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制裁背景下俄罗斯高等教育发展新趋势

2024-05-24 03:25元璠璠王建华
比较教育研究 2024年3期
关键词:博洛尼亚俄罗斯大学

元璠璠,王建华

(1.郑州大学教育学院,河南郑州 450001;2.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2022年2月爆发的俄乌冲突,使俄罗斯同西方国家的关系不断恶化。欧美持续对俄罗斯经济、金融、科技、能源等领域发起多轮制裁,致使俄罗斯的社会经济受到诸多负面影响。然而,俄罗斯联邦政府并未因经济危机而削减对高等教育发展的支持,在经费上保持甚至是加大对国家项目“科学与大学”、国家计划“俄罗斯联邦科学技术发展”及俄罗斯战略学术领导力计划“优先-2030”等高等教育战略的支持力度。[1]尽管如此,俄罗斯高等教育的体制模式、人才培养、国际化、市场化和大学科研事业等,还是因为西方国家的“隐形制裁”而陷于困境,这迫使曾经对西方,尤其是欧洲教育空间高度依赖的俄罗斯高等教育采取一系列应对措施。追踪并剖析这些举措,有助于了解西方制裁背景下俄罗斯高等教育发展的新趋势和新图景。

一、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的事件梳理及动因

苏联解体后,欧洲-大西洋主义观念深刻影响俄罗斯的地缘战略。在普京政府“大欧洲”地缘政治观的驱动下,俄罗斯教育发展多以“西方中心主义”为遵循。对于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危机的俄罗斯来说,进入泛欧教育区并与欧洲高水平大学合作,似乎是提高本国教育质量的一种方式。[2]为在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等领域打通与欧洲一体化空间的隔阂,“成为一个享有与欧洲国家同等权利的大国”[3],俄罗斯在2003年9月加入了博洛尼亚进程(在俄罗斯又称博洛尼亚体系)。在此之前,俄罗斯实行的是苏联时期保留下来的5~6 年的专家学制。在该学制下毕业的学生可以获得“专家”文凭,该证书具有明确的职业指向,如“工程师”“律师”“历史学专家”“翻译专家”等。在围绕博洛尼亚进程框架近20年的改革过程中,俄罗斯高等教育约70%的专业已经转换成欧洲通用的“本科—研究生”二级学制。此外,俄罗斯引入欧洲的学分体系以及文凭互认、师生交换等机制。

自2022年5月起,俄罗斯政界频频发声,呼吁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俄罗斯联邦国家杜马国际事务委员会主席、国家杜马主席与副主席等政界高层代表先后提出在俄罗斯废除博洛尼亚制度,重新建立本国教育体系的观点。一个月后,俄罗斯联邦国家杜马开始讨论本国退出博洛尼亚教育体系的议题,在高等教育改革的议会听证会上,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构建本国教育体系成为与会高校及政府代表的讨论热点。更具影响力的事件则是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部长法利科夫在2022 年5 月24 日的国家杜马议会听证会上的发言。谈及俄罗斯高等教育体系的未来,他认为“应吸收现代俄罗斯和苏联时期所有最好的经验”,称博洛尼亚体系对于俄罗斯“已成过去”。[4]

(一)外部原因:欧洲统一教育空间对俄罗斯的“脱钩”与孤立

2022 年3 月,俄罗斯185 所高校校长共同签署了支持普京总统对乌克兰采取特别军事行动的文件,该事件成为欧洲国家对俄罗斯高等教育实施孤立举措的直接诱因。同年4月11日,博洛尼亚体系委员会作出终止俄罗斯和白俄罗斯两国在博洛尼亚进程中所有代表权的决定。虽然目前该组织官网仍显示俄罗斯为博洛尼亚体系的参与国[5],但是该决议引发俄罗斯政界与教育界的强烈反应,呼吁拒绝盲目照搬西方规则,退出博洛尼亚体系,并重新构建符合本国国情与发展需求的高等教育制度。2022年3月,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曾声称没有退出博洛尼亚体系的计划,但是在地缘政治危机背景下,俄罗斯政界和教育界对“西方教育规则”的立场发生急剧转变。相较于维护国家政治利益,融入欧洲高等教育一体化进程的愿景已退居次位。俄罗斯国家杜马教育委员会主席卡扎科娃认为,应果断且迅速地结束对欧洲新型规范和标准的推崇,其实际目的虽然是促进教育的国际化与全球化,但是这也会使青年群体与自己国家分离,推动他国意识形态在国内的传播。[6]

