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头桥

2024-05-08 19:57杨晓升
万松浦 2024年1期
关键词:行头石狮爷爷

半个月亮爬上来。

时值农历正月初七,元宵节正日渐临近。我踏着月色,开车穿过车流人流,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小区。

刚进家门,我妈心急火燎地迎上前来,劈头就问:“哎呀小蔓,你咋这么晚才回来呀,打了好几次电话你又不接,真急死人啦!”

我妈不问还好,这一问又点燃了我内心的火种,那股无名的火焰腾地往上蹿。我没好气地冲我妈嚷:“哎呀妈,我都快烦死了你还在埋怨我!局领导今天又加班加点安排备战演练,下班时间到了不让走还不说,所长还狠心地要求参加演练的所有警员手机通通上交,演练结束之后才可领回手机,我有啥办法?”

妈妈眨巴着双眼,像正遭雨淋的青蛙,问:“演练,演啥练呀?”

“哎呀妈,我前几天不是同你说过了嘛!为了正月十一,行头桥的彩排!”

妈妈“哦”的一声:“瞧瞧我这记性,怎么给忘了,不过也不能怪我,即便不是为了行头桥,你们也三天两头加班,难得有准点下班回家吃饭的时候。行了行了,你赶快吃饭吧,看给你留的饭菜都凉了,妈这就给你热饭菜。”

妈妈这么说,我内心的火焰瞬间熄灭了。还是我妈好,一进家门总是嘘寒问暖的,不像上班时进公安局,无论是局长还是政委,他们的脸总是冷冰冰的,总是铁板一块,仿佛时刻都如临大敌,让人看着浑身发紧。

我妈转身进了厨房。我刚放下提包,想坐到沙发上歇口气,爷爷走出自己房间,到客厅同我搭话:“小蔓回来啦?”

我忙答:“是的爷爷,您吃过饭了吧?”我是出于礼貌,无话找话,都什么时间了爷爷怎么可能还没吃饭。

爷爷却并不理会,既不正面回答我,也不关心我吃饭没有,开口便问:“小蔓,你刚才说今年的正月十一会恢复行头桥?”爷爷这一问既让我吃惊又让我羡慕,他虽已经年过九十,可平时除了行动稍显迟缓,却耳聪目灵。不仅戴着眼镜能看报纸,家里一有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低声说话,都时常逃不过他灵敏的耳朵。

我说:“是啊爷爷,因为新冠疫情,榕城已经整整三年没有举办行头桥了。如今疫情过去了,行头桥呀,营老爷呀等所有的民俗文化活动通通都恢复。”

我话音刚落,爷爷就举起双手欢呼:“就是就是,先甭说别人,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憋死啦!”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苍老的脸上早已开成了一朵欢快的寿菊。爷爷热心于每年的行头桥。每逢正月十一,他都兴高采烈地要去赶热闹行头桥。前些年虽说他腿脚尚好,能正常走路,但毕竟已是耄耋之年,家里人不可能让他独自去赶热闹行头桥,自然得有人陪伴他,通常是我爸我妈,有时候则是我。但自从我成了公安局的一名警员,就不可能再有时间陪伴爷爷了,工作性质决定着越是节假日,我们越忙。这不,今年春节刚过,我们就忙开了,春节期间市,区两级公安机关动员全体警员,初三就开始上班紧张筹划,训练,演练,一切都是为这座古城正月十一行头桥这个盛大节日做准备。警方的目标和任务,当然是全力以赴确保行头桥时的治安和安全。

如今爷爷竟然也想着今年要赶热闹行头桥,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这能行吗?都怨我刚才粗心大意,将今年恢复行头桥的事透露出来了。

我试探着问:“爷爷,您这么大年纪,腿脚又不那么麻利,莫非还想去行头桥?”

爷爷毫不犹豫地说:“那当然,我都等了三年啦!”

我正想反驳劝说,妈妈这时候走出厨房,一个劲冲我挤眼睛。我瞬间明白过来,妈妈是暗示我不跟爷爷谈这个话题呢。不仅如此,妈妈还用一句“小蔓你快吃饭吧”,将话题岔开了。我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冲爷爷扮了个鬼脸:“爷爷,我都快饿死啦,我得赶快吃饭。”说完径直走进了厨房。妈妈也想回避爷爷刚才的话题,也进了厨房看着我吃饭,同我拉起了家常,将爷爷一个人丢在了客厅。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爸不在家,抬头问妈妈:“妈,我爸呢?”妈妈回答:“他吃完饭说是要下楼散步,应该就在小区里溜达吧。”

我说:“你干吗不跟我爸一起散步?”

妈妈瞟我一眼,脸上现出委屈:“瞧你说得轻松,你爷爷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可以将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再说你还没回家,回来吃饭可怎么办?”

我说:“妈,我没事,我都三十二岁了,你怎么还老是将我当小孩?饭菜你给我留着,要是凉了我自己也会热呀!”

妈妈说:“可你爷爷呢,总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家吧?”

“秀珍,我说过了,我没事!”声到人到,我一扭头,发现爷爷进厨房来了。秀珍是我妈的名字。爺爷继续说:“家里既没强盗也没小偷,我一个人待在家里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即便有强盗和小偷,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值钱呀。嘿嘿,要真是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抢走或偷走,你们倒也省心了,免得家里留着我这个累赘。”爷爷这话让我觉得不是滋味,似乎是话中有话。可此刻他脸上乐呵呵的,让人猜不透他说的到底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在我们家,爷爷是个老顽童,性格随和,平时爱开玩笑,可要是较起真来却犟得像头强悍的水牛,就是十条汉子恐怕也难将他拽回头。

我抢白道:“爷爷,瞧您都扯到哪儿去了?您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什么强盗啊小偷的,那压根就扯不上!不管怎么说,您年纪这么大,我妈是怕您一个人在家,万一不小心碰着了摔着了,或者有个什么急事,那可怎么办?”

爷爷听了摇了摇头,依然乐呵呵的,连声说“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爷爷就是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气人!

我妈听了也一个劲摇头叹气,道:“爸,您别老说没事没事的,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放您一个人在家,万一真要是有事,我们可谁都承受不起!”

爷爷听罢,不再作声,只是看看我妈又瞧了瞧我,依然是一脸乐呵,很享受的样子。他知道我妈一向孝顺,我爸自然更不用说。我虽然对爷爷孝敬有加,可也时不时地同他打嘴仗,既逗他乐也时不时怼他。爷爷似乎也很喜欢我这个样子,每每被我怼过,他不气也不恼,反倒总是乐呵呵的,也是很享受的样子,仿佛他天生就喜欢让我怼。

经过刚才的爭论,我以为这回该偃旗息鼓了,不料爷爷又旧话重提:“小蔓,今年的行头桥我可非去不可。你是警察,届时可得带爷爷去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一听头就大了。我没好气地道:“爷爷,届时我得值勤,我哪儿有时间陪您去呀!”

爷爷听罢一愣,边捋着胡须边喃喃说:“哦,值勤……值勤好哇,你在狮子桥头那边值勤,届时有你保护,爷爷岂不更放心了?”说完这句,他竟然冲我龇牙咧嘴,扮起了鬼脸,让我哭笑不得,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不过,我也意识到这时候没必要与爷爷较真,他说他的,我不正面同他谈论这个话题就是了。

我采取的当然是缓兵之计。

旧揭阳县城是一座古城,名为榕城,位于广东省东部,地处潮汕平原中部,榕江流域中段,背倚黄岐山,周环榕江,河网密布,沟渠纵横。

揭阳城为什么叫榕城?明末抗清官员、潮州七贤之一郭之奇曾写过一首题为《环城榕色》的诗,诗云:“乔木森森望郁苍,相传岭国古榕乡。四时霜盖烟疏密,一片云丛绿混茫。道左何年歌杕杜,州南此日诵甘棠。天为炎土垂休息,故使余阴百里凉。”诗中描述了揭阳自古多榕树的事实。明代揭阳桃山人刘汉也写过一首五言诗《榕水流声>:“古榕潮汐地,百折绕平田。吞吐涵明月,盈虚漾碧天。养源宗楚令,知味契伊川。赋罢临流兴,曲肱一枕眠。”诗中“古榕潮汐地,百折绕平田”更是揭邑多古榕的有力佐证。另据《揭阳县志·物产》载:“揭最多榕,故名为榕城。”可见揭阳境内自古多榕树,是“余阴百里凉”的古榕乡,榕城的名称由此而来。

榕城是旧揭阳县的县治中心,是粤东古邑,历史悠久,见诸史载已有两千二百余年,春秋战国时属百越之地。自宋绍兴十年(1140)就设置为揭阳县城,迄今已有八百多年历史,素有“海滨邹鲁”和“水上莲花”之美誉。自古以来,榕城文化底蕴深厚,人文鼎盛。城内有揭阳学宫、进贤门、丁日昌纪念馆等省、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二十多处,是广东省级历史文化名城。1991年底,国务院批准揭阳撤县建市,古榕城便成了如今的揭阳市榕城区,是揭阳市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但囿于习惯,当地人大多还是称榕城区为榕城,或许在人们心目中,榕城更接近古城的样貌。

