告诉我,卢鑫杰爸爸死了,车祸,当场死亡。

我和蔣月约在肯德基见的面。她上班的地方附近有一家肯德基,定位发过来,距离有点远,我专门请了半天假。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她还在一个微商推销群里拿到了当时事发路段的监控视频,大清早的,卢鑫杰爸爸负责的路段属于进出城的要道,一些大型车辆要在早高峰前出城,开得飞快。卢鑫杰爸爸就跟个瞎子聋子似的,闷着头走到了马路中间,被一辆渣土车当场撞死。交警认定的也是行人全责。卢鑫杰的爷爷来处理后事,在交警队也看了监控,很痛快,认了,自己儿子全责,不能连累不相干的人。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卢鑫杰的姑姑姑父过来帮的忙。

一个月之前。我听见自己心口里咚地一跳。我问她具体哪一天,几号。

蒋月翻开手机找了一下,然后告诉了我一个很确凿的日期。我心里咯噔一沉。果然,就是卢鑫杰被燕宁踢伤之后那几天,第四天。也是他去学校找朱老师回去后的第二天。

想不开,不想活了?说实话,我觉得不至于,那一脚不至于,即便是再踢到了要害上,即便是就这么白白让人踢了,心里觉得憋屈,那也不至于。是纯粹的交通意外?

“是……意外吧?”我问蒋月。

蒋月摇摇头,监控他们都看了。警察也无法认定,自杀或精神恍惚,或者某种疾病突发导致了视听障碍,都有可能。但群里大家的看法都很一致,很可能是自杀,哪有那么巧的事,天天这个点天天这个路段,怎么那会儿就突然恍惚了,就视听障碍了?我试着问了对方一句:“能不能把视频给我看看?”她犹豫了一下,告诉我,找不到了,她已经退出那个群了。

我看着蒋月,希望她能告诉我点什么,告诉我他是不是有很多想不开的事情,比如,跟工友闹矛盾了、欠了网贷、服用了某些不该服用的药物,或者感情上出了什么问题,等等,诸如此类,抖音上头条上这种事情很多。至于那件事,也许只是碰巧,就像燕宁踢出去的那一脚一样,两件事碰巧凑到一起了。但是蒋月没有,她什么也没说,只顾低头喝饮料。脸色不怎么好,从一见面我就发现了,长期睡不好觉的样子,和她的朋友圈反差很大,做微商的人朋友圈大都很阳光、很励志,正能量爆棚。“我不知道,”她说,嘴巴离开了吸管,但是脸依然没有抬起来,“我们其实也不那么熟。”

这话我相信,她没必要骗我。应该是的,她和他就像蒋月自己所说的,同学而已,很普通的那种同学关系。她对卢鑫杰爸爸这个称呼显然不太适应,用过一次之后就改了口,她叫他卢德林,连名带姓。

“有件事情我想问问,”我说,我小心地把握着口气以及尺度,“我听我女儿燕宁说,那两天卢鑫杰要做一个手术。不知道手术做了没有?”

蒋月脸抬起来了,摇摇头:“什么手术?”

我赶紧把目光掉开:“没事,小手术,我也是听燕宁说的。那几天卢鑫杰没来上学,说是他爸带他做手术去了。”我顿了一下,换掉了话题,“不知道卢鑫杰现在情况怎么样?”

“回镇上小学了。现在应该是跟着他妈妈,他爸没了,只能跟着他妈了。”

我早就猜测卢鑫杰爸妈应该是离了婚的,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

我就知道,事情不可能就这么完了。当天晚上我就没睡好,基本上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整天人都恍恍惚惚的。一条人命啊,我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摊上这种事情。

没人找我们算账,卢德林的父亲,他姐姐姐夫,或者家里的其他什么人,没一个人来找过我,当时没找现在也还是没找。我的电话一直都很安静,每天上学放学接送燕宁的路上也没发现有人盯着我们。但是没找并不说明他们已经把我们排除掉了,现在不找也并不代表以后永远不找,那些电话记录啊,微信啊,还有卢鑫杰去医院检查的报告单化验单什么的,都肯定会让他们跟我扯上关系。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没找司机的麻烦不代表不找另外一些与之相干的人的麻烦。

但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我自己,我自己没办法把自己排除掉。假定卢德林是自杀,那么一个人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一定会有非常充分的、令人信服的理由,一定是遭受了某种巨大的、无法抵御和挽回的伤害,燕宁的那一脚,对他的伤害到底有多大,或者说是不是那些巨大的、无法抵御和挽回的伤害里的一部分?说实话,我不确定,对于他那样的人,很多事情我都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想不开,不想活了,这跟燕宁踢他儿子的那一脚到底有没有关系,要问的话也许只能问他自己了,可是他已经死了,一个字都没留下。他爸、他姐、他前妻,也不太可能知道,即便知道我也不可能去问。我能去问谁呢?

