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的中文教育、身份认同和文化传承

2024-05-24 03:25郭世宝刘竞舟
比较教育研究 2024年3期
关键词:新生代华侨华人

郭世宝,刘竞舟

(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教育学院,加拿大卡尔加里)

一、问题提出

作为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加拿大以理解和尊重来自不同文化及种族背景的移民群体而著称,同时对这些群体的文化传统也加以保护。由于其得力的措施,加拿大的多元文化得到了稳步发展,逐步形成了多元文化的社会特色,尤其是加拿大的语言多样化备受瞩目。加拿大统计局(Statistics Canada)2022年8月最新发布的全国人口统计报告显示,尽管英语和法语仍是最常用的官方语言,但是12.7%的加拿大居民在家中主要用加拿大官方语言以外的语言和家人进行沟通。[1]25%的加拿大居民母语并非英语或法语,除了孩童时期学习的语言和在家中使用的语言外,许多加拿大居民还可以用另外一种、两种或多种其他语言进行对话和交流。58.8%的加拿大居民可以用一种语言交谈,32.1%的人可以使用双语,7.6%的人讲3种语言,1.5%的人可以用4种或4种以上的语言交谈。[2]

相较2016年加拿大人口普查的数据而言,2021年能使用1种以上语言进行交流的加拿大人数(41.2%)较2016年(39.0%)有所上升。在加拿大的主要移民城市中,温哥华有27.6%的居民在家中主要使用英语或法语以外的语言,多伦多则有26.3%的居民在家使用非官方语言,排名第三的多语言城市是卡尔加里市,使用非官方语言的居民占17.4%,温尼伯(15.3%)、埃德蒙顿(14.3%)和蒙特利尔市(13.2%)的多语言文化特色也榜上有名。[3]另外,加拿大统计局的最新数据还进一步阐述了中文在加拿大的广泛使用。除了英语和法语这两种加拿大官方语言外,普通话(中国)已成为在加拿大使用最多的语言,成为加拿大第三大语言,可以使用普通话的总人数已超过53.1万人,这个数字较2016年增长了15%。同时,普通话已成为温哥华和多伦多主要的非官方语言。在温哥华,在家中使用普通话的人数占全市总人口的21%,说粤语的则占18%。在多伦多,13%的居民在家中使用普通话,11%的居民在家中以粤语为第一语言。[4]

从以上的背景知识可以看出中文在加拿大广泛应用的程度,中文为加拿大语言多样化的发展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也为中华文化在世界的广泛传播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在全球海外华侨华人的心目中,中文是中华文化的瑰宝,中文教育与学习使得华侨华人情系文化身份及归属感,是传承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基础。[5]一般说来,华侨指的是定居在旅居国并已经取得旅居国长期或者永久居留权的中国公民;华人指的是已加入旅居国国籍的原中国公民,也称之为“外籍华人”;而华裔多指华侨华人在旅居国所生并获得旅居国国籍的后裔。[6]此外,中文教育是以中文为教学媒介,以培养学生对祖籍国和中华文化的认同和热爱为目的的教育体系,在东南亚国家又被广泛称为“华文教育”。[7]本文以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学习中文的经历来解析他们的身份认同与文化传承,因此将这些学生的语言学习经历统称为“中文教育”或“华文教育”。

在加拿大,华侨华人非常重视中文教育与学习,尤其是希望他们的子女能通过中文学习来继承中国传统文化,为他们将来的发展赢得更多机会。有关加拿大中文学习者的相关文献可分为以下几个类别:(1)在研究遗产语言学校(heritage language school)的文献中,很多研究致力于对语言学习者文化身份及学习收获的探讨,建议在学习过程中考虑其文化身份的多样性,并鼓励教学人员在教学中结合学习者文化身份设计教学方法;(2)不少中外学者关注教学法以及教学纲领等相关研究,提出不同教育体系下的中文师资、教材、教学方法对中文学习体验的思考;(3)在对移民子女的中文教育方面,很多学者就父母对子女的中文学习要求与期待进行了研究。这几个方面的研究注重对语言学习本身的分析,对华侨华人新生代在大学阶段的中文教育以及文化传承的研究则很少涉及。因此,本文以根茎理论为依据,以案例分析为研究方法,对加拿大华侨华人新生代在大学期间的中文教育及文化传承进行深入分析,并通过该项研究进一步了解加拿大的中文教育,促进中文及中华文化在加拿大的推广,推动中加两国的文化交流。