得益于悠久深厚的文化积淀,自古以来榕城有多种民俗文化活动,如赛龙舟、舞狮、营老爷等,都在每年不同节庆日开展。而行头桥,也是其中之一种。作为一种古老的民俗文化,每年的正月十一,榕城彩桥如虹,行人如潮;花灯似海,夜空若昼。只要是风调雨顺的年景,一年一度的“行彩桥”(也称行头桥)活动总会在锦饰花灯中如期拉开帷幕,成千上万的市民在暖意融融的初春中感受盛世佳节所带来的喜庆气氛。位于榕城打铜街的石狮桥是每年最热闹的地方,数以万计的人将此桥围个水泄不通,大家一边行桥一边摸着桥头的石狮,默念佳句,祈望能够过个丰收、吉祥、安康的新年。尽管人潮如涌,但是男女老少仍乐此不疲,到处荡漾着欢声笑语。

行彩桥的由来,《揭阳县志》中并无记载,但当地民间却流传着两种相关传说,其中有一则为凡间传说:相传古时榕城一贫穷人家育有一对儿女,女为长、子为次。长女出嫁后,因娘家人手不足,发展不快,多受歧视,后常回娘家帮忙。有一年元宵节期间回娘家,其夫与其弟在家门前的小桥上张灯结彩,以作娱乐。是年姐喜得贵子,弟赴试中举,搭彩桥遂被视为祥瑞之举而流传下来。

另一则为神话传说:从前有人梦见一位仙姑告诉他,某日洪水要暴发。洪水到来之前,地上有一条五彩缤纷的桥连接天空,只要往桥上走,便可逃过灾难,人们照仙姑的话去做,果然免遭厄运。从此以后,在这一天,人们便以“行彩桥”的方式渡厄,祈求平安。古榕城是水城,榕江南北河夹城东流,城中河道交错。但自古以来,榕城的石狮桥一直被当地人视为中心桥,这是因为古时榕城称玉窖村,南北窖河称玉窖河。石狮桥在玉窖河的中段,这种地缘的中心观念一代传一代,一直流传至今。现今尽管城内搭的彩桥很多,“石狮桥”仍是人人必行的一条彩桥,从“行头桥”开始,这里便人山人海,即使被挤得汗流浃背,走过桥去也便心情舒畅,其乐无穷。

“行彩桥”分三个回合进行。正月十一日晚开始的“行彩桥”,称为“行头桥”。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人们三五成群,扶老携幼,兴致勃勃地向彩桥涌来。正月十五晚进行“行彩桥”的第二回合,称为“行二桥”。人们既闹元宵赏花灯,又“行彩桥”,但远远比不上正月十一晚热闹。正月十六日晚进行“行彩桥”的第三回合,称为“行尾桥”,整个“行彩桥”活动至此结束。

由于自古以来中国人凡事都喜欢追逐第一,以求图个好彩头,更是诞生了争先恐后、争强好胜、你争我夺、迫不及待、群雄逐鹿、数一数二、名列前茅、卓尔不群、鹤立鸡群等等成语,我们榕城这座古城每年行彩桥三个回合的民俗传统,人们自然纷纷争先恐后要选择正月十一日晚上七点开始的行头桥。也正因如此,正月十一会是这座古城最隆重最欢庆的日子。那个晚上万人空巷,人潮涌动,普通百姓欣喜若狂,诚心祈福,尽情享受节庆的快乐。可越是热闹,越是我们警方严阵以待、提心吊胆之时,“安全”这两个字,从春节刚过便成为压在我们每个警员心头的一块大石,而且一压就是十来天,直到正月十六三个回合的行彩桥活动结束,心中的石头才会落地。

每天一踏入区公安分局,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上。

市委、市政府决定今年恢复行头桥等大型民俗活动,市民闻讯欢天喜地,我们警方却为了全力备战,所有人的内心都像上紧了发条,各就各位,紧张工作。

每天一上班,局长就召集全体警员训话,给我们本已发紧的内心层层加码。他先是反复强调今年行头桥可能出现的火爆程度以及警方必须全力保证安全的重要任务,然后逐一让各队各组汇报前一天的备战演练情况和新一天的工作安排。尽管局长的反复强调不免让人觉得他有些婆婆妈妈,但没有人认为他反复强调的有什么不对。确实,新冠疫情结束,百姓那放飞自我的欲望,岂不像压抑得太久的火山渴望爆发?一旦活动如期举行,那热闹和火爆程度将不难想象,肩负确保百姓一方平安的警方能不全力以赴吗?

春节刚过,市、区两级公安机关就紧锣密鼓全警动员、周密部署,依据智慧大数据预判活动时的人流、车流以及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提前谋划、精心组织,经三十多次现场踏勘踩点,制定详细安保方案,成立安保工作联勤指挥部,扎实推进各项工作落实落细。截至今天,已经先后投入一千余次警力,按照梯队批次、分批分流、层层设防,应对人流量高峰。总共设置了四个梯次防控区、四十个核心区域执勤点、六个外围执勤点、两个应急屯兵点,制定五条巡防路线,划定两个交通管制圈、禁飞圈,“点、线、面”结合,织密现场安全防护网。此外,还提前通过市、区两级新闻媒体,公布交通管制、禁飞公告和人员车辆通行停车导引图、现场步行路线图,提醒市民更好地规划出行路线,减少拥堵。各岗点执勤民警按照方案部署,严防拥挤踩踏和意外事故发生。

尽管已经做了周密细致的部署,但局长说了,这还只是一张草稿,如同绘画,草稿是算不上画的。要让草稿成为一张完美的画作,要做的事还很多很多,布局、结构、层次、工笔、细描、着墨、着色等等,需要全体警员分工协作,各就各位,恪尽职守,共同完成。局长自己喜欢国画,业余时间也喜欢习画,所以每项工作他都喜欢同绘画类比,也都力求完美。这一点,大家倒是很欣赏他。有一点艺术细胞的领导,怎么说比一个大老粗处起来要舒服些。

我的任务是跟着刑侦队的高队长和分局的几位领导,对以石狮桥为中心的各个防控区、执勤点、防护网、交通疏导口和应急屯兵点反复巡查。位于打铜街的石狮桥是正月十一日晚开展的行头桥中心地点,是这个大型民俗活动中的核心地点、安全重地。距离行头桥活动正式开始还有几天,可这座古城的大街小巷早已经张灯结彩,大大小小的石桥都已经被各种彩旗打扮得花枝招展、欢乐喜庆。石狮桥周围,更是悬挂着成百上千幅绣有“合境平安”“竹苞松茂”“富贵吉祥”“国泰民安”“物阜民安”等字样的标旗彩幅,桥的两侧扶手栏杆和桥头柱子上,扎满榕树枝和竹枝,表达了人们对今天幸福生活的喝彩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眼看着这一幅幅既熟悉又亲切的标语,我的内心不禁弥漫着久违的温暖与激动。加入警队之前,我每年正月十一晚上,都会与年轻的伙伴成群结队,兴高采烈地跟随如水的人流到石狮桥这边赶热闹,行头桥,摸石狮,许愿景。也会与众人一样手持从桥头采摘、象征吉祥的榕树枝和竹枝(潮汕话中,榕树也叫成树,成功的“成”;竹在潮汕话的发音中则与得到的“得”同音),两者寓意明显,都寄托着人们对新的一年的美好愿望,都是在祝愿新年合家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采摘榕叶时,还会念当地人人皆知的潮州话顺口溜祈福语:“摘榕叶,日日有钱揸(拿)。”行头桥结束之后,榕叶还会被带回家里插在门楣上,以祈带来新年好运。

行頭桥的高潮是摸石狮。行过了石狮桥,人们会争先恐后地去摸石狮桥头东侧处那唯一的红色石狮,边摸边口中念念有词。不同年龄、不同诉求的人会带着不同的祈祷去摸石狮的不同部位,也寄托着不同的新年愿望。如带着小孩的人会说“摸狮头,阿奴(孩子)事事贤”,未婚的小伙子说“摸狮肚,娶雅嬷(漂亮妻子)”,怀孕的妇女则说“摸狮耳,生阿弟”……除此之外,经过石狮桥时,姑娘们拿石块或竹枝掷至石狮桥下的玉窖河中,会说:“掷(或行)桥中,嫁雅翁(帅气的丈夫)。”每年这个时候,我和姐妹们当然也概不例外,嘻嘻哈哈行过头桥时,会有意地行在桥的正中央,往桥下的玉窖河中央掷小石块或竹枝。当然,那时候我们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只不过是觉得好玩、随大流罢了。走过石狮桥,来到了石狮前,我们也都会迫不及待地挤进人缝,去摸石狮,同时也许下新一年的美好愿望。石狮前那热闹混乱的场面,当时觉得很好玩,可时过境迁,如今自己已经当了一名警员,成为确保百姓平安的一员,我预感到今年的行头桥大型民俗活动是前三年活动的叠加,如果疏导不当,场面将难以控制。

正是出于这种顾虑,那一天我内心冒出一个主意,并向同行的高队长和分局的几位领导建议:如果能通过各种媒体宣传、渲染今年行头桥将面临的巨大交通压力,适当减少些行头桥时的车流和人流,同时为了保证个人安全,建议老人小孩不来行头桥,这样是否会好些。我还强调,万一行进的人流中发生老人或小孩跌倒的情况,恐怕会酿成踩踏事故,要真是那样,可就不可收拾了。

我的意见很快得到高队长的赞同,几位领导也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最终一致认为:可以宣传,建议老人小孩尽量不来凑热闹,但不宜强制人家不来,因为这样做没有法律依据,警方不能剥夺每一位市民参加民俗活动的自由。