俄罗斯爆发的博洛尼亚体系抵制浪潮,既是对西方制裁的防御式回应,也是该国民族主义情绪的累积与宣泄。与俄罗斯其他改革不同,国家杜马议会、联邦委员会、联邦安全理事会以及统一俄罗斯党、公正俄罗斯党、自由民主党等政党代表就退出博洛尼亚体系达成高度共识,对构建能够充分融合本国最优秀传统的高等教育体制的呼声空前热烈。正如俄罗斯总理米舒斯京向国家杜马年度汇报中所提出:“俄罗斯正在为选择自己的道路而斗争,而这条道路正是基于本国人民的福祉和国家的利益。”[7]俄罗斯亟须重构一个既能回应时代与国家需求,又能维护国家政治利益和民族尊严的高等教育体系。

(二)内部原因:博洛尼亚体系在俄罗斯被视为“不成功的实践”

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体系,既是对欧洲统一教育空间孤立举措的回应,也是俄罗斯社会对博洛尼亚体制长期不满的总爆发,来自国内民众的批判与不认可是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体系的重要内驱力量。“俄罗斯加入博洛尼亚进程并不是最成功的经验,我国在‘21世纪初的幻想’中加入这个体系,并在许多方面都必须满足西方开发的标准。”[8]俄罗斯新闻社在2022年6 月2 日发起“是否支持俄罗斯高校摒弃博洛尼亚体系”的全民问卷,在参与的55,750人中(截至2022年6月17日),有59.6%的俄罗斯公民认为应该回归苏联教育体系,因为其教育质量更高;32.6%的公民认为应该在充分考虑俄罗斯优秀传统的基础上改革教育体系;仅7.8%的投票者认为应该保留博洛尼亚体系。[9]俄罗斯求职网“超级工作”(Super Job)开展的社会调查结论也显示,66%的俄罗斯公民支持摒弃博洛尼亚教育体系。他们认为,苏联时期的专家学制可以确保学生对专业知识的掌握水平和质量,该学制培养出来的人才具有更高的职业导向性和专业化程度,更容易与产业领域、市场需求相对接。[10]

与社会呼声保持高度一致的是俄罗斯高校代表。莫斯科国立大学校长萨多夫尼奇称,目前本科生在俄罗斯大学获得的知识水平是绝对无法令人满意的,他们经过学习获得的知识和能力比之前的专家生要少40%左右,这主要是由四年制本科培养方案导致的。因为本科生在前两年主要学习宽口径的基础课,在后两年中还要花费一年的时间开展毕业实践和撰写毕业论文,留给其学习专业技能课程的时间仅有1年,甚至更少。相较于本科生,俄罗斯相当一部分企业雇主更愿意聘用专家学制毕业生。[11]

在俄罗斯,本科毕业的学生未必会选择读研,这就意味着这部分大学生的受教育时长局限于4 年之内,而为期5~6 年的专家学制可以使学生不间断地掌握扎实的专业知识和实践技能,从而确保高等教育拥有更高的质量和成效。与二级学制倡导的通识理念不同,苏联的专家学制意在培养窄口径的应用型人才。在5~6年的一贯制培养中,学生前4~5年主要学习专业理论知识,在第5或第6年开始专业实践。加入博洛尼亚进程之后,俄罗斯一些高校为快速构建二级学制,只是粗略地把原有的专家培养方案砍掉1~2年的实习期作为本科生培养方案,从而导致其本科生教育沦为“半成品”。本科生课程相较于专家生课程而言,缺乏对扎实基础的强调,知识面宽但泛化,专业知识不深入且实践时间短。因此,有学者把俄罗斯的本科生称为“浅学者”,把博洛尼亚体系在俄罗斯的实践称为“不成功的实践”。[12]

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俄罗斯虽然继承了苏联强大的工业基础,但是其新兴科技领域的竞争力与其他国家相比还是有较大差距的。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orld Intellectual Property Organisation)发布的《2023年全球创新指数》报告显示,俄罗斯的全球创新指数(Global Innovation Index)位列第51名,与中国的第12名相差39位。[13]近三年,俄罗斯对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的关键领域进行了重点部署,把培养急需领域的高水平创新型人才作为高等教育战略的首要目标,但在许多人看来,仅依靠四年制的学士培养难以达成目标。