二、根茎理论的研究基础和立意

本文基于法国著名后结构主义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所提出的根茎理论(rhizome theory),主要探讨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的中文学习,以及他们是如何通过中文学习产生身份认同及文化传承的。根茎理论最早来自古希腊语rhízōma,寓意“根的质量”。它主要是以植物的根茎为原型,强调其可持续性、相关性、异质性、多重性的不断发展和自由开放的哲学思维模式。德勒兹在他的早期作品《意义的逻辑》(The Logic of Sense)中阐述了语言哲学和后结构主义影响之下人与事件的相互关系[8],这也是本研究采用根茎理论作为本研究理论框架的主要原因。根据根茎理论,事件是人们获得经历的核心,事件的发生和发展是在不断延续和连续的过程产生的,是一个从不断裂的过程,甚至在某个微小的变化中对人的意识形态产生作用。[9]因此,德勒兹认为事件与事实存在相辅相成的关系。其次,德勒兹将事件与事实产生的过程视为对事件的研究核心,也就是探究人们经历的中心。事件与事实的交互被建构为具有意义的流动性过程, 德勒兹认为这种交互具有一定强度,这种强度更含有生产性和再造性,这种事件可以在与事实的相互作用中产生效果和变化。综述以上三点可以看出,事件是一切经历的起源,它是一种双向的选择,并贯穿于一系列与事实的交互中,在互动的过程中人们的认知可以被承载和转换。这也同时解释了德勒兹所说的事件表与里的重要性,因为它直接影响事件产生的意义。这种事件表与里的双重特性不应被视为消极的或不存在的,它是人对事件与事实创造的现实流动性最有效的反映。

德勒兹的后结构主义对事件、事实与人的经历相互作用的阐述,在他的根茎理论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10]事件与事实的内部和外部、实际和虚拟、个人和身份的折叠,可以通过其多重性来理解。换言之,从树与根茎的复杂交错关系来隐喻人、事件、空间、时间的连续性的交互作用和影响,这也是根茎理论发展的重要根基。[11]德勒兹认为,根茎理论可以将任何一点连接到任何其他的点。它的特征不一定与相同性质的特征联系在一起,这种点与点之间的相互关联也不是由单位组成的,而是由维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由运动方向组成的。[12]它既无开始,也无终结,总是在一个不断延续的环境中生长、扩张、占领,或分化。这种演变可以从多个入口作为切入点,但它的路线是发散、千变万化的。换言之,根茎理论是对多向增长和多样化生产力的隐喻,它在各种不同的平面上有多个交互和连接。由于嵌入在错综繁杂的根系中,根茎状的关系向不同的方向而不是沿单一路径发展。这种多方向层叠的关系在其开放式生长的空间中建立起多种不可预测的联系。这个根茎关系将人们的认知描述为多重、非等级、增殖和非二元论的,根茎关系的生长对人们的身份发展基于连接和异质性(heterogeneity)原则。由于根茎上的任何一点都可以连接到其他任何一点,并且有复杂的延伸形式以及围绕这些认知形成的关系相连,这种过程赋予了学者们对身份认知所必需的、更大程度上的灵活性和流动性。

根茎理论对事件、事实及其交互关系的阐述对该研究具有很大的指导意义。我们将事件视为华侨华人新生代的中文学习,将事实看作是他们在学习过程中与文化传承所产生的相互作用,并具有连续的流动性。也就是说,学习者与语言学习之间的交互不能只被绘制,或者定格在某一时间段或时间轴上,因为他们对学习中文的反应与认知不能被定位在某一个固定的时间与空间点。[13]从后结构主义的理论来看,身份是一个不断演变的过程,这个过程说明身份可以是临时的,并有关联性,这也是德勒兹所表达的事件表与里的双重性。因此,身份的临时性可以从象征和历史的两个维度来理解。[14]从象征性的维度来看,后结构主义认为自我是在使用语言和其他符号系统的过程中形成的。在多种符号交换的社会关系网络中,个人的主体性具有改变的潜力。例如,作为在线语言学习者、电脑游戏玩家、社交媒体内容创作者和网络聊天者,他们可以在现实或虚拟的社会互动中改变时间和空间,从而改变自我的感知,而这种感觉在不同空间时间的连续中产生认知与感受,并且是不断流动的。就个人的历史维度而言,中文学习者努力将自己和他人视为其全部历史经历可能性的体现。在这个交互过程中,他们不仅能听到和看到他们现在说了和做了什么,而且还能听到和看到他们过去可能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以及在适当的情况下,他们未来可能会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本研究决定通过根茎理论来探索华侨华人新生代中文学习对他们身份认同与文化传承构建与发展的理论依据。