即使这样,我内心已经浮出几分得意,一是自己的建议竟然被领导部分采纳了,二是我回家有理由劝爷爷正月十一不来凑热闹了。

下班之前,我妈发来微信信息,让我设法撤一次谎,骗一次爷爷。一听到“骗”字,而且是要骗爷爷,我浑身一激灵,仿佛忽然间被马蜂蜇了一下,怎么也不敢相信。自我懂事以来,我妈和我爸向来对爷爷奶奶都孝敬有加,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人们都说,世间最难处理的关系就是婆媳关系,可我妈与奶奶的关系从来就亲如母女,与爷爷也亲若父女,这首先当然要归功于我爸和我妈的夫妻关系。我爸我妈是小学时的同班同学,可以说青梅竹马。到了中学,他俩偷偷恋爱,在校时眉目传情,放学后时常形影不离,总是相约着一起回家,只是因为双方都顾及影响,路上没有手牵手而已。长大走上社会之后,他俩水到渠成修成正果,结婚生女,这个女便是我。自我开始懂事,我发现我爸我妈恩爱有加,凡事有商有量,家务分工协作。尽管是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可家里自始至终和睦得像一首抒情的小夜曲,家人之间从来就不曾吵过嘴红过脸。正因如此,我们家曾被市妇联评为全市模范家庭,全家人还当着欢声雷动的上千观众上台领奖,被众多的记者追逐拍照采访。如今,我妈竟然发信息让我设法骗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了?再说骗什么,怎么骗?莫非奶奶不在人世了,抑或爷爷年纪大了,我妈的心也变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秒回我妈:“妈怎么啦,为啥要骗我爷爷,你没事吧?”这串硬邦邦的字一发出去,我感觉像一梭子子弹,急火火地射向我妈。我妈也不多说,只回复几个字:“你回来再说吧!”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满腹狐疑。可回到家里,风平浪静,一切如旧。我爸与爷爷正一边在茶几上下跳棋,一边听潮剧呢。爷爷专用的那个iPad里,正在播放《陈三五娘》:“一轮明月照高空,万般花灯照眼红。街人游人如潮涌,鱼灯队队赛游龙。一年一度元宵夜,敲锣打鼓闹春风……”好家伙,元宵节还没到呢,爷爷却率先听起这闹元宵的剧目来了。

我礼节性地同他俩打过招呼,我妈便使眼色招呼我赶紧吃饭,还说吃完了陪她到楼下小区散步。我一听心知肚明,紧赶慢赶,三下五除二吃完饭,遂跟爷爷和我爸打了声招呼,与妈妈一起出门下楼。

刚刚走进电梯,我便迫不及待旧话重提,问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啥让我骗爷爷。妈妈嘴一撇,道:“唁,还有啥事?还不是闹着正月十一要去行头桥!他都这把年纪了,人山人海的还非要去凑热闹,万一撞了摔了可怎么办?”妈妈一脸愁容。

我一听恍然大悟,内心也直发愁,埋怨随口而出:“哎呀这个爷爷,玩心咋这么大呐?!”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小区。月色朦胧,灯光温柔曼妙,花园里姹紫嫣红的景色仍依稀可见,夜色中草木散发的清香也沁人心脾。

我问妈妈:“那你到底打算怎么骗爷爷?”

妈妈收住脚步:“你就告诉爷爷,上级政策有变,考虑到疫情未彻底结束和人员太过拥挤等原因,原本今年正月十一恢复行头桥大型民俗活动的决定取消了。”说这话时,妈妈一脸严肃,像极了一位街道居委会的女干部。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滑稽样子,我扑哧笑喷:“哈哈哈我的妈呀,你真是太可爱了!你不想想爷爷整天抱着个iPad,天天刷朋友圈,翻看新闻,他老人家这么鱼灵鸟精,外面要发生什么新闻哪能逃过他的火眼金睛啊,你想得太简单了。”

听我这么一说,妈妈“噢”了一声,不停眨巴着眼睛,道:“你说的倒也是啊,可他坚持要去,我们到底该怎么办?”说完,妈妈告诉我,自打爷爷获悉今年正月十一榕城将恢复行头桥,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夜夜惦记,天天念叨,像过去的孩子天天盼着过年一样。“他说过,自打他记事起,行头桥是他每年必去的传统民俗活动,除了刚刚过去的三年疫情防控,他停了三年,今年行头桥他无论如何都得参加。”开始的时候,我爸我妈没怎么把爷爷说的话当回事,虽然也听着,却都不正面回复他老人家。首先是从内心就不认可,因为俗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爷爷过了新年都九十出头的人了,如今走路都不那么稳,非要去人山人海的地方扎堆凑热闹,那不等于自找苦吃吗?万一真的被人撞了或不小心自己摔了,这事可就大了去了。二是觉得反正距离正月十一的时间还有好几天,可以不那么急于回复他,也算是缓兵之计吧。爷爷虽然早已是耄耋之年,却并非糊涂之人,他聪耳灵目,脑子也不比我们年轻人差。平时在家里,他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完毕,无一例外会在阳台上伸展腰肢、活动筋骨,边听手机新闻边吃早餐,天南地北、国内国外,大至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小至自家小区附近的新鲜事,反正甭管什么新闻,他老人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虽然蜗居在家,却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当初,我爸我妈是为了不让爷爷落在时代的脚步和年轻人之后,更主要是为了他老人家每天不至于太过寂寞,遂给爷爷购买了iPad和一台华为智能手机,还让我手把手教会他怎么使用。不料爷爷不仅对iPad和手机爱不释手,使用方法也学得飞快。他每天看新闻刷朋友圈,自己也学会了用手机拍照和发朋友圈。朋友圈里三天两头能看到他发的照片,比如家里阳台上的各色盆景和花卉,他自己练太极拳、下跳棋或练书法的照片,每每都能赢得朋友的纷纷点赞。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与朋友通视频电话,每每聊得眉飞色舞、热火朝天,有时候聊到开心处,爷爷还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手机和iPad确实给爷爷增添了不少快乐,也让他每天能轻而易举闻听家事國事天下事。正因如此,眼下反过来要想隐瞒爷爷外界发生或将发生的什么大事,反倒是异想天开了。

这不,爷爷见我爸我妈好几天对他提出正月十一去行头桥的事充耳不闻、爱理不理,遂憋不住转守为攻,直截了当问我爸:“家德啊,我说正月十一去行头桥的事你和秋芬商量得怎么样了?到底同不同意我去呀?”家德是我爸。爷爷这句话来得突然,让我爸猝不及防,弄得他哼哼哈哈,好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含含糊糊地说:“哦,爸您说是行头桥吧?不是还不到时间嘛,我……我同秋芬还没商量呢,届时看情况吧。”爷爷却固执地说:“我可有话在先,甭管什么情况,我无论如何都得去!”在家里,爷爷向来一言九鼎,这下我爸我妈开始焦急了,于是我妈就想出个让我骗一回爷爷的主意来。只是我妈的这个主意,对我爷爷来说根本就行不通。

不过,我也安慰妈妈,告诉她我今天的建议被领导部分采纳的事。妈妈听罢,原本郁闷的神情瞬间变得明亮起来,眼睛闪闪发光:“真的呀,那太好啦!如果新闻媒体能劝告各家各户老人小孩少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不去行头桥,那咱们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劝你爷爷了。”

我说:“到时候我来劝爷爷吧。”

今天是正月初十,距离明晚行头桥的大型民俗活动仅剩下一天时间,相关的一切工作都箭在弦上。这几天,市、区两级公安机关每天都在紧锣密鼓继续紧张演练,各队各组备值勤点的警员都在一遍又一遍地熟悉和演练各个环节的备战,以预判活动正式开始之后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气氛紧张,让每个人的心弦都绷得紧紧的。

与此同时,报社、电台、电视台以及各级政府、事业单位的微信公众号,都在连篇累牍地发布即将到来的正月十一日行头桥大型民俗活动的相关信息,还专门发布了各种注意事项,其中就包含了我前几天向分局领导提的建议:“请尽量避免带小孩和老人参加行头桥,以免发生意外。”这一条,是我的尚方宝剑,今晚我将带着这则信息,回家做爷爷的工作。之前的几天,我一直按兵不动,在家里压根不提行头桥和备战的事,爷爷竟然也没有主动提起。爷爷不提起,不等于我可以一直不闻不问,更不可以高枕无忧,毕竟他是我的爷爷。随着行头桥时间的日渐临近,眼下焦急的倒轮到爸妈和我了。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之前的缓兵之计我无法再用下去,如果我今晚再不抓紧做爷爷的工作,明天爷爷在家里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呢!

