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天后的夜里,我在河边追上了她。
河水汹涌,她想跳进去,但她的马在一根藤条的猛烈抽打下,扬起身子把她甩在地上,被我抓到了。我从随后赶到的侍卫腰间拔出匕首劃开了她的喉咙,把那件外面罩着细罗的锦缎长袍从牛皮袋里取出,展开在草地上。
在月光下,袍子像一汪流淌的水银。
我脱光衣裳跳进河里,水流粗暴地冲撞摔打我。在我害怕被湍流裹走,开始在水里挣扎的时候,侍卫长图特允列把我抱上了岸。他把我放在草地上后,并未回避其他侍卫,将脸贴上我的胸口,我没有阻止他。我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内心升起无尽的忧伤。
旷野寂默,河水汤汤。
适才从山谷穿出时,我借着夜色看清楚这是一块巴掌大的草甸,色楞格河将草甸分成绵羊皮大的两块。如果她和她的马足够勇敢,渡河到对岸,越过草地钻进树林,我的一生就完了。感谢日神月神山神河神,感谢这个倒霉的女子和我们家这匹怯懦的马,感谢她洒在草地上的鲜血,感谢这一袭白月光般的长袍。
我将胸口的脸和手拂开站起来。
六名侍卫齐刷刷地站在河边的草地上。其中一位,还有刚才被我选中腰间匕首的那位,这回主动将匕首递到我手上,刀刃上残存的腥甜气息钻进我的鼻孔。我打了个喷嚏,转头挥刀斩断了两人的脖颈,我听到嘶嘶两声,眼里光芒尚在的身体后仰掉进河里,扑通扑通。
这时,一个侍卫突然跑出队列。我脑袋轰然作响,但很快就为自己对长兄挑选规训武士能力的疑心生出惭愧了。这个侍卫跑了几步,从草地上拖起女子的尸身,扔进河后跃入队列。他被我一刀刈去头颅,在掉入河水之前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似疲惫之时卧进松软的毡榻。东北向,山包之上的天空划过一颗流星,像我童年时在早逝的母亲的陪伴下用细丝线拴住的萤火虫。我心底有了些说不出的滋味。我扔掉匕首,流出了泪水。
下一个就是图特了。尚在死神或者圣光笼罩下的三位侍卫渐渐地呼吸急促。在我转身朝那袭长袍走去时,他们在后面悄无声息地跟上了我,其中一个将自己的外袍脱下铺在了我的马鞍上。
时间紧迫,我用旧衣物擦干了身子,将锦缎长袍穿上。我来不及细想自己美丽的样子,便翻身上马,返原路疾奔。我要赶在仪式开始之时,戴上现在应该已经在我长兄手上的珠冠,在众人的尖叫声中被那个男人抱进那顶覆盖着金色琉璃瓦的帐篷。
马蹄声在戈壁滩上暴雨般响起,我的心欢快得要跳出胸膛。我将锦缎袍子缠在腰间,以免被马身上溪流般的汗水洇出污渍。
一我是在两天前见到这位汉使的。
更前一天的深夜,我在睡梦中被一只手捂住口鼻,瞬间清醒后我一跃而起,拧起来者的手臂把她摁在地上。她手腕上雕刻着蟠龙花纹的象牙镯子我无比熟悉,我喊人掌灯,没人回应。只听到地下的人嘤嘤地说,妹妹,妹妹,是我。
我听出是长嫂。
长嫂拽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他们的房中。门外不见了平素值守的侍卫,长兄在黑暗中等我。我还嗅出他正在喝一碗混合着炒香研细的胡麻籽的奶茶。为你的事,他一天都没吃东西。长嫂说。过来——别说这些。长兄把盛奶茶的琉璃碗重重地暾在桌面上,咚一声闷响。而长嫂则窸窸窣窣地退了出去,将房门掩紧了。我们陷入了更加厚重的黑暗,长兄低声告诉我,明晨,大约太阳升到东南方栎树林上边的时候,汉地的使者会来跟“我”见面,完成大单于赐婚的旨意。长兄口中的“我”,实指他刚刚从远方的燕儿山脚下猎户家“选”来的女子,此刻已经在我闺房中。长兄低声说,放心吧,不会坏事,这姑娘,看人时都不敢抬眼皮,看这胆儿,靠得住。长兄还对我说,关键的是他送给她父亲三把乌铁猎刀,还有满满一大箱银子。长兄探过身,摸着我的头顶说,放心吧,她要是敢逃,只她的几个兄弟就会逮住她,剥了她的皮。
我不寒而栗。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兄弟?
长兄又说,我们得相信,大单于的心也是肉长的,谁会舍得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个野雀豆芽儿样的汉人!
一为了彼此间短暂或长久的和平以及其他利益,我们部族首领间经常发生这种婚姻关系。今天,我的儿子娶了你的女儿;明天,你的妹妹又嫁了我的弟弟。但大单于指婚给一个汉人,还是第一回听说。
长兄离开后,我凭着微弱的月色,摸到了虎皮榻上几件粗糙的衣物换在身上。我仰身躺上睡榻后,突然想起即将到来的黎明。“汉使”两个字在我的唇齿间来来去去,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像根野雀豆芽儿?
我在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
当东边树林中又一次云集的乌鸦,兴奋地嘎嘎叫着从这一根枝条换上那一根时,我又一次在新的一天里醒来。我看到金色的屋顶和天井中四四方方的黑色云朵状花纹,刺眼的阳光透过房门之上的一排圆出气孔扎到虎皮榻前的矮几上。
门外人声杂沓,我从他们交谈的语调中听出了喜庆。我滑坐到地上,看了几遍身上昨晚换好的下等侍女穿的粗羊毛衣裳,想到今天、明天,可能此后的很多天,我都不能走出房门,站在阳光下和风中大声说话、开怀地笑,有点惆怅。我忘记了即将出现的女孩是我的长兄花了大价钱和别的手段从外面“找”来替我受苦的人,而是突然想另一个女孩代替了我,在阳光下笑成一朵格桑花。那再一次走在阳光下,走在草原上,在马背上飞奔之时,我是谁呢?
这个小小的疑问在胸口变得越来越大,我有点心慌。长嫂从房门口钻进来,告诉我内房神龛下的柜中存放着足够多的食物。我饱餐一顿后,望着虎皮榻边拥有七支灯苗的铸铁油灯想,无论如何,过一会儿,我都要出去看看。
乌鸦又一次嘎嘎叫着飞过我们家的天空,我知道,它们已经分食了祭天仪式中宰杀的牛羊杂碎后离开了。仪式就要开始了。“我”这时候应该已经装扮得靓丽无比,就要走出我的闺房,由众人簇拥着走出大门,与那个野雀豆芽儿见面了。他们会在大门前台阶下草地的红毛毡上喝下用冬天的雪水和羊奶酿成的长生酒,对着象征着大单于的指婚礼叩拜,然后到树林那一边早已将黎明祭天礼时流淌的血水冲洗干净的祭祀台上交换礼物,定下今世的盟缘。
芦笳和琵琶响起来了,错错乱乱,呜呜咽咽,更远的地方响起了牛角号。我知道,那是那个汉使,那个野雀豆芽儿,到了。
但我不敢出去,外面人们来回奔忙,不断有人走过门口。有人在阻止别人走得更近,我听出来了,是图特允列,长兄最信任的贴身侍卫。我心头猛然进出的惊喜的火花瞬间就熄灭了,纵然我十分知晓图特这些年对我的情意,但在违背长兄的意思,放我出去这件事上,我是想也别想,要可行,他就不是图特允列了。图特是家奴之子,我俩都知道我们没有可能,但每次他瞧见我时骤然放大的瞳孔,让人感觉他立时就会像浇了松节油的木柴一样燃烧。
何况,我也喜欢他。
我知道他知道这一切。
于是,我在长嫂的柜子里翻找出一块玉玦,从发辫上扯下一缕彩丝绦系住,一只手推开屋门伸出去,低声说,亲手交与左将军,火速。
左将军,就是我的长兄,是大单于最倚重的勇士。
我从帘缝里看着图特脚下生风而去。我又用相同的办法打发走了另外两名侍卫,只不过物品的交与人换成了长嫂和大祭司。最后那名侍卫离开房门口,走了几步后停住脚,转身看了几眼,但还是回转身走了。
我知道,他們特别是长兄会很快识破我的诡计。我抢在他和图特回来之前溜了出去。
我从侧门出来,找到一匹马,翻身上去,不一会儿就沿湖边跃过草甸钻进了树林里的小路。在我放跑坐骑,周身缠满藤蔓,攀上祭祀台近便处一棵高大的栎树坐稳后,他们的仪式还未开始。我看到长兄向四周哨了一圈,看破栎树枝丛间藤蔓中的我,竖起两只手掌向后一摆,阻止了外围弓箭队长和他手下的勇士们即将对着我发射的一支支乌木箭。
我坐在树上,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低头,像真的躲过了一阵箭雨。
我看到了,那个野雀豆芽儿,正背对着我,身着宽大的紫红色袍子,头顶漆纱冠,他身旁同样宽衣大袖的侍从手中托举着一袭在日光下白得耀眼的长袍。“我”站在离他两臂远的地方,身着七色绣袍,头戴嵌满宝石和珍珠的花冠,脸前一片珠帘,微微摇曳。
同时操持着我们神圣的语言和奇怪如石子一粒一粒蹦跶的汉文的祭司,向“我”和野雀豆芽儿同时嘱咐了一些什么话,退后一步做了个开始的手势。
先是“我”从身旁侍女托着的漆盘中,拿起一弯把手上镶嵌着玛瑙和绿松石的玄铁短刃,转身面对着我,朝野雀豆芽儿走了几步,双手举过头顶。野雀豆芽儿先是躬下身,久久才直起腰,接着上前一步,用双手把短刃握在手里,随即低头挂在腰间,转过身——
天哪——
我听到自己的心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用双手捂紧嘴巴。
这个野雀豆芽儿,不,这个汉使,拥有一张尖刀雕刻岩石般的脸庞,线条豪迈有力,看得出经了风霜;笃定的眼神却清澈无比,是我见过的夜空里最皎洁的“月亮”;唇上一道短须,坚定明朗——在草原上,我从未看到过这样的男人。
他转身从侍从手中取过洁白的长袍,高高举过头顶一
不——
我又听到自己的心尖叫了一声,双手抓紧树杈。
一那个男人,是我的。
一那件洁白的像圣山上的雪一样的长袍,也是我的。
我滑到灌木丛中,迅速撕扯下周身的藤蔓和发辫上的彩绦珠子。我拨开灌木和野草,走向祭祀高台。图特允列抓住了我。我知道我什么也干不了了,但我不着急,离成婚还有近三天的时间。三天的时间,可以完成好多好多事。
站在人群外围,什么都看不到了,我索性闭上眼,在心里默想他的样子。须臾而过的情形,犹如久远的记忆,那张线条和轮廓同样硬朗的脸庞翻搅着我心底最隐秘处的悸动。一个计划在我脑海里慢慢成形,在这短短的一刻,我像老了几十岁,过尽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我甚至都看到了我们的儿子白马素袍,在群山包围的草原上恣肆驰骋;看到了我们的女儿齿白唇红,瀑布样的长发上别着美丽的雪绒花;看到了我们年迈之时互相搀扶着,走过那个遥不可及的叫长安的大城中的大街小巷和传说中街边的枝条如少妇腰肢一样柔软的老柳树。
时光中的穿行让我生出别样的勇气,我甩脱掉图特的手,低声呵斥了他。我说你把我捏疼了,小心我砍掉你的手指。图特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他低下头,退后两步,但还是保持着伸手就能抓到我的距离。
我听到图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心里有了他。
我并没有回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本来就是我的。
我知道此刻图特脸上浮出一大片悲伤,我还知道他攥起拳头又慢慢松开了。
我遥望着远处的群山、大漠、草原,望着近处的树林、人群、帐篷,望着天上的苍鹰、白云、小鸟,我在阳光下,我在风中,我在大地上,我想告诉所有的鬼和神、白天和黑夜,告诉每一粒尘埃——
——他是我的。