通过文献梳理我们将根茎理论在教育研究中的应用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根茎理论在语言教育研究中的应用。例如,有研究探讨了如何将德勒兹的根茎理论应用于移民儿童识字和身份认同教育的研究。[15]该研究利用后结构主义范式,尤其是德勒兹的视角,探讨移民儿童所经历的识字和身份的交叉,为研究经常被主流学校文化边缘化的移民儿童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这种新的研究方式强调识字不只是一个成为和发展变化的过程(process of becoming),更强调移民儿童的多语言、创造力,在学校、家庭和社区等环境中多种识字的交叉,以及他们身份的流动性。该项研究帮助更多的学者和教育实践者认识到识字研究所面临的复杂性、关联性和多样性,并对移民儿童的教育改进提供了建议。第二,根茎理论在教育研究中聚焦于职业身份和科研实践。例如,一项研究通过根茎式的发展探索在校博士生的学术研究身份认同。[16]这项研究强调学习小组在群体中具有质、非等级、网络化等根系衍生风格,这种学习方式能有效促使研究人员拥抱灵活性、多样性、合议性和连接性的根系身份发展,有助于学者将这种身份认同带入各自的研究课题中,为社会作出更大的贡献。第三,根茎理论在课程设计中对社会影响力的研究。这类研究强调新自由主义不仅没有揭示社会现象的复杂性和流动性,而且是将个体置于被动的非谈判空间中,进而衍生出自由市场的逻辑。因此,课程设计对培养社会公正教学和建立包容的学习环境至关重要,课程设计应鼓励积极的道德和伦理行为,并最终在个人层面和外部世界播下生机盎然的种子。[17]以上这些实例成功地将根茎理论应用于语言和教育研究,为我们对该课题的成功探究增添了信心,并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三、案例研究与研究数据透析

本文采用案例分析为研究方法,通过文献综述和实地数据收集对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University of Calgary)华侨华人新生代的中文学习以及对身份认同和文化传承的影响进行深入探究。案例研究法起源于社会学、教育学、心理学、语言学等多学科领域。心理学和医学领域的案例分析法通常以考察个人为主,而社会学的案例研究则通常侧重于家庭、社区、机构或组织、城市或事件,而人类学中的案例研究法又通常被描述为民族志或民族志案例研究。这些研究通常更关注在一段时间内观察和记录社会文化群体和社区的文化模式与意义。[18]

以案例分析法为指导,本研究的步骤也有据可循。在课题正式开始之前,项目研究人员对该课题的重点进行了探讨。在具体实施中,本研究对案例分析的定义结合了两个不同的维度。首先,以卡尔加里大学中文教育为例,对华侨华人大学生中文学习的经历进行透析。其次,基于德勒兹后结构主义为背景的根茎理论,本研究以这些中文学习者的学习与生活交互为事件空间,深入探讨他们在这个连续的非线性空间中产生的根系发展。尤其聚焦于这种经历与认知是怎样影响到他们的身份认同和文化传承。值得一提的是,本研究跨越教育学和社会学两大学科,在研究中既了解中文授课老师的教学分享以及中文学习者的学习过程,又通过他们对这些社会生活的描述来解析其经历、事件或背后复杂的交叉式的身份重塑和认同以及文化的传承。

本研究共采访了20名参与者,包括5名卡尔加里大学文学院语言、语言学、文学与文化系(School of Languages, Linguistics, Literatures and Cultures)的中文教师以及15名在该校中文专业就读的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样本已达到饱和。研究采用半结构化访谈(semistructured interview)来收集数据,并使用了专题分析法(thematic analysis)对数据进行深入分析。从参与者的背景来看,在5名中文教师中,有1名是欧裔加拿大人,1名来自中国台湾,其余3名是第一代中国大陆移民。从教书的年限来看,欧裔加拿大教师与来自中国台湾的教师在卡尔加里大学已有10年以上的教龄,他们教授的课程总量已超过60门次。另外3名来自中国大陆的教师中,有一位是语言、语言学、文学与文化系的教授,其余两位是该学院的讲师。受访的15名大学生可以分为3类:第一类是来自中国大陆的第二代中国移民,他们分别来自广州和北京;第二类学生的父母分别来自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这类受访者在3岁到5岁时随父母移居加拿大;第三类学生受访者是来自越南、马来西亚和柬埔寨的第二代移民,他们的祖辈来自中国大陆与中国香港。从学生的专业来看,有两名学生是本学院的本科生,其余本科生所学的专业为国际关系、生物工程、传播和教师教育,后者多数把中文作为选修课。卡尔加里大学文学院的中文项目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课程是东亚语言研究 (East Asian Language Studies),另一类则是东亚研究(East Asian Studies),申请文学院这两个专业的学生均须学习中文语言课程。其次,除了中文常规课程(初级中文、中级中文以及高级中文)以外,文学院还开设了文化课程,包括东亚文化、中国文学、中国古汉语、语言学和中国电影等。

