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曙光
老汤是个怪人。当年朋友介绍,就这么说。交往七八年,回头想想,还真是。
说他怪,起初老汤也不回怼,但憋屈。一双圆鼓鼓的眼睛,定定望着你,满是孤傲与无奈。时间一久,似乎也不在乎了,任你说,他只是笑。其实,老汤平时爱笑,笑起来哈哈哈哈,坦荡、爽朗,很能感染人。我喜欢看老汤笑,他会将你带得轻松畅快,让你心无罣碍。
头回见老汤,他就是这样一脸笑,如春风,如秋阳,温煦敞亮。那是2017年,桃花源里的一个仲夏夜,月好,雾也好。月笼薄雾,水一般荡漾。远处的山,近边的谷,沉浸在这月中雾中,一同荡漾。就着静穆蕴藉的夜色,当地的一位朋友陪我喝茶聊天。不知怎么,便聊到了老汤,说是一个怪人。她说就在桃花源的一条山沟里,老汤投了五六个亿,建了五六十栋木房子,折腾了七八年时间,就是不肯开业。当地官员、农民嘲笑他:花了五六个亿,折腾了一个民宿,人家一年半载能搞定,他却十年收不了摊!老汤颇不屑,一副鸡鸭不同讲、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的轻蔑,说自己建造的,是中国最有文化情怀的度假村落,目标就是超安缦。当地人哪里知道安缦,只晓得安利或者安妮……
我一听,便笑了。心想,这桃花源就是桃花源!什么事,听上去都像童话。因为管酒店,国内国外的安缦我真到过几家。超越安缦,想的人或许有,真金白银砸钱千的,没见过。我问朋友:真正的投资人是谁?朋友答:老汤呵,汤春保!我又问:老汤是谁?朋友再答:一个本地农民!我觉得不是朋友在说童话,就是老汤原本是个童话。朋友见我不信,便给老汤打电话,说是介绍个做文化产业的大佬,让他赶紧来。
约莫半小时,便有人推门。门开,见一矮矮墩墩的男子,圆脸、光头,笑得像尊弥勒佛,披了一身白晃晃的月光进来。一件对襟衫,一条阔裆裤,仿佛念完经刚下课。怀里抱了一沓图纸,差不多顶到了下巴。朋友介绍:老汤,汤老板!老汤放下抱着的图纸,抹了抹额上的汗珠,也像是抹额上的月光,灿烂一笑:什么老板,我就是个农民!似乎怕我不信,指着门外月下的一道山脊,说他家的老屋就在那座山下的沟里。他对农民身份的强调,或是自谦,或是自信,或许还是对一个所谓大佬的挑衅,但他那坦诚爽朗的一笑,便将一切都消融了,你只觉得,他就是实话实说。
朋友问:搬这么多图纸干吗?老汤说来了行家,没有图纸怎么请教?我想,老汤应该是猜透了我的心思,搬图纸,只是为了证明,他追求的目标并非笑话。翻开图纸,我一看便知,绝非大事务所的作品,其中好些手绘图,亦非专业手笔,有的像儿童画,有的像木工泥工的示意图。不过,将这三类图纸叠加起来,我能想象出这个项目,的确颇似法云安缦,但更村落化,山体、溪流与建筑的布局,感觉更谐和妥帖。我问概念设计是谁,老汤说是他;问建筑设计是谁,老汤说是他;再问环境设计是谁,老汤说还是他。朋友说连木工、泥工活,他都自己领头干,何况是规划和设计!老汤说,为了考察湘西北民居,他花了近两年时间,把常德、湘西、怀化的古村落差不多跑遍,还跑去江西、安徽和福建,考察了各种风格的老村落。建筑这些房子的木材、石料,全是在老村寨里搬来的,一木一石,都有岁月的包浆……
我有意将话题扯开,说到安缦和虹夕诺雅,看看他对奢华酒店究竟知道多少。老汤说:法云安缦最大的失误,是用了非本土设计师。这些人擅长的,是文化表现,而非传承和保护。一个外国人,无法真正体会中国村落的奇妙,传达不出东方精神的精髓。而虹夕诺雅,虽充分利用了自然山水,但仅仅是利用,其建筑,缺乏真正源自山水的“生长感”。老汤这番见解,显然不来自书本。因为他高中未毕业,便辍学去跑长途货车了,其后再未进过学门,也未拜师读书。早年,他迷恋的是赌博,一上桌,可以七天七晚坐庄不下场。后来金盆洗手,接手了爷爷积攒的一点家业,卖建材、做地产、办学校、开酒店,虽说风生水起,但都在常德那个小生意圈里滚,并未沉下心来读多少书。他对自然、文化与建筑关系的理解,应该来自审美天赋,更来自他对传统村落生活的迷恋。我是信奉山水启悟、习俗熏染的,因而他的审美观、文化观,应该与其长期生活在桃花源有关。老汤的怪,大抵是因为其商业逻辑、审美禀赋和文化情结,与其身份与生平相悖太远,以寻常眼光,怎么看他都像个谜。
