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娜
(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福建厦门 361005)
自比较教育创立之初,教育政策的转移借鉴就是其中心任务和核心议题。从比较教育之父马克-安东尼·朱利安(Marc-Antonie Jullien)到迈克尔·萨德勒(Michael Sadler)、尼古拉斯·汉斯(Nicholas Hans)和布莱恩·霍姆斯(Brian Holmes)等,他们一直关注教育政策的跨国传播与借鉴,意在实现借鉴国外教育经验以服务本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的目的。各国面临相似的教育发展问题,一方面在推进教育改革时会主动参照其他国家和国际组织的政策实践与经验;另一方面,部分国家和国际组织也会对外传播自身的教育政策与教育发展经验,这使教育政策转移日益成为普遍的现象,也成为国家和国际组织增强国际话语权与影响力的重要渠道,其现实意义愈发凸显。博洛尼亚进程(Bologna Process)被视为21世纪以来最具代表性、影响范围最广的政策转移实践。[1]博洛尼亚进程于1999年正式启动,最初是欧洲高等教育改革的政策行动,旨在协调欧洲的高等教育体系和结构,加强欧洲内部的合作和全球竞争力。伴随着博洛尼亚进程的发展,其影响力逐渐突破欧洲边界,对非洲、亚洲、拉美等区域的许多国家都产生深远的影响。本文立足政策转移的理论视角,以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的传播为主要研究对象,力求探明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传播的动因、路径与效果。
政策转移(policy transfer)的研究兴起于20 世纪六七十年代,最初用于诠释美国州政府间政策转移的现象,至20世纪80年代,拓展到跨国政策转移的探讨。20世纪90年代,政策转移理论进入成熟发展期,成为政策研究领域一个独立的研究分支。学界也使用诸如“政策学习”(policy learning)、“政策借鉴”(policy borrowing)、“政策扩散”(policy diffusion)、“政策趋同”(policy convergence)、“经验借鉴”(lesson drawing)等类似的概念,相较之下,“政策转移”是目前学界广泛认可的概念。大卫·道洛维茨(David Dolowitz)和大卫·马什(David Marsh)是政策转移理论的权威学者,他们明晰了政策转移的概念内涵——“一个政府系统过去或现在的政策、行政安排、制度、思想、知识等被应用到另外一个政府系统中,从而改善其政策、行政安排、制度和思想的过程”[2]。政策转移强调政策价值理念和知识工具的时空转移,并在新的政策环境和受众中产生实际效用的过程。[3]在全球化时代,政策转移一般是拥有较大国际话语权、影响力的国际组织或国家,对外传播自身的政策制度模式和经验,因此,政策转移也被认为是对其他国际行为体施加影响力、塑造国际话语权的重要方式。
政策转移理论也实现了在国际教育领域的应用和拓展延伸。20世纪90年代以来,教育学者借鉴政策转移理论探究教育政策转移的问题,形成“教育政策转移”“教育政策借鉴”“教育政策扩散”“教育政策输出”等系列相关术语。学者们认为,在国际教育场域内,教育政策的跨国转移涉及教育政策输出和输入两个过程,即出于特定目标,一个国际行为体通过教育政策输出,一个行为体通过政策输入,共同将一个教育政策经过改造和调整内化到输入国教育战略中,并产生实际效用的过程。[4]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学者是牛津大学的大卫·菲利普斯(David Phillips)和金佰利·奥克斯(Kimberly Ochs)教授,他们提出“教育政策借鉴四阶段模型”,就如何学习借鉴外国教育政策实践提出分析模型,这是教育政策借鉴分析的有效工具。该模型强调政策输入的过程,即基于政策输入方的视角探讨借鉴他国政策的动机及过程。实际上,对教育政策输出方的探究也同样重要,即教育政策输出方如何凝练其教育政策转移的内容、如何推进其政策的国际转移、政策在转移过程是如何被改造和调整以适应输入方的本土情境与现实需求?这些问题都值得关注和思考。与此同时,教育政策转移并非只发生在国与国之间,也同样涉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世界银行、欧盟等国际组织和区域性组织。它们在国际教育政策转移方面也承担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区域和全球层面传播教育政策经验,凭借其全球话语,直接影响着国家以及全球教育政策的制定和教育实践的推进。[5]