二、退出博洛尼亚进程对俄罗斯高等教育的影响及本土化进展

21世纪以来,俄罗斯高等教育发生若干次战略方向的调整,按时间脉络可以划分为:以21 世纪伊始加入博洛尼亚进程为开端的融入欧洲统一教育空间的战略调整;以2013—2020年实施的“5-100计划”为代表的“西方规则”主导的发展路线;以2021年实施的战略学术领导力计划“优先-2030”为转折点的高等教育本土化回归。[14]俄乌冲突背景下,以退出博洛尼亚体系为标志的去西方化进程,成为21世纪以来俄罗斯高等教育发展史的重大转折。该转折会对俄罗斯高校的文凭互认、师生交流、教育科研合作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

(一)退出博洛尼亚进程对俄罗斯高等教育的影响

首先,对俄罗斯高等教育文凭在其他国家的认可造成阻碍。俄罗斯独有的专家学制在部分国家不被认可或是认可不一。欧洲国家普遍将俄罗斯专家学位认定为学士学位,中国教育部则将其等同于硕士学位。俄罗斯在博洛尼亚体系框架下建立的二级学位制度,打开了与其他国家高等教育的互认通道,提升了俄罗斯高等教育文凭的国际认可度。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体系并重建本土化教育体系,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其文凭的认可度和吸引力,原本想用4年获得学士学位的本国学生和外国留学生将会重新考虑是否在俄罗斯攻读其本土化学位。原本想赴俄罗斯读研的外国本科生也会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当中学毕业生意识到我们的教育在各个方面都与西方国家对接不上,他们会决定去国外的大学获取高等教育。”[15]相较于此前高等教育国际化背景下俄罗斯人才的单向外流,退出博洛尼亚进程则有可能导致俄罗斯本土学生和外国留学生的双向流失,这对于人才紧缺和致力于成为留学大国的俄罗斯来说可能是最为消极的影响。

其次,阻碍俄罗斯大学生欧洲留学支持计划以及俄罗斯与欧洲大学生交换项目的实施。2022年4月8日,欧盟理事会(Council of the European Union)规定,禁止通过欧盟预算资助计划向俄罗斯或由该国控制的组织提供财政和非财政支持。[16]由欧盟建立并资助的伊拉斯谟计划(Erasmus Programme),将不再资助俄罗斯师生赴欧盟大学进行学术与教育交流。作为回应,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表示,不建议俄罗斯大学在“伊拉斯谟+计划”(Erasmus +)框架内继续与欧盟高校进行学生交换与合作。俄罗斯高校同欧洲大学包括学生交换在内的系列合作已基本终止。2014—2021年,俄罗斯共有13.2万学生受“伊拉斯谟+计划”支持赴欧洲大学交换。[17]停止接受该类项目资助,将会影响俄罗斯高校面向欧洲的师生流动。

最后,影响俄罗斯高校与欧美国家的学术交流和科研合作。欧盟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在2022年3月宣布停止资助与俄罗斯研究机构和创新领域有关的所有合作计划,在现有欧盟计划的框架内,委员会不再与俄罗斯组织签订任何新的合同和协议。[18]与欧洲大学交流合作机会的减少是欧洲制裁对俄罗斯高等教育最为直观的影响。在“地缘政治变化浪潮”上回归传统教育制度,可能导致俄罗斯大学和科学流派退出世界教育空间,减少发明、技术和教育的国际交流。

(二)俄罗斯退出博洛尼亚进程面临的矛盾与冲突

首先,“灵活性”与“专业性”的矛盾。一些专家认为,回归专家学制与俄罗斯现代化发展局面并不相符。传统的专家学制是基于苏联的计划经济体系建立的,该学制培养出来的高等教育人才无法适应知识经济时代日新月异的科技变革。在教育全球化背景下,教会学生掌握学习和灵活调整学业路线的方法,比教会学生某个具体专业的知识技能更加重要。以“灵活性”为基准的“2+2+2”高等教育体系,曾是俄罗斯学界关注的热点。所谓“2+2+2”体系,即学生在大一大二学习通识类知识,在大三选专业,在大四毕业后再选为期两年的研究生专业。这种灵活性赋予学生调整学习路线的机会,提升学生的学习热情和对未来就业的积极性。2022年1 月,俄罗斯总统助理福尔森科曾提倡高校逐步引入“2+2+2”体系。2022年5月开始,俄罗斯政界与教育界精英又开始为“回归专家体制”摇旗呐喊。后者认为,学生学习路线的灵活性固然重要,但过高的灵活性会导致本科专业与研究生专业的断裂,甚至是错位。在俄罗斯不乏新闻专业本科毕业生升入电力工程专业研究生的怪象。俄罗斯高等教育路线的“灵活性”是否会因“专业性”的提出而被忽视,或是两者是否能够达到调解和兼容,是需要俄罗斯教育部门重点考量的问题。

