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贤林,王垚赟
(北京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875)
2022年8月,美国《2022年芯片与科学法案》(Chips and Science Act of 2022,以下简称《芯片法案》)正式生效。虽然这部法案以“芯片”为名,但是目标却是通过投资于科技研发、人才培养和科研队伍建设,使美国在半导体、纳米技术、清洁能源、量子计算、人工智能等未来产业中保持领先优势[1],以提升美国的制造业,强化供应链与国家安全。作为美国最新的国家科技战略,该法案内容反映了美国自“二战”以来一以贯之的信念,即科学研究关乎国家安全。没有一流的科学研究不可能保证美国经济、科技与军事优势,也不能保障美国未来繁荣及支撑美国世界霸主地位。高等学校是美国科技创新的主体,其创新能力不仅直接关系到美国国家安全与经济发展,而且对这部法案的最终成效也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因此,本文以《芯片法案》中与高等教育相关的立法条款为基础,探讨该法案与美国高等教育的依存关系及法案所蕴含的对美国国家安全、科技与经济发展、国力竞争的关切,以便我们在全球经济竞争、地缘政治博弈的背景下,能够科学地审视高等教育的职能,有效地预估和应对今后高等教育发展可能遇到的挑战。
《芯片法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促进科技发展的成功经验与当前激烈的世界科技、产业竞争的产物。
1944年11月,在“二战”行将结束之际,美国总统罗斯福要求其科学顾问范内瓦·布什(Vannevar Bush)解决4个问题:(1)如何将战时获得的科学知识在战后尽快公布于众?(2)如何将以科学战胜疾病的战争继续下去?(3)在现在和将来,政府如何帮助公共和私人机构的研究工作?(4)政府如何帮助在美国青年中发现和培养科学人才,以保证今后的科学研究保持在战时达到的高水平?[2]为此,范内瓦·布什在报告《科学:无尽的前沿》(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中提出的建议是:(1)国家利益要求政府划拨大笔资金用于促进科学新知识的生产和科学人才的培养。(2)应把基础研究放在头等重要的地位。基础研究是技术进步的源泉与强大动力。如果美国在基础科学新知识方面依赖于其他国家,那么将使美国的工业、军事发展速度减缓,在国际贸易竞争中受制于人,从军事角度看也是不安全的。(3)最适合从事基础研究的机构是高等学校和有成就的研究机构。(4)必须重视学术自由。科学进步靠的是知识分子不受约束的自主行事,不能受到外界的干扰,包括外界政治压力、是否出成果的压力或者其他机构的命令。[3]
范内瓦·布什的建议成为“二战”后美国制定科技政策和国家科技发展战略的指导思想,为“二战”后美国科技跃居世界首位与经济持续繁荣奠定了基础,而《科学:无尽的前沿》也被比作美国科技政策的“圣经”。每当美国科技发展遇到危机和挑战时,美国人都会想起这篇报告。
与罗斯福总统面临充满不确定性的战后世界一样,在现任总统拜登就任总统前,由于美国在制造业、一些科技创新领域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优势,这导致美国衰落论泛起,社会两极化形势严峻。因此在拜登就职前,他提名遗传学家埃里克·兰德(Eric Lander)为总统科学顾问与白宫科学技术政策办公室(Offic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Policy)主任人选,并仿效罗斯福总统1944 年所为,对埃里克·兰德提出关于新冠肺炎疫情、气候变化、确保美国科技领导地位、科技成果共享、科技长期健康发展5个问题[4],希望形成一个像范内瓦·布什报告那样的、新的美国科技战略,引领并确保下一个75年美国的发展与繁荣。