政策转移理论已成为探究国际行为体教育政策国际传播的重要分析工具。国内外学者也建构了政策转移的分析框架,这主要包括动力因素(为何进行政策转移)、本质内涵(政策转移转什么)、运行机制(如何进行政策转移)、作用成效(政策转移的效果如何)等维度。本文基于政策转移的理论视角与分析框架,对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传播的动因、内涵、机制及成效进行探讨。
政策转移涉及政策输出和输入两个过程。在政策转移的过程中,不论是政策的输出还是输入借鉴都受到内在动力和外化潜力的推动,这包括教育系统本身的动力以及政治、经济、文化、国际关系等多个领域的驱动力。[6]
1.借鉴博洛尼亚进程:胁迫转移和自愿借鉴的产物
非洲借鉴博洛尼亚进程受到外在压力和内在动力两个方面的驱动,可以说是“胁迫转移”和“自愿借鉴”的产物。[7]
首先,外在压力表现为鉴于非洲的殖民历史以及同欧洲之间不对等的关系,为避免被欧洲孤立,非洲不得不推进博洛尼亚进程式的改革,以寻求同欧洲高等教育体系的一致。欧非之间高等教育的交流联系频繁,这使欧洲高等教育体系的变化对非洲高等教育产生直接且重大的影响,非洲感受到与博洛尼亚进程保持一致的压力。这主要源自双方权力关系的不对等——拥有权力和话语权的欧洲决定什么是标准和规则,而权力和话语权处于下风的非洲只能被迫接受与遵循欧洲设立的标准和规则。非洲只有满足欧洲的教育标准、学位制度与资历要求,才能稳定与欧洲国家之间的教育往来。博洛尼亚进程是欧洲塑造高等教育领域标准和规则的过程,非洲国家将遵循博洛尼亚进程的标准和规则视为加强与欧洲高等教育机构合作,以及与欧洲国家开展人员交流的先决条件。如不少非洲法语国家的学生赴法国攻读学位,因此这些国家不得不参照博洛尼亚进程推进“学士-硕士-博士”三级学位制度(Licence-Master-Doctorat)改革,调整自身的高等教育体系和学位制度,以便同法国的学位制度保持一致。[8]
其次,内在动力表现为非洲拥有强烈的协调区域教育和推进教育一体化的诉求,但其自身教育一体化进程相当滞缓,这迫使非洲参照和模仿区域一体化的成功范本以解决自身一体化发展的现实困境与难题。非洲大陆拥有多种高等教育系统,非洲英语国家、法语国家、葡萄牙语国家等深受殖民历史的影响,已形成较为固定的教育体制,这为协调不同国家的教育体制以及文凭资历的互认构成极大的挑战,也极大地限制了非洲教育一体化的进程。非洲教育一体化的进程始于1981年的《阿鲁沙公约》(Arusha Convention),但其目标从未得到真正实施,一直停留在政策层面,执行过程也颇为困难,各国的战略和程序尚未统一,且各国教育体制差异过大,难以协调。[9]为此,非洲将博洛尼亚进程视为区域教育一体化和政策协调的“良方”,参照博洛尼亚进程推出了“非洲高等教育协调战略”(Strategy for the Harmonisation of African Higher Education)以及系列相关的举措,力求弥合非洲不同教育体制之间的鸿沟,在整个非洲大陆建立统一的高等教育系统。
2.传播博洛尼亚进程:实现提升国际影响力的目标
博洛尼亚进程自其诞生起就带有鲜明的全球意图。1999年《博洛尼亚宣言》(Bologna Declaration)明确提出,要“确保欧洲高等教育系统能获得世界范围内的吸引力”[10]。在随后的公报中,提升欧洲高等教育系统的全球吸引力被视作博洛尼亚进程的基本目标之一。2005年,《卑尔根公报》(Bergen Communiqué)首次正式提出博洛尼亚进程“外部维度”(external dimension)的概念,重点关注博洛尼亚进程在欧洲以外区域的拓展和传播推广,具体来讲,向其他区域分享改革经验,加强其他区域对博洛尼亚进程的理解。[11]2007年,《伦敦公报》(London Communiqué)提出“提升博洛尼亚进程全球维度的战略”(Strategy to Improve the Global Dimension of the Bologna Process),进一步指明博洛尼亚进程外溢到世界其他区域和国家的发展路向。[12]2009年,《鲁汶公报》(Louvain-la-Neuve Communiqué)主张通过博洛尼亚政策论坛,加强全球政策对话,大力传播博洛尼亚进程的发展经验。[13]从博洛尼亚进程的系列公报来看,不难发现,博洛尼亚进程的目标从最初增加欧洲高等教育的国际吸引力,逐步转变为增强博洛尼亚进程的国际传播力和全球影响力,其全球意图愈发明显。