其次,“西方规则”与“本国传统”的冲突。如俄罗斯国家杜马主席沃洛金所言:“应在当今和苏联时期最优秀的实践经验基础上,建立俄罗斯独有且高效的高等教育体系。”[19]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提出,应设置从博洛尼亚体系到本国体系的过渡期,新的高等教育体系将会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中心,兼顾俄罗斯的国际利益、学生利益和大学利益。[20]退出博洛尼亚体系不代表彻底拒绝二级学制,在过渡期依然会保留。以莫斯科国立大学校长为代表的学者提出,应建立多方案的高等教育体制,包括5~6年的专家学制、“4+2”本科—研究生学制、6年一贯制的研究生学制等。俄罗斯各界围绕高等教育体制的去向分为若干派别,既有激进的披着“维护国家主权和尊严”外衣的民粹主义者,也有坚持维护“博洛尼亚规则”的“西方中心主义者”,更有以回归苏联昔日荣光为旨趣的“怀旧主义者”。坚持“西方规则”还是重建本国规则,重返“苏联模式”还是开创新的体制,以“地缘政治驱动”还是“自身变革驱动”,都是俄罗斯教育部门需要厘清的问题。

(三)去西方化背景下俄罗斯构建本土高等教育体制的新进展

2023年2月,普京在联邦议会讲话中提议恢复传统的高等教育专家制度,其培训时长应为4~6年。大学的专业可以提供不同的培养方案,这具体取决于专业特性以及行业与劳动力市场的需求。[21]2023年5月12日,普京签署第343号总统令《关于完善高等教育体系的若干问题》,要求波罗的海联邦大学、莫斯科航空学院、莫斯科钢铁合金学院、莫斯科国立师范大学、圣彼得堡矿业大学、托木斯克国立大学6所高校,在2023—2024、2024—2025和2025—2026 学年期间实施高等教育层次改革的试点项目。[22]经过三年的试验期,俄罗斯所有高校将从2025年9月1日起改用新的教育体系。剖析第343号总统令,可以发现以下五个特点。第一,新的高等教育体系包含基础高等教育、专业化高等教育和职业高等教育三个层次。基础高等教育的学业时长为4~6年(具体几年取决于培养方向、专业和未来的职业特性);专业化高等教育主要实施硕士研究生的培养大纲,其培养时间按不同专业方向分为1~3年不等;职业高等教育则指的是俄罗斯原有的副博士研究生培养阶段。第二,新划分的高等教育层次对博洛尼亚体系的本科学制和俄罗斯传统的专家学制进行“融合处理”,基础高等教育成为上述两个学制的“综合体”;保留博洛尼亚体系的硕士研究生制度,但对其培养时长做出灵活化处理。第三,新的高等教育体系赋予大学生两次免费获得教育的机会,即免费攻读基础高等教育的毕业生可以继续免费获得专业化高等教育。第四,持有基础高等教育文凭的毕业生可以拥有三条发展路径:一是直接进入劳动力市场,二是继续接受硕士学位教育(需专业相近),三是如有从事科研及教育事业的意愿,可以直接跨入博士研究生培养阶段,前提是其基础高等教育培养时长不能低于5年。第五,硕士研究生教育的准入规则将会更为严格。新高等教育体系中的硕士学位旨在提供更深层次的人才培养,只有真正需要高深知识的人才可以进入硕士以及随后的教育阶段。同时,并非所有的俄罗斯高校都会实行硕士研究生学制。新高等教育体系并不把硕士研究生视为必须获得的学习经历,从而确保具有基础高等教育文凭的学生可以在没有硕士学位的情况下有能力步入职业生涯。2023年6月,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和6所试点高校一起编制了《关于批准培养专业、方向和科学专业清单》的命令草案,清单共包含113个专业和培养方向,其中基础高等教育拥有53个,专业高等教育18个,职业高等教育为42个,学校根据不同的专业来设置不同的培养时长和文凭。[23]试点高校各自选取清单中的部分专业方向作为改革先行区,于2023年完成首批试点项目的招生工作。