自1958年杰克·基尔比(Jack Kilby)在德州仪器(Texas Instruments)发明现代电子工业第一个芯片以来[5],芯片已经广泛应用于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为关系国家经济发展和安全的战略性产业。在制造芯片的半导体产业,虽然美国曾经一度占据行业各领域的领先地位,但是时至今日,根据美国半导体行业协会(Semiconductor Industry Association)的分析,在半导体产业链中,美国的芯片设计和半导体设备、日本的半导体材料及设备零件、荷兰的光刻机、中国的原材料及封装测试方面占据优势。在芯片制造方面,包括中国、韩国、日本和中国台湾在内的东亚地区则具有明显的优势,其芯片生产全球占比高达73%。其中,中国台湾地区占22%,韩国占21%,日本和中国大陆各占15%。美国芯片制造产量占全球份额则从1990年的37%下降到如今的12%,且美国当前不具备生产10 纳米以下先进芯片的能力。预计到2030年,美国的份额将进一步降至10%,而中国大陆将升至24%。[6]另外,全球最高端的芯片92%由中国台湾生产。[7]在美国人看来,当前对东亚半导体制造的过度依赖随时会受到地缘政治关系、自然灾害等因素的影响,存在极大的风险,这将对美国科学研究、人工智能、高端制造、国防军事安全等造成危害,因此亟须通过法律来扭转这种危险的局面。
另外,为巩固和提高在半导体产业中的实力,近3年来其他国家和地区也纷纷出台强有力的扶持和资助政策。如2021年,韩国政府发布《K半导体战略》,提出将韩国建设成全球最大的半导体生产基地;2022年2月,欧洲议会(The European Parliament)和欧洲理事会(The European Council)出台《欧盟芯片法案》(European Chips Act),计划投资430亿欧元建设本土芯片供应链,到2030年将芯片产量在全球的份额提高至20%。[8]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实力提升,尤其是中国的强势崛起,削弱了美国在这一领域的领导力,成为刺激美国大力投资科技创新的“另一颗人造卫星”。
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参众两院经过两年多的协商谈判,形成了《芯片法案》,并于2022年8 月交总统签字生效。美国各界希望这部法案能像《科学:无尽的前沿》那样影响未来几十年美国的科技发展,对竞争者形成压倒性的优势,让美国有足够的实力保障其舒适、安全和繁荣。
《芯片法案》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对芯片产业提供资助,包括为美国本土芯片制造和研发提供 527亿美元资助及为芯片制造投资提供240亿美元税收减免。其中,527亿美元用于支持下列四大基金:(1)用 500亿美元设立支持芯片制造的“芯片基金”;(2)用 20 亿美元设立鼓励国家实验室将研究转化为军事与民用成果的“芯片国防基金”;(3)用 5 亿美元设立促进国际企业合作的“芯片国际科技安全和创新基金”;(4)用 2亿美元设立“劳动力与教育基金”(Workforce and Education Fund),用于培育半导体行业人才。在四大基金中,有两个基金与高等教育密切相关。第二部分规定提供1740 亿美元支持基础与关键技术领域研究、科技成果转化、STEM教育与培训、区域创新等,旨在促进美国半导体等高科技行业的发展,确保美国在高科技领域的领先优势。第三部分明确提供资金用于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及其成员的安保。[9]具体而言,与高等教育相关的内容包括以下3个方面。
根据美国半导体行业协会和英国牛津经济研究院(Oxford Economics)的研究,到2030年,美国半导体行业将新增11.5 万个岗位需求,约6.7万个岗位可能面临空缺,其中39%为拥有证书或两年制学位的技术人员,35%为拥有四年制学位的工程师或计算机专家,26%为拥有硕士或博士学位的工程师。[10]为满足半导体行业对不同层次人才的需求和促进国家科技产业发展,《芯片法案》把加强微电子和其他STEM学科领域人才培养作为高等教育发展的重要内容,并予以推进。