四、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的中文学习与身份认同和文化传承

(一)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中文学习的动机

对于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而言,由于出生或生长在国外,因此中文属于他们的祖语(或遗产语言,heritage language learning)学习。就学习祖语的动机而言,早在20世纪80年代即有了概括性的总结。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The University of Western Ontario)教授罗伯特·加德纳(Robert Gardner)提出了“整合取向”(integrative orientation)的概念。这一概念将学习的动机分为两类:从心理学的角度,语言学习者有语言学习的兴趣和积极的学习态度,为语言学习创造一个好的语言环境并为在语言社区进行互动创造条件;从社会学和传播学的角度,学习祖语具有工具性取向(instrumental orientation),即学习语言的目的是为了达到一定的语用效益,例如帮助家庭与社区沟通或满足工作需求等。近十几年来,有学者把这两大类动机又进一步分为内部原则和外部原则。首先,内部原则是指自我决定(selfdetermination)强调语言学习者如何将祖语学习的过程和自我发展和成长相结合,是一种本能的品质。而且,内在动机和某些形式的外部动机相得益彰,相辅相成。其次,外部原则关注学习者如何将祖语学习与社会功能和实际需求相结合。这种动机强调因语言学习而带来的社会交往和职业发展的外部收益,更侧重祖语学习的过程可以实现学习者对家庭和社区自我认知的价值。因此,我们可以得知学习祖语的动机不是固定的,这种变化必须参照语言学习者的社会参与度、社会角色及其家庭社会权力关系来理解,这种分析也巧妙地用“投资”而不是“动机”的概念来捕捉语言学习者与所学语言之间相互交融的复杂关系。

我们在访谈中与受访的新生代大学生一起讨论了他们中文学习的动机。例如,学生G学习中文的动力来自与家人的沟通。该学生从小在加拿大长大,其父母来自广州。在家里,她会和父母用粤语和普通话夹杂的方式交流,有时候父母为了营造好的语言环境,要求她每周和祖父母视频半个小时。由于祖父母完全不会说英语,这“迫使”学生G只能用粤语或普通话来进行沟通。她表示,在她读小学的时候不太习惯,但长大后逐渐形成了自动的语言条件反射,在与祖父母交流时习惯用粤语或者普通话。

“我学习中文的动机其实就是为了与家人沟通。因为祖父母很少能来加拿大,如果不和他们多通电话或者视频,那么我就基本没有机会和他们聊天了。我觉得学习中文或者粤语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不然我们只能在视频里面跟彼此打个招呼,很多深入的话题就没办法进行下去……比如,有时候我会和他们聊我在学校里面的经历,我参加了什么样的夏令营,学习到了什么课堂知识之类的。有时候,他们有机会也来加拿大和我们住在一起,我和他们的感情也不会断层,他们对我还是很了解。这样,我们之间不会感觉到因为距离产生的生疏感。”(学生G)

另一种学习中文的动力来自对中华文化的热爱。学生S的父亲来自越南,母亲的祖辈来自中国广西。她告诉学习中文的动力来自对中华文化的热爱,而这种感受是她通过在卡尔加里大学的中文学习之后才慢慢建立起来的。

“我其实很小的时候对中文没有太大的感觉。觉得这个语言就是一种交流工具。因为我和父母都是说英语的,中文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作用。直到我大一开始上学校的中文课程,我发现中文非常有意思……慢慢地,我在后来上了文化相关的课程,例如中国影视赏析和中国诗歌鉴赏之类的课程。之后,我开始真正爱上了中文。我平时会去看一些中国的电视剧、纪录片,还会看中国的一些介绍古代文化的综艺节目。我一开始是需要开英文字幕的,到现在我开着中文字幕也可以跟得上了。”(学生S)