同往常一样,晚上下了班,我回到家就吃到了妈妈为我预留的饭菜。今晚有米饭、红烧排骨、白灼芥蓝,外加冬瓜墨鱼丸汤。这个时候,也是我每天感到最惬意和幸福的时候。虽然没能赶上共进晚餐,但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我依然强烈地感受到母爱和家庭的温暖。

只不过一说到“家”这个字,我内心便像打破了厨房里的调味罐,一时间五味杂陈。自打我懂事至今,我一直生活在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只是我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按说早就该有自己的小家,即便继续与父母和爷爷一起生活,正常情况下也该结婚生子了。纵观周围的同龄人,早就拖家带口、为人妻为人母了,不少同龄人甚至已经有两个孩子,可我至今仍孑然一身。说来惭愧,并非我不想谈婚论嫁,是同如今的许许多多的大龄男女一样,高不成低不就呀。想当初,我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读书,追求我的学兄学弟,不夸张地说,满打满算恐怕得有一个排。那时候我身高已经是一米七,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是文体积极分子,既是学生文艺宣传队的一名歌手,还是学生女排的二传手。平时与闺蜜走在一起,时常鹤立鸡群、一枝独秀,频频招来男生的回头。可面对男生时不时的追求,我虽并非一概无动于衷,可行动上却异常淡定。因为上大学之前,我爸我妈甚至我爷爷都已经有言在先,说我是独生女,希望毕业后回榕城工作。再说我爷爷退休前曾是揭阳一中的一名班主任兼历史教师,我考上大学时榕城公安分局的张局长是我爷爷的学生,毕业后与爷爷还保持着联系。张局长听闻我考上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在为我高兴的同时,还开玩笑地对爷爷说:“王老师,告诉您孙女,让她将来大学毕业后回榕城工作吧,中国人民公安大學是全国警界的最高学府,只要她回来,我们肯定欢迎啊。”不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平时就一根筋、喜欢钻牛角尖的爷爷一下子记住了,还兴高采烈地对我们转达了张局长的话,郑重其事地帮我权衡:虽然北上广深是就业的热门城市,可那儿人才扎堆,竞争激烈,生活成本高,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缺亲少故,没有任何根基和人脉,靠一个人单打独斗,想干出名堂来谈何容易?还不如回榕城呢。榕城虽说是三四线城市,却是古城、名城,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江河环绕,风光秀美,四季水果飘香,潮汕美食应有尽有,上下班不像北上广深那样仅单程动辄要花耗一两个小时,而只需要十几分钟,是非常理想的宜居城市。你要是毕业后去一个人才济济而又陌生的城市,哪里有这么好的条件?更何况,你是家里的独生女,是我们的心头肉,莫非你就忍心远走高飞,将我们狠心地扔在榕城老家?

爷爷的这番话,简直是语重心长,可又软硬兼施,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又暗藏机锋,无非就是好说歹说,劝我毕业后一心一意回榕城老家。在家里,我打小就受宠爱,被视为掌上明珠,当然也接受他们阳光雨露般潜移默化的教育,成为家里的乖乖女。离家上大学之前,爷爷的这番话几乎是人情人理,让我一时间无话可说。更让我无话可说的是,爷爷说这番话的时候,家人们频频点头,那情形让我立即意识到:即便不是他们商量好的,就是爷爷的这番话一字一句都说到了爸爸妈妈的心坎上。爷爷话音刚落,在场的家人就添油加醋,七嘴八舌地说就是就是,爷爷说得太好了,可谓字字珠玑、句句入理,小蔓你可得听话哦。长辈们的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彼时还不谙世事、身单力薄的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乖顺地在长辈们面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离开了家乡,在北京上大学的四年间,面对外面的世界和众多的诱惑,我并非无动于衷,也并非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过别的想法。可临近毕业,家里无形的丝线又紧锣密鼓越拽越紧,我像一只高飞的风筝,终究没有能够摆脱被收回的命运,乖乖地回到家人的身边。

回到榕城,我考入公安分局干文秘兼宣传干事,工作倒是顺风顺水,但婚姻问题却是处处碰壁。倒不是因为没有人看上我,恰恰相反,要么是没有一个人让我动心,要么是见到我对方先自惭形秽,不仅觉得身高和长相配不上我,甚至我警察的职业也让对方退避三舍。相较于北上广深,榕城就巴掌大,平时走在街上几乎三个人就能碰上两个熟人,谁家吵个架出个丑事,转瞬间就能传遍全城。在这么一个地方,找对象就像就业那么困难,因为可供选择的余地实在太少了。几年来,虽然家人们在这个问题上比我还着急,可我也是没办法呀,除非让我嫁到外地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婚姻一拖再拖,成了我的老大难问题。时至今日,我才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当初大学毕业回家乡是多么失策,颇有好不容易进了大江大河的鱼儿不慎游回小水塘的感慨。这事我爸我妈嘴上虽然不说,却也渐渐地意识到当初执意要求我回来多少有些草率,同我说起这事时已经从过去的理直气壮变得小心翼翼,唯恐说多了惹我伤心生气。爷爷表面上还是没心没肺,时不时提醒我、敲打我,说我找对象不应该挑三拣四,差不多就得了。他这么说,时常让我气不得也恼不得,更多的时候是哭笑不得,因为他是我耄耋之年的爷爷。真是天大的玩笑,这事我哪里是挑三拣四?实在是“差不多”的选择都没有呀。可背地里,爷爷在这件事上很较真,他在家天天祈求佛祖保佑我早点找到如意郎君。他几乎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三天两头地托朋友帮助我物色对象,简直是掘地三尺了,可迄今都是无功而返。他并未因此气馁,依然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样,绝不认输。反正只要有机会,他就不失时机地推销起自己的孙女,仿佛我是一件滞销产品。我曾劝爷爷别再管我的事了,可他口头说好,行动上却一如既往。后来我都压根不配合他了,只要爷爷为我新牵一条线,新物色一个小伙子并提出见面,我就编出各种理由,或说我忙,或干脆胡诌自己刚认识了一个,正在接触呢,不方便同另外的人见面,弄得爷爷急惊风碰上个慢郎中——干着急。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眼下我与爷爷对调了角色,在明晚是否去行头桥这个问题上,轮到我来做爷爷的工作了,而且焦急的人换成了我。

我该如何向爷爷开口呢7

吃完晚饭,我坐到茶几旁边的沙发上,主动招呼爷爷:“爷爷,来,我给您泡杯大红袍,您喝不喝?”

爷爷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专心刷着微信,听我这么说,爷爷苍老的脸乐成了一朵花:“哈哈,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蔓竟然也有时间给爷爷泡茶,爷爷是求之不得啊!”言毕,他放下手机,专注地看着我,脸上乐呵呵的。这时候我爸我妈也心有灵犀,坐到茶几跟前,美其名日是等着我给大家泡茶,实际上心知肚明,都等着我开口做爷爷的思想工作,他俩好在一旁敲边鼓。

我说:“爷爷,实在抱歉,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时工作太忙,难得有闲暇的时候,就连晚饭也时常无法同你们一起吃。”

爷爷听了频频点头:“呣,是啊,你们当警察的,负责保一方百姓的平安,责任重大,不可能不忙,只不过……忙得有些难以想象。唉,早知如此,当初不应该让你去当警察,还不如像爷爷和奶奶一样当教师。当教师嘛,过去虽然被人贬低为‘臭老九,可不管怎么说,教师工作相对稳定,何况每年还有两个假期。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当教师至少有时间可以兼顾家庭,可以相夫教子。不像你现在,没完没了天天忙,就连婚姻大事都耽误了。唉……”

我急忙向爷爷摆了摆手:“哎呀爷爷,您怎么又扯上这个话题了,您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来,喝茶喝茶!”说着,我将一杯刚沏好的大红袍端给爷爷,又给爸爸妈妈分别端了一杯。我用的是潮汕茶道专用的工夫茶杯,小巧、精致,白得耀眼。茶水冒着热气,散发着茶香,那氤氲的热气正袅袅娜娜向上飘散,像极了翩翩起舞的仙女。

说到工夫茶,潮汕家家户户都有工夫茶具,每天再忙再累,也必定要喝上几轮。虽然平时在家里,我自己很少动手,大都是爸爸和爷爷泡茶,甚至在办公室我也都喝现成的,因为办公室也有工夫茶具,只要时间许可便会有同事自告奋勇动手泡茶,我坐享其成。

关于潮汕工夫茶的茶道,我虽非行家,可也像大多数潮汕人一样略知一二。潮汕工夫茶是我国古老的茶文化之一。据传,工夫茶起源于宋代,在广东的潮州府(今潮汕地区)及福建的漳州、泉州一带最为盛行,唐、宋以来品茶艺术不断承袭普及,有苏辙的诗为证:“闽中茶品天下高,倾身事茶不知劳。”可见,品工夫茶成了潮汕人和闽南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件大事、一种习惯。潮汕人甚至不把茶叶叫作“茶叶”,而是“茶米”,因为对“嗜茶如命”的潮汕人来说,茶已经和米一样,成为每天的生活必需品。

“壶小乾坤大,茶薄人情厚”,在广东潮汕地区,不论嘉会盛宴,还是闲处逸居,乃至豆棚瓜架,随处都可以看到提壶端杯、长斟短酌的场景,简直是一幅幅充满安逸情趣的风俗图画。

至于潮汕工夫茶的沏泡程序,比较讲究的一般奉承著名的八步法:治器、纳茶、候汤、冲点、刮沫、淋罐、烫杯、筛茶,反正每一步都很复杂。说起来话长,我只知八步法中的最后一步,筛茶。筛茶时冲罐要靠近茶杯,叫“低斟”,依次轮转筛入各个茶杯,须反复二三次,叫“关公巡城”,使各杯汤色均匀;茶汤筛毕,罐中尚有余沥,须尽数滴出并依次滴入各杯中,叫“韩信点兵”。所以,也有人把烹制工夫茶八步法的具体程序,简单概括为:“高冲低洒,盖沫重眉,关公巡城,韩信点兵。”

潮汕工夫茶沏泡的第一道茶,一般不喝,而用于烫洗茶杯,但这种烫洗仅仅是第一遍,还必须用滚烫的开水将所有茶杯再烫一遍,而后才端起已沏泡好的冲罐开始筛茶。

我以长幼辈分顺序,先端给爷爷的那杯茶,就是刚筛出的第二道茶。我又给爸爸妈妈递完茶,最后的一杯自然是犒劳自己。

我忙着沏茶时,爷爷一直含笑注视着我,挺赞赏的样子。喝了一口茶,他竖起大拇指夸奖道:“呣,不错嘛小蔓,工夫茶沏得挺像那么回事,不愧是潮汕人的后代。将来要是嫁出去,仅凭这一点就无可挑剔,应该算得上一位合格的潮汕媳妇。哈哈哈哈哈……”

瞧瞧,爷爷又旧病复发了不是?我装出生气的样子,嗔怪道:“哎呀爷爷,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嘛,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哼,您不能说点别的吗?”我阴着脸,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将脑袋扭向别处。

爷爷见状,哈哈大笑,连声说:“好好好,小蔓你别真生气啊,爷爷只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啊。”他喝下茶,又连声夸奖:“呣,不错不错,好茶好茶!”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小蔓啊,要说点别的,正好我有话一直想同你说呢。”

听爷爷这么说,我扑哧笑了:“好呀爷爷,说吧,您想说什么呢?”