我知道我完了,我的生活出现了一个大问题,一个灾难性的大问题。人命关天,这件事很可能跟我有关。

我的睡眠质量本来就不好,现在彻底完蛋,感觉这一秒刚睡着,下一秒就醒了,每一秒的清醒都像在受刑。睡不着觉不是个小毛病,我好几个朋友就是因为长期睡不着觉精神出了问题的。我觉得自己也快了。一到白天就恍恍惚惚,像掉了魂儿似的浑身轻飘飘的,还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暗处盯着我。

每个星期四的下午燕宁都要参加学校的健美操社团,跳完操还要换衣服,出来得比平常晚。那天我到的时候大部分孩子都被接走了,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人还没出来,我掏出烟,边抽边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抽烟的时候老是感觉身后那棵老杨树底下蹲着个人,就是下面有条被卢德林塞满烟头的砖缝的那棵老杨树。猛一扭头,什么人也没有,树底下空空的。我转过身来,感觉那个人又蹲在那里了,就在我背后,一边抽着烟一边不停叹气。我心窝里一阵狂跳,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就跟燕宁妈妈商量转学的事。必须得转。说实话这件事我之前就考虑过,现在态度更加坚决,我一天都不想等了。去外国语,不行就找家私立的,花钱也无所谓。抓紧张罗,下学期开学正好过去读二年级。这么急,这么迫切,我找不到理由,只能说忙,天天接送孩子把工作都耽误了,下半年岗位可能有调整,会更忙。但是燕宁妈妈不同意,孩子太小,不能寄宿,一是舍不得,二是不科学。

不同意那就离婚!燕宁跟我,要么跟你!我发疯一样咆哮起来,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燕宁妈妈吓傻了,一脸吃惊地看着我,那表情就像在看一头怪物。

一头自己把自己关在笼子里、走投无路的怪物。

我是突然间想到的,还有一个人。他有可能知道卢德林到底是不是真的是自杀,也许是唯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

卢鑫杰,卢德林的儿子。

当然有可能知道。卢德林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跟儿子生活在一起的,尤其是出事前那两天,请假带儿子去医院检查、做手术什么的,卢鑫杰基本上跟他形影不离,那天早上他上班前的最后一刻也是跟卢鑫杰待在一起的。卢鑫杰比燕宁大七八个月呢,八岁了。一个八岁的男孩,说不定能知道一些事情,千万别小瞧了现在这些七八岁的孩子,就像燕宁,她所知道的远远比我们以为的要多得多。

我发微信给蒋月,想请她帮个忙,能不能把卢鑫杰妈妈的联系方式给我,电话、微信都行。我说想去看看卢鑫杰。她半天才回我,问我打算什么时间去。我说越快越好,最好明天。她又过了半天才回,要不一块儿去吧,她也想去看看卢鑫杰。半个小时后她发过来一个OK的手势,联系好了,明天。明天上午十点,我去接她。

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把要去看卢鑫杰的事跟燕宁说了。燕宁很意外,目光里腾地蹿出一簇火苗:“真的?”不过那火苗马上就又落了下去,明天不是周末,她知道她不可能跟着去。她问我:“你为什么要去看卢鑫杰?”

我说:“我去看看他的伤好了没有。”

燕宁还是有点不甘心:“我不能请假吗?”

我说:“不能。”

她想了想,说:“我有一样东西,你帮我带给他。”

我问:“什么东西?”

燕宁把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打开,然后从最里面的夹兜里找到一张课本大小的卡片。愿望卡,二十七只小蜜蜂,整整齐齐贴满了三座蜂房。

“他的愿望卡我已经帮他集满了,你帮我带给他吧!他一张愿望卡都没有,没办法,朱老师发给他的小蜜蜂太少了。他说他其实有很多愿望,可惜都没法实现,反正永远也凑不齐。他说以后他的小蜜蜂都归我了,我这学期的愿望不是想当一次美术老师的小助手吗,可是还差好几只小蜜蜂呢……他说了,会给我惊喜,说不定哪天中午睡一觉起来小蜜蜂就有了,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

我脑袋里有个地方突然嗡了一下,我想起来一件事。燕宁有一条屁股上缀着花朵的牛仔裤,屁股两边的口袋上,两丛粉红色的小花,很漂亮,一边一丛。这个季节,燕宁常穿的裤子不多,卢鑫杰摸她屁股的那两天,穿的好像就是它。