三、转移国际化战略重心,扩大与非西方国家的合作

俄乌冲突引发的西方制裁促使俄罗斯高等教育国际战略重心向东转移,以金砖国家、欧亚经济联盟、东南亚国家联盟等为平台,在加大来俄学生预算名额和资助比例、吸引“友好国家”人才“走进来”的同时,利用联合项目大学群、海外分校、合作学院、政府支持大学、教育研究机构等媒介,积极拓展“走出去”的通道,扩大与非西方国家的国际化战略合作框架。本文的非西方国家包括亚太地区、中东地区以及拉美地区。代表国家为中国、巴西、伊朗、土耳其、南非以及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等波斯湾国家。这些国家没有参与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被俄罗斯视为俄乌冲突之后的重要合作伙伴。

(一)西方制裁对俄罗斯高等教育国际化的影响及其应对举措

作为制裁,西方国家政府或公开或隐蔽地中止与俄罗斯高等教育的交流合作,这对欧美学生赴俄罗斯留学的动机产生较大干扰。然而,在俄罗斯高校留学的外国学生却并未减少,据俄罗斯联邦政府向联邦议会提交的《关于教育领域国家政策实施情况的年度报告》所述,“尽管2022 年俄罗斯因严峻的地缘政治局势而遭遇西方制裁,但在本国高校求学的外国公民人数指标仍处于较高的水平”[24]。2022年,在俄罗斯留学的外国学生总数为35.1万人,比2021年增长8.4%。[25]

第一,提升非西方国家留学生比例,淡化对欧美留学市场的依赖。俄罗斯自实施高等教育国际化战略以来,已形成较为稳定的留学生来源国结构。在俄罗斯留学人数最多的前15个国家中,除了乌克兰,其余的均不是参与制裁俄罗斯的国家,而这些国家几乎占俄罗斯外国留学生总数的80%。[26]俄罗斯留学生的最大来源国为哈萨克斯坦(6.23万人),其次是中国(3.99万人)、乌兹别克斯坦(3.98万人)、土库曼斯坦(3.68万人)、塔吉克斯坦(2.03万人)、印度(1.85万人)。[27]2022年8月,俄罗斯最高学府莫斯科国立大学新招收的外国学生与2021年持平,其中超过80%的外国学生来自东亚、中亚和西亚;圣彼得堡国立大学接收的外国学生申请比2021年增长近20%。[28]乌拉尔联邦大学作为留学生数量全国领先的代表,其在读的超4200名留学生(截至2022年7月)中,仅有0.6%来自“不友好国家”。[29]因此,欧美赴俄罗斯留学的学生减少并未对俄罗斯外国留学生的规模与结构产生显著影响,在“由西向东”这一国际化战略转向的推动下,俄罗斯扩大同东亚、中亚、东南亚、中东、非洲、拉丁美洲等地区的高等教育合作,提升非西方国家留学生在俄罗斯教育市场份额,淡化对欧美留学生市场的依赖。为确保上述目标的实现,俄罗斯于2022年开始实施联邦计划“俄罗斯:一个对学习和工作有吸引力的国家”,力争到2030年,在俄罗斯高校的留学生达到45万人。[30]

第二,加强文明对话,与非洲国家构建统一的教育科学空间。俄乌冲突爆发后,俄罗斯进一步扩大同非洲国家的科学与教育合作。2022年11月3日,俄罗斯国立人文大学与津巴布韦共和国非洲研究所签署合作协议,为哈拉雷非洲解放博物馆提供技术支持。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通过公开竞争的方式,向“俄罗斯—埃及高校联合科研项目”提供每年500万卢布的资金支持;与埃及政府签署在埃及开设俄罗斯科学院埃及学研究中心代表处的协议;举办俄罗斯—埃及文化论坛,进一步加深同埃及的人文交流。2022年,赴俄罗斯留学的埃及学生从2018年的2300名增加至12,357名。[31]2021年8月,俄罗斯与非洲国家成立“俄罗斯—非洲网络大学”(Russian-African Network University)联盟[32],作为俄罗斯和非洲学生的桥梁,该联盟有效推动了克里米亚联邦大学、喀山联邦大学、阿斯特拉罕国立医科大学等12 所俄罗斯高校与非洲国家的高等教育合作,为构建统一的教育科学空间、促进学术交流和学生流动、促进文明对话搭建平台。2022年,在“俄罗斯—非洲网络大学”框架上成立的暑期大学,招收来自阿尔及利亚、埃塞俄比亚、尼日利亚等非洲国家的百余位学生。俄罗斯高校针对这些学生研制专门的俄语、英语和法语培养计划,围绕医学、水文气象学、电气工程、资源勘探、虚拟现实技术等方向为这些学生开展专门授课。