第三种中文学习的动机来自对未来工作或是去中国学习生活的向往。学生A的父母来自中国香港,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和出生在中国香港的先决条件,他从小在家里就和父母说粤语,进入卡尔加里大学后中文课程分班考试前,他已经具备了很好的粤语口语功底。进入学校的课程后,他能把从小的粤语语言能力带入到中文学习中。更重要的是,作为一名传播学专业大三的学生,他发现学习中文培养了他对今后服务华人社区或回国学习深造和发展的兴趣,觉得学习中文不只是为了满足学分的要求,而是为自己未来的发展做好铺垫。

“小时候我在家就是说粤语的。因为我们来自(中国)香港,说粤语的机会自然比较多一点。后来,我进大学之后就想报一门中文课程。一开始是为了学分,但后来我发现我在家里说了很多年的粤语居然可以帮助我学习普通话,因为有的时候普通话和粤语是有相互关系,有规律可以遵循的。我发现中文很有意思。我现在已经大三了,明年我毕业之后想去社区组织找一份工作,为卡尔加里的华人社区提供服务与帮助。我也在考虑申请中国高校的研究生,用中文学习我感兴趣的专业知识。如果能留在那里(中国)找一份和专业有关的工作,那就再好不过了。”(学生A)

从以上不同角度的分析可以看出,华侨华人新生代中文学习的动机分为内在自我决定与外在环境干预两种因素。这几个例子共同反映了外在环境的作用,也就是家庭与卡尔加里大学中文课程的学习环境在语言基础的建立和兴趣的培养上所起的潜移默化的作用。就语言基础而言,由于在家庭环境中有机会讲中文,新生代大学生通常具有相对较强的听力和口语技能,但由于缺乏正式培训,因此他们的读写能力往往有限。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些中文学习者的听力和口语为后来学习中文阅读和写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并为他们坚持学习中文提供学术前提。在文化上,华侨华人新生代通常在进入大学前就已经从各自的家庭和当地社区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语言基础,他们渴望通过系统的中文课程学习更多地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学、文化和社会,或是去中国学习深造、工作或生活,这也是中文学习过程中关键性的内在自我决定因素。

(二)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的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是一个人对自身文化的认识和对自己在实践中所归属的社会群体的认识复杂结合而形成的。形成文化认同的方式包括接受一个文化群体的实践。这种实践可以是以学习这个文化群体的语言为核心而产生的一系列的行为和互动,并逐渐形成文化身份的重要元素,即对自我身份认知的意识形态 。[19]而对华侨华人新生代中文学习者来说,语言学习有助于保持和突出他们与其种族的了解和融入,能够更有效地与自身的文化意识和种族身份认知进行无形的沟通。

在采访中,几乎所有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受访者都提到语言对自己文化身份所起到的关键性作用。这些受访者把中文比作了解自身文化身份的“入口”“大门”,或“万花筒”。当我们将中文学习与华侨华人新生代的身份认同发展进行有机连接时,我们向被访的老师和大学生提出了一个疑问,那就是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认为自己是加拿大人、中国人?还是一种加拿大与中国的混合身份?老师C向我们讲述了学习中文对华侨华人新生代身份认同的转变所起的关键性作用。

“我见过这样的学生,就是在加拿大出生的华侨华人孩子,我自己想的如果他对中国语言没有掌握的话,那么我觉得他很难认同自己是个中国人。虽然他可能认为自己的血液中留着中国的血统,但是他很难认同自己是中国人,我觉得他可能就认为自己是加拿大人。但是,如果他一旦掌握了语言,然后通过语言了解了很多中国文化,那么我觉得他就可能会或多或少认为自己是在加拿大长大的中国人。换句话说,一个华侨华人学生,不管他对这个历史了解多少,如果他没掌握自己文化的语言,那么他很难认同自己就是华侨华人的身份。所以语言对身份认同,我觉得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如果文化是一个土壤的话,那么语言是其中一部分,在什么土壤中长大,你就是什么样的人。”(老师C)

当我们向学生被访者提出对自己身份认同的问题时,他们各抒己见。一部分学生认为自己是加拿大人,但因为自己的祖辈来自中国,他们骨子里有中国的基因,在日常生活和饮食中也不断实践着中华文化。另一部分学生则认为,中文学习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中国人。更有几位学生都提到了“身份危机”这个概念,以下是学生W对身份危机做出的定义。

“我们不能完全认为自己是加拿大人,因为我们不是百分之百的加拿大人。我们不是白人的长相。我以前对我的文化感到非常尴尬。比如,我在学校吃父母给我准备的中式午餐时,我的同学会问我:“你吃的是什么?”因为我吃的和别人完全不一样,我真的觉得很尴尬。但是,在当时,我也不能把自己定义为中国人,因为我对中国一无所知。所以我上大学之后坚决要申请上中文课程,来了解我的文化和我自己。”(学生W)