长兄果然怒了。
但他很快平息下来。
他经常对我说,作为一个王者,是不应该也绝不能让情绪左右自己的心的。
再问问自己的心吧,我最亲的妹妹,你的话把我的心都说碎了。长兄沉痛地说。
我见了他,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我了。我说。
终于,长兄允许我自己去处理这件事。
事不宜迟,我叫上图特去我的闺房。
房门外的侍卫在月下看清了图特,放我们进去。我听得出这女子和我想的一样并未就榻休息,而是坐在我常坐的红漆案几后面。我捅了下图特的后腰,他让侍女们出去。我数得清楚,一共出去了六个,应该是我白天看到的全部了。但图特还是细细查看了一遍,打了个响指走了出去。
我向前半步,在红漆案的这一侧坐下来,房中霎时陷入浓黑和奇怪的安静,我听得到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我压低声音说,他是我的。
那是以前。这女子说。每个字,都很轻。但我却听出了无比的骄傲——甚至是,对我的嘲弄。我知道,她并不像长兄说的那样胆小又听话。
我遇到了对手。
我杀心已起。
我右手向后,摸到了插在靴筒中的匕首。来人!她突然喊了一声。我眼前白光一闪,她好像拽着什么东西飞身跳到门口逃了出去。
她和我一样,把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又一遍了——我要的是一个男人,而她,要的是命。
我跳起来追出去。
这女子身手轻捷,猫着腰,双脚擦着草皮,噌噌噌如一只野狸。她从侧门跑出,在院外的栅棚里抢到一匹马飞身而上。我伸手拧住她的脚腕,原本可以把她扯下马,可烦躁讓我失了手。她在慌乱中滚落了珠冠,我翻过木栅栏解下一匹上等马追了出去。
穿过树林后,她朝着东边飞奔,那是她的家——燕儿山的方向。我心里刚浮起一丝嘲讽,她突然调转马头,朝西北而去。我想是耳边尖峭的夜风,让她倏忽明白了她回到家中的下场。
我听到身后哗啦啦的马蹄声,知道图特允列赶了上来。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接受任何人周到的安排,哪怕这个人是我的长兄。图特欲超过我时,被我伸出手臂挡住了。我要亲手了结。
谁最后喘着气站在草原上,那个男人才真正属于谁。在草原上,我必须有抢到自己喜爱的东西的能力。
不远处是一片河洼,我想,也许我们的故事就结束在这里了。她是个外人,对这片土地不熟悉,放马进入不明的河洼深处,可不是个好主意。
但她纵马踏了进去,马蹄在月下踪起亮汪汪的水波,我明白了篷帐里的白光是那件美丽圣洁无比的白袍子——她虽逃遁,但从未想过投降。想到这里,我恨得牙齿咯咯响,恨不能一把抓住她,咬断她的脖子。
在水中的沙汀上,我追到了她,我的急切让我又一次失利了。我靠近她,在马背上站起来,欲把她扑下马时,被她用一只厚重的牛皮口袋抡得脑袋轰然作响,滚到地上。她策马上前,马蹄将要踏上我的身躯时,我的马从侧面撞过来,我顺势揪住腹袢,重新回到马背上。
我踏着粗粝的沙石,紧迫着她进入了山谷。谷道崎岖蜿蜒,松柏藤蔓罗网般拦绊着去路,我有四五次机会近得可以抓住她的衣襟,却没有一次得手。山谷深处下起了雨,越来越冷,人和马都有点疲惫了。有那么一霎,我都要忘了眼前随时以命相搏的险境,倒像一个在外奔波到深夜、即将走进家门的旅人,摇摇晃晃的,随时都要睡着。
——这样跑了一夜,是骤起的冷风唤醒了我。
黎明已至,天色浅灰.雨停了。她的马嘶叫一声,踏过谷口的开阔地钻进了密匝匝的桦树林。我在这片参差的小树林里把她跟丢了。我能听得到马蹄声,可就是看不到她在哪里,或者刚看到影子,迅即又不见了。在越来越清晰的天色中,我看到树并不是太高,草也紧贴着地皮,几乎看不到别处树林间缠绕的藤蔓。
——只能说,这是天意。
第二天过午,我怀着绝望的心情,拽着马爬上桦树林尽头的山顶,看到山脚下的她也牵着马,边走边四下察看。她身上的七彩衣裙,在山下树林和溪流间格外醒目。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走在山脚下的人是我。我甚至能感受到山顶上的我扎在我背上的目光,感觉到即将临头的噩运让我头皮发麻,仿佛早已看到了河边的那片开阔地,看到了横在草地上的尸体。
我从西北的斜坡俯冲下去。
她早已跑远了。
烈日当头,我饥肠辘辘,衣裳裹在身上,酸臭黏腻,望不到头的戈壁滩上哗啦哗啦的马蹄声,让我感觉仿佛要这样走一辈子。图特凑近我说,她不会再有胆子回去了。我知道他的言中之意,我何尝没有做过此想,但一想到她那傲慢的四个字——何况,还有那件美丽的袍子。
2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来。
我以为是一只仓鼠。三年来,它们已经无数次在白天、黑夜,趁我熟睡或暇思之际在我身上爬来爬去。特别是漫漫冬夜,它们成群结队地钻进我比外面好不了多少的破地棚中,挤在我身边,瑟瑟发抖、磨牙、彼此撕咬,有几次还试图吞噬我的耳郭和脚趾。有一天,我饿极了,用一只牛皮口袋捂住十几只,剥掉皮拿火烤了吃得满嘴流油,从此才不再那么痛恨这些毛茸茸的疹人的小东西。
我随手划拉一把,翻了个身,却听到身后响起嘻嘻的窃笑。
我一下子清醒了,想一跃而起,却重重地摔在毡榻上。窃笑声又在另一边响起。我转身扑过去,几次三番,她都不可思议地滑脱了。在我感觉被她戏弄,心里生出懊怒又欲罢不能时,一团温软滚入胸口,我一下子飘起来了。
我想一直飘啊飘,不落下来。但不等眨一下眼,太阳就出来了,帐外已经有人在说话了。我不情愿地探出手,捡起衣裳,她却抱着我的另一只胳膊不肯松开。于是,我们又飘起来了。
待我们穿戴齐整来到前帐,毛毡上的矮几上已经摆满了奶茶、熟牛羊肉、胡麻盐和一些甜瓜。
餐后,她斜倚在睡榻的寝被上,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又睡着了。阳光从帐顶洒进来,这回我将她的容貌看了个清楚:嘴唇丰满,下颌有些方,中间至下嘴唇有道浅浅的沟纹,让她看上去很倔强的样子,浑身散发着浅淡的清香——嗅不到哪怕一丝草原上的膻味儿。
她认真收拾了自己。
一草原上的味道,短时间内是不好祛除的——她的认真,对我是否也算得上一点有温度的缘分呢?尽管,她和我一样,命运无法自主。
接下来,我该怎样对待她?
但一想到我必须要干的事,我就不再想她的事了,转身从几边的箱笼里取出未结就的文书,一写就写到了黄昏。
她,仍睡得那么沉。
我将文书理成札,起身后才想起来,现在是傍晚,不是清晨,这些文书也不需要我跑很长的路,送给右大当户的文书官了。
我走出门,看到远方广阔的草原和树林,稀拉拉几簇胡杨在其中煞是酲目,牛背样的山峦从树林后面伸出来,如一段卧在草原上的马尾,山峦上的值守帐篷,像一只又一只刚冒出地面尚未张开伞盖的大蘑菇。
但哪里的风景,比得上长安呢?
长安西北渭水滔滔,畔上榆柳摇曳,两岸田里谷菽飘香,河洼里水草油绿,还有草原上长歌应和的放牧青年和女子。
沿着河边的官道往南走,爬过两座山包,不到半天工夫,就看到了长安城东西北角城墙上的望楼。
三千里,大秦川
山连着地呵,地连着天
地上起高树
天下望长安
长安城呵,绕云端
未央宫,三丈三
八水汤汤,起呵岚烟
我想长安。
天天想。
三年前,太初历正月初八。
那天,雪团被暴风卷裹着,忽絮忽缕,我被反剪着双臂,带到了挛鞮军臣面前。大帐里北风如兽嗷嗥,挛鞮军臣的文臣武将,粗襟革带,杀气腾腾,并不像我朝长乐宫中礼仗俨然,衣冠规整。
可,我已无惧。
几日前,我们在一座小山脚下被缚。不远处,被摁在地上的淳于邑朝我喊,匈奴,是匈奴吧!我被勒住脖颈,已说不出话,但我还是豁出全身的气力向他点头,也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
——我们还是与匈奴人遭遇了。
这是此行我们最不愿遇到的事。
我们原本一直按事先根据信报规划出的安全路线行进的。这一刻的遭遇只能说明,匈奴人已经肆意南掠,越过天山,掳掠到楼兰南部边陲来了。
我的使命,本是以通译官身份,伴随使臣淳于邑,绕过匈奴到大月氏去。淳于邑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他对说服大月氏王与我汉联手击灭匈奴成竹在胸。未动身前,他依据圣意和我们对匈奴和身毒、乌孙、楼兰、大宛、龟兹等几个近邻国的研考,修著十七大册政略策论和史据考证,眼下上面的每一个字,及每一个字后面的经略指示,已经刻在我的、我们的心坎上和脑子里,刻在我们每一股流动的血液中。
我们成竹在胸。
我们一万个没想到,出了玉门关月余,就落到了匈奴手里。淳于邑朝我喊的那一刻,我突然想,我们竟然同那个我们无数次嘲笑过的刻舟求剑的楚人一样,把活着的、摇着弯刀在草原上呼啸的匈奴当成了人们记在纸上的匈奴,放松了警惕,悲哉。
被解开双手后,我整理了衣袍,甚至重新绾好冠发。一个斜披着豹皮、头上盘满发辫、满脸胡楂的大汉走进来,把节杖递到我手里。我理顺了节杖上的每一根牦尾毫,望着杖杆顶端一道很深的刀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但也是在这一瞬,我明白了他们把我当成了汉使,当成了淳于邑。可能是因为被缚住时,节杖在我手上。
听说,你是个有学问的人。
挛鞮军臣说。
我拿不准该不该让他们知道我通匈奴语,所以,我没开口。
挛鞮军臣右手边,有个前脑门儿剃得青汪汪的、后脑绾着个小纂的瘦弱中年男子,他站出来向我转译了挛鞮军臣的话。他说,我们大单于问你,是不是个有学问的人。
我想,他真不是个好通译。
我说,是也不是。
这个通译官,又将我的话转译给挛鞮军臣。他说,他说他好像不算是。
噢,那留着没什么用处,拉出去喂獒吧!
挛辊军臣很随意地说,然后朝外摆了摆手。
我头上忽地冒出冷汗。
但大丈夫死则死耳——我硬咬着牙关。我被重新缚了双臂,让人推推搡搡地绕过几座篷帐和马厩。十几头红眼獒犬听到呼哨声,直立着趴在栏栅上狂吠。我被往前推了一把,一个兵士打开栏栅门。
请把节杖和我的头颅送回长安!
我高喊了一声,一脚踏进栏栅门,瞬间被扑倒在地,獒犬腥臭的涎水流淌我一脸。
啊——啊——啊——
我闭上眼,用嘶喊抵抗恐惧。
可什么也没发生。我睁开眼,獒犬锋利的牙齿和不断吞吐着的长舌头在我脸上晃来晃去。
我出了一身虚汗。
我又被带回了营帐。
那个通译官小碎步跑到挛鞮军臣跟前,说,他懂我们的话。
想到这里,我松了口气,望着清澈的水洼,抹了抹额头上后怕的汗珠。
两个看上去有身份的人,竟然当着我的面吵了起来,他们都认为自己最有资格再多拥有一个通译。挛鞮军臣哈哈大笑着,让他俩掷骨决断。我以为这是挛鞮军臣恼火的反话。在长安,别说是在长乐宫,就是在坊间,在一个百里长面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我想错了,争吵的两个人竟然跑到外面去,真的拿回了一根狼腿骨。两个人共同捏住那块骨头朝篷顶上扔,稍大的一头朝了西。攣鞮军臣指着他们其中一个说,等回到单于庭之后,我就归他了。我并没有听到、看到他们事先约定,我后来想,他们这样做,也许只是羞辱我。那个被指的灰袍大胡子高兴得当场跳了起来,说,须卜,是第一个拥有汉使家奴的姓氏吧?