博洛尼亚进程从欧洲内部的改革拓展到如今的“外部维度”和“全球维度”,其中蕴含着欧盟扩散欧洲教育发展经验、提升国际影响力的诉求和目标。作为政府间教育进程,博洛尼亚进程是在欧盟体制之外制定的,欧盟机构对其没有正式领导和管理的作用。但实际上,欧盟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等欧盟机构以隐而不显的方式参与并干预了博洛尼亚进程,在其中渗透着欧盟的价值主张和发展意图。[14]欧盟委员会在博洛尼亚进程中具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力,它是博洛尼亚进程后续工作组(Bologna Follow-up Groups)和博洛尼亚理事会(Bologna Board)的正式成员,同时利用“坦普斯计划”“伊拉斯谟世界计划”“伊拉斯谟+计划”等,为推进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亚洲、拉丁美洲区域的传播提供合法渠道和资金支持。因此,博洛尼亚进程可以说是欧盟用来扩大全球影响力、传播欧洲教育发展经验的重要工具。
政策转移涉及政策理念、工具、标准和规则等具体内涵。在博洛尼亚进程的国际传播中,这些内涵均嵌在其中。具体来讲,首先包含博洛尼亚进程蕴含的价值理念,如大学自治、学术自由、学生中心、终身学习、教育与社会经济发展互动等教育教学理念,也包括民主、人权、平等、自由、善治等欧洲社会的主流价值观。[15]
相较于上述理念和价值观等较为隐性的传播内容,博洛尼亚进程的国际传播还包括以下显性的传播内容。博洛尼亚进程的主要内容为建立容易理解且具有可比性的学位体系,建立由学士、硕士和博士组成的三级学位制度,确保学历与学习时间的互认,实施质量保障体系等,这其中囊括资历框架、学分转换、质量保障、资历认可、文凭补充等主要的技术性运行机制、工具、标准和规则。在博洛尼亚进程的国际传播中,学位制度、质量保障、资历框架等技术性运行机制、工具、标准和规则也得以对外进行扩散与映射。而且这些技术性运行机制、工具、标准和规则发挥了类似“游戏规则”的作用,推动非洲区域和国家以博洛尼亚进程为参照系与标杆,对自身的教育制度、教育标准、运行机制等进行重塑。[16]
政策转移是政策在国际场域内进行输出和输入且产生互动的过程,涉及政策输出方、政策输入方和第三方等多元主体。按照主体的参与情况来看,存在输出方主导、输入方主动和第三方推介的情况,基于此,可以将政策转移分为三种路径,即直接传播路径、间接效仿路径、中介传递路径。
直接传播意味着政策输出方与政策输入方进行互动,通过对话和说服、正面激励和负面制裁等方式,引导或强迫政策输入方采纳自身的政策经验和模式。[17]博洛尼亚进程的利益相关者(如欧盟机构、欧盟成员国等)通过欧非首脑峰会、博洛尼亚政策论坛等对话平台,对博洛尼亚进程进行巧妙的营销和宣传,也直接参与到“非洲高等教育协调战略”的项目中,通过专家咨询、研讨会、技术援助等方式直接将资历框架、质量保障、学分互认等技术性运行机制和工具传播给非洲的利益相关者。这奠定了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传播的合法性基础。
第一,在资历框架方面,欧盟机构基于已有的开发大陆资历框架的经验与专业知识,以非洲大陆资历框架咨询小组成员的角色,参与到非洲大陆资历框架的建设与开发中,协助非洲实现提高大陆资历透明度、质量以及资历框架可比性的愿景。2019—2022年,非盟委员会与欧洲培训基金会(European Training Foundation)以及德国国际合作机构合作,共同制定非洲大陆资历框架政策、行动计划、技术指南以及配套工具。[18]欧洲培训基金会还提供大量的技术指导,就区域资历框架和国家资历框架的关键概念、目标、类型、工具、标准和规则等对非洲利益相关者进行培训,引导非洲利益相关者对资历框架形成共同理解,也推出系列专题简报和工具包,详细介绍欧洲资历框架的参照标准、运行模式和过程,分享欧洲资历框架构建的实践经验。