第三,创设海外分校和共建大学,扩大在中亚的影响力。俄罗斯领先高校通过开设海外分校,拓宽本国高等教育向独联体国家的出口路径。截至2022年底,俄罗斯高校在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16 个国家开设44 所分校,先后有3.32万海外学生在这些学校学习。[33]基于政府间协议莫斯科国立大学、莫斯科动力学院、莫斯科钢铁合金学院等高校在塔吉克斯坦建立分校,在为该国培养高水平人才的同时,也扩大了俄罗斯高等教育的国际影响力。另外,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同中亚国家共建俄罗斯民族大学(又称斯拉夫大学),旨在加强与独联体国家的统一教育空间,如在塔吉克斯坦建立俄罗斯—塔吉克斯坦斯拉夫大学,在吉尔吉斯斯坦建立的叶利钦吉尔吉斯—俄罗斯斯拉夫大学。这些海外共建大学为当地高校教育质量和人才培养水平的提升树立了标杆。不仅如此,俄罗斯政府还通过持续增加中亚国家在俄罗斯高校免费学习的学生名额,吸引更多的学生赴俄罗斯留学。2022年,有1.69万在俄罗斯留学的塔吉克斯坦学生接受俄联邦预算的资助,比2021年增加了两千人。[34]

第四,夯实战略联盟框架,把中国视为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在东亚,俄罗斯高校在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和俄罗斯欧亚经济联盟战略的框架下,在中国高校建立中俄联合学院(如莫斯科鲍曼国立技术大学与哈尔滨工业大学建立的哈工大鲍曼工学院)、与中国高校共建联合试验室、与中国高校群组建联盟与协会(如中俄经济类大学联盟、中俄教育类高校联盟与中俄工科类大学联盟)等,不断扩大与中国高校的交流与合作。2022年12月8日,由中国教育部国际合作与交流司、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国际合作司主办的首届中俄同类大学联盟校长论坛召开,双方参与院校达700所,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高等教育交流合作网络。会议签署了旨在推动双方高校教育、科学和创新领域合作的系列中俄同类大学联盟谅解备忘录。2022年,共有3.26 万中国学生在俄罗斯高校留学,比2021年增加3000人。[35]在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约有1100名中国留学生,其中1/4的学生受俄联邦预算资助。而在喀山联邦大学和远东联邦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已分别接近1500人。[36]

第五,扩充“朋友圈”,重视与伊斯兰国家的合作。2022年10月24日,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和伊斯兰合作组织签署了关于在科学与高等教育领域合作的谅解备忘录。在伊斯兰国家中,伊朗是俄罗斯高等教育国际合作的重要伙伴。近两年,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和伊朗伊斯兰共和国科研与技术部通过共同遴选并资助两国高校联合科研项目等形式,扩大两国的科学与教育交流。2022年,在俄罗斯留学的伊朗学生为4700名,约为2019年2600名的1.8倍。[37]