爷爷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脱口而出:“我想问明晚行头桥……”

哈哈,正中下怀。我一听乐了,立即打断他说:“好哇爷爷,我正想同您说说行头桥的事呢!”

我爸我妈一听,相视而笑,立马打起了精神。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同爷爷正儿八经谈话。身份呢?一半是孙女,另一半是警察。

我说:“爷爷,我长这么大了,您一向就对我疼爱有加,陪我玩逗我笑,给我买各色各样的玩具,您不愧是我的好爷爷。因此,我对您一直心存感激,敬爱有加——”

“哈哈,小蔓你可别这么说,这可是人之常情,与生俱来的,谁家的爷爷不喜欢自己的孙子孙女啊。反过来说,你长大以后,不也一直孝敬我们吗?”

我笑着说:“是的。尊老爱幼,天经地义,是咱们的光荣传统。爷爷,您和我奶奶,是咱们王家的缔造者、有功之臣,可惜奶奶走了,家里如今就只剩下您这个镇家之宝。您知道奶奶临走的时候对我爸我妈说了什么吗?”

爷爷看了看我,又瞧了瞧我爸和我妈。我妈见状,抢先回答:“妈走的时候,对我和家德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定要照顾好您。”

爷爷听了,抿着嘴,转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呣,谢谢,谢谢!秋芬、家德,还有小蔓,你们一直把我照顾得很好呀,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我一直很满意。有你们这些孝子贤孙,我每天都很开心。”

我说:“爷爷,只要您每天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就是我们全家人最大的福分。不过,岁月不饒人,要特别小心,更不要轻易出门。您今年都过九十岁了,行动有所不便……”

爷爷忽然挥手打断我,笑眯眯地说:“小蔓,你说的这些道理爷爷怎么能不知道?可这些道理早过时了,你可知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如今人的寿命都在延长?台湾有一首著名歌谣,你听说过吗?”爷爷挤眉弄眼,停顿了一下,故意卖起了关子。

我问:“什么歌谣呀?”

“‘人生七十才开始,八十满满是。九十也是无稀奇,一百笑嘻嘻。六十算来是孩儿,五十是幼囝。四十睡在摇篮里,三十才出世。哈哈,怎么样,精彩吧?”爷爷得意地笑。

我被爷爷逗乐了,遂先扬后抑地附和道“嗯,这歌谣倒是挺逗的。不过,这是乐观派的说法,实际上,现实生活没那么乐观吧,任何人的肌体和健康状况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退,这是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比方说,人山人海拥挤的地方,老人就是挤不过年轻人。爷爷,我同我爸我妈一样,倒是真心实意地希望您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命百岁。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记住奶奶临终前留给我们的话,全力将您照顾好,绝不能让您磕了碰了,更不能摔了。有句俗语说得好:‘少怕歪,老怕摔。老人要是摔倒,那可不是个好兆头,伤筋动骨甚至一病不起……”

我说这番话时,爷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听到这里,突然举手作暂停手势,道:“打住打住!小蔓啊,你甭再说了,我都听出来了,说了半天,你是不让我参加明晚的行头桥.对吧?”爷爷睁一只眼眨一只眼,冲我扮着鬼脸。

我索性直截了当:“爷爷,这回您可猜对了。因为担心您的安全,所以明晚,您就别去行头桥了,好吗?”

爷爷听罢,看了看我,又瞧瞧了我爸和我妈。我爸不失时机地说:“爸,小蔓说得对,这事我们考虑了很久,也商量了很久,最终三个人达成了一致,都认为您这把年纪确实不适合再去凑热闹行头桥。我们担心您的安全。”

我妈也趁热打铁:“爸,我们可都是为您好。”

爷爷听了,反驳道:“这我知道,你们肯定是为我好。可对我来说,你们知道什么才是好吗?没错,我都九十岁了,可你们觉得我还有几次可以去行头桥的机会呢?之前三年疫情,已经耽误了三年。今年对我来说,没准是我这一辈子最后的机会了。你们真要是为我好,就应该顺我意,陪我去。

一石破天惊!爷爷的反驳,软中带硬,防守反击,犀利无比。谁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这让我们一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沉默了一会儿,我急中生智,变换策略。我说:“爷爷,您这么想,从您的角度来讲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我们公安局发布的行头桥注意事项,其中提到为安全起见,不建议老人小孩参加行头桥。”

爷爷说:“这我知道,我在你们公安局和其他新闻媒体的微信公众号上都看到了。可是,这毕竟仅仅是建议,并没有明确禁止呀!既然不禁止,为什么不可以去?”

“哎呀我的好爷爷——”见一计不成,我有些急,说话竟也嗲声嗲气,撒起娇来,“虽然公安局并没有明确禁止,可我是一名警员,有责任让家人以身作则,尽量不去石狮桥那边添堵,看在我是您孙女的分儿上,您也该支持我的工作吧,是不是?”我噘起嘴巴,以恳求的目光望着爷爷。这做派要是让外人看到了,我肯定警威扫地。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由得直吐舌头,赶紧收敛。

不料我话一出口,爷爷却愣住了。他先是蹙着眉思考,长时间凝视着我,又径自“嘿嘿嘿”笑个不停,还竖起大拇指冲我说:“哎呀我的好孙女,你这一招厉害,不愧是警察!这个嘛……呣,你既然这么说,还真得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哎呀我的好爷爷,您还想个啥呀,您就支持我这一回吧,就这么定了。来,喝茶喝茶——”我乘胜追击,得寸进尺,连哄带敬,将一杯刚冲好的茶恭恭敬敬端到爷爷跟前。

爷爷不置可否。他端起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又捋了捋胡须,久久地凝视着我,“嘿嘿嘿”地笑着,和蔼中带着几分狡黠。

时间一向我行我素,正月十一这天说来就来了。

虽然市、区两级公安机关全警动员,已经紧锣密鼓备战和演练许多天,但这一天真正降临,紧张的气氛骤升,压力在每一个警员心头自然又大大加码了。随着夜色消褪、天空露亮,我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细胞都上紧了发条,进入临战状态。

按照市、区两级公安机关的统一部署,所有警员都要早上八点前到岗,为今晚的行头桥大型民俗活动的安全保卫工作做最后冲刺。

八点整,分局召开了最后一次动员大会,局长以严肃的表情和高亢的声音再次强调:“今年的行头桥大型民俗活动,是因三年疫情停办后恢复的第一年,老百姓参加的欲望异常高涨,届时入场的人肯定是成倍增加,场面会空前火爆。全力以赴确保活动自始至终安全和有序地进行,事关活动的成败。我要求全体警员,一定要以高昂的斗志和高度的责任感,按照先前的部署和要求,各就各位,全力以赴,从容应对,确保交通有序和民众的安全,以出色的表现完成今年行头桥大型民俗活动安全保卫工作的各项任务。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全体警员齐声应答,声音震天动地,我心里却暗暗发笑。局长曾经是广州恒大足球队的球迷,恒大队鼎盛时期,每次正式比赛前,队员之间都会互相鼓劲,著名巴西球星保利尼奥都会说这句“大家有没有信心”,那特有的古怪口音,滑稽好笑。说不清什么时候起,局长竟然也捡起了这句口头禅,每次他一开口说这句话,我内心都不由得直乐。当然我是绝对不敢笑出声的,但脸上不由自主传递出的微笑,反倒给了局长信心倍增的印象。这对我来说,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动员大会结束,所有警员便像水管里被分流的水,迅速到达各自的位置。我的任务是协助局长督促各派出所、各警队查漏补缺,尽快上报各值勤点最后的备战情况以及急需协调和解决的问题,同时帮助局长预审宣传部上报的今天的宣传计划和相关内容。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微信一个接一个地发,像一部开动的机器在高速运转,反正我是忙得几乎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正忙得上气不接下气呢,冷不丁却瞄到我妈发来的一个信息:“小蔓,你爷爷又犯倔了,一早起来闹着要我们今晚无论如何带他去行头桥。”

我的心一沉,秒回:“妈我正忙着呢,这事我顾不上也没时间回家处理了,你和我爸看着办吧,尽可能哄着爷爷,别让他添乱!”