她很郑重地把愿望卡交给我。我接过来,把它放在自己的公文包里,拉上拉链,拍了拍,告诉她,放心吧。

导航显示大约一个半小时。出门有点晚,从高速口下来已经十一点多了,还有三十多公里的省道要走。计划是先去镇上找卢鑫杰妈妈,然后让她带着我们去学校接卢鑫杰。卢鑫杰妈妈在镇上的一家菜鸟驿站里做理货员,今天是午班,一点之前就得到店里,时间有点紧了,得尽量赶。我有些过意不去,人家蒋月为了我的事情专门请了一天的假,请一天假就要扣一天的工资。我打算好了.午饭一定要隆重一点,找一家镇上最好的饭店。我请。

一路上我们基本没怎么交流。聊什么呢?我们一共才见过两次面,现在却要结伴驱车一百多公里去一个从没去过的镇上请一个孩子吃饭,想想是有点奇怪。一路上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低头翻手机,也许确实有事,也许是为了掩饰。脸色不太好,从一上车就不太好,跟上次见她时差不多,是一副没睡好觉的脸色,也是那种与世隔绝、不太愿意跟人交流的脸色。这脸色我很熟悉,这些日子我每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在镜子里看到的也是这样一种脸色,我知道它此刻也一定在我脸上。这样也好,符合此行的气氛,我们要去看望的毕竟是一个刚失去爸爸的孩子。车子穿过县城,路过一家大卖场的时候,她让我停车,说要买点东西。临时停车,我留在车上没下去,她讓我等她一会儿。她从卖场出来时吓了我一跳,两只手一手拎着一个装得满满的大购物袋。我下车打开后备厢,把购物袋接过来帮她拎到车上。两只袋子里装的全是同一种零食。这玩意儿我认识,奇趣蛋,既是零食也是玩具,我给燕宁也买过,花里胡哨的没什么内容,却死贵。我给燕宁买的是女孩版的,她买的全是男孩版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奇趣蛋,估计把超市货架上的全包下来了。“我听卢德林说过,他儿子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但是一直没舍得给他买。”打开车门,她在我旁边重新坐下,终于勉强撑起了一点好脸色,“谢谢你。”

“不用谢,”我发动车子,准备起步,“要谢应该也是我谢谢你,不然还联系不上卢鑫杰。”

这是上车之后我们之间说的最正式的一句话。

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来找卢鑫杰?”

理由我早就提前想好了的,但临了还是有点慌。我镇定了一下口气,我说我是代表燕宁来的,燕宁帮卢鑫杰集了一张愿望卡,让我交给卢鑫杰,我来替她完成她的心愿。代表女儿,有点矫情,但基本说得过去。然后我又很认真地向她解释了一下,就是班主任老师给他们发的那种愿望卡,每次表现好奖励一只小蜜蜂,九只小蜜蜂可以贴满一座蜂房,三座蜂房可以集一张愿望卡,一张愿望卡就可以满足自己的一个愿望。

蒋月问我:“卢鑫杰的愿望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了想,笑笑,说,“有可能是想要奇趣蛋吧,把一间超市里所有的奇趣蛋全都带回家。”

“真的?”她看我一眼,马上也笑了一下。这还是我跟她接触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她笑。那笑很浅,也很短,眼睛里亮了一下之后笑纹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车继续往前开,县城的路况并没有预想中的好,有个红灯居然莫名其妙地长达一分钟,好不容易才过来。刚加了点油门,旁边蒋月的手机响了。卢鑫杰妈妈打来的,外面风有点凉,车窗关得很严实,没摁免提我也听得清清楚楚。对不起,她突然改主意了,不想让卢鑫杰跟我们见面了。不好意思,让我们白跑了一趟,请我们回去。嗓门很大,她们说的那种方言听上去嗓门都很大。

电话挂了,蒋月接着打回去,不接;又打了一个,还是不接;再打,关机了。我把车靠路边停下,扭头看蒋月。蒋月的脸色看上去更差了,刚才是灰,现在是白,那种很虚弱的白。说实话,我担心过这种可能,担心卢鑫杰的妈妈有顾虑不让我们见卢鑫杰,本以为自己想多了,没想到还是发生了。可是我们人都来了。我打开车窗,点了一支烟。车上有女士,本来应该问一下的,我也没问,我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吃饭。”一根烟抽了不到一半,我把剩下的烟头朝车窗外一弹,关窗,点火,起步,打开转向灯,打算掉头往回开一截。刚才路过县城商业街的时候我看见有几家比较像样的餐厅。也只能这样了。

“不行,不能回去!”见我要掉头,蒋月突然喊道,声音很大。我吓了一跳,扭头看她。她两只眼睛红通通的,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架势。我刚才一直没留意,显然她已经失控有一会儿了。她不看我,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咱们去镇上,去找卢鑫杰。现在就去,我有事情要问他。”