(二)西方制裁对在国外留学俄罗斯公民的影响及其应对举措

欧美高校虽然未公开开除或劝退俄罗斯籍的学生,“伊拉斯谟+计划”驻俄罗斯办事处也在2022年3月声称“关于欧洲大学大规模驱逐俄罗斯学生的信息未经证实”,但是欧美高校通过拒绝延长学生签证等方式为开除俄罗斯学生创造了多种条件。[38]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自2022年2月末开始采取前所未有的措施,包括发布“在国外学习且权利遭受侵犯的俄罗斯公民将能够回到祖国继续学习”的通知,在其官网为俄罗斯学生开放从欧美高校转向国内大学继续学业的程序和通道,对在“不友好国家”学习的俄罗斯公民的国外教育学历提供简化认证程序,向被欧洲大学无理开除的俄罗斯学生提供继续在俄罗斯大学免费学习的机会,保护因乌克兰局势而被英国、法国、波兰、捷克、比利时和其他欧洲国家大学开除的俄罗斯学生的权利。[39]莫斯科国立大学、圣彼得堡国立大学、俄罗斯高等经济学院、莫斯科工程物理学院、莫斯科鲍曼国立技术大学、圣彼得堡理工大学等俄罗斯领先高校为在欧美留学受阻的俄罗斯学生开辟快速接收通道,并向其提供国内学习计划的一对一咨询、免考入学、宿舍安排、远程材料提交等便利条件。截至2022年5月20日,俄罗斯高校共收到1500余名在捷克、波兰、英国、乌克兰留学的学生转入申请,其中有667名学生已成功被俄罗斯高校接收。[40]

四、减少对西方国家的依赖,建立自主科研支撑体系

西方国家通过停止对俄罗斯高校的宣传,切断对其科研资源的供应来加大对俄罗斯高等教育的制裁。为应对西方的“孤岛化”制裁和“脱钩”举措,俄罗斯着手研发本土化大学评价体系,完善本土数据库,调整科研评价机制,以国内领先大学为主体自主研发科研仪器,为本国高校教育和科研事业的稳定发展提供保障。

(一)世界大学排行机构的制裁及俄罗斯的应对举措

具有广泛国际业务的欧美学术机构就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率先采取了制裁措施。2022年3月初,英国夸夸雷利·西蒙兹公司(Quacquarelli Symonds,QS)宣布,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的大学不会被纳入新的排行榜,同时停止对其高等教育的宣传。随后,该评价机构修改了之前的声明,提出在新的排行榜中将会保留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大学,但是其相应的详细信息介绍将无法打开,以达到“停止宣传俄罗斯和白俄罗斯是留学目标国家”的目的。采取类似做法的还有英国《泰晤士高等教育》(Times Higher Education,THE)世界大学排名。

作为应对,俄罗斯教育部门重塑本土大学排行榜权威,如俄罗斯评价机构瑞克斯(RAEX)开发的“RAEX-100排行榜”、国际文传电讯社(Interfax)开发的“俄罗斯大学排行榜”、俄罗斯大学校长联盟主导开发的“三项大学使命”大学及学科排行榜等。这些排行榜以俄罗斯高等教育的发展特点为基础,改善西方排名规则在俄罗斯“水土不服”的问题。如在“RAEX-100排行榜”中,大学为高质量教育创造的条件占50%,雇主对大学毕业生的需求水平占30%,大学科研活动水平占20%。[41]在具体的评价指标中,解除高校对国际期刊论文的捆绑,强调学校师生比、全国奥林匹克竞赛获奖数量、新生国家统一考试平均分、学校的国际化和资源保障、学术界对学校的评价、雇主和毕业生对学校的评价等指标。

在2023年6月QS公布的2024年世界大学排行榜中,48所俄罗斯高校进入总榜。相较上一年,俄罗斯多数领先高校在该排行榜中的位次急剧下滑,如圣彼得堡国立大学由2022年的第270位跌至2023年的第315位,莫斯科鲍曼国立技术大学从2022 年的第230 位跌至2023 年的第319位,俄罗斯国立高等经济学院则由2022年的第308位跌至2023年的第399位。[42]这一方面可以解释为俄罗斯高校不再以世界大学排行榜的指标办学治校,另一方面也验证欧美学术机构对俄罗斯高校的制裁已“初见成效”。

俄罗斯欲在世界教育与科学中心占据一席之位的目标,是不能仅靠“自说自话”的“自我评价”来实现的。欧美学术机构的制裁使俄罗斯大学在国际教育市场的竞争力下降,使俄罗斯世界一流大学建设战略面临“走向哪”和“如何走”的难题。