中文学习者的身份危机和认同具有复杂且又相互矛盾的身份认同,这种认同会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改变。[20]研究发现,中文学习为华侨华人新生代提供了文化的“保护伞”。越南华裔学生D表示,自己通常被越南文化与中文所包围,她把这种生活方式看作是理所当然。她入学卡尔加里大学后,几乎每天都和同学们一起说英语,吃西餐,在完全没有和自己种族或文化相交互的情况下,她向我们讲述了自己如何从身份危机中找到文化认同的过程。

“我还小的时候,我认为我的英语说得非常流利,我在掌握英语的时候非常自信,我总是觉得西方的文化很有趣,想沉浸在西方文化中。但是现在我搬来了卡尔加里,我每天有机会尝试西方的食物和只说英语,我又遇到了另一种身份危机,我有点想念我本身的文化,我的中文和我的身份。尤其是我学习中文之后发现越南文化和中华文化有很多相通的地方,这让我更喜欢中文了。我觉得学习中文和祖辈建立了情感上更强的联系,然后我开始更欣赏它了。因为我的家庭有一半来自中国,我有了解中华文化和历史的基础。所以,我认为我选择学习中文也是为了更接近我自己文化身份的认识。”(学生D)

经历了身份危机后,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从一开始对自己文化的“茫然”与“不知所措”走向了后来的文化自信和自豪。他们表示,中华文化不仅出现在他们的姓氏中,而且更根深蒂固地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

“一开始的时候,我申请东亚文化专业是出于对自己家族的好奇。我想了解中国移民在西方的历史。但当我接触到中国的语言之后,我发现中国的文化丰富,也很有底蕴,我就很着迷了。而且,当我的中文越来越熟练之后,我发现我有一种很强的归属感,我为中国的历史与文化感到自豪。以前我在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我不太愿意告诉我的同学我祖籍是中国,但现在当我了解了中国之后,我慢慢也变得更自信了。我的身份不仅给予了我姓氏,而且它让我的行为和意识都有中国的文化…我觉得中国的文化让我感到骄傲。”(学生V)

身份的形成集中于一个人在所处的文化共同体中个人身份的发展,而形成身份的过程涉及决定一个人隶属于哪个文化共同体。语言学习和文化认同之间的互动不是发生在真空中,而是发生在一个复杂、非线性、持续发展的时空中。[21]卡尔加里大学的几位中文老师向我们介绍了他们在中文课程中通过课堂视频、分组讨论和角色扮演等不同的教学方法,鼓励学生在个人课堂分享中介绍一个中国传统文化节日。通过这些学习,华侨华人大学生有机会从文化的角度对自身的文化身份进行思考。中文老师希望为学生提供了解中华文化的窗口,使他们在与中华文化相关的社会实践中进一步获得打开自己文化身份的“密匙”,为他们继续学习中文和中华文化历史打开一条文化身份认同的特殊时间与空间的路径,并通过不断的实践与探索,让学生在对中华文化进行学习与钻研的过程中建立起自己对文化身份的认知。

(三)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的文化传承

语言学习本身具有极富感染力的文化传承与传播的特性。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在学习中文的过程中,不仅能够增进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知和认同,而且更为中文学习者传承中华文化提供了机会。针对华侨华人新生代中文学习者文化传承的研究,本研究用“跨国主义”的概念来阐述华侨华人新生代中文学习者跨国身份认同流动性、交互性与关联性的复杂特征。跨国主义是指移民不只与移居国有联系,而且与祖籍国保持联系并进行互动,在持续不断的联系中塑造新的身份认同。[22]在这种情况下,跨国移民不再是从祖籍国 “拔根而起”,而是在融入移居国当地政治、经济和日常生活的同时,构建并维系着与母国的多重联系,具有“超多联性”的特征(hyperconnectivity)。[23]从更动态的方式来理解跨国主义,它包含 “社会领域”的概念,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配置社会体系中的人、事件与地点之间的关系上,而不再把地理位置的移动作为主要的观察焦点。[24]在本研究中,中文学习者的学习地点可以是触发他们获得知识的地理位置,也可以是体验与语言相关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实践。在这种 “社会领域”中,学习中文无形地帮助他们建立了跨国社会联系,并构架了他们与中华文化的社会脉络。比如,在研究移民学习者在移居国的技术学习中,学习者以跨国身份与移居国互动,在价值、意识形态和文化的复杂网络中获得了新的身份认知,他们跨国学习的课堂也成为承认和肯定他们流动的多维身份的第三空间。[25]