次日一早,老汤领着我们到了山沟里。同行的,还有梁建国。老梁是“新中式”装饰风的首倡者,行业里公认的设计大咖。老梁说,这个项目他来看过多次,能做成“新中式”的代表性作品。老梁的参与,给了老汤启发和参考,但老汤心里要的,终究不是提炼某些传统要素的“新中式”,而是湘西北民居的原味陈设,一种乡村的传统手工与审美,一种纯粹民间生活的沉浸感。到头老汤放弃了老梁,自己画图、选型、配搭,他将那些地道的传统手工和场景,将一种正在消逝的文化符号,还原、激活为一种村落生活方式,回溯、升华为一种桃花源式的生命体验。老梁与项目失之交臂,心中颇为不舍,但他很明白,这个项目已经不是一个产品、一个商品,而是一个呕心沥血的作品,其作者,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老汤自己。
沿秦溪行,左拐入两山间。一道溪水,依山谷蜿蜒而至,时溪时塘,时窄时宽。水至清,倒映满谷苍翠,如漱玉涵碧。有水声、风声,与空山虫唱鸟鸣交响,不宏大,缥缥缈緲,更显山谷的清寂幽远。阳光与空气一样新鲜,从树木竹篁照入,射出一道道晃动的光柱,照耀林间苔藓、蕨类和星星点点的野花,有一种人迹罕至的原始感。远望是看不清建筑的,间或风曳树梢,会现出一角青檐,旋即又被绿树淹没。看久了,若隐若现的,像一场孩童游戏。走近,山谷里有一个一个的小院落,一栋一栋的木房子,枞菌似的,一丛丛一窝窝长在林子里,看上去自生自灭,与天地山川浑然。院子的围墙都矮,从竹林或树丛中逶迤过来,如一根根沧桑的巨藤。墙体或为土筑,或为石垒,或为砖砌,上面或长满绿苔,或爬满青藤,或垂满野花,各个不一。其样貌与风姿,兀自天然,并不格外攀比招摇。院子的地坪,皆为糯米、石灰、黏土加桐油夯筑,洁净硬实,看上去却一如泥地,与农家旧时的晒坪无异。
木屋多为一层,是湘西北民居的形制。或三间,或四间,偶尔也有多一间耳房的。深褐色的立柱、板壁、已经长满瓦菲的屋顶,透着饱经风霜的苍老,让你辨不出坐落在这里已经多久,你只能想象,已历经山外多少番风起云涌的改朝换代。入门即堂屋,右厢卧室,左厢洗漱间,各室宽敞而不空落。房顶高,青瓦与木梁椽条匹配,有一种与户外呼吸相通的舒畅感。堂屋后墙,是整块大玻璃,将屋后的山坡、竹木直接映入,一年四季风物更替,每日都是新鲜的景致。若是下雪天,则如栖卧于皑皑雪野之上。室内的木器,极考究,为金丝楠老料制作,故宫专家的手艺。布草为纯麻细纺,原白色,朴素里透着舒适。洁具顶奢,所有五金件皆由意大利捷仕订制,为中式老铜形款。
我想,设施用具一例专属订制,花五六亿,倒也正常。只是面客的院子,只有几十个,平均的造价依旧高得离谱。老汤说,花钱多的不是这些地方,费钱的是老木料、老石料,还有用这些老料建房子,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工时。工人是快绝迹的老匠人,且都是手上的活,一快就入不了法眼。譬如每间房子的窗户,都是上百年的雕花,大小花型不一,每栋房子的结构,要根据窗花来设计和建筑。还有园林景观,你看到的都是自然林、自然植被,其实整条山谷都是移植的,一共移栽了近两万棵树。这地上、墙上、屋顶上的青苔,也是种植的,前面一片三四十平米的青苔,种植和养护已经花了两百万。老汤这一说,我便发现这里的每一公共区域,选址造景都堪称绝佳:餐厅是一栋两层楼的四合院,靠山临水。院中的一株朱砂梅,树冠如伞,覆盖了整个中心庭院,春夏绿叶如纱,及至花季,满院朱梅如霞,暗香浮动一沟月色。泳池则设在山顶,一池碧水映月,星光与萤火互辉,晚风弄波,其趣如溪间野浴。其茶室,均设在幽深的竹林里,一壶自产明前茶,就着四面的竹影松风,不似魏晋,胜似魏晋。还有稻田、池塘、茶园、果林和溪畔草地,其间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水牛在坡上啃草,鸭群在田里觅食,白鹤在水边濯足浴羽。满坡满谷的树花草花,开得又疯又野,如村姑似的泼辣嬉闹。这里的寂静与喧哗,存乎天地间,钻进灵魂里……
我不明白,酒店似乎已经万事俱备,老汤为何不肯开业面客?开了虽不一定赚钱,至少能省去每年近千万的维护费。老汤的回答,又一次令我刮目相看。老汤说,他要的不是一家酒店,而是一个村落,一个再现桃花源生态与境界的村落。如果只是一家酒店,再好,不就是多一家安缦?作为一个村落,这里功能尚未齐备,更重要的,是我还没有呈现桃花源的灵魂!