(二)国际科学论文数据库的制裁及俄罗斯的应对举措

2 0 2 2 年3 月,包括爱思唯尔出版社(Elsevier)、施普林格·自然(Springer Nature)、英国物理学会出版社(IOP Publishers)、爱墨瑞得出版社(Emerald Publishing)等在内的世界最大的科学出版商发表联合声明,暂停向俄罗斯和白俄罗斯机构销售其产品与服务。早些时候,“科学网”(Web of Science,WoS)数据库的所有者科睿唯安公司(Clarivate)宣布终止在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的商业活动。声明指出,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科研人员可以继续在这些出版社发表自己的成果,但是其所有机构已经无法付费访问“科学网”和“斯高帕斯”(Scopus)数据库的科学论文、专著、数据分析等内容。俄罗斯仅占世界科学产出的2.5%,97.5%的来自世界其他国家的科学信息正在被阻断。[43]如今,对于大型国际数据库的访问,俄罗斯学术机构的工作者只可以通过个人订阅或者是非正常手段访问,而不是机构订阅。

为缓解上述局势,俄罗斯联邦政府于2022年3月批示,暂停计算俄罗斯学者在国际数据库中发文的数量、索引指数和参加国际会议的频次。重新考虑支持俄罗斯本土科学出版物,同时减少文献计量和科学计量指标在评估基础研究、应用研究与人文社科研究时的权重。俄罗斯副总理切尔内申科指示,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应迅速落实本土化科学研究评估系统。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认为:“有必要从根本上提出新的指标体系,以谨慎且务实的方式统计并评估俄罗斯科学领域的文献数量和发文活跃度,为科研工作者、大型和小型研究团队、实验室、高校和研究院所的工作提供方向与依据。”[44]俄罗斯将利用本国原有的科学引文索引数据库的资源和优势,建立不依靠西方科学论文质量评价工具的科学论文评估系统。同时,俄罗斯本土的排行机构不再以“科学网”和“斯高帕斯”数据库作为评价大学科研水平的主导依据,尝试结合本土论文数据库对大学的科学研究进行评估。

(三)西方的技术制裁及俄罗斯的应对举措

俄罗斯的科技事业高度依赖于西方,约有90%的科研仪器属于外国制造,其采购费用高达10亿美元。俄罗斯的生物技术、医学、电子产品、芯片、半导体、生命科学等高科技产品主要从欧盟和美国进口。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西方国家对俄罗斯持续实施科技制裁,使其科技发展陷入危机。美国全面禁止向俄罗斯出口敏感技术,包括对半导体、电信等多项技术进行限制。欧盟以及英国也对俄罗斯军民两用物品和敏感高科技物品实施出口禁令。这些禁令不仅影响俄罗斯的国防、军工、经济和民生,而且也使俄罗斯高校的科学研究面临新设备供给断裂、老设备配件不足的双重考验。俄罗斯现有的储备仅够持续5~7年。[45]如果西方的科技制裁长期持续,那么俄罗斯的科学研究将有可能因被“卡脖子”而无法得到创新与突破。

俄罗斯科学家编制的清单显示,俄罗斯在未来几年需要自主生产共92类科学仪器,用以替代进口科研设备。[46]在普京总统的指示下,2022 年俄罗斯科学与高等教育部和工业与贸易部共同制定了“发展本国民用科研仪器”联邦计划,拟到2030年开发并生产超100种先进科研仪器。俄罗斯5所领先工程技术类大学承担该项计划的主体任务,并按学校特色分担10个主要科学领域的仪器研发工作。俄罗斯联邦预算拟在2022—2025年支出20亿卢布,支持电信设备、质谱仪、真空和低温设备、显微镜和基因组研究设备等关键领域。[47]该项计划将发挥莫斯科鲍曼国立技术大学、莫斯科物理技术学院、莫斯科工程物理学院、莫斯科电子技术学院的传统学科优势与科研基础,在2024年完成15项科研设备的研发工作,以确保其在遗传学、医学、制药、农业技术、微电子及其他领域取得突破性发现,切实回应国家的迫切需求。

总之,俄乌冲突引发的西方制裁,使21世纪以来俄罗斯高等教育旨在融入欧洲统一教育空间的诸多改革陷入空前的矛盾。无论是退出博洛尼亚体系,创建本土的大学排行榜,还是建立本土的科学论文评估数据库,俄罗斯虽然可以借此在一定程度上实现高等教育的自给自足,但是与国际科学世界和教育空间的脱钩必然会对其高等教育发展造成深远影响。俄罗斯的科学与教育无法展示于世界,对于世界前沿信息的获取也受到重重阻碍,大学生国际流动的壁垒横亘在俄罗斯与西方国家之间,这样的局面若长时间未能得到改善,将会阻碍俄罗斯整个国家的发展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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