跨国主义阐释了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在非线性的时间与空间中对事件进行实践从而获得对自己跨国身份的认同。在采访中,卡尔加里大学的教师N提到了她在中国文学作品赏析课上让学生在学习海外华裔作家的文学作品时,通过离散文学建立起与学生跨国身份的共鸣。老师鼓励学生以小组课题的方式对不同的离散文学作品进行研究和剖析,这种文学环境有效地帮助学生加深了对自己跨国根系的认知。

“我挑选了加拿大华人的小说,有多伦多作为背景的,有埃德蒙顿作为背景的,有温哥华作为背景的,这种很多元的教材。我不刻意教身份认同,但是我会选择很多不同主题的华人小说。在这些不同主题的故事里,我觉得都会反映身份认同。比如,我让学生讨论:如果是你,处在小说人物这种情况中,你会怎样?你的感受会跟故事里的人物有什么不同?或者不说你自己,你所观察到的其他的人跟小说里的这些人物的思想或行为观念有没有不同?有的时候,我会让学生根据一个小说、散文或者诗歌的意境去做些校园调查。我没有规定他们用什么方法,主要是鼓励他们思维的发散性,这种创造性对他们的跨国认知很有帮助。很多学生告诉我,虽然我一直在加拿大生活,但是其实我和中国是有着很深的联系的”。(老师N)

在与学生的采访中,有几位受访者提到了老师N的教学方法对他们跨国身份认同的影响。比如,学生J讲述了她在参加了许多中国文学散文的小组分析和研究后,主动向父母提出去参观散文中所提到的历史建筑或人文故居的想法。

“中国文学作品赏析课带给我很深的感触,尤其是身份认同这方面。学了课上的内容,我很想实地去走访文学作品中的地方。如果是加拿大的华人作家,那么我会去温哥华、多伦多那些地方,去看看那些作家提到的风景名胜、大街小巷。如果是中国的作家,那么我会在回国的时候主动向父母提出拜访那些作家的故居,去他们在文学作品中提到的名胜古迹。在同一个地方,我可以更加深刻地体会文学中的意境…虽然我从小在卡尔加里长大,但是中国的或者是华人作家的文学作品让我觉得我和中国是有联系的。这种联系超越了地理位置的局限,会在很多时候让你有很微妙很神奇的连接。就像无论你在哪里,你都觉得自己身处这种联系的根茎之中。”(学生J)

除了中国文学作品赏析课之外,老师N还向我们介绍了卡尔加里大学文学院组织的赴中国暑期夏令营活动。这个项目由卡尔加里的中文教授带队前往北京、哈尔滨、济南等高校进行为期1个月左右的游学。这项活动一开始学生报名并不积极,很多学生表示他们从未离开过加拿大,且由于中国与加拿大的文化差异,因此对参加中国夏令营持犹豫态度。经过两次活动的成功举办后,很多参与过该项目的学生积极分享他们在中国的学习和生活经历,使得该夏令营一度成为学院的王牌项目。在对学生采访时,学生M回忆起暑期的交流活动,他表示这是他永生难忘的美好经历。

“当时,我是因为一个上一届的学生推荐我才参加的。我们当时去的是北京的一所大学,我们在那里住了两周。我们和当地的学生一起上课,一起生活。中国的信息科技非常发达,我们当时要学着下载手机应用程序来点餐。大家出门也不带钱包,都是通过扫二维码支付的。这让我大开眼界。我去中国之前的口语不是特别好,但在中国生活了两周,那里的学生和我互动,我的中文水平在短时间提高了很多。这次游学经历让我爱上了中国文化,我回家之后也跟父母说以后要多去中国,多了解当地的生活,我可以学习到更多新的知识。”(学生M)

在数据收集的过程中,受访的老师向我们讲述了中国夏令营的活动如何帮助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构建自己对跨国身份多维度的认知。这个变化从他们一开始对中国文化仅限于表面的了解,包括家庭的日常饮食、对话或节日的庆祝,发展到将中国的历史、人文、社会、文化沁入他们的“血液”与“骨髓”,并将与中国建立更深入的交流作为自己未来的发展计划。老师X说,参加过中国夏令营活动的学生在回到加拿大后有的申请到中国留学1年,有的申请了3个月去中国进行暑期交流,有的还自费去中国实习,甚至还有些学生自己组团,带上非华裔的学生朋友一起去中国旅游。我们的学生受访者认为,参加游学之后,他们开拓了视野,他们表示通过在中国的学习、生活、工作构建了他们对传承中华文化的认识,并且希望自己的下一代也能学习中文,更好地了解中国文化,并寻找机会去中国生活和发展。