第二,在学习成果认证方面,欧盟推出“调整非洲”项目(Tuning Africa),采用已在欧洲乃至其他区域获得成功实践的“欧洲教育结构调整”项目(Tuning Educational Structures in Europe)的经验,借此提高非洲学习成果的透明性、可比性和兼容性,促进高等教育机构间课程学习的衔接以及学历资历的互认。“调整非洲”项目明确课程通用能力以及特定学科所需的能力,支持基于能力和学习成果的课程开发,进而增强各高校间学位课程的可识别性、兼容性和可迁移性。“调整非洲”项目借鉴“欧洲教育结构调整”项目中对通用能力和特定学科所需能力的界定,在能力的设定上有明显的相似性。2011—2018年,“调整非洲”项目在医学、教师教育、农业科学、机械工程、土木工程等8个学科及100多所高校进行试点,取得不错的成绩。[19]“调整非洲”项目促使非洲利益相关者结合非洲的需求和情境,借鉴“欧洲教育结构调整”项目的经验,非洲各国政府、高等教育机构等也将通过该项目成为欧洲构建的“全球调整网络”(Global Tuning Network)的一部分。
第三,在学分互认方面,2017年,“调整非洲”项目咨询小组向“调整非洲”项目全体大会提交了《建立非洲学分转换系统的提案》(A
Proposal to Establish African Credit Transfer Systems),主张创建非洲学分转换系统,为学分的互认、转换、累积提供依据。该提案提出以下两点建议:首先,确保非洲各国在“学生工作量”(workload)和“学分”(credit)两个术语的认知上达成共识,建议采用欧洲对这两个术语的界定;其次,明确学生工作量和学分的具体标准,参照欧美经验将60 个学分视为全日制学生每学年的工作量,参照欧洲1500~1800学时工作量的规定,将每学年的工作量设定为1350~1800学时。[20]
第四,在质量保障方面,欧盟协助非盟构建“泛非质量保障和认证框架”(Pan-African Quality Assurance and Accreditation Framework),参与到质量保障和认证工具的设计开发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工具是《非洲高等教育质量保障标准和指南》(African Standards and Guidelines for Quality Assurance in Higher Education)。该指南在开发过程中借鉴了《欧洲高等教育区质量保障标准和指南》(Standards and Guidelines for Quality Assurance in the European Higher Education Area)。在理念原则、框架结构和具体条款内容上,两者明显趋同。从理念原则来看,两者都提及尊重机构自主性和外部质量保障的独立性等内容。从框架结构和条款内容来看,两者均涵盖高等教育机构进行的内部质量保障、由监管机构进行的外部质量保障以及对外部质量保障机构的质量评估三个部分的内容,且具体条款内容也存在高度趋同的现象。
实际上,除了欧盟机构的参与外,欧盟成员国(如法国、德国、葡萄牙等)也充当了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传播的枢纽。法国是推进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法语国家传播的引擎。法国凭借和非洲法语国家的历史联系,依托法语大学联盟、法国大学校长会议等机构,开展“博洛尼亚进程视角下马格里布国家高等教育改革”等研讨会,在推进马格里布国家开展博洛尼亚进程式改革、推动“欧洲-地中海高等教育和研究区”的形成中发挥了重要作用。[21]法国也资助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等国家开启三级学位制度试点改革项目。
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的传播不仅依赖于政策输出方的努力,而且也依赖于政策输入方的主动借鉴和效仿,即间接效仿——政策输出方和输入方面临相同或相似的发展问题,政策输出方在该方面已采取了较为成功的政策实践,并且取得不错的国际反响,为解决发展困境,政策输入方主动效仿政策输出方的政策经验。[22]如前所述,非洲教育一体化进程发展滞缓,因此其将博洛尼亚进程视为区域教育一体化和政策协调进展的开拓者与标杆。为此,非洲区域、次区域和国家都自发参照博洛尼亚进程开展相似的高等教育协调和一体化进程,构建“区域-次区域-国家”全方位多维度的效仿格局。间接效仿是更隐性、更软性也更为成功的方式,其运行逻辑类似于由美国政治学家约瑟夫·奈(Joseph Nye)提出的“软实力”(soft power),即通过吸引力而非强迫或收买的手段来达己所愿的能力。[23]