我妈回复道:“没法哄了,他倔劲一上来,我和你爸压根就没办法哄,你爷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

我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根本没时间回答了。眼下如山的工作正压在我身上,需要争分夺秒,我确实顾不上家里的事了,爷爷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了,随他去好了。

虽然不再回复我妈,我内心却难以平复,一边紧张工作,另一边心思还被爷爷的倔劲纠缠着。退休前,爷爷是正儿八经的中学历史教师,身上一向有股倔劲,做什么事都极其投入,极其认真,不知道这性格是不是与他学历史专业一向要求的严谨有关。爷爷在学校挺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工作也很出色,他带的毕业班历史单科成绩連续好几年在全市名列前茅。退休后,爷爷开始信佛,当然奶奶和我爸我妈也信佛。爷爷有一帮佛友,三天两头聚在一起念佛经、交流学佛心得。爷爷还时常给佛友们讲述佛教的历史,讲佛教当初如何从印度传人中国,讲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身世与传说。爷爷的这些专业优势,很快赢得了众佛友的爱戴,时间一长,爷爷慢慢地成了他们那个佛友圈的中心。佛友们平时有事没事都愿意同我爷爷联系,请教我爷爷佛教的相关知识。在众佛友的建议下,爷爷还曾组织佛友们到山西的五台山、四川的峨眉山、安徽的九华山、浙江的普陀山等佛教名山拜谒佛祖。当然,这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爷爷身子骨硬朗,精神状态也好。进入耄耋之年,爷爷便不再远游,只是他也没闲着,他与佛友们时常积德行善,每年都会到本地著名的双峰寺、慈云禅寺拜佛烧香,充当义工,有时候还为贫困地区或灾区募捐,抑或捐献给本地的一些慈善机构。

逢年过节,家里的香火不断。像本城里的家家户户那样,我家也准备了各色各样的祭品,祈求佛祖和先祖保佑家人平安,福荫本家子孙后代。年少时我不甚理解,曾问爷爷拜佛何用。爷爷摸着我的脑袋,慈爱地说:“傻孩子,佛祖能保佑咱们一家平平安安、心想事成啊!”我听了似懂非懂,朝爷爷点了点头。

待到奶奶去世,伤心的我又不解地问爷爷:“爷爷,佛祖怎么不保佑奶奶呀?”

爷爷愣了一下,注视着我喃喃自语:“呣,可能是咱们祭拜佛祖还不够虔诚、不够专一吧。”这话,爷爷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自己说。自此以后,爷爷学佛就更加虔诚了,他每天念佛经、捻佛珠,每天早晚各一次,一次至少半小时。爷爷还向我们全家人约法三章,只要是爷爷在念佛经,任何人不能打扰他。我回家只要见到爷爷一个人在房间里念念有词,便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不仅如此,爷爷每年对行头桥的事也更加上心,几乎春节一过就天天念叨,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每回行头桥,甭管现场多么热闹、多么拥挤,他都要亲手摸一下石狮桥头那座红色石狮,口中念着本地人都熟悉的顺口溜和祈福语。行头桥结束之后,爷爷还会将带回的榕叶虔诚地插在我家门口的门楣上,以祈带来新年好运……

这时候妈妈发来微信,告知我,爷爷还是固执地闹着非要参加今晚的行头桥。面对妈妈不言自明的求助,我束手无策,这时候纵然再长个三头六臂,也无法去帮助他们,更无法改变爷爷千年古树般根深蒂固的固执了。我只能一边忙碌,一边在内心一遍遍祈祷,希望爸爸妈妈能有办法最终劝住爷爷。

想到这里,我不得不见缝插针给我妈发了信息:“妈,爷爷现在怎样了,能劝住吗?”

妈妈回复道:“纵然有十头水牛,也无法拉回他了。”

我心头一沉,预感今晚或许有大事降临,内心像陡然间闯进了一只兔子,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皓月当头,夜空浩瀚。

榕江之滨,古榕城万家灯火,人潮如海,喧声鼎沸。如水的人流正缓缓地从四面八方向位于榕城打铜街的石狮桥不断聚集,这里是行头桥大型民俗活动的中心。

此刻,我跟随警方的应急机动大队,驻守在石狮桥附近。由于内心惦记着爷爷,今天下午我自告奋勇,向局长申请加入应急机动大队,并且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应急机动大队来回巡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便于发现更多情况,活动结束后也便于掌握更多材料写总结。而实际上,我是时刻惦记着爷爷的安危呢,说白了也算是假公济私吧。

上午收到我妈的信息,知道爷爷的倔劲难以逆转,行头桥今晚势在必行,我便一直心神不定,一边忙碌一边琢磨着该怎么应对。幸好多年在公安分局任职,熟悉警界的各路人马,我迅即给驻守核心地带的进贤门派出所所长发了信息,同时还发去了爷爷、我爸我妈的照片,让他们得便时多注意各路口监控和各值勤点的情况,如发现有他们的身影,请尽可能予以关照。当然,我自己因参加了应急机动大队,也有机会随时掌握他们的行踪,必要时会充当援兵,神兵天降。

晚上七点钟,人越聚越多,大街小巷,到处灯火通明,张灯结彩。活动中心地带石狮桥周围,悬挂着成百上千幅标旗彩幅,华灯下的彩旗在阵阵微风的吹拂下,喜形于色地招徕着四方来客。石狮桥西侧入口的正面,一座巨型彩门巍然矗立,四周彩旗飘飘。彩门正上方悬挂巨幅红色横幅,“石狮桥”三个黄色大字赫然在目,紧挨着下方是“欢度元宵”的横批,左右两侧的对联则分别是“金狮贺岁”和“春满人间”。此刻鼓乐齐鸣,欢声震天,笑语飞扬。兴高采烈的红男绿女一个个手持榕叶和竹枝,谈笑风生,踏着鼓乐的节拍缓缓向石狮桥聚拢。高音喇叭不断传来安全员的提醒:“大家好,请行人前后保持距离,注意脚下,注意保护好老人和小孩。”这话虽然充满善意,但在我听来却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上级采纳了我的建议并已经在各种媒体连篇累牍地广而告之,希望备家各户的老人和小孩尽量不来行头桥,可那也只是提醒,并不强制,更缺乏法律约束力。其效果好坏,全看市民们的自觉,因而也不可能杜绝小孩和老人来到现场,高音喇叭中安全员的善意提醒自然也就必不可少。我的内心忐忑不安,一边来回巡视一边时刻寻找着家人的身影。然而,眼前人山人海,比肩接踵的人们从我的眼前闪过,我纵有三头六臂千里眼,也难以寻觅到家人的身影。虽然附近的各个路口有视频监控,可此时此刻我并不在监控室,也不便去要求正在紧张工作的战友专门留意我家人的行踪。思来想去,这事归根结底,还是得靠自己吧。

这么一想,我便见缝插针,躲开身边的战友偷偷给我爸打了手机,想问问他们是否已经出门,到哪儿了,却始终没人接听。我又打了我妈的手机,结果如出一辙。最后我不得已打了爷爷的手机,同样是搬雪填坑——白费工夫。看来是因为环境嘈杂、人声鼎沸,他们都听不到手机铃声。可越是这样,我内心越急。

幸好我是在应急大队,队员具有一定的机动性,不用像螺丝钉那样死死固定在某个值勤点。我利用自己的身份,不断在石狮桥附近来回巡视。这时候,人越聚越多,石狮旁边更是拥挤不堪,虽然有工作人员和值勤警察驻守,石狮旁边也安装有隔离设施将人群隔开,按顺序排队,渐次分流,依次走过石狮时也只许行人短暂停留三五秒钟,但由于行人实在太多,争先恐后的情况还是不时出现。我来到石狮附近时,喧嚣的人潮如一锅正煮沸的开水。形形色色的善男信女像抓彩票一样,一个个昂首引颈,嘻嘻哈哈伸出手去摸眼前那只象征着喜气和好运的红色石狮,边摸边不停地喊出各种祈福语:“摸狮头,阿奴(孩子)事事贤”“摸狮肚,娶雅嬷(漂亮妻子)”“摸狮耳,生阿弟”……光听声,就能获悉每一个祈福者的愿景,略知其家庭当前的境况。

我忽然想到,干吗费劲巴拉地在人山人海中到处挤来挤去,那无异于大海捞针呀,简直是吃力不讨好。要是就守在这只石狮附近,不就早晚都会等到他们的到来吗?这么一想,我喜从心来,也不由得埋怨自己之前真的是好傻好傻呀。当然,这也是逼出来的想法,也就是急中生智吧?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正当我心心念念记挂着家人时,一抬眼忽然发现人缝中闪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此刻的爷爷,正在爸爸和妈妈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在人丛中挪步、穿行。他们每人都手握榕叶和竹枝,在人群的簇拥下,前行的路线忽左忽右。我不由分说,利用身穿警服的身份扒开人丛,迅速蹿了过去,高声叫了一声“爷爷”。我的突然出现让他们喜出望外,他们仿佛见到救星一样不约而同喊着我的名字。我迅速从妈妈手里接过爷爷的臂膀,与我爸一起搀扶着爷爷往前挪步,妈妈紧紧跟在后面。这时候,我的警服似乎也成了开路的警车,周围的人见是警察搀扶着老人,都不由自主地让路。我见状也不由窃喜,心想这时候还是自己穿的这身警服好用,没准外人都以为我是助人为乐、扶老爱幼做好事呢。

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还狡黠地冲我挤眼晴,既得意又满意。虽然他嘴上不说,但看得出,他肯定是为自己这次的固执己见沾沾自喜呢。可这时候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心只想着尽快护送爷爷,小心翼翼慢慢前行。爷爷却兴致勃发,已经走得气喘吁吁了,脸上却乐呵呵的,还一个劲问我有何愿景,他要亲自帮助我摸石狮许愿。我瞅他一眼,嗔怪道:“爷爷您就甭为我操心啦,您只管为自己许愿吧!”