五、结语

本文以法国著名哲学家德勒兹的根茎理论为理论框架,通过对加拿大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中文学习的调查,深入探讨了他们的身份认同和中华文化传承的经历。研究发现,华侨华人新生代的中文学习、身份认同和文化传承有着相互交融的根系关联,而这种关系具有流动性,是非线性、连续、可以转换的。在有序的时间空间中,学习者与语言学习之间的交互和发展不被定义在某一个时间段,他们对学习中文的反应和认知也不能被定位在某一个固定的空间点上。换言之,这些学习者对他们的身份认同呈现出一个不断演变的过程。此外,研究发现,自我的身份认同是通过语言和其他符号系统的使用而形成的。在包含多种符号交换的社会关系网络中,个人的主体性具有不断改变的潜力。这些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在中文学习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多维度的社会互动,在不断的时间和空间交替中,通过中文学习产生了衍生的情感与认知,这种感受是在不断流动的过程中呈现出根系的复杂关系。它可能与任何一点相连接,既无起始,也无终点。这个过程在一个不断延续的社会文化环境中生根、成长、扩张。这可以很好地解释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是如何基于家庭等因素的被动学习转为主动参加与中华文化相关的社会活动。[26]这种转变的同时也体现了他们对于中华文化传承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不只是浮于表面的种族身份以及姓氏,而是一种可持续性的不断延伸的文化自信与社会影响力。

研究还发现,家庭环境对华侨华人新生代中文学习者的学习过程起到关键性的作用,海外华裔家庭编织着以家庭为单位的语言学习与文化的摇篮。加拿大统计局人口中心副主任埃里克·卡隆·马伦凡(Eric Caron Malenfant)表达了对加拿大语言多样化发展的担忧。他指出,多种语言的熟练程度往往会在一两代人后消失。移民加拿大后,第一代移民的后代往往更青睐与使用加拿大的官方语言,导致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归结于孩子的学校往往无法在兼顾授课的同时,把他们的母语或祖语融入课程,不能让孩子得以练习和运用。久而久之,即便家庭营造语言环境,但孩子们还是更倾向于用英语或者法语和家人进行对话,这一分析与多伦多粤语使用者的情况相似。由于说粤语的多伦多居民逐步迈向老龄化,粤语也很有可能无法传授给下一代。因此,如果海外的华侨华人父母能够更多地培养孩子学习中文的兴趣,并在家里多和他们用中文进行沟通,那么应该能够帮助全方面地调动孩子对中文学习的积极性,创建更有利的中文学习环境,并培育他们对中华文化传承的民族责任感。回到根系理论的解析,我们可以分析出身份认同具有很强的关系性和关联性,这意味着一个人对身份认同的形成不仅可以通过与他人的人际关系,而且也可以通过个人内部的变化和对外界环境的相互有机合成而形成的不固定的意识。因为身份认同包括有意识的思考和无意识的记忆、幻想、认同和投射,这些都是我们在特定文化中社会化的产物。

除了对身份认同的自我认知和感悟以及家庭环境对中文学习环境的影响,我们必须提到卡尔加里大学的课程特色对这些华侨华人新生代中文学习者身份认同与文化传承起到的决定性作用。卡尔加里大学的中文教育不止步于中文语言教学和传授,而是以语言为路径让学生们对中华文化的不同层面产生联系。学生们从语言看文化,从文化联系到自己的身份,从而构架起了解自己身份新的落脚点,并产生文化传承的信念感与文化自信的民族自豪感。华侨华人新生代大学生的中文学习、身份认同和文化传承体现了他们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认知的不断增强,这不仅是对生活在海外的华侨华人文化和身份的肯定,而且也有利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并以团结之本为核心,共筑中国梦的强大力量。

中华民族语言文化源远流长,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彰显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志,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蓬勃发展提供了丰厚的养分,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不仅是每一位中国人的思想和精神核心,而且更对海外华侨华人起着文化价值上的引导作用。对于华侨华人新生代来说,他们和中文学习的交互关系越深,中华文化的认同感就越强,对中华文化的情感就越浓,就越能更长远更可持续性地为海外中华文化的传播贡献宝贵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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