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的传播最初始于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埃及等国家(见表1),它们参与博洛尼亚政策论坛,深化同欧盟及其成员国的政策对话,也自发在其教育系统中启动博洛尼亚进程式的改革。摩洛哥是欧洲区域外第一个参照博洛尼亚进程推进三级学位制度改革的国家。1999年,摩洛哥引入三级学位制度的讨论,次年,摩洛哥国家教育和培训特别委员会通过了相关的提案。紧接着,2001年,阿尔及利亚国家教育体制改革委员会提出采用三级学位制度;次年,内阁通过了相关的改革计划,并于2008年正式通过了《高等教育定位法》(Higher Education Orientation Act),从法律层面正式引入三级学位制度。[24]在欧盟机构、法国政府和世界银行的支持下,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相继开启三级学位制度的试点项目。[25]实际上,博洛尼亚进程在这些国家的影响并不局限于三级学位制度,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等国家也主动引入欧洲学分累积与转换系统、文凭补充、国家资历框架等博洛尼亚进程的机制工具。[26]
表1 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国家传播的情况
在非洲国家主动促进博洛尼亚进程式改革后,非洲次区域和区域层面也相继推出相关的倡议进行响应。21 世纪以来,非洲主要的次区域组织——中非经济和货币共同体(Economic and Monetary Community of Central Africa)、西非经济和货币联盟(West African Economic and Monetary Union)、葡萄牙语国家共同体(Community of the Portuguese Speaking Countries)、东非共同体(East African Community)等,鼓励其成员国及其高等教育机构效仿博洛尼亚进程,创建区域高等教育区,加强高等教育的协调和区域一体化。2004年,葡萄牙语国家共同体和葡萄牙语大学协会发布了《福塔莱萨宣言》(Fortaleza Declaration),宣布参照博洛尼亚进程创建“葡萄牙语高等教育区”(Lusophone Higher Education Area),促进高等教育区内的学位认可、人员流动、高等教育系统的兼容性以及质量保障。[27]2005年,中非经济和货币共同体的国家元首签署了《利伯维尔宣言》(Libreville Declaration),承诺进行博洛尼亚进程三级学位制度改革,创建中非经济和货币共同体“高等教育、专业培训和研究区”。[28]2006年,马格里布国家、地中海周边的欧洲国家以及埃及、约旦等国家签署了《卡塔尼亚宣言》(Catania Declaration),致力于发展“欧洲-地中海高等教育研究区”(Euro-Mediterranean Higher Education and Research Area),对增强区域内高等教育系统的可比性和可读性、建立共同的质量保障体系、促进区域内人员流动等做出构想。[29]2006年,东非共同体国家签署谅解备忘录,也开启了类似博洛尼亚进程的安排,协调成员国的高等教育系统,建立共同的质量保障机制;并于2015年通过了“东非高等教育资历框架”(East African Qualifications Framework for Higher Education),对学位课程的时长、结构和学习成果等进行了详细的规定,还建立了类似欧洲学分累积与转换系统的“东非学分累积和转换体系”(East African Credit Accumulation and Transfer)。[30]2007年,西非经济和货币联盟正式通过采用博洛尼亚进程三级学位制度的决定,试图建立统一的学制周期、学分转换系统、文凭补充机制、国家质量保障机制以及区域质量保障监测系统。[31]