假如永远呈现不了呢?我问他。他说,那就永远不开,只当赌博输了。说着他一笑,笑得像个拧巴倔强的男孩。他说还有一件大事要做,估计需要两三年时间。即使是要完善村落,我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大工程需要这么多时间。原来是他在竹林中发现了一种神奇的植物,学名翠云草。这草一年四季蓬勃葱茏。同季之中,同一天中,不时变幻颜色,红如玛瑙,绿如碧玉,黄如纯金,甚至同时同地,每株草叶的颜色都不同,长在一起五彩斑斓。老汤要铲掉山谷里现有的地被,全部种上翠云草。老汤带我去看翠云草,那草叶形椭圆,细小可人,边沿呈锯齿状,藤蔓细长,铺在地上,像一条条精致的蕾丝。我脱口而出:上帝的蕾丝!老汤大喜,觉得这名字不仅传神,而且美,美得摄魂。他要用两三年时间,让整条山谷,种满上帝的蕾丝!
老汤似乎完全不在意地被重植的巨大成本,以及推迟两三年开业对项目的影响。我有些质疑:他究竟是投资人,还是一个率性而为的设计师?其实,他的自有资金已经所剩不多,因而正在四处张罗银行贷款。照说这么大的投资,贷款十分正常,但无限度追加投资和延期开业,突破了风险管理的底线。虽是新交的朋友,但我还是忍不住提醒:你现在紧要的,是尽快完成这个产品,成功将其转化为商品!老汤却不以为然:我做的就是一个作品!在我心中,从来就不是一个商品。老汤所言不假,他的行动已经佐证了他所说的话。
老汤喜欢说些很有情怀的话,比如要拯救湘西北民居,要再现桃花源,要复活东方村落文明,等等。平心而论,我很不习惯。这些宏大主题挂在嘴上,尤其是挂在一个发了财的农民嘴上,总让我感觉有种荒诞感,但老汤所做的一切,似乎又只能如此解释。于是我常常套用一句谚语调侃:不怕飞机拉届届,就怕农民爱文化!老汤听了,并不生气,照例笑得像一尊弥勒佛。慢慢地,我再说,其敬佩与赞扬的意味,已远远多于调侃。
我俩似乎都觉得投缘。他想请我担任文化顾问,我没有应承。但他隔三岔五找我讨论,我会全情投入,时常争得面红耳赤,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是两个股东在扯皮。
老汤真的将翠云草种遍了山谷,无论哪个季节去,溪畔田边,院前院后,甚至檐口墙头,都是五彩斑斓的色彩。你无法想象,纵是相邻的几丛,何以备是备的颜色,而且配搭得如此奇妙,如此和谐。老汤应该可以开业了!我没来得及向他道贺,一场大旱来袭,遍地的翠云草死去了三分之二。我以为欲哭无泪的老汤一定就此罢手,可他照旧一脸笑容,领着园丁,手足并用趴在山坡上种翠云草。他给所有草地装上喷灌,笑眯眯地对我说:再旱也不会死了。这一折腾,又是两三年。其间,他又建了戏楼、手工艺馆、禅修房,配齐了村落的功能和场景。然后将云舍酒店,改为了云舍村。他让我为村子想一句广告语,我说了四个字:“坐听心跳”。起初他觉得很好,后来又觉得没有突出村落文化。之后我又想了两句话:“梦中桃花源,世间云舍村”!他看了心花怒放,微信里连连致谢。我以为这算是定了,可他推出的公众号,从头到尾找不见,最终他用的是:“东方村落文明”。不用猜,这句话是他自己的。他这十多年,夜以继日就为这六个字,他没法不直抒胸臆喊出来!