一路上我都觉得她有点不太对劲,果然是有状况。我把转向灯摘掉,重新拉上手刹。她仍然不看我,眼泪已经下来了:“今天咱们必须要找到卢鑫杰,我有事情问他——我得问问他,他爸到底是不是自杀的。”

她继续哭,越哭声音越大,好像眼下就剩下了这么一件重要的事,好像好不容易终于有了机会做这件事,一哭就止不住,把身体都哭塌了。我从纸盒里抽出两张纸巾来递给她,她抓过去,连同手机一起捂在脸上,捂得紧紧的,眼泪和声音从手指缝隙里钻出来,溃不成堤:“你说卢德林到底是不是想不开?好好的怎么就钻车轱辘底下去了?”

我拿出烟,犹豫着是不是再点一根,今天一个上午我已经抽光了平常一整天的烟。她终于不哭了,也不抖了,脸从手掌里抬了起来,刚才的那两张抽纸此刻还在手心里,硬成了疙瘩。我知道她有话要说,我把手里的烟盒朝她递过去,她看了一眼,摇摇头:“不会,也不需要。”她现在可以说话了。鼻子和眼睛还是红的,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重感冒,声音也像。她解开一直卡在肚子上的安全带,重新坐直身体,开始跟我说话,她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那天他突然问我,问我愿不愿意给卢鑫杰当妈妈,我说咱俩怎么可能呢,你还是找别人吧。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出事了。你说至于吗?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想不开?……这一个多月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天天晚上做噩梦,我都快疯了……”

她说的是实话,我知道,她没骗我,她确实是快要疯了,那溃不成堤的眼泪,那一脸走投无路的绝望和无助,那自己把自己折磨得快没了人样的脸色,都跟我一模一样。这个人是我的同类,我可怜的同类。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也下来了。

我打开车窗,一阵清凉的风吹进来。我拍拍蒋月的肩膀,说:“有件事,我也得告诉你。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来找卢鑫杰,我现在就告诉你……”我颤抖着去掏打火机,把烟点上,连同从窗户外面涌进来的风,一起深深地吸进身体。

她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扭过脸来看着我,眼睛里粲然一亮:“你知道?你知道卢德林是不是自杀?”

我摇摇头:“不,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咬了咬牙,把正在涌上来的眼泪忍回去,“我们今天必须得试一试。”

不掉头了,我重新发动车子,起步,上路,继续朝前开。我看了一下时间,差五分钟十二点,现在应该正是学校吃配餐的时间。我对蒋月说,咱们直接去学校。其实不难找,导航一搜就搜到了,镇上只有一所小学,路况也不错,在镇政府旁边。十五分钟,也许还能更快些。

到了学校门口,我把车停好下来,走到传达室跟前敲了敲窗户。我对坐在里面一个正在吃饭的门卫说:“麻烦请问一下大哥,一年级有几个班?”大哥年纪不小了,其实是大叔,他上下打量了我好几眼,问我找谁。我说我找一年级的卢鑫杰,能不能帮我问问他在一年级几班。对方犹豫了一下,然后放下筷子开始对着一张电话表打电话。打的应该是班主任的电话,运气不错,第一个就找到了,电话没挂,告诉我在一班。我请他把手机给我,让我跟班主任说。班主任姓霍,电话里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我小小地撒了一下谎,我说我是卢鑫杰原来班里家委会的家长,出差路过,过来看看他,顺便有点事情想问问他。为了打消霍老师的顾虑,我说我们不带他出学校,就在门口说几句话,把东西给他就走。

两分钟之后,霍老师出来了,身后远远地跟着一个孩子。没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卢鑫杰。

“霍老师好,我们来看看卢鑫杰。”为了证明所言不虚,我特意朝霍老师亮了亮手上拎着的购物袋,一旁的蒋月手里也有一只。

“謝谢啦!”霍老师以新任班主任的身份代表卢鑫杰表示感谢,然后十分灿烂地一笑,“是朱老师让你们来的吧?”她伸手把蒋月手上的购物袋接过去,“也谢谢朱老师,上个星期她自己也刚来过。”

“朱老师?”我愣了一下,转过脸看了一眼旁边的蒋月,“哪个朱老师?”

“他原来的班主任朱老师呀,”对方继续笑着,“朱老师是专程来看卢鑫杰的,另外,也说有点事情想问问他。没事,你们问吧,问完了让他自己回教室,东西放传达就行。”霍老师一脸很放心的表情,确实,我们看上去也的确是那种叫人放心的人。她转过身,等卢鑫杰走近,很亲昵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幸福吧卢鑫杰?你看你才刚转来几天就有这么多人来看你。”

(王玉珏,作家,现居山东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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