在区域层面,非盟参考博洛尼亚进程出台了“非洲高等教育协调战略”。2007年8月,在第三届非盟教育部长级会议上,非洲各国教育部长首次讨论了在非洲采用博洛尼亚进程的可能性。参会者们意识到在非洲建立一个具有可比性的高等教育体系,对于整合区域分散的高等教育体系至关重要,也一致同意借鉴博洛尼亚进程的经验制定非洲的高等教育协调战略。非盟按照教育部长级会议的建议,在制定“非洲高等教育协调战略”的过程中,大力参考了博洛尼亚进程的经验。就总体目标、实施内容和行动计划来看,“非洲高等教育协调战略”或多或少地被视为对博洛尼亚进程的“复制”,两者都提及学历互认、加强质量保障、促进学生和员工流动等方面的目标及行动举措。在“非洲高等教育协调战略”的实施过程中,非盟也参照博洛尼亚进程在人员流动、质量保障、资历认证等方面的具体举措和技术性运行机制,启动尼雷尔流动计划(Nyerere Mobility Programme)、非洲质量评级机制(African Quality Rating Mechanism)、泛非大学(Pan African University)以及“调整非洲”等系列项目。[32]实际上,“非洲高等教育协调战略”虽然是由非盟推动的,但在整个运作过程中有大量欧洲参与的痕迹,欧盟委员会一直通过提供战略咨询服务、技术援助、项目参与等方式来支持和指导“非洲高等教育协调战略”。
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的传播还受到由输入方和输出方以外的第三方作为主导者所进行的多边教育政策转移,即第三方充当教育政策输入方和输出方之间转移的中介与桥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银行和经合组织等国际组织是博洛尼亚进程国际传播的中介,它们将博洛尼亚进程塑造为区域高等教育协调、教育一体化发展的优秀实践、国际参照标准和经验学习范本,为博洛尼亚进程的宣传和国际传播作出贡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出:“博洛尼亚进程在资历认可和质量保障等政策领域取得了不错的进展,是国际优秀实践,其他区域可以借鉴博洛尼亚进程的经验制定自己的区域一体化方法。”[33]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参与和引导下,博洛尼亚进程中的资历认可文书《里斯本公约》(Lisbon Convention)被塑造为区域资历认可公约的标杆,直接影响非洲区域资历认可公约的修订。这成功实现博洛尼亚进程运行机制与标准规则在国际层面的广泛认可,构建并承认博洛尼亚进程国际传播的合法性。
199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同欧洲委员会(Council of Europe)在里斯本通过了《欧洲区域高等教育资历认可公约》(Convention on the Recognition Concerning Higher Education in the European Region),即《里斯本公约》。该公约是推进欧洲资历认可最主要的文书,明确了欧洲区域高等教育文凭和资历互认的规定,为建立欧洲高等教育区奠定了法律基础。《里斯本公约》也成为其他区域修订资历认可公约参照和借鉴的范本。[34]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非盟在推动《阿鲁沙公约》修订时,主动借鉴了《里斯本公约》,于2014年发布《关于承认非洲国家高等教育研究、证书、文凭、学位和其他学术资历的修订公约》,即《亚的斯亚贝巴公约》(Addis Ababa Convention)。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出:“非洲区域的《亚的斯亚贝巴公约》、亚太区域的《东京公约》(Tokyo Convention)与《里斯本公约》的文本内容不完全相同,但从公约的框架结构和内容来看,这两份公约和《里斯本公约》的相似度极高。”[35]