老汤终于决定开业了!我有些不信,这回他说得斩钉截铁:“十一”开业!他和我讨论起开业的准备,说院子里的艺术品还缺着,不知怎么办。我说老的书画收不起,新的名家又不知请谁,不如收些桃源刺绣和桃源木雕,真正的本地民间手工,审美上高级,文化上有在地性,能突显和提升云舍村民间文化与工艺的品位。老汤连拍脑门,说这么好的资源怎么就没想到,差点坐在饭甑里饿死了!
过了两个月,老汤一次次邀我,说是找到了极好的桃源绣与桃源雕,令人震撼,一定让我去云舍村先睹为快。我一到,老汤便领我去看十来幅装好的桃源绣,竟是清一色的青花刺绣,拙朴鲜活,抽象简洁,有青花瓷的脱俗清雅,却又多一份真纯泼辣的山野气。我没想到,桃源绣还有这样一个朴雅兼具的品种,审美上的确比“四大名绣”更有民间生趣与活力。老汤又带我去看桃源木雕,其所雕人物形态生动,表情传神,故事则具有浓厚的民间意趣。我觉得,这两种当地的民间工艺品,为云舍村找到了文化与审美上的灵魂,可以为其画龙点睛。老汤要倾其所有,将这些刺绣和木雕精品从藏家手中收过来,在村里做两个展陈馆,同时请刺绣和木雕的老艺人现场作订制……
“十一”大假过后,我去云舍村,村里依旧幽静空寂,除了身着麻质工装打理草木的园丁,便是阳光与流水。行走其间,竟如我头回进谷,一样的静寂与苍茫。老汤还是没开业,说是营业证没办下来,但我知道,这是托词。真正的原因,应该是资金的困难,他看中的桃源刺绣和桃源木雕,尚未全部收过来,手工艺人亦尚未找齐,展陈馆还不能开放。老汤就像一个关在闺房里对镜梳妆的少女,总觉得“头未梳成不许看”,装扮越久,越是不敢见人。别人做文旅,是拿钱做项目,老汤则是拿生命做作品。这十四五年,他为这个作品,不仅把自己由一个有钱人变成了一个负债者,而且把自己由一个青葱后生,熬成了一脸沧桑的中年人。他困在山沟里,种花种草,垒石筑屋,种了毁,建了拆,反反复复自我折腾,其实不是在做项目,而是自我修行。我看他,待人处世,越来越像个出家人,当年腰缠万贯,还时常为生意焦虑心慌,如今负债上亿,反倒不焦不躁,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白天在水边,他能坐在那里,静观一只蜻蜒飞来飞去,夜晚在竹林里,打坐听自己的心跳,直到月沉星稀。有一天,聊到开业造势,我说有一个点子,就是开业那天,你剃度出家,保证立马刷屏!一个富人,十多年躲在山沟里修行,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穷人,也把自己修成了一个出世之人,这故事,保证能不胫而走。老汤笑一笑,觉得我是调侃,其实我说的是心里话。人家说桃花源,只是一种向往,而老汤,却是身体力行的修炼。说到底,他比谁都明白,所谓的桃花源,只在人们归返自然、归返自我的修炼中。而他念兹在兹的云舍村,只是他借以修行的一个道场!
是夜,我俩坐在山坡上的院子里,喝茶听风,看天上的残月和间或一闪的流星。好一阵,谁都不说话,静坐在那里听自己的心跳,听彼此的心跳。临别起身,老湯说:也不要搞开业仪式,不搞宣传推广了,有缘人来了接待,无缘人吆喝他也不会来,反正也不可能靠这村子赚钱回本。再说人一多,这里就不是云舍村,不是桃花源了……
老汤提了个灯笼,沿着山道走下去,他住的院子,在谷底的溪流边。夜很浓,不一会儿便淹没了老汤的背影,还有那一摇一晃的灯笼。一灯照隅呵!老汤的云舍村,究竟能成为多少有缘人心中的桃花源呢?
2023年10月16日
于抱朴庐息壤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