就这样,我成了须卜悖尔真的家奴。
很快我就知道,灰袍大胡子是右大当户须卜悖尔真,很高的官职了。和他争的,是比他职位还高的左将军呼衍通。
接下来,他们外出劫掠征战时,把我绑在营帐中间的木桩上,归营需要我辨认、解释战争中获取的有文字的物件时,才将我松绑,给我一点饭吃。
让我感到些许安慰的,是他们在临抵单于庭前的最后一次宿营地,庆祝再一次的满载而归喝得歪七横八、口裂眼斜之时,有人说起“我的同伙”被开了膛喂了獒犬。说这话时,他们看上去大醉酩酊,说得潦草,也没有人看向我。我腾地站起来,抓住那个说话的人,问是不是真的。他们全都看着我,没有人再说话。我后退了几步,把刚刚下肚的酒肉吐得一干二净,坐在地上想哭时,脑子突然转了个弯。
我想,如果是真的,他们一定带我到现场,而不是只让我知道消息。这个右大当户,是想让我在进入都城前断了念想,老老实实由他差使。
想明白后,我在地上坐实,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淳于邑一定是逃走了。
这天夜里,我躺在月下的雪地上,几欲笑出声。
但我想,他虽然逃走了,节杖和使节文书却都在我这里,他不会跑太远的。我要想法找到淳于邑,我们要想办法逃出去。
在行军途中,我没办法找到机会。到了防卫更加森严的单于庭,高耸的城墙,处处屯兵设将的甬道、路口和城门,里里外外,一层又一层的把守,我更插翅难飞了。
我想,淳于邑一定知道我在哪里,只是他想不出办法和我搭上消息。
经过了短时间让我处境更加糟糕的消极抵抗,我明白了我要做什么。我想不出比勤勉立功、获得须卜悖尔真信任、让自己变得对他们越来越重要,然后伺机借势找寻淳于邑更好的办法了。
尽管,关山万里,水断云横。
但我们是大汉的使者,我要早日找到淳于邑,完成我们的使命,早一天回到长安。
接下来的一千多个白天和黑夜,我从未敢惰怠分毫。白天,我由一名年老的守卫陪着(其实是监视),到大当户为本家的子侄开设的书院,上午教授汉文、修习书法,下午陪他们在射场练武,负责在他们跑步和打斗时计时。半年多后,须卜悖尔真也把一些不涉及朝政的文字活交给我处理,我也有机会更多地接触他,接触更多的匈奴文献。这样,我每天夜里挑着胡油灯,上半夜完成须卜悖尔真通过他的文书官交与我需要校对、誊写的文书;下半夜阅读匈奴文考、诗文,能得到的一切有文字的物件,我都用心研习;枕着黎明前鱼肚白的微光睡一会儿后,我洗把脸,正了衣冠,携着上半夜完成的文书交给老守卫,由他带着到文书官处去领新差事。
须卜悖尔真对我很满意,在他寿辰时赏了我一只海贝帽扣。后来,他们似乎更加信任我,有时候把不太重要的上奏文书也交给我拟写。这样过了两年,生活虽然充实,但我看不到任何更进一步取得他信任的可能。我还是不能够独自进出大当户府,其实是除了我居住的、在当户府最东北角圆顶碉楼下面的半间石头房子和一条长长的甬道,我不能独自到任何别的地方去。
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可急躁中,我真出了错。
我把背面涂写了长安两个汉字的木简,混进一札文书交了上去。
我想长安想得太久太久了,终于在誊抄时抑制不住地在手旁一片残简上将这两个字划了上去。那一刻,我看着这两个字,像十五六岁时在樗树皮上刻下的心仪了许久的女孩的名字,两只耳朵里全是怦怦的心跳声,手心里沁出了汗。我边誊抄文书,边一眼眼地瞅那两个字,想起初春时万里秦山苍苍莽莽,想起仲夏的上林苑八水汤汤,想起秋高气爽时未央宫上空飘荡的白云,想起寒冬雪霁时灞桥边瑟瑟的柳枝,想我离家前夜未眠的爹娘和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想我家门前的木槿这几年是不是开了和我在家时一样的紫花,想待我如父如兄、举荐我跟随淳于邑出使的大鸿胪魏枕风,想我属意已久、在临媒妁聘约前知道前路未卜狠着心断了念想的女子——灯苗燎焦了我的额发,把我烧醒了。我慌忙地加快速度,在下半夜的困倦中忘了把那片残简从卷起的书札中抽出,待到清晨,与其他文书一起交上去了。在去书院前,我回到碉楼下的半间石头屋子,清理几面,想起那片残简。我算了下时间,知道早已错过了纠错的时机。一整天,我惴惴不安。入了夜,我一如往常掌起胡油灯,完成了当天的誊校任务,把木简理成札放在几上,整理了榻上的羊皮被褥,清扫了地面,端坐在案几前等待本不该这么早就到来的结局。
后半夜,我等来了一直监视着我的年老守卫。
他在月下走得很轻,但我听得清楚。在这里,我把见到的每一个人,容貌、走姿、嗓音以及各种下意识的小动作,只要我能捕捉到的信息,都刻进了脑子里。在我的脱逃计划中,哪一段路,我该佝偻下腰背;哪一段路,我要塌下一只肩膀;哪一段路,我要挺胸抬头,脚步坚定有力;甚至在哪个墙角,我要感觉到远近的人影,我该像一个肺痨那样恶狠狠地往地上吐口痰——这一切,在心里,我已经演练了不知多少遍。何况,他是一个天天走在我身边,和我相处最多的人呢。
我听得出他步伐里的虚,虽然他走得比往常稍微慢一点。我还听得见他在努力屏着呼吸。他走近我的住处,不自知地向周围和碉楼上踅了一眼,然后小步走到门口,抬手敲门。
他当然敲空了。
我的门是开着的。
没有多言,当意料之中的残简从他的袖筒滑进我的袖筒,我紧紧地抱着他,涕泪交加。不是,我不是为保住了命,而是感受到了久违的、几乎不能承受的爱顾。
不要再狼一把隼一把啦,安下心来,搂上个姑娘,多造几个儿子,那才是草原上的好日子。
老者用气流说。
第二天,一个三十来岁、左边嘴角有颗黑痣的人,一大早站到了我门口。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老者,很难过从来没有想过问他的名字。
对于昨夜发生的一切,一整天都没人问,我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解释也没用上。对于老者,我不能也不敢多问一个字。想必,他们从那位可敬的老者那里,没有得到一个有用的字,但对他深夜未受命到我住处来,又没有获得能认可的解释。我想,老者,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对这件事思前想后,让我感觉,他们这样费心对待一个家奴,极有可能是在观察和考验我,目的是让我承担更多或者更重要的任务。
琢磨了一夜后,我把须卜悖尔真赏赐的海贝帽扣吞进肚腹,决定赌一把。
清晨,我将一大卷译好的乐词交给那个嘴角有黑痣的年轻卫士,跟着他去见文书官。领到当天的差事后,我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控诉了老者。我说,他说要把女儿嫁给我,我以大当户赏我的帽扣作聘礼。昨夜,他来我住处取走了帽扣,但昨天一整天我没有找见人,今天也没看到,他是不是诈走珍贵的帽扣逃跑了?
文书官看了我老半天不说话,堆着赘肉的眼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在我佯作气愤地一再问他那老豺狗哪里去了时,他狡猾地抹了把臉,朝我点点头,说,年轻人,只要老老实实,忠心大当户,女人,会有的。
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女儿?
临出门,我佯作痛心疾首。
文书官哈哈大笑起来,摇了摇头,说,唉,年轻人!
我赌对了?
但我的处境,毫无向好的预兆。并且,我能见到大当户本人的机会越来越少,整个春天,也没有见到。我怀疑他已经对当初为有一个汉使家奴的新鲜感厌倦了时,无意中在射场上听到他们闲谈,说他们在河西失利了。听到他们嘴里说出“霍将军”三个字,我的心激动得要跳出嗓子眼儿。
死而后已。
死而后已。
那天晚上回到小石屋,我坐在草榻上,向着长安的方向,第一次起了轻生的念头。大汉,原在北疆的失利,大抵都因没有擅于长途奔袭作战的将领和军队,致使我们边界的子民和驻军,在匈奴暴风样的铁骑面前像生了根的草和树,被一遍遍掳掠戮杀,这也是淳于邑出使大月氏,联合他们夹击匈奴的迫不得已之计。但现在不同了,有了闪电一样的霍将军,我们大汉的军队在漠南,金戈铁马,刀风箭雨,瞬时刮平一块又一块草原——我们已经可有可无了。何况我还冒了汉使淳于邑的名讳在俘押,说不定在节骨眼儿上还会让他们有所顾忌,掣肘时局。我已成为大汉的一团腐肉——我又一次整理了草榻上的羊皮被褥,清扫了地面,把节杖擦得油亮,最后检查一遍使节文书和印信,盖好箱笼,一头撞向石壁。
——你醒了吗——
是个女人的声音。我微微睁开眼,恍惚中,一只五颜六色的大风车忽地转起来。我头疼欲裂,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几天后了。我看到描着各种花朵和动物的鲜艳的六瓣顶棚,知道自己第一回住进了真正的房子。黄昏,太阳光从门缝里斜进来抹在我脸上。我感觉头生疼,嘴里和肚腹中像是着了火。女人又问了几遍我醒了没有,接着端起一只黑釉彩碗跪在我身边,用一只青铜奶勺将一些液体灌进我嘴里,酸唧唧的,很难咽。女人轻声说,是很苦,不过,要使劲儿咽下去,使劲儿咽——
我转头看向女人:约莫十八九岁,浓密的黑发从头顶分开盘往脑后,头顶上缀着镶满绿松石的银抓髻,眉很浓,眼睛却又细又长,穿着干净的细麻布长裙,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腥膻。女人盯着我看了会儿,又朝身后看了眼,确定我是在看她,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来,喝下去吧。女人说。
咣——
我抬手把碗打在她脸上。
女人尖叫到一半,捂住嘴,跪着往后退了几步,顾不上抹下脸上的药汤,站起来捂着脸跑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人抬到一架辇车上,吱扭吱扭走到正中午,才又被四个人抬着走进一扇灰色的小门。小路两旁竟然栽种着青竹,恍惚让我感觉到了汉地的江南。我正在纳闷,听到前边有很乱的人声。人们纷纷在喊,将军。
我被抬到了左将军呼衍通家里。这个匈奴的武将站在我的榻前,一只手扶着刀柄,另一只手抓着腰上铜带的正中央,沙啦沙啦大笑,用生硬的汉话说,汉使大人,也许你还好吧。
我想,这句话,一定是挛鞮军臣面前那个穿短反皮袍的家伙教的吧。
我摸了摸针刺般疼痛的头.想起来,这个人就是当日同须卜悖尔真扔狼骨头争通译家奴的人。
后来,听呼衍通的家奴们说,知道我自决后,挛鞮军臣骂须卜悖尔真天灵盖里长了十八个猪脑子。后来又说,幸亏他长的是猪脑子,要不,他就不会抢回这个汉使通译了。
原来,他们在如何安置我的问题上,其实并不像我看起来的那么随意和荒唐。
三十七天后,着浅蓝色长袍的老年男子携一个挎着大箱笼的少年走进我的房间,让我躺在榻上,拆掉我头上的包布,把我从头到脚屈屈伸伸地检查了一遍,最后合上箱笼盖,捋了捋稀拉拉的胡须,说,嗯,像头强壮的叉角鹿。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有人来引我到左将军府正堂,接受了由一位胖墩墩的内侍宣读的诏书。挛鞮军臣为我指婚左将军的嫡妹——塞支秋拉。按汉文的意思,名字叫“闪光的宝石”。
我很惊诧,同时又轻舒了口气。有人提醒我,按匈奴的礼节拜谢挛辊军臣的神恩。
我被允许到左将军的府库为未婚妻挑选礼物了。在我为没有大红色的长袍冠饰而遗憾,想用一件橙红色斜襟代替时,一件上好的锦缎长袍递到我眼前,说这是将军夫人早就准备好的嫁衣。这件衣物,用汉地上等绸缎做成,外罩着细罗,衣襟、领口和袖口处缀着闪光的珍珠。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华丽的衣服,只不过,它是白色的,这在我的故乡只适合作为丧服。
祭礼前一天夜里,我坐在左将军府角院的石阶上,听着南风穿过竹丛,刷啦刷啦。我猛然发觉我用舌尖轻轻地念着“塞支秋拉”几个字,一种十分清楚来由的羞耻让我如坐针毡。我在想,有一天我见到淳于邑,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我以他的名义,在匈奴的都城做了汉使;以他的名义,娶了左将军的妹妹。如果没有机会逃脱,是不是我就成了他,过完一辈子?如果是这样,那我自己呢,我自己该有的人生谁来完成?
我望一眼弯钩样的残月,心里虚得发慌。
这算不算篡逆?
我是不是已经成了罪人?
3
是一具女尸。
面朝天,仰在河边的蓬草中。
唉!