从两份公约的框架结构和内容来看,两份公约都对与资历认可密切相关的核心术语进行界定,对缔约方的义务以及具体的实施机制等作出明确的规定。具体来说,第一,在术语概念界定方面,《亚的斯亚贝巴公约》明显参照了《里斯本公约》中对“入学”“录取”“主管认可机构”“高等教育资历”“认可”等术语的界定,而且措辞高度一致。第二,《亚的斯亚贝巴公约》中有关资历评估、资历认可以及认可难民、流离失所者和难民处境中的人所持有的资历等方面的条款,同《里斯本公约》的表述也基本一致。其中有两点同欧非第一代区域公约,即《巴黎公约》和《阿鲁沙公约》有很大的区别——对难民资历的认可以及“实质性差异”(substantial difference)原则,即尊重教育系统的多样性,除非申请者所持有的教育资历存在实质性差异, 否则应予以认可。这是《里斯本公约》根据时代背景和需求作出的调整,《巴黎公约》和《阿鲁沙公约》中均不包含相关的内容与要求,由此可见,《亚的斯亚贝巴公约》的确参考和借鉴了《里斯本公约》。第三,在公约实施机制上,《里斯本公约》提出要设立区域认可的高等教育资历公约委员会以及关于学术流动和认可的欧洲国家信息中心网络。《亚的斯亚贝巴公约》参照其也提出要设立公约委员会以及国家学术流动和认可信息中心网络。而且两份公约对于公约委员会以及国家学术流动和认可信息中心网络的功能属性、职权范畴等方面的规定也基本一致。
政策转移从两个维度探讨效果。第一,评估政策转移是否引起输入方政策、制度、实践的变化及变化程度。第二,考虑到政策转移是外来政策嵌入本土政策的过程,需评估转移的政策同输入方发展情境的耦合情况。
第一,博洛尼亚进程引发非洲区域、次区域和国家在教育政策、制度与实践方面的变革和转型。博洛尼亚进程无疑已成为非洲区域高等教育协调和一体化建设,以及国家学位制度改革、质量保障体系建设、学分转换体系建设等方面的范本。博洛尼亚进程内含的价值理念、技术性运行机制和工具等被非洲所接受、吸纳和内化,成为非洲教育的有机组成部分。从区域层面来看,非盟对博洛尼亚进程从战略政策到配套项目举措、运行机制、工具标准等方面进行了全方位的复制。从国家层面来看,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的传播在一定程度上直接或间接地引发了非洲国家层面教育政策、法律和实践的变革。如上所述,在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突尼斯等国家,博洛尼亚进程已正式融入其教育体系,成为国家教育发展战略的一部分,部分国家甚至将其纳入国家法律。此外,博洛尼亚进程也带来其他有形和无形的改变。如在埃及,博洛尼亚进程的传播加强大学同社会互动的文化和终身学习文化,引入混合远程和电子学习的概念以及现代化课程,改进教育机构管理方式,支持高等教育机构采取质量保障措施,支持与欧洲高等教育机构的合作和人员流动,也间接推动了埃及国家教育质量保障和认证管理局的诞生。[36]但值得关注的是,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法语、葡萄牙语以及英语国家的传播程度差异较大,这与非洲的殖民历史不无关系。非洲国家独立后沿用了前殖民国的教育制度,非洲英语国家沿用英国学位制度,这使它们同博洛尼亚进程推行的学位制度较为接近,因此非洲英语国家主要采用选择性实施的模式,但非洲法语、葡萄牙语等国家则需要参照博洛尼亚进程进行较大幅度的变革。[37]
第二,从博洛尼亚进程同非洲发展情境的耦合来看,博洛尼亚进程虽然引起了非洲区域、次区域和国家层面的变革与转型,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政策水土不服、政策失灵的问题与挑战。政策是建立在特定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基础之上的,忽略这些基础与背景差异进行转移,可能无法实现预期的效果,甚至会产生政策失灵或者政策水土不服的现象。[38]从这个角度来看,欧非两个区域存在较大的差异,博洛尼亚进程并不完全适用于非洲的具体情况,难以实现预期结果。欧洲在一体化方面有着相对扎实的基础,博洛尼亚进程启动之前,欧洲通过《马斯特里赫特条约》(Maastricht Treaty)正式向着经济、货币、政治、外交、安全防务等领域的全方位一体化迈进。因此,博洛尼亚进程从一开始就是在欧洲一体化的背景下创建和实施的,这有助于博洛尼亚进程的执行和落地。相比之下,非洲虽然在政治和经济领域积极推进一体化进程,但其政治和经济领域一体化的基础较为薄弱,无法为教育一体化提供强有力的支撑。再者,非洲各次区域情况也颇为复杂。非洲各次区域在统一的区域层面倡议和举措前,已各自按照博洛尼亚进程进行改革尝试,各次区域采取的措施、进展程度等均存在差异,给非洲区域层面协调次区域分散的倡议、统筹各次区域间的进展带来了挑战。这些也都给博洛尼亚进程在非洲的移植和内化构成极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