爷爷乐呵呵地说:“好。那你听着,我准备许这样的愿:‘摸狮中,孙女尽早嫁雅翁(帅丈夫)。哈哈,你看咋样?”

我一听,像脚下忽然间踩到了一只小老鼠,不由一声尖叫,皱起鼻子凶了一眼爷爷,还跺着脚扽了一下他的手臂:“哎呀爷爷,求你别乱说了好不好?!”说完我嘟起嘴,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周围的人也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肯定都奇怪我这个警察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爷爷却若无其事,仍然乐呵呵的,苍老的脸上藏不住满心的欢喜。见他老人家乐成这样,我内心瞬间也被感染了,暖暖的,甜甜的,仿佛抹上了刚刚化开的蜂蜜。再看看我爸和我妈,先前的严肃和紧张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藏不住的笑容。显而易见,自打见到我的那一刻,他们原本悬着的心完全放松了。

终于来到那头红色石狮旁边,我大声喊道:“注意啦,大家都请让一下,先让这位老大爷摸一摸石狮!”人家一看我是警察,加上周围值勤的战友和其他工作人员的帮忙附和,前面的人果真都让了一下。我抓住时机,赶紧嘱咐爷爷伸手去摸石狮。爷爷既不摸狮头也不摸狮耳,偏偏选择了狮身的正中央位置,轻轻地摸,口中还念念有词:“摸狮中,孙女尽早嫁雅翁!”爷爷这回表情严肃,一本正经。爷爷固执又滑稽,真是个既讨厌又可爱的倔老头!

虽然内心此刻波澜起伏、五味杂陈,可这一回我却不动声色,装得跟没听见似的,拉起爷爷的手大声嚷:“好啦好啦,爷爷咱们快走!”我先是扶住爷爷,又让爸爸和妈妈也抓紧时间摸石狮许愿。他们心领神会,只是并未将许的愿说出声来。我一心照看爷爷,未看到爸爸妈妈摸了石狮的哪个部位,也不知道他俩到底许的什么愿。但愿他们不会像爷爷那样又为我个人的事操心,我倒是希望他们能许个别的什么愿,为自己、为爷爷,也为我们全家人的平安健康、万事顺遂祈福。

终于了却行头桥的心愿。爷爷在我和我爸的搀扶下,缓缓离开那头象征幸运吉祥的红色石狮。他心满意足地走着,满面春风地随着前行的人流慢慢挪步。看着眼前的红男绿女和張灯结彩、喜气洋洋的街景,爷爷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自己行头桥已经七八十年了,几乎每年正月十一日晚上都来。“十几岁的时候我是跟着大人们来,长大了是跟着同学朋友来,恋爱成家之后是与你奶奶结伴来,七十岁之后是你爸你妈陪着我来。”

我故意问:“爷爷,您对行头桥这么专心,每年都来,可每年许的愿都实现了吗?”

爷爷说:“呣,我每年摸了石狮,许的愿都不一样,有的实现了有的未实现,但总起来说,咱们的家境和生活是一年比一年好,芝麻开花节节高。尤其是现在,你看啊,咱们家里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想穿什么就能穿什么。这都……这都是因为咱们运气好,赶上了如今的太平盛世、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的好时代呀。遗憾的是,你奶奶没有福气,走得早。还有……还有小蔓你个人的婚姻大事……”

“哎呀——爷爷!您瞧您,怎么又扯起这事,我不听我不听!”我脑袋摇得像货郎鼓,噘起嘴猛扽了一下爷爷的手臂,要他赶紧住嘴。爷爷果真就收住话,还扭头看了我一眼,很严肃地道:“小蔓,你就忍心让爷爷一直等下去,这辈子不让爷爷看到你喜结良缘、完成终身大事啊?”

我说:“爷爷,您可别逼我。婚姻不婚姻的,快乐就好。如果我不结婚比结婚过得快乐,有啥不好?”

我妈听罢,忽然从身后扯了一下的我衣袖,嗔怪道:“哎呀小蔓,你别净胡说!”

我爸也瞪了我一眼,责怪道:“你干吗尽往坏处想?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积极主动一些,找个自己中意的不就得了?”

我反问道:“你们倒是帮我找呀,有中意的我当然不会反对。爷爷刚才不是帮我摸石狮许愿了吗?这事呀,我看顺其自然,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既不会难为自己,更不会委屈自己。古人不是说了嘛:‘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苦求!”

我妈又捅了一下我的后背,嚷嚷道:“行啦行啦,过年过节的别净说不吉利的话!”

爷爷瞄了我一眼,乐呵呵地说:“哈哈小蔓,你等着吧,刚才爷爷摸了石狮给你许愿了,你保准很快就会遇到中意的大帅哥!”

眼看爷爷那狡黠滑稽、一副童心未泯的调皮样,我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我正想对爷爷说些什么,却忽然间感觉到有一股推力,暗流一样从后往前推,很快撞到我后背上,让人猝不及防。我和我爸我妈都突然被推了个趔趄,我妈不小心还踩到了爷爷的脚后跟,毫无防备的爷爷身不由己向前一扑,“哎哟”一声差点摔倒,幸好我和我爸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可往脚下一瞧,爷爷的一只鞋子却被我妈踩掉了。我赶紧让我爸扶好爷爷,自己迅速挡住后面的来人,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呼喊,指挥后面的来人赶快避让。有几位巡逻的战友及时发现,迅速围了上来,拉起人墙护住了爷爷。我妈也迅速捡起爷爷掉下的那只鞋,好不容易帮助爷爷穿上,爷爷却已经是一瘸一拐的了。我和战友们将爷爷转移到了路边的安全地带,应急大队的卫生员给爷爷脚踝上喷了些云南白药。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将我爸我妈和爷爷送上了车。

由于正在紧张值勤,我没能一起将爷爷送回家。我内心不停地在埋怨爷爷,觉得他都九十高龄了还非要来行头桥凑热闹,真是固执,可气的是偏偏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不是没事找事、自找苦吃嘛!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脚踝的伤到底要不要紧,但愿只是小伤,没有大碍。与此同时,我脑子里不断在寻思刚才发生拥挤和冲撞的原因,觉得石狮桥一带虽然人员拥挤,但由于人员流量控制得很好,排队进入石狮桥区域的人员都在匀速行进,怎么忽然间就发生拥挤和冲撞了呢?幸好没有酿成更大规模的拥挤和踩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无论如何,即便是已经发生的这种小范围小程度的混乱与骚动,原因也是必须要细究的,这次活动结束之后还需要全方位总结,寻找问题和不足,为下次活动提供进一步借鉴的经验。如果没有人故意捣乱,大家都能按秩序匀速前行,是万万不应该发生这种意外的。可是,到底是谁在捣乱呢?

午夜十二點,石狮桥一带的行人终于渐次稀疏,最终寥若晨星。因为记挂着爷爷的伤情,我与应急大队的战友打了个招呼,迅速驱车赶回家里。

进入小区大门,小区里已经一派寂静,远处却仍不时传来零零星星的鞭炮声或放焰火的声音。

打开家门,客厅的灯还亮着。我蹑手蹑脚走进去,妈妈像一只灵猫似的蹑手蹑脚地迎了出来。妈妈就是这样,只要我还没有回家,甭管多晚她都是睡不着,都在等我。之前我曾多次提醒她别等我,可她就是不听,就是放心不下,可怜天下父母心!一心记挂着爷爷的伤情,我压低声音问妈妈:“爷爷的脚伤怎么样了?”妈妈说:“还好.脚踝和脚后跟稍微有些红肿,不过他自己还能走路,只是还一瘸一拐的。看样子骨头并无大碍,估计抹些药,再养几天也就好了。”听了这话,我总算放心了些。因为爷爷已经入睡,我也没再打扰他。

第二天一早,爷爷还没起床,我就又上班去了。

这一天,我开始全方位收集昨晚行头桥大型民俗活动安保情况的相关资料,为正月十六日活动全部结束后的总结做准备。借此机会,我也到进贤门派出所调取了昨晚石狮桥一带相关的视频监控,终于发现了昨晚冲撞事件的缘由。

视频显示:石狮桥中心人流基本是匀速前行、井然有序。但出了石狮中心区,人员自由行走,秩序重回混乱。九点零三分,我们离开石狮中心区五六米时,后面人群忽然出现瞬间波动,波及了我们及周围的群众。我将视频定格、放大,发现有几个愣头青正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故意在人流中前呼后拥,左摇右摆,挤来挤去。我定神一看,一个熟悉的面孔忽然跃出——天啊,这不是那个讨厌的小石头吗?小石头自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外号,他的真名叫林小冲,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他凭着老爸是一家效益可观的玩具厂老板,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上课无心听讲,学习三心二意,喜欢调皮捣蛋,甚至课堂上搞些恶作剧。夏天的时候,他会偷偷将蝉儿装在书包里带进课堂,让安静的课堂时不时充满蝉鸣;他有时还会在同学起立时,悄悄抽走邻座同学的椅子,摔他个大屁蹲儿,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这还不算,他还动辄在校外惹事,与同学打架。也正因他的调皮捣蛋,大伙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石头”,意即他是一个难啃的主,一般人都不敢惹他。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小学五年级时竟然还敢给我写情书,天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悄悄将信塞进我的书包的,反正我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晚上放学回家,我做作业时才意外发现。虽然那封信字迹歪斜,错字连篇,个别文句狗屁不通,我一时还是羞得满脸通红。这事偏巧被我妈发现,我妈一把夺过那封信,看后生气地说,这个林小冲人小野心大,长大了肯定是个孬种!当时听了我妈的话,我内心也暗暗发笑,因为我爸我妈小学时就很要好了。林小冲只是偷偷向前辈学习罢了.至于孬种不孬种的,那时候还很难判断。不过,林小冲读完小学之后果然没能升上初中,据说他帮助父亲打理工厂事务去了。我则是一路顺风顺水,读完初中、高中,直至大学毕业后回到榕城公安分局工作。