我转身返回,脚上的牛皮靴进了水,踩在卵石上欻哧欻哧响。这是初春时,我在山坳的伏尸上扒下的靴子,结实得很,看样子能穿到下一个春天,如果我能熬到的话。我走出河滩,想重新回到山洞去。扒拉开深到腰际的荒草,我听到身体里咕咚一声,一口酸臭的口水挤下喉部。
我折了回去。
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吃到像样的食物了,与其说靠着河水和青草,还不如说靠着对韩献的仇恨强撑着一口气。我曾经也想抛却当初凌云壮志,一个人浪荡回长安,于郊野苟且一世,或干脆一死以辜谢圣上的恩意与托付。
可想来想去,韩贼不除,我死不暝目。
我蹚进水中,靠近了她,遏制着心底随之泛起的恶心和恐惧。
要不,还是算了吧。我转过头,看看不远处的光秃秃的山峦:没有树,也没有草,连个蠓虫都很少见的鬼地方啊——我弯腰捧起一些水灌進肚子,站起来,两条腿却像被鬼扯着,一步也迈不出去。
我又一次硬着头皮转回身,站到她面前。
多么诱人的身体啊。
我蹲下来,看着她。饱满,健康。浑圆的肩臂,饱满的胸腹,丰腴的臀和大腿,除了臀部的紫瘀和颈上一道翻开的口子,几乎是完美的。我想,下晌找块木头,取一点火熏烤她,炙出皮下的油脂防腐,存在我藏身的石洞里.如果省俭一点,能吃一个月不止。有了肉吃,我会长出很多力气,也许会捕到一些鱼,我再将捕到的鱼熏烤储存起来——我抑制住胃部的翻绞,拼上命为自己构想丰足美妙的日子。
我看了看四周,正午的日头烤着河边的石头,河面上水汽袅袅,岸边的野草蔫蔫的,随时都像要被烤干了叶子。没有风,没有动静。
我抓住她的两只肩膀,用上全身的力气,歇了几口气,终于把她拖到河滩上。我蹲下来喘气,抹去一些虚汗。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有力气把她整个地扛到肩上,扛回洞里去了。
可是,我随身带的刀子,早在被俘时就被搜了去。河边的石头滑溜溜的,眼见处找不到一块带棱角的。
我在河滩上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发现自己无论脚尖朝向哪个方向,眼睛都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好像一眨眼,她就会飞走一样。
后来,我无限惭愧、痛苦地想,我是多么高估了自己。在来到河滩之前的日日夜夜,我口中心里的高尚、仁义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在窘迫的生存面前,它们像干透的苍蝇翅儿,不等风吹就碎了。人与鬼,并不像平日里众人说的那样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望望河面,望望她,突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我想就在河滩上熏烤吧,烤得透一点,筋骨焦熟,就很容易扯断了。那时候——我拔腿往岸上走一
但我走了几步,停住了。我想,如果我走了,再有人过来——
我再一次折回来,坐在她身边,骨头缝里仅有的一点羞耻被日头晒得越来越稀薄,最后,终于无影无踪了。
我趴到地上,对准她的腿,张开嘴,闭上眼狠狠地咬下去。
唔——
叫声不大,喃喃地。我甚至停住口回头看了看四周。但当我回过头时,看到我面前的腿微微抽动了一下。
啊——啊——
我魂飞魄散,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地逃离。
我在河滩上往后退了很远的距离。我惊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几欲要跳出胸膛。但我不敢仰面躺实,我用手艰难地撑住上身,紧盯着不远处的女尸。
那女尸,斜在水边,一动不动。
可能是我看错了,听错了?
河水哗啦啦淌得卖力,河面有只孤零零的水鸟,火热的太阳当头,远处黄褐和浅绿的山峦嵌在湛蓝的天际线上。世间,热烈、明亮、辉煌。我身下每一块滚烫的石头都在提醒我,此情此景,不可能发生什么离奇的事情。我想,可能是饥饿使我产生了幻觉。继而我又想,我也许就要死了。
想到这儿,我长吁一口气,一种由内而外的舒畅通遍全身。我想死就死吧,我已身心俱疲。
大汉,长安,皇上,早已不需要一个如鬼魅般的皮囊了。
生不尽意,死又何辜。
我闭上眼。我在一片倏忽洇染开来的稀薄红色中,看到十万河山汹涌的中原大地,雄伟的长安城耸入云际;看到宽阔的大街和一重又一重宫殿;看到未央宫前的台阶上,站着英武的皇帝和一个胸脯高挺的青年;看到满朝的文武官员和猎猎的龙旗;看到一排又一排擂得连天震颤的大鼓;看到佩戴着红缨穗的马队;看到一列列铁甲武士——我看到那个年轻人双膝跪地,双手将节杖高高举起,拜别皇上,拜别长安,拜别故土,头一转.山河杳杳,故国苍茫——我看到使节团队鲜衣怒马,在玉门关外踏起一阵又一阵烟尘——我看到拉得老长的马队在冰川上艰难挪移,一匹驮着给养的马滑下冰谷——我看到天山南麓的哗变,忤逆的卫士用钢钩划开昔日战友的肚腹——我看到楼兰墟市上的耍蛇人吹着短笛,面前碗口粗的黑花蛇和著乐曲吐着长长的芯子,露着肚皮的舞姬跳着诡异的艳舞——我看到几个小憩的男人突然腾身而起,接着被拧翻在地,匈奴人的玄铁弯刀把忠心耿耿之人的咽喉劈开——我看到他,看到他与一群强盗饮酒作乐,身着异族人的狐皮短袄——我看到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用手扒开雪下的蚁窝,如获珍宝般捏一把蚁卯填进嘴里——我看到大大的太阳,看到山脉起伏如练,看到滔滔长河,看到水边闪着白光的女尸……
在一片水红色中,我仿佛看尽自己的一生。
大股大股的泪水淌进耳梢的头发。我想,让身体里最后的水流尽吧,我已不配对那片热土回望和眷恋,不配头顶上的太阳和身边流淌的大河,不配身下炙热的卵石和岸边蔫嗒嗒的野草,不配流这么多泪水,不配已被我玷污的人世。
在玄色的天空下,我最后舔了下冒满水泡的嘴唇,闭上了眼。
可是,在我尚未陷入完全的黑暗旋涡之时,我感觉有人在撕扯我的衣裳。迷蒙中,我想起了听人讲过的人在死亡路上必经的磨难和劫掠。我想,接下来可能还会有恶狗来撕咬我的躯体,会有戴着尖尖的白帽子的人来钩出我的五脏六腑,会有一只冒着烟的油锅炸干我的血液和皮肉,到最后,我会成为一具白惨惨的枯骨,不时闯入造了孽的人的梦里。
我甚至带着无奈的怜悯,配合着我的死亡仪式。我努力地放平腰身,伸直胳膊,将腿摆放整齐,微微翘起一
我好像被扒掉了靴子——
咚——
我的脚重重地摔在石头上,生疼。
我到底死了没有?
难道还没死?
对死亡最后确定的好奇让我攒足力气,重新把眼睁开。
天哪——
我吓得从地上弹起来,又一次手脚并用往后退了好远——
那个女尸,不,女人,穿了我的衣裳,跪在地上,正在用牛皮绳往脖颈上捆扎从衣襟上撕下的布片。
她和我一样,并没有真正死去。女人见我往后退,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狠毒又不以为意。我也立即就知道,她在假装镇定。听她急促的喘气声,她虚弱而恐惧。
我低头看看自己,一丝不着,赤条条的,露着嶙岣的肋条和髋骨,两腿之间蜷曲的长毛黏腻馊臭,丑陋的阳具像一条蛆虫。
我把身体蜷起来,让侧面对着她。也许是我最初把她当成食物的愧疚,让我下不了手抢回自己的衣物;抑许是我看清了她饱满的腰身,不确定我是不是她的对手。但后来,我又把这一切阐释为天地间仅剩的一对男女,除了在窥视试探后相互依赖,别无他途。
但在那一刻,我突然看清了人是什么。人,只有与同类、与他人共处之时,才成其为人。
这个女人,让我重新找回了很久之前,不知何时也不知道丢失到何处的人的感觉。
但到了初秋,当我们在夜的草原上滚在一起,我抱紧她,进入她的身体,在她的尖叫声中奔向那条仿佛永无尽头之路时,我彻头彻尾地感觉到,活在星空之下是多么好,做一个人是多么好。我是人,是人啦,但是,我是谁呢?
我是谁_
我高喊了一声,突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抛上天空,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当我慢慢地从天地间把零零碎碎的感觉堆集到心里,这个疑问,让我发慌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我怀里除了女人,满满当当的,都是这个问句。
女人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她的。当然,除了追问我是谁的问题,似乎别的事,我们也用不着说话。我们到草原上替牧人放牧,获得了简陋的栖身之所和衣食。有一天,她把我装扮起来,满意地点着头。我到水边照照影子,一屁股蹲在地上——山包一样褐色的脸,乱糟糟的胡须,粗糙的胡麻布短袍,几条辫子盘在头顶——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匈奴人。
这就是我吗?
我丢了节杖和印信,我说的话没有人懂,我的心事没有人知道。在这个苍莽的大草原上,除了那个我曾经最信赖、眼下却恨得牙咯咯响的人,没人知道我是谁了。天底下,他是最不希望我喘着气,站在草原上的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转头问她。
她笑了,看着我不说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瞧啊,咱俩,多么可笑。
她一直笑着,不说话。
我说,你知道吗,有个人,知道我是谁。但他现在已经是我了,他不会让人知道我是谁的,我再也成不了我啦——
我悲从中来,揪住头上的辫子,哽住了。
太阻慢慢爬上山坡,不一会儿,草叶上的露珠就干了,我们要把羊赶出围栏,赶到山包那边的草地上去了。
我站起来,跟她走向围栅,推开长长的栅门,羊群像铺天盖地的雪球,骨碌碌滚向草原。我走向破旧的帐篷,拿出她准备好的胀满满的奶皮袋和一大块烤熟的羊肋排。她手持长长的鞭子,阔步走在前边,一头细长的辫子飘满肩背,让我想起渭河水中顺滑的狐尾藻。
羊群爬上山丘,我们也爬上山丘。她站在山丘上,迎着风,挥舞着鞭子,朗声吟唱起她已经唱了无数遍的一支歌。她神色庄重凄婉,每一个音节都拉得很长,让我想起严冬时北风刮过浮满冰凌的河面,又想起夏季草原上飞奔的马群。她唱着唱着,滚下两行泪,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知道,她有一肚子话,想对我说。
我也有很多话,想告诉她。
也是在这一天,她站在山丘上,对着我,指着她自己,大声说,格日乐——图额尔——德——尼奇——鲁——
我也迎着风,大声跟着喊,格日乐——图额尔——德—一尼奇—一鲁——
到这一年冬季的第一场雪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闪光的宝石。
这时候,我们已经尝试着用对方的语言交谈。我知道格日乐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女子,她知道我是个被劫掠的汉地商贾,叫李辽——这是我对飞将军李广的敬重。一种心思让我蠢蠢欲动,我很想和她到单于庭去,看她是否有机会混进左将军呼衍通家里,偷出我的节杖、使节文书和印信。但我不敢说,我怕话一出口,让她生出猜忌而离开我。她,已经成为我在这荒寂的草原上仅有的身心支撑。实际也是,我离开她,根本不能存活。我一边为找不回自己而痛苦焦躁,一边又怕暴露了真实身份重新陷入危机;一边为无法完成使命愧疚不已,一边又为一旦节杖在手会立即失去她而害怕。多重纠结让我在慢慢衣食无虞的日子里再一次迅速消瘦下去,她在我无数次拒绝后,背着我在主家的帮助下请来了一位巫师。
巫师收了她一串绿松石,看看四周,一再婉拒了格日乐请他进帐篷的邀请,牵着马走到帐前的石台边,愉快地从马背的箱笼里掏出各种各样奇特的东西——缀满彩布条的手鼓,倒开着层层复瓣般的七彩长袍,串着骨串、干制的蚯蚓和乌鸦尾羽,插满了稚鸡翎的帽子,镶着狼牙的木碗,看不出质地的腰铃——巫师把所有的东西摆在我们篷帐前的石台上,最后拿出画在干制的女贞树叶子上的符咒。
我看树叶上的咒语,至少有五种文字和奇怪的画符,其中有汉篆。这一切,加上他牛肝色的脸,我猜测,这是一个经常游荡在各国边地的神巫。我看他时,他也看著我。我赶紧把目光移开了,我感觉到后背针锥般刺痒——
格日乐端了碗奶茶,巫师接过来几口吞进肚子。接着,他同格日乐交谈起来。两个人的语速都非常快,我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出格日乐渐渐有些不悦。我拿眼神示意她,让他走吧。格日乐皱起眉,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一下头。
巫师穿上彩衣,戴上帽子,系好腰铃,举起手鼓,围着石台边的我呜呜噜噜地跳起来。我倚在石台上,看着格日乐期待地一会儿看着巫师,一会儿又看着我,心里一阵又一阵苦笑。远处是被浅灰色云层覆盖的天际线,草原上的残雪,似河似泊,山峦上不断有鹰隼起落,气很闷,没有风。我想,更大的一场雪,就要来了。
远处栅栏中的羊,有的挤在一处趴着,有的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抽着堆积在栅栏处的料草。主家的二女儿走出帐篷,往这边刚走了几步,就被母亲扯进去了。我犯起困来,刚垂下头去,就听到巫师喘着粗气问格日乐,他姓什么?我心里一怔,听到格日乐镇定地说,破落烦。巫师又问,他近来可常有梦?格日乐说,没有。巫师说,我问他自己。我睁开眼,说,没有。
巫师突然停住脚步,说,你是汉人?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拿过他手里的鼓,摇了摇,盯着他涂着油彩的脸,用汉话说,是。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扯着嘴角笑了笑。我说,你太辛苦了,到帐里喝碗热茶吧。他拒绝后,走过来让我坐在地上,用那只狼牙木碗刮我的头脸和前胸,最后把碗递到我面前,另一只手从碗里捻出几根灰色的长虫子,说,你的病虫,我给你抓出来了。我大惊,继而感觉他在用什么戏法蒙骗我。格日乐却很开心,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巫师,催促他用火把虫子烧死。巫师得意地扯动了下嘴角,拿牛皮把碗口蒙好揣进怀里,然后用流利的汉话说,山那边有个孩子,被鬼拾走了魂,我得快一些赶过去。
说完,他无比利落地收拾好摆出来的随身物件,跨上马,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格日乐很开心,感觉我的命终于捡回来了。但没多大会儿,她又不安起来。那天夜里,她伏在我胸前,说,他不会有坏心思吧?我拍拍她的背,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他只是从我的口音中听出我是汉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不说话了,背过身去。夜都很深了,她还在辗转,不停地叹气。
我知道,这来源于我是商贾的说辞并不能使她深信不疑。
同样,她无家可归之前的生活我也尽量不去猜测。我们的经历,让我们俩都学会了把好多不解藏在心里。风雪已起的夜,更不适合人们放开襟怀、赤诚相对了吧。
我穿好衣裳,走出帐篷,走进风雪。我朝着东南,朝着长安的方向,踉踉跄跄。我想,多艰难的旅程,总得有个开始。但走着走着,我突然想,我这不是逃跑吧?我又想,逃的话,我为什么不早走呢,偏选在这个时候,眼下,比当初被俘逃脱时,更凶险吗?
我把自己问住了。
我站在风雪中,慢慢看清了自己的心:这里边有了格日乐,这个初见时我欲吃掉的女人。
在心里,我断定了她知道真相后会因害怕而离开我或对我构成威胁。我逃避的,正是这个,我不愿看到几乎是确定的结局。当初,在山脚下被俘住时,我何尝不是因怕暴露身份而选择紧紧闭上嘴巴。那一刻,看着韩献被拧着双臂走远,我的心里就没有别的期寄?我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使命吗?
黑暗中呼啸的风雪,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一个个让我不忍直视的我:一面因丢了汉使的身份,无数次问自己是谁;一面在可以证明自己是谁的时候,一次次抱头鼠窜。所有的顾忌,都在以往我口中的忠诚、大义、使命、责任等闪着光的词语所不曾照耀过的角落里。这个针尖儿大的地方,只放得下“命”这一个字。
真的没有比这个字更值得我去爱护,去追寻的东西了吗?
我迎着风,迎着雪团,流出眼眶的泪一层层冻在腮顶。
我攥起拳头,敲碎脸上的冰壳,抖落头顶和肩背上的积雪,转身返回。
篷帳门大开着,雪已过膝,格日乐不在篷帐里,我又一次冲进了风暴中。直到黎明风雪渐息,我站在齐腰深的雪里,远远望见白皑皑的山丘上出现一个人影,我喊着“格日乐”拼命朝她招手,人影晃了几晃,倒下了。
主家在黎明前去察看我们的篷帐是否还结实时,发现我们不在帐篷里。他们一家人分头寻找,终于在山丘下找到我们。他们把我们拖上爬犁,拖回了他们温暖的大帐。在接连喝下十来碗热奶茶后,我们才恢复了体力。格日乐叫了声我的名字,热泪滚滚。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过她,当着主家十三口人的面,承认了我是四年前被俘后又逃脱的汉国使者。众大惊,但须臾,男主人对我竖起大拇指,说我是个大英雄,他的家人很快用各自的方式又一次接纳了我。男主人让家人摆出酿好的羊奶酒,示意家人不要出声,听我细细叙说。这时候,格日乐却倚在我怀中睡着了。
女主人和她的大女儿铺开厚羊毛毡,示意我把格日乐抱过去。我甫一将她放下,格日乐却醒了。她看了看四周,搓了搓脸,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端起一大碗酒灌下。我的山神哪!格日乐抹了抹嘴说。紧接着,她跑到外面跪在雪中,伸开手臂伏下身去,久久不肯起来。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
女主人说。
格日乐讲得缓慢而沉重:我出生在猎户人家,有七个哥哥,我一出生就被视为多余,可我比妹妹命大,没有在两岁时天去——我从小就像牲口一样活着,被家人吆来喝去,捡拾家人的残茶剩饭顽强地长高长大,稍不慎被抽几个耳光对我来说几乎是一种侥幸。
她的家人互相之间冷漠而多疑,只有在对待她的时候才出奇地一致。所以,她更愿意在丛林和草原上奔跑,像野兽一样猎食比自己弱小的动物。一年前,一个过午,她正在帐前草地上用藤条编一只笊篱,五六个佩着弯刀的武士骑着马绕她转了几圈走进帐篷。不一会儿,她听到父亲在帐中激烈地咳嗽了几声,紧接着,几个武士走出来,抓住她扔在马背上。
经过长途奔袭,翻过无数道山岭和几条大河,他们在夜里进入了城郭。这样的地方,她好像只在丛林中狩猎时遇到山那边的人时听说过几回。她想,天国可能就是这样吧。马队转来转去,鱼贯钻进一扇小门,她被从马上抓下来,扔到地上。
深夜,她被带去洗浴,一个老妇人问她的名字,她才知道,原来每个女人,也和男人一样,都有名字。老妇人听她说没有名字,非常开心,说,就算有,也用不到了不是。她与老妇人用生硬的鞑靼语交流,她家乡那座大山另一边的人,都说这种话。她知道她的新名字叫塞支秋拉,是左将军为她取好的名字。她还被告知,她是左将军的妹妹,被大单于指婚给汉国使节。她不懂什么意思,老妇人就有些愠怒,说让她记准是左将军的妹妹塞支秋拉,到时候做汉使的女人就行了,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
但我还是很快就明白了,也猜测这个汉使可能是个很大的人物;不然,不会提到大单于。我想,这个汉使,不是瞎了眼睛就是瘸了腿,不然就是疤瘌脸,或者有麻风;要不然,真正的塞支秋拉,为什么不嫁?但也就是眨眼的工夫,我就开心起来了。我想,我是因为这个汉使有了名字。何况,这个名字,在我们群族的语言中,叫格日乐图额尔德尼奇鲁,一个异常高贵的词啊!要不是这个汉使,这么美好的词怎么会掉到我头上!
她甚至,对这个汉使,心里有了些期待。
但是,你们不知道,天哪!格日乐说,那个汉使,是多么俊美!
格日乐的话,让我心里疼了一下。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差一点当众尖叫起来。格日乐高声说,那件绸缎长袍子,我说不出来有多么好看!
在祭祀仪式上,格日乐戴着闪闪发光的珠冠,接过汉使赠送的长袍,紧紧抱在怀里。回到住处后,她突然开始不安起来。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使她能得到这样一个名字,得到这么俊朗的男人,穿上这么华美的衣饰,竟然还拥有了好几名侍女。人生的转圜,让她感觉不可思议。很快,她根据自己以往生活的经验,判断接着会有同样是她想不到的,更加巨大的灾难在等着她。
于是,她不敢睡,穿戴齐整,把挂在榻边的一把小匕首藏在靴子里,紧紧攥住盛装绸缎袍子的牛皮袋,等待着很快就会来的暴风骤雨。
其实,我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但那是以前。在以往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什么东西我必须要拥有,必须豁出命去也要抢过来。那一刻,我有了,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退缩。果然,夜半之后,和我料想的一样,那个真的塞支秋拉进了我的帐篷,三言两语,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当然不会把这么好的男人让给她的。我选择了抗争。直到在河边,我和马都跑不动了,被她一刀划开脖子,掉进河里,我都没有后悔。
格日乐讲完拍了拍我的胳膊,我才发现我的拳头攥得死死的,额头上热乎乎地冒着汗。
我的日神月神山神河神哪!
男主人从梦里突然被叫醒般惊呼起来,胡须一颤一颤的。
男主人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在听我说到单于庭拿回我的节杖和汉使印信,继续出使之路后,他当即决定,全家将追随我,和我一道去大月氏。我和格日乐同时感觉到了其中的疯狂和荒谬。但男主人翻了脸,拔出腰里的弯刀,说我如果一定要看他不起,他就当场划开脖子。
说着,他出了帐,站在雪地里,把刀架在脖子上。
我不敢说话了。
女主人圆场说,要不,先让他们和我们一道到单于庭,再做商议。男主人很生气地骂了句粗话,女主人低下了头。格日乐扯了扯我的衣角,我出去抱紧了男主人——这个叫亚力克伊力格的草原汉子,我们的恩人。
4
凌晨,我又一次被噩梦惊醒,浑身汗湿。
那个女人,无数次钻进我梦里,大多数时候有比雪还白的身体,长长的头发贴在青色的脸上,悬浮在一片虚空里,无依无着,看上去轻飘飘的,像一片人形羊皮。但每回等我走近细细察看时,她会突然睁开眼,一把将我拽住。
墙外猫头鹰咕咕地叫,后方山上狼嗥此起彼伏,对自小在草原上帐篷中长大的我来说,现在,这最平素不过的日常却让我倍觉恐怖了。有时候,连门前台阶下风穿過竹丛的声响,都让我后背发冷。更有甚者,前几天我坐在房中编一串珠子,有个侍女进来问事,她的声音一贯地低声细气,却吓得我失手将珠子扬上房顶,砰棱棱落了一地。那侍女连惊带吓地伏身在地,不住地颤抖。听到我说没事,让她退下,她的腿软得连站都站不起来,我只得叫人来把她抬出去。还有一次,我们到外面闲荡,水边草丛中的一只正在饮水的黑头白身的绵羊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惊得从马上掉下来,磕破了额头。
我并不胆小如鼠,我知道我是越来越感觉亏心。虽然我一再侥幸没看清她的脸,但在一夜又一夜的噩梦中,我还是慢慢看清了她的样子,最后,对着一片水面,我就像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在草原上,如果遇到一个和自己的脸特别相像的人,我们会感到神奇而幸运,双方都感觉自己的样子最得上天的眷顾。但在梦里完全不同,那感觉,如见了鬼魂股让人头皮发麻。
他,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他把我深夜或凌晨扑进他怀里当成女人撒娇邀宠的小把戏,今天也不例外。他掀了掀我身上的薄被,将我搂紧后翻身将我裹到身下。在这种时候,他宽厚的身躯将我覆盖、压实,我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质地和重量,十二分妥帖、踏实。我愿意对他,对着我的整个世界无所保留地打开,放纵他如凌空的骏马,在我的大地上恣肆驻留和驰骋。
长嫂知道了我们的秘密,说,哎呀,他可一点都不像根野雀豆芽儿啊。看来,你长兄看走眼了呀。
那一刻,我假装不好意思低下头,但心里那个得意呀!
也是在那天,我同长嫂说了我的噩梦。长嫂说,梦由心造。不要老想这些事,都过去了,色楞格河不能倒流,日头不能东落西升。说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连长嫂这么慈厚的人,都不愿说起,可见我做下了多么罪恶的事。
更甭说,因这件事,长兄失去了三个忠心耿耿的卫士;还有三个,一生都不能再开口说话。
为了这个男人,我完全失去了底线和理性。
我很想找个适当的机会,跟他托出实情。但,我又不敢。我怕话一出口,玉帛崩裂,再无弥合的余地。大半年时间,我看他说话行事,端正仁义,敬奉尊长,护佑弱小;对我爱护有加,但也从未露出过半分谄谀。他在我们家,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威望,没有人因为他是汉国的俘使而轻慢他。
最近,连长兄在正堂议事,都开始请他一起了。据说他义正词严,坚决反对汉匈两国彼此屠戮,主张各派使节解决两国的利益纠葛,好几次惹得长兄和其他将士不快。但长兄对长嫂说,一个男人,应该直抒胸臆,坚持自己。如果人云亦云,没有一点见识和主张,不如跳进一泡马尿淹死干净,还能节省几块羊肉、两碗奶茶。
我做了噩梦。
我说。
他转头看了看外面,说,天快亮了,天一亮就都好了。要不,再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了,我说着,翻身骑到他身上。此刻,我极渴望安慰。
但梦中的恐惧让我疲乏,我动不了。
他直起上身向后靠在榻边,向上托举起我的身体。
谁都做过错事。他说。
我想说我杀了人。
但我说不出来。我们在河水中翻腾,转眼如同潜入汹涌的河底。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触摸激流中的水草、鱼、石头。随着水流跌宕蜿蜒,水下越来越暗,水流越来越急,水纹如刀,削割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周身的血液在飞速逃离,我的小腹、腰、手臂、乳房、腿,每一部分,都在纷纷逃离。我张开已经逃脱了的双臂,企图抓住些什么,但除了流过我脸前的我自己的头发,什么都抓不住。激流冲上高坡,劲浪将我托出水面,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一
一我杀了人!