我以为自此以后,林小冲与我就如浩瀚夜空中两颗各自运转的行星,永远不会有交集了。可两年前,林小冲却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鬼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我的手机号的),说是要请我坐坐,叙叙旧,向我汇报汇报近况。还说什么,虽然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但他对我一直记挂于心,仍然一往情深……反正是胡说八道了一通。最后还说:“小蔓啊,你不必担心,你眼下是受人尊敬的警察,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坏小子了,真心希望你给我机会啊!”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电话和请求,自认为平时说话办事还算利索干练的我,一时间大脑像遭遇死机,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被动地支支吾吾应付了事,最终委婉地回绝了。人海茫茫,人这一辈子遇到的、见过的人太多了,来来往往如城市大街上的路人般擦肩而过,多数人走过去就翻篇了,没必要留恋。何况林小冲还只是二十年前那个令人讨厌过的小学同学,谁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人呢,我干吗还要去同他叙旧?再说了,我忙着呢,根本没那份闲工夫,对他也没有任何兴趣。

如今,林小冲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莫非那次电话里的回绝伤了他的自尊心,并在昨晚发现我同家人在前面走路,他故意在我们后面捣乱,制造事端?假若这样,那也太可恨了,万一酿成大的踩踏事故,后果将不堪设想。即便是视频中显示出的造成的小范围骚动,也足以让基层派出所传唤他了,起码也应该予以口头警告或训诫,免得他下次还故意作乱。

因为惦记着爷爷的伤情,这一天下班后我没加班,准时回家了。爷爷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听潮剧,边闭目养神。我高声叫了一声爷爷,问他脚伤怎么样了。爷爷睁开眼睛,乐呵呵地说:“嗬,小蔓回来了?少见啊,总算能同我们一起吃回晚饭了。我的脚嘛,不要紧的。”

我说:“真没事吗,您现在能不能走路?”

爷爷说:“能啊,怎么不能?”他逞能站起来,挪了几步,仍然一瘸一拐的。我赶紧扶住他,让他坐回到沙发上,埋怨道:“爷爷,您这回该后悔了吧?让您别去行头桥您非要去,瞧瞧将脚也弄伤了,真是得不偿失。”

爷爷反驳道:“谁说我后悔了,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怎能说得不偿失?”

正说着,爸爸和妈妈从厨房出来了,招呼我们吃饭。我则继续逗爷爷:“爷爷您别不承认,您的脚都扭伤了,怎么还能说高兴?”

爷爷哈哈大笑,道:“这算个啥呀,年轻时我们每年去行头桥,秩序比现在可差远了。每次都是你挤我,我挤你,擦伤崴脚踩掉鞋什么的,都是常事,不撞个鼻青脸肿的就算不错了。可即使是这样,大家都高高兴兴的,踩着谁撞着谁了,也都只是说声对不起,被踩被撞的人也大都宽宏大量,一笑了之,很少因此闹不愉快的。”

我有些诧异:“爷爷,照您这么说,过去的人比现在的人素质还高了?”

爷爷说:“也不能这么说,得看是在什么场合、什么情况下发生了碰撞。像行头桥这种场合吧,虽然人山人海,尤其是石狮前拥挤不堪,但毕竟是过年过节、良辰吉日,大家到这里凑热闹,摸石狮许个愿,采榕叶和竹枝,无非是为了图个吉利,找个欢喜,这时候大多数人都会是心平气和,你好我好的,正所谓和气生财嘛!”

似乎是有些道理,可我还是有些不服气:“爷爷,时代不同了,如今为防止意外事故发生,每逢大型民俗活动,各相关部门都会再三强调安全,杜绝一切事故可能发生的苗头。”想到那个讨厌的小石头、如今的大石头林小冲,我忽然提高了嗓音:“对啦爷爷,您想知道昨晚是谁故意捣乱,导致您受伤的吗?”

话音刚落,他们仨纷纷用诧异的目光罩住了我。我说:“今天上班,我到进贤门派出所调看了昨晚爷爷受伤时的现场监控视频,将那段视频剪切存到我手机里了。”

我爸我妈几乎异口同声:“真的吗?快打开看看呀!”

我问爷爷:“爷爷,您也想看吗?”

爷爷瞅我一眼,道:“你爸你妈都想看,那你就打开看看吧。”

我打开手机视频,凑到爷爷跟前,坐到沙发的扶手上,我爸我妈则哈着腰紧靠在沙发后面,一家人齐刷刷聚精会神观看手机播放的视频。我一边放,一边指着视频中的林小冲解说:“你们瞧,就是这个家伙,他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叫林小冲,外号小石头。妈你还记得吗,就是他当初给我写了情书,你还说他‘人小野心大呢。”我爸我妈听罢,双双“噢”了一声,又低下头往前靠了靠,生怕看不清。我继续讲解:“瞧,林小冲这会儿同他那几个同伙,不好好走路,却故意在人流中蛇形行走、胡闹捣乱,造成瞬间小范围拥挤,因为惯性,后面的人撞到我妈,我妈一个趔趄,不小心踩掉了爷爷的一只鞋子,爷爷的脚便崴了一下。”

我妈听了更是来了精神,她伸手指了指我的手机屏幕,瞪大眼睛问:“你说这小子就是小学时给你写情书的林小冲,外号小石头?”

我答:“是啊,不过现在是大石头了,又臭又硬。”

我妈说:“嗬,长得倒是蛮帅的。怎么啦,他怎么又臭又硬了,莫非你俩至今还有联系?”

我说:“哪儿呀,小学毕业就各奔东西,我怎么可能再去理这么个讨厌的家伙?不过嘛……”

我爸追问道:“不过什么?说下去呀。”

我说:“不过嘛,大约两年前,林小冲不知道从哪里要到了我的手机号码,忽然像鬼一样冒了出来,发神经似的给我打电话,说是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我,想请我有时间出去坐坐,老同学之间叙叙旧。”

我爸眼睛一亮,忽然提高了嗓门:“这个林小冲,他父亲是不是咱们揭阳逗你玩国际玩具有限公司董事长林大发?”

我答:“这个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小学的时候,他家是做玩具的,他爸是个老板。想起来了,有一回林小冲还给我们班的同学每人都送了一只能削铅笔用的小玩具猫呢!”

“那应该就是他了!前不久我还在电视上看到记者对这家玩具公司的采访,内容好像是疫情下他们公司如何克服外贸困难,记者采访了林大发和林小冲。我说这个林小冲怎么面熟呢,原来是他。哦对了,这个林小冲现在好像是玩具公司的副总经理。

我妈忽然惊呼起来:“是吗?”又追问我爸,“真的吗,你有没有看错?”

我不以为然地打断我妈:“行啦行啦,别大惊小怪的,不管是真是假,这跟咱们有啥关系?反正我讨厌这个人。跟你们说吧,我今天之所以专门去调看昨晚的现场视频,就是想搞清楚爷爷受伤的原因,到底是谁捣的乱。现在,事情已经一清二楚,就凭这个视频,我们就可以提出申请,让进贤门派出所传唤林小冲,即使不予以拘留,至少也应该对他进行口头警告或训诫,反正是得修理修理他,免得他总是那么张狂,你们说呢?”

我扭转头问我爸和我妈,不料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笑而不语。“瞧你们,到底怎么啦,这有啥不好回答的?真是滑稽!”我只觉得又焦急又好笑,不知道我爸我妈忽然间发的什么神经。

我只得征询爷爷的意见:“爷爷,您说,该不该修理修理这个臭小子?”

爺爷抬起眼皮,脸带微笑凝视着我,目光既温和又带着几分狡黠:“干吗非要修理他呢?”

我脱口而出:“这还用说吗?他故意捣乱,扰乱公共秩序,导致您扭伤了脚,咱们还不得治治他?”

爷爷轻轻地捋着胡须,摇了摇头:“不,冤家宜解不宜结,与人为善,和气生财,这是古训。再说了,行头桥是个自古以来的大喜事,大家纷纷去凑热闹,图个啥?无非是图个吉利和欢喜。至于爷爷这点伤嘛,算不得啥,算不得啥,没必要大惊小怪,更没必要与人家结怨。”他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呣,我反倒是觉得,既然你和那个林小冲过去是小学同学,不妨也保持联系。再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都会随着时间、环境不断变化的,当然,有人会变好,也有人会变坏。但究竟是坏是好,并非一眼就能看穿的,需要更多的了解和观察。行了行了,不说了不说了,我肚子都饿得呱呱叫哕,咱们赶快吃饭!”说完,爷爷就站了起来。

我爸搀扶着他一步步走向厨房。再看看我妈,她早已经抢先一步回厨房张罗饭菜和碗筷去了,似乎压根就忘记了刚才的话题。

被晾在一边的我,感觉一拳打到棉花上,悄无声息,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一跺脚,又气又急,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内心感到既懊丧又好笑……

(杨晓升,作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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