我脱离了河面,落向深潭。
时间仿佛静止,我在永远也呼不完的一口气中腾空、旋转,坠进潭底,悠悠浮起。
黎明前,真静啊。
他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后悔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怎样面对他醒后的世界。长嫂说过,都过去了。我告诉了他,又有何益?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麻灰的天色中,鸟儿叽叽喳喳如仲夏时河潮漫过草原。原来,每一个黎明,都是被鸟儿唤出来的。原本,站在这里听鸟儿鸣叫的,恐怕应该是她。榻上的男人,刚才怀抱的,也应该是她。想到这里,我心里涌出大股悲伤。我抢了别人的男人和人生。真正应该拥有这一切的人,已经葬身河底,恐怕这一刻,淤泥之中,只存白骨。
她死了,我还活着。
长兄说过,缩在帐角怕得牙齿咯咯响,也不能阻止惊雷滚过草原。但我还是怕。
我再难入睡,索性穿好衣裳到园子里去。这时候,树、石头和天地是灰的,花草是灰的,鸟叫声也是灰的,我也是灰的。
我坐上一只石凳,湿答答的。贴身侍女提醒我说,坐在日出之前的露水里,会生疮疹。我惊奇地发现,她说话的声音竟像一只蚊子。
我好大工夫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母亲说,一个好的仆从,就应该只有在主人需要的时候才是存在的。
你也有母亲?
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是的,主人,奴婢也有自己的母亲。
你母亲也早就死了吗?
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
长时间的沉默,让我再次确定了这个侍女配得上她的主人。
我想了想,看着她说,你抬起头来,你这么聪明,那告诉我,我因为和人抢男人杀了人,会被诅咒吗?
她抬起头,脸上惊悸中有某种坚定。她想了想,嘤嘤嗡嗡地说,如果诅咒有用,这世上,早就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
你叫什么名字?
我问。
代普思尼可韦普。她小声说。
这根本不是个名字!我说。
这名字的意思,在我们的语言里是低贱的人,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呢。
这比我的五个姐姐的名字好了,主人,我的五个姐姐,全部叫哈姆悠格。
哈姆悠格的意思是,没有名字。
我明白了,也许,她的名字过于卑微,所有人都不忍心叫出口,所以,她只好没有名字了。
我起身回屋躺到榻上,竟然睡着了。
等我醒来,已近黄昏。我披衣起身,饮下些奶浆,出了角门。我心里有事,我想到外面转转。
这么晚了。
在我跨出角门前,他在窗户里面喊道。
原来,他没有睡着,但也没有跟上来。也许,等我回来,榻上会空空如也。哦,不,我想起来,他是汉使,他没有抛下我返回故土的自由。想到这些,我更加烦闷,到马厩牵出一匹马,没有回答马夫长配置马鞍时问我要去哪里的话。
小道两侧是塔形的柏树,像两道深厚的宫墙。我知道,这些树丛中,仍有我们的卫士。待踏出树丛周边宽阔的草地和尖头的栏栅,我就失去了家族势力的保护。我倒不怕,但最后,我还是在最外面的栏栅前勒住了马——栏栅有三层,每一层都有尖尖的栅刺;我的马,充其量,只能跃过一层。
我下了马,对着栏栅踢疼了脚。我恨恨地用匕首斜砍了几刀,牵起缰绳往回溜达,一面走一面骂自己——我也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
柏树丛外的地上,坐着个人。
凭气息,我就知道是图特允列。
我放开马,走过去。我说,这么晚了——
我的意思是,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但其实我是明知故问。有些事,心里知道,也还是要问出口;不然,所有的话,可能都无从说起了。
好长时间,听不到回答。
我又说,这么晚了——
他久久不开口。
我猛然想起,按照我们不成文的律例,图特允列早已成为一个“忘语者”;如果他违例,开口说话,下一秒钟,就会成为“失语者”——舌头就会被割去。听长嫂讲,在我们的历史上,只有一位失语者的传说,那是因为在他成为忘语者之后,跟随主人出征,肉搏之时,看到敌人的长刀从背面砍向主人的脖颈,他大喊一声“趴下”,主人得以化险为夷,他却为此丢了舌头——即使救了你的命,也不能因此破坏律例;那样的话,一切就乱套了。
我差点又闯祸。
我究竟天天在做什么?
我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半年多了,我的心,全在他那儿。连图特、往昔最真挚的同伴,都忘得一千二净了。图特一定也这样想了。我听到他呼吸急促起来,不过,稍一会儿,又平静了。
我和他并肩坐下,有点想哭,但我忍住了。他还是不说话,连转头看我一眼都没有,但我却像听到他说,你不快乐。
我知道,他更不快乐。我把一切弄成了现在的样子,没有人因此快乐。我抢了别人的男人,夺占了别人的人生,我活该这样。
我坐了好久,图特一直像块石头杵在地上。我猜他一定很恨我。我站起来,却看到他肩膀不自觉地抽了一下。我立即后悔,想陪他再坐一会儿,但最终,我站了片刻,到草地上牵起马往回走。
他是在利用你!
——我沒听错,是图特允列,图特允列在我身后喊。
我返回身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我说,你疯了吗,你不要命啦?
他把我的手揪开,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走进了柏树丛。
我牵着马进了门,把缰绳扔到提着风灯的马夫长手里。
我进了角院,借着月光,看到他坐在榻上,看向窗外。他看着我走到榻边,说,我醉了,烦到你了吧?
我满肚子的委屈、悲伤、悔恨,还有说不清的情绪,一下子全变成喜悦——我的男人竟然问,烦到我了没有。这在草原上,像做梦一样。但很快,我又不那么喜悦了。我走到榻边,踢掉靴子,也爬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月光。我说,我杀了人。
他沉默片刻,转身抱住我,让我的头抵住他的下巴,说,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我也杀过人,忘了吧,好好过日子。我们去草原上,牧牛、牧羊,生一大群孩子,扎起最美丽的帐篷,看毛脚鹰在天上悠荡——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告訴他,不是他想的那样,我是为了他而杀了一个无辜的女人。但我刚一开口,他就捂住我的嘴,说,一切都过去了。
我是真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了,这么好的男人,我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图特说他利用我,利用吧,我要能有啥让他利用的话。但过了很久,这件事好像又变大了,堵在我胸口,稍吃几口饭,我就吐得头昏脑涨。他要去请大夫,被我制止了。我想,我现在就是死了,也值了。报应长着红鼻子绿犄角吗?就算长着,有他在我身边,我也不怕!但又过了几天,我连喝口奶茶都开始吐了,没完没了地吐,最后,吐出一大口黄绿色涎水。他慌了神儿,说,不能再犯傻了,你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他跑到前厅去找长兄和长嫂。长嫂很快就过来了,坐在我身边问了几句,看了看我的手心,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长嫂说,傻妹妹,你这是有了身孕。我看你长兄晚上回来,要多添几碗酒咯!
长嫂嘱咐我不要骑马,不要蹦跳,不要再动刀枪。不要这个不要那个,我头晕得更厉害了,最后她叫着我屋里的人跟她去取酸枣汁,说喝上一碗,胃口就开了,能吃得下一头牛。他来不及送长嫂出门,看着我的肚腹,眉眼笑开了花。
夏季,就这样在大惊大喜中过去了。一整个秋天和冬天,我都谨小慎微,只怕有一丁点儿闪失。我想,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出差池。
来年,冰河未开,我先开怀了。
就连临盆的剧痛,我都感受到了甘甜。几碗炖得烂乎的鼋鱼汤下了肚,我的奶汁像仲夏的河水一样汩汩流淌。春风还没有刮出南面的山口,我们的儿子就被奶得像一头牛犊,对着他咧开嘴,眼睛笑成一道弯弯的细线。
一日傍晚,我看着几个家仆拔门前的竹子。春天要来了,我不想要这些瘦伶伶的东西了。今年,在这里,我要种上喜气洋洋的大篷花。没等他们拔完竹子,长兄派人叫我们过去。
侍从引我们往兄嫂的卧房里走,我还当长兄卧病了,心里一惊。不想长嫂亲自打着门帘让我们赶紧进去。长兄坐在他们卧房外屋的案几后,示意我们坐下,将两片摁着一个又一个手印的羊皮推过来。
这是房契和地契,长兄说,这是我们家的南苑,现在,上面是他的名字了。
我喜不自胜,连声谢长兄。
他却显露出不安的样子,问我长兄是不是他办事出了漏子。
长嫂说,哪里有什么漏子,就算是出了差错,都是自家人,还会怪你吗?是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不久呢,还会有更多,你们要安下心来,打理自己的生活了。我们,要甩包袱啦!哈哈哈哈——
长嫂笑起来,自有一种大江大河式的宽阔,我心里刚刚因他的话皱起的褶子一下子舒放开来,跟着长嫂笑起来。看得出,他也释然了,虽然并不像我这样开心,但也站起来,右手按在左胸,朝长兄躬身致谢。
当桦树抽出一枚枚嫩芽,我们带着随身的小物件,搬到了南苑——属于我们自己的庭院里。南苑是我们与汉国打仗的这些年新建起来的,南方汉地的工匠把它们建成了红墙灰瓦,到处是亭台、小桥和成片成片的竹子,看上去很花哨,不太实用,房子也四四方方的,不像我家老宅,边边角角,又白又圆,像一座又一座连帐。
他说这里像长安,还说天气暖和后,把南边的水引进来,养一池鱼,再种上些莲草,把院子后面的空地栅起来,让我们的儿子长大一些时当箭圃。我说我不喜欢竹子,瘦伶伶的,不讨喜。他说,为什么不喜欢?竹子,多么有气节的东西,这在我们汉地,是入画的好景致。不过,他又说,只要你不喜欢,就拔掉,种上合心意的东西,都随你。
眼见得着的好日子,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
只是,有一点让我有点心里不安: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长安——他的故乡,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想回去。怎么想,对他这样有情有义的人,都不太对劲。我感觉他还是和我隔着点什么。
春末的午后,天很闷,我和他在园子里散步。我想,这次,我一定要和他聊个透彻。当我们走上石桥,他站在桥上望向南边刚挖好的莲塘时,我说,给我说说长安吧。
长安?
他怔了一下。
我跟着他走下桥,他低头沉吟着,长安啊,是个——
我想说,是你做梦都想回的地方吗?我话还未出口,就看到竹丛中跃出个人影儿,举着刀向他胸口剌过来。我大喊了一声“小心”,推开他。
后来,我知道我中了毒刀,极细的薄刃从我右肋下穿透了我,大夫说刀伤并不致命,但刀刃上,有毒。
他拉住大夫,说一定有解药,一定有,恳请大夫仔细察看是哪一种毒。大夫看了眼我,再看一眼,一直在摇头。
长兄和长嫂很快就赶到了。长兄在我榻前的地上,急得团团转。长嫂拉着我的手,眼泪扑啦啦往下流。最后,长兄决定抬我回家里,说要把单于庭能找得到的解药,都试一遍。
但我坚决不从。我想,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在属于我们自己的、我和他的家里。
长兄跺着脚,说亲自带人出去搜罗解药。长嫂留下照看我。
夜里,我清醒一阵、昏睡一阵,冷得像泡在冰河里,但大夫却说我发烧了,说要用凉水敷额头和胸腹。他和长嫂用冷水泡了巾布,避开伤口,敷满我全身。
我在几天后的夜里又一次醒了过来,听他们的对话,我知道他们已经给我灌下了好多种解药,还有刚送来的摆在案几上。看他们的神色,我知道,我活不了。我右胸前不再灼痛,冰凉而麻木。我喘不过气,头像被一根绳索勒着。我想,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心里默默地对她说,好了,好了,到我见你时,当面向你请罪吧。但看着他,看着我们的儿子,我悲从中来。我让所有人出去,我有话对他说。
你不会有事的。
他俯身抱住我。
我用眼神示意他坐好。我说,我死后,把我带回长安,葬在你家的坟地里;把我们的儿子,也带回长安。我说,你一定要想法逃出去,回长安。
他涕泪长流,说,我们都是被命运捉弄的人,生死由人不由己,可我答应你,你葬在哪里,我就葬在哪里。
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没有我的庇护,他生死难料了。我示意他把我扶起来,他迟疑了一会儿,扶我起来。
我倚在他怀里,告诉他我今辈子能嫁给他,值了;死在他怀里,我没什么可遗憾的。
他把泪脸贴在我脸上,说,他骗了我,他不是汉使,他只是冒了汉使的名字。
让我更加吃惊的是,他又说,我是调了包的塞支秋拉,他早就知道,但他从未介意过,他就是想对我好,和我过一辈子。他求老天保佑这些可怜的人,说我过了这一关,他一定带着我回长安去。
我死不瞑目。
但我,已经用尽了气力。
5
月华如练,风很冷,我从外面回来,进角院走过竹丛时,听到扑棱一声响。
借着月光,在干竹丛边的石沿上,我看到了闪着银光的箭。我环视四周和屋顶,北风飒飒,树影横斜,琉璃瓦泛起淡蓝。我走向石沿,用脚把箭带到沿下,坐了会儿,未察觉一点动静。我搓了把脸,垂手把箭捏在手里。我的指肚,从箭头试探到箭尾,终于在尾羽上摸到用丝线缠住的一绠绢布。
我把丝线抠断,用两根手指暗暗绕下来,捻成一个小团,在打了一个哈欠后反手摁进了竹丛下的泥土里,再把指坑压实。我拿不定主意该把箭藏起来,还是要把它从院墙上扔出去。最后,我整理了下靴筒,顺手把绢布握住,站起来,走向正房前的台阶时,用鞋尖把箭带回原处。
翌日,我佯醉不醒,直到她起身梳洗后,听到门外早起洒扫的敏赫奥扎对外庭侍女尤内尔眉乌说捡到一支箭。
她放下梳篦出去,过了片刻,她的贴身侍女代普思尼可韦普才出去了。我迅速展开绢布,“知其不可而为之”,我一个字一个字再看一遍,然后将绢布吞下,披了皮袍出去。
一支箭。
她把那支箭举在我面前,说,不是我们自己的。
我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是,不是我们自己的。我说着跑到台阶下看向房顶。
我们房后这么远的林圃,外面还有栅栏,箭一般不会射到这里来。
她说,是啊,是啊。
我们宅里进了人,赶紧送到将军那里。我特意提高了声音。
我走上台阶,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她拽起我赶紧往里走,说可别受了风寒。代普思尼可韦普先我们一步挑开绵羊皮门帘。我进门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她一直低着头,我没法看到她的表情。我这才想到,这个侍女,好像和别的不同,特别爱低着头。
我听她的话,喝了两碗热奶茶,重新躺回到榻上。闭上眼,我仔细将这件事从头到尾琢磨了一遍。我意识到,百密一疏,我还是犯了个错误一本来,我晚回来,这么冷,在石沿上坐上一会儿就不太正常,一旦有人看到就坏事了,最关键的,我想起,我扯下绢布后,没有仔细将尾羽抚平。
半寸缠乱的羽毛,瞒不过呼衍通豹子样的老眼,可能会坏事。
我的心更慌了——淳于邑来了。
淳于邑终于找上我了。
我鼻子发酸,霎时像受了全天下的委屈。
她在看一套汉地来的剑谱,听到我抽鼻涕,让侍女给我加盖一条毛毯,打趣说,真是一只小白兔啊。代普思尼可韦普抱着一条毛毯走过来,展开给我盖上,自始至终,她都低着头。这个侍女,是这个角院中唯一的从未与我对视过的人。
这个清晨,我心思烦乱。等这一刻等了那么久,为这一刻忍了这么多,但真正到来了,我却悲欣交集,心绪难定。这几年的生活,像白杨树上逸出的斜枝,可能,就此咔嚓折断了。
我转头看看她的背影,比当日.消瘦了许多。
我无数次猜想过,她原本是什么人家的女儿,是因为长得与真正的塞支秋拉相像吗,才被“选”来做替身?想必,和我一样,一腔苦楚,无处可诉。可是,我为什么一看到她,甚至一想到她,就从里到外都是暖的呢?
对我贴心贴肺的好呢,能是假的吗?是她慢慢地认了命,还是过着过着,心里就真的有了我了呢?
我抛了她,一走了之,她怎么办?
我有点不敢想了。
我虽不是真正的汉使,却有真正的使命。这几年的苟且,正是为了等这一日。
“君子远庖厨”,我心里默念着这五个字,想起昔年在长安四方阁初见淳于邑。
我是无意间走入四方阁的,尽管早就听说过那里每月十六夜里辯论的盛景,但我不是好辩之人,肚里也没有多少墨水。那日,我在大鸿胪录完交州合浦叛乱事宜,出了府门走到大街上——那时候,每天,或早或晚,我都从街西首的远志巷出来,几乎穿过整条大街,到街东首有田巷存身的地方。
那晚,我路过时,窗户里传出热烈的击掌叫好声。我跨过街边的石桥从侧门入,辩台下人们或坐或立,已无插足之处。我站在门边,踮起脚,看一位身着紫袍的俊美青年男子立在台上,口若悬河:“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我正想抽身而去,就看到台下对面站着的人群中,有身形修长挺拔者跃至台上,与紫袍男子相互施礼后,理了下衣襟,对着台下朗声说:“杨朱之理,伪道学也——”
我站在门边,等了半个时辰,看到他说完,在一片嘘声中跳下台,挤到对面门口。我跟在他身后,说,方才一番辩驳,愈听愈到云里雾里,道不出所以然了。他回过头,说,以“腐骨不知其异”便舍了天下兴亡之责,愚乎哉?奸乎哉?
我说,真人也。他说,此言甚使人厌;又说,真人,必“知其不可而为之”。
我笑起来,深躬一礼,说,韩献。
他也笑了,还了一礼,说,淳于邑。
我请他到有田巷我的陋室中,深谈一夜。翌日清早,我们出了巷子转上大街,踏开展雾向西,边谈边走,直走到远志巷。我欲在巷口与他告别,向北转时,才知道他供事的地方是在街南长省巷中的京兆尹。
这是五月末的事了。
虽隔得不远,但各有公务,见面的机会并不多,直到这年十月,也才见了三四回。于我心中,却已如故旧。十月初七黄昏,我出府门时,见他站在石阶下。他是特意等我,对我说明年三月凿空大月氏之事。我得知他已三次面见皇帝并深得其信任,心里很为他高兴,又为我们即将分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聚而惆怅。他已知道我通匈奴和月氏语,问我可有意与他并肩凿空西域。他意气风发,滔滔不绝,向我描绘联合月氏永久击溃匈奴后大汉的繁荣盛景,描绘沿途奇异景观和风土人情,描绘遍地良驹的大宛和姑娘们戴着面纱的楼兰——我当然愿意。但在戈壁和草原上磨折过三十多年的老父老母,想到的是黄沙漫漫严寒酷暑,想到的是风餐露宿生死难料,坚决不允。到最后,我暗地里托大鸿胪魏枕风保荐,在由十三位通译郎官参加的殿选中被皇上选中,亲眼看见诏书,我的家人才眼泪汪汪地认了。
一马踏出玉门关,尚豪情万丈。在望不到边的戈壁滩走上一个月、两个月,烈日一起,嘴唇上泡叠泡,碰到水都疼。在雪岭上,我们冻得手脚和耳朵、腮顶溃烂流脓,等见了戴面纱的楼兰姑娘,恨不能拿面纱也把脸遮起来。遮脸也没用.匈奴人的戮杀掳掠,没有任何道理。
“知其不可而为之”,改变了我人生的七个字啊,来找我了;我的命,来找我了。
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出,他怎么找到的我,怎么让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躺在榻上,心里排山倒海,一边希望早一天见着他,一边又怕她孤苦伶仃。
甚至被杀死——我突然想起来,我如果逃脱,她就失掉了用途——不行,我必须带着她一起走。
这一刻,我是多么想把心里的事都告诉她。但是,不能。
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不能把预知的危险推给女人。
得有万全之策,到时候,她会跟我走的。我越想越确定。我被自己想象中她对我的深情打动了,几欲要流出眼泪。
她回过头,看了看我,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就说你不要出去,你看。
我说,你什么时候说我不要出去?
她想了想,说,好吧,我是在心里说的。
说完,她抱着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我要到长兄那里问问箭的事,你哪里都不要去,躺着等我回来。
我当然哪儿都去不了,但是,她去问箭的事——她是去向呼衍通报告我的近况吗?那一定是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沉了一下,但是,我还是要带她走。谁不是和自己的命运一边妥协一边抗争呢?
她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毫无头绪。
过午,我吃了些面饼和咸肉汤,心情也开阔了很多。我想,既然他能让我知道他来了,很快,就會让我知道他在哪儿。我能做的,就是稳住,过好我的日子,千万不要让人看出我有别的心思。
不等春雨来,我就开始和家仆一起翻院子里的地。我对她说,按我母亲的说法,多种一些大个儿的瓜,就会生儿子。她听后红了脸,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说,真的吗?
接下来的几日,她也不再出去了,而是坐在台阶下,晒着太阳,看我们收拾土地。但是,我明显感觉到她越来越不快乐。连续几天,她夜里突然醒来,说梦见同一个女鬼缠着她。
她郁郁寡欢,为梦不安。我猜测是不是近来呼衍通给她施压了。但我除了翻地、整平,让敏赫奥扎到集市上买了些甜瓜种子,其他什么都没做,他们也不会有所得。一天早晨,她又一次被噩梦惊醒。我搂过她,发现她一头一脸的汗,肌肤一贴近,我就生出了欢爱之心。但一碰她,她就尖叫起来,说她做了噩梦。我赶紧退出来,安慰她。她却又兴奋起来,竟然骑到我身上,像我们在楼兰南边的山中遇到的卖艺姑娘。
一天黄昏,我们的马队在山中的开阔地上休憩,我看到她们穿着五彩衣裙走在五六匹骆驼后面迤逦而来,骆驼上坐着些剽悍的男人,用土黄色的布巾在头顶裹成一个圆盘。他们在接近我们时慢了下来,三五个姑娘走向我们,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确定我们的身份,接着最妖冶的那个走到淳于邑面前,掀开长衫,露出硬挺的双乳和草木葳蕤的下身,其他几个也各自选了目标,开始做同样的引诱。
我们并不想节外生枝,牵起马离开了。没走几步,听到哀号,我们回身看到那几个男人用藤条在抽打她们。她们在地上翻滚了一阵,朝我们这边追过来。几匹骆驼朝向了相反的方向。
于是,我们各自在心里用慈悲拉起遮羞布,又接受了她们的“好意”。
我第一次在露天里,由一个女人摆布着,获得了奇妙的快乐。临了,我拿出一小块碎银子。那个女人抢在手里,招呼着同伴,旋风一样跑远了。有个慢了些的卫士,尴尬地挺立在风中,气得骂着脏话。
我们走过很多地方,每一处都有这样的生意。与其他生意不同的是,这种生意无须语言沟通。女人只需亮出货品和技艺,男人获得了快乐,就绝不会吝啬。
真是一门古老、坦荡而又神秘的生意啊。
我抱着她,突然想到她的父母亲人不知收了呼衍通什么样的好处,把她卖出来,生死无挂。我心疼起她来,心想一定要对她好。她仿佛与我通了心意,闭着眼,醉了。但最后的快乐来临时,她抓着我,突然说她杀了人。
也是在这一天,我确定了代普思尼可韦普是呼衍通派来监视我们的人。
这天,左将军府安排狩猎野餐,我在剥一头狍子时,将军府的首席通译官特鲁兹突然发难,说汉人有“知其不可而为之”之说,说“知其不可”还要“为”,不是傻吗?
我刚要说话,余光中突然发现呼衍通乜斜着我。
我突然明白,绢布上的文字,在我看到之前,已经有人看过了,并且,我猜,至少是代普思尼可韦普、特鲁兹、呼衍通,还有将军夫人也不一定,因为她深受呼衍通倚重。这样,我那夜的举动,被这个侍女尽收眼底。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我不过釜底游鱼耳。
那么,这几乎,是一场明着的玩弄了。
我的命,对他们来说几无意义。对我的戏弄,才是他们真正的乐趣所在。
我看着被剥掉皮的狍子心脏仍在跳动,血水不断渗流,想到有一天,也许这就是我的样子。这些狍子和麂子、狼和狐狸、野猪,是早早就被捕捉放入林苑,被宰杀的命运早已注定,或早或晚,只看这群人的心情。在林中巴掌大小的围圃中狩猎,不过是一种玩乐仪式。
我将狍子开了膛,串起来,架在烤架上时,想清楚了,现在,他们和我,对绢布上的消息,知道的一样多。所以,现在,他们不会屠杀我。因为这样,就显得他们不够聪明。
在之后的饮宴中,我对他们说,“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一种精神。特鲁兹问,什么精神?我说,大汉的精神。
很长时间,没人说话。
这之后不久,她有了身孕。
极短暂的惊喜过后,我陷入惊惶之中。我想起那位老者的话,搂上个姑娘,生几个儿子,才是草原上的好日子。他指给我的,是真正的,在草原上安顿下来的好日子。我把这话完全理解为:你要做出一副扎根在草原上的样子。别人拼上命对你好,你也未必领会这“好”里的意思。人与人之间,竟然那么远。就像此刻的我和她。
她不知道我是个假汉使,一心一意地端着酸枣汁,喝了一碗又一碗,心满意足。我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有什么样的故事,在我身后能不能活下去。我很想问问她,如果我死了,她要怎么办,但出了口的话却变成,你想吃什么,我出去买给你。
梨。
她说。
我就想吃一只梨。
我先去将军府内务庭问有没有梨,得到了否定的答复后,我没有像过去那样一贯谦卑,而是朝他们发了脾气。我想我都要死的人了,为了自己的女人,骂几句算什么。我回去叫上敏赫奥扎,去马厩牵了马,出了正门,奔向集市。
单于庭的集市,不像长安的商户固定在某街某处,而是流动的。他们把货品和帐篷捆在马背上,过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地方,在单于庭各个贵族王侯府邸之间广阔的林带和草地上流动交易,叫流市。为了便于人们确定他们的位置,他们支起高高的七彩幡。但不常出门的我和敏赫奥扎,跑了好多冤枉路才找到他们。我们很快买了梨、酸莓和一种外面包着一层薄翼的淡绿色的果子。敏赫奥扎看上一副嵌着绿松石的牛皮护腕,但价格不菲,我要替他买下时,他却脸红脖子粗起来,说什么都不要,执意要卖掉他腰里的一块铜玦来凑。我说服不了他,就听了他的,牵着马往市东面走,到几棵楸树下等他。
我应该感谢这个平日里我厌弃的邋遢家仆。我见他久久不回,才把马拴到树上,返回市里找他。没走几步,我看到一个卖皮毛的摊子边上,支着一块用黑漆涂就的牌匾,匾上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苏润提阿伊。
按汉话,意思是,四方阁。
我着实吓了一大跳,逡巡四周,并不见淳于邑的影子。摊主是个身材中等的胖子,正在理着一堆狐狸和獾的毛皮。
我说,苏潤提阿伊?
胖子抬头眯着眼,说,嗯,苏润提阿伊。他说着,对我竖起大拇指,在飞扬的尘灰中打着喷嚏,说,啊,我是这里最讲信誉的皮毛商啦,买我的皮子,糜了皮秃了毛,三辈子都会把钱退给你。
我点着头,朝西望了一眼。远远地,敏赫奥扎正往这边来。我说,苏润提阿伊,我家乡也有一个;不过,却不是卖皮子的。
你是汉人?
一个特别尖细的嗓音问我。
我闻声扭过头,看到旁边酸酪皮摊上,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低着头,对着手里切割酸酪的刀子,自始至终,不抬头看我。
我大声喊着敏赫奥扎,朝他挥着手。他慢腾腾往这边挪。我灵机一动,回头对胖子说,果真都是好货色!明天,你能送几条上好的熊皮到左将军府上吗?
胖子点了点头。我余光中的瘦子,一直看着手里的刀子。
我回来后,第一时间告诉左将军夫人,说刚才在流市上见到一个毛皮商,说有上好的熊皮,让他明天送过来。将军夫人夸了我有心,说她找了好久了,没找到合意的皮子。我出了门,跨下台阶,感觉后背阵阵刺痒。她,一直盯着我。
直到夜里,我躺在榻上才慢慢确定,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就是淳于邑。尖细之声,是他捏着嗓子故意做出来的。
我想到他原来魁梧挺拔的身板,想到了他可能的经历,心颤抖了。
第二日过午,左将军夫人过来。我问熊皮送来了没有,她说送来了,确实好货色,只是,那贩子够狠够狡猾,讹了我一大笔;不过,货是真的好,他还夸下海口说有虎皮,我让他几天后送来。
接下来的秋天和整个冬天,将军夫人不断地让胖子给她送虎皮、鹿皮、水貂皮、豹皮、狼皮,最后甚至让他送狗皮。我不知道是他们戏弄之心未足,还是淳于邑足够缜密,并未露出马脚。直到我们的孩子出生,将军夫人让人送来几乎满铺到地上的皮毛毯子,说预备着给孩子爬着玩,我才稍微松了口气。
只是,我该怎样把节杖、使节文书和印信,还有她们母子,带出去呢?
我想了一百种办法,但一百零一次否定了。因为每一种都风险太大,我不在乎自己,但我不想让她们母子有丝毫闪失。我冥思苦想了好些日子,想不出万全之策。有一天,一阵南风从门口吹到我脸上,我才想起,又一个春天要来了。我才发现,那个胖子,已经很久没来送毛皮了。
是被抓了,还是又一次逃离了?
我得想办法再到流市上看看。
可不等我想出办法,他们就要下手了。
春风还未把草原刮绿,呼衍通就给了我们南苑的房契和地契,说我们该有更大的地方了。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直接在角院动手,非得费这么大周折。我们收拾好随身的物品搬了过去。我一边名义上收拾房子和院子,一边观察他们要在什么地方对我动手。最重要的,我要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把节杖和文书送到淳于邑手里。
但谈何容易?南苑,比将军府守卫更加森严,呼衍通打的是疼爱妹妹的旗号,怕她离家远有什么闪失。而他的这个“妹妹”呀,浑然不觉大祸临头,完全沉浸在新做了母亲的甜蜜之中,眼神中蒙着一层水雾,潮湿而多情。
我心急如焚,感觉朝不保夕,每个夜晚来临都让我颈间发冷,恨不能全身长满眼睛,瞪得溜圆,时时刻刻盯着四面八方飞来的明刀暗箭。
该来的还是来了。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是个午后,天很低,眼见要来一场雨,有刺客趁我们散步时袭击我。她把我推开,替我挡了刀。我抱住她往屋里跑,她手抓住伤口,连声问我有没有事。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她手一松晕过去了。我边走边喊,半天工夫,卫士们才陆陆续续过来,刺客当然早没了踪影。侍卫长是最后一个到的,但看到受伤的是她后,尖叫了一声,跑出去到呼衍府报信去了。
暴雨来了,单于庭能找得到的大夫也都来了,个个一眼就看出她中了毒,但没人分辨得出是哪种毒。她先是忽冷忽热,一天一夜后高烧不退,大部分时间都昏睡不醒。呼衍通夫妇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一个在地上捶胸顿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在榻前抱着她,涕泪滂沱。大夫们谨慎地甄选找来的解药,把能确定本身毒性不大的用水化开,给她灌下去。她却越来越不好,发黑的伤口开始溃烂,流出黑紫色的脓汁。
雨越下越大,看不出停歇的意思,大夫们在小声议论草原上还没降过这么大的雨,咄咄怪事。
她开始说胡话,嘟嘟嚷嚷着,他是我的,是我的,一会儿又喊,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凶多吉少了。
这原本,是我的结局。
呼衍通,对我下的是死手。只不过,到此刻,我还是不明白,他有一千一万种处死我的办法,我根本无力反抗,他为什么非得选置她于死地的没把握的这一种?
夜里,她最后一次醒来,环视四周后让所有人都出去,只指着我,示意我坐到她身边。
我的心都要碎了,找不到一句能安慰她的话。她反而镇定了许多,一口气对我说了许多贴心的话。我眼看着她眼中的亮光渐渐暗下去。我说,这个时候我再不能瞒你了,我并不是真正的汉使,我也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塞支秋拉,我们都是被悲苦命运选择的人,但她是我的女人,她葬在哪里,我就葬在哪里,永不负她。
她听了我的话,眼里闪出微弱而绝望的光,我不能确定是感动还是失望。她急促地喘了口气,抬起手,伸向我的脸,可才伸到我胸前,一松,手从她自己身侧滑下去了。她眼里的光,也黯淡下去。我的心绞得生疼,半天才缓过劲来。我轻轻地替她合上眼睛,把她放到榻上,为她理顺头发,整理好衣裙。
我一出门,就被摁在泥水里,捆绑结实扔进柴房。
外面很乱,呼衍通不停地怒吼,马蹄和人的脚步声杂沓。
我蜷曲在泥水里,心倒慢慢平复了。我想一切都结束了,对不起了,淳于邑,我负了长安,负了大汉,负了你,负了我的父母亲人。我要长眠在这片给过我无限柔情的大草原了。她是个可怜的女子,她的世界很黑,没有我,她做噩梦时,找不到人安慰。
我想我应该好好睡一觉,她跑得快,我要攒足力气才能追上她。
但怎么能睡得着呢?一合眼,我眼前全是她的影子,全是她闭不上的眼,又想起她嘱咐我无论如何要带着儿子回长安去。
我最对不起的人,是她,她嘱咐我的事,一件都不能如她的愿了。
一我们一家人,也算团聚了吧。但最终,我哄骗不了自己,想起了儿子胖乎乎的小脸小胳膊小腿儿——我全身打冷战,牙齿咯咯响,恨不能跳起来一头撞死。
在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我听到了嚓嚓嚓的响声。我转过头,看到后墙上的窗户松动了,不一会儿,掉下几块碎石子,窗扇被从外面摘去。我疑惑淳于邑来救我了时,从外面跳进个人,欻嚓一声落进泥水里,几下挑掉了我身上的绳子,把我推到窗下——
我說,我的儿子——
我的嘴被捂上,手被拽着,摸到了来人缠在胸前的一个包裹,软嘟嘟的——
我踩着他的肩膀翻过窗,他也跳下来,我们谁都不再说话,一起摸到围墙下。我又一次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去。我抬头看向内院,院里点着好多灯笼,站着很多人,几个巫师在门口的泥地上摇着铃铛——我不敢多耽误,赶紧跳下墙去,救我的人也很轻盈地跳下来了。我揪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我们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他揪着我转了个弯,我看到了两匹马。
他把我的儿子从身上摘下来挂到我胸前,又把节杖挂在我身后,再把一个箱笼搭在我的前鞍桥上,不用问,我也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南苑那边,一丛的火把,已经在朝这边过来。
我们跑啊跑,一直跑,一直跑到东方泛起灰白,跑过一座又一座山丘。我认出跑在前面的人是呼衍府的哑巴卫士。我儿子在我的胸口浇第三泡尿时,我们进了一片树林,我看到干瘦的淳于邑与一个穿着水红色长袍的女人牵马迎过来。我们身后,马蹄声渐响。
快跑,淳于邑用我熟悉的声音喊了起来。
我们钻往树林深处,我儿子嘹亮的哭声划开黎明,马蹄声繁乱,喊杀声陡起。我们的马在灌木藤蔓中踉跄前行,不一会儿,擦着我们的头顶飞过几支箭。淳于邑与哑巴卫士拽着马挡在了我和女人的后面,我们猫下腰,死命抽打胯下的马。
但他们还是越来越近了,淳于邑大喊分头跑,到山那边草原上找亚力克伊力格。女人扯下身上的袍子扔给我,我立即会意,抖起披在身上,转头跑往东北方向。
等我跑出树林,才发觉身后没了马蹄声。我回头看,看不见一个人、一匹马。我不敢松怠,朝着前面的山峦奔去。翻过了山,过午后,我在一个牧羊女的指引下,找到了亚力克伊力格一流市上那个胖子。
胖子,还是叫他胖子吧,把我们迎进山洞里,让我换上了牧民的衣裳,把我儿子交给他的女人收拾一下,喂了些羊奶。我儿子喝饱羊奶刚睡着,哑巴卫士就到了。他换上牧民的衣裳,凑过来看我儿子,捏了捏他熟睡的小脸蛋儿,嘴角扯了一下,转身出了山洞。
我爬到山顶,看向来处,茫茫的草甸和树林,远处一条河,蜿蜿蜒蜒,泛着白光。我瞪大眼,不断在南边的山峦、正西面的草甸和树林、北面的河谷和洼地睃巡,生怕一眨眼,就错过淳于邑的影子,但我等了近一个下午,不见有人影出现。
在太阳落进树林之后,有个人骑着马奔了过来,她身后没有追兵。我往山下跑,越来越近,我看清楚她穿着天蓝短衣裳,是那件水红长袍下的内衣。
我站在山脚下,大喊淳于邑。她听到后,朝我这边跑过来。
淳于邑,淳于邑呢?
不等她下马,我高喊着问她。
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他——女人咬了咬嘴唇说,如愿了。
浅浅的夜,弥漫开来,一弯残月,挂上我们的头顶。
我说,我叫——
她抬手制止了我。她说,我们早就见过面了,我叫格日乐图额尔德尼奇鲁。
(杨袭,作家,现居山东东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