第一,增强微电子教育与培训。为促进国内半导体行业劳动力增长、满足产业布局需要,《芯片法案》拨款2亿美元设立了“劳动力与教育基金”,供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对发展微电子教育与培训的高等教育机构、非营利组织等提供支持,具体包括开发行业导向的课程和教学模式,促进微电子及相关领域教师专业发展,将微电子相关内容整合到STEM课程等。同时,建立“微电子教育国家网络”(National Network for Microelectronics Education),加强高等教育机构间以及与半导体行业间的协作,为高等教育机构共享基础设施、树立最佳实践典范、获取行业设备和软件、了解行业需求提供平台。
第二,发展各层次STEM教育。《芯片法案》支持高等教育机构开展STEM本科生和研究生教育,并鼓励其为发展基础教育阶段的STEM教育作出贡献。在基础教育阶段,该法案提议设立中小学教师与高等教育机构、国家实验室合作项目,以提升中小学STEM教师的专业素养、促进创新人才培养。同时,该法案授权国家科学基金会向高等教育机构拨款,针对农村学校如何提高STEM教学质量和开展线上STEM教育等开展研究,为改善农村STEM教育实践提供指导。在本科生教育阶段,《芯片法案》要求高等教育机构为本科生提供基于课程和实践导向的STEM研究经历,重点关注社区学院对技术人员的培养。该法案还授权更新国家科学基金会的“高级技术教育项目”(Advanced Technological Education Program),通过设立更多科学与技术教育中心,开展STEM教育研究,提升社区学院的STEM人才培养能力。
在研究生教育阶段,重视促进研究生的专业发展和职业探索,并加大了奖励资助力度,包括增加国家科学基金会“研究生科研奖学金项目”(Graduate Research Fellowship Program)的资助人数和增设“联邦人工智能奖学金”(Federal AI Scholarship-for-Service Program)等。
第三,提升STEM教育参与的多元性。据统计,美国STEM 职业薪资的中位数约是非STEM职业的2.2倍[11],但STEM职业存在女性以及西班牙裔、黑人等少数族群代表性不足和薪资水平低的问题。[12]提高STEM教育中女性和少数族群的参与是改善他们在STEM 岗位就业、提升其薪资水平的基础。《芯片法案》为提高STEM教育的覆盖面采取了下列新举措:(1)在国家科学基金会中增设首席多元化执行官(Chief Diversity Officer),负责促进国家科学基金会资助项目的多元、平等与融合,包括制定战略计划,以改善个体和高等教育机构的多元参与、保障少数族裔等弱势群体接受STEM教育的机会;(2)为以改善女性和少数族群在STEM教育、职业中的参与度而自主开展研究和改革的高等教育机构提供专项拨款;(3)为改善传统黑人院校 (Historically Black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部落院校(Tribal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等少数族裔院校(minorityserving institutions)在STEM教育中的落后地位,法案要求白宫科学技术政策办公室出台政策指南,为联邦研究机构加大对少数族裔院校STEM教育与科研的支持力度提供指导。
“二战”后,美国联邦政府对科技研发,尤其是基础研究的慷慨资助使美国一跃成为科技强国,并确立起全球科技领先的优势。但与20世纪60年代中期“登月计划”的巅峰时期相比,2020年美国联邦政府的科技研发支持在国内生产总值中所占比例已经从当时的2%降至不到1% ;[13]其资助的基础研究份额也从当时的大约70%降至41%。[14]从“二战”以来美国科技发展经验看,联邦政府对科技研发的投资关乎美国技术创新和经济增长,是美国在激烈的全球科技和产业竞争中维持优势地位的关键。因此,《芯片法案》再次将科技研发置于突出位置,并规定从资金、设备、人力等多个方面为高等教育科研创新提供支持。
一是多渠道提供研发资助。《芯片法案》显著提高了联邦政府对科技研发的资助力度,并由多个部门共同为高等学校、国家实验室等机构研发活动提供支持。如,美国商务部将在未来5年累积拨款110亿美元促进美国半导体研发、制造和劳动力发展项目,包括投资国家半导体技术中心(National Semiconductor Technology Center),为其与初创公司、高校等机构建立合作关系提供支持,以促进半导体技术的研发及商业化。能源部重点资助大规模、跨学科研究项目,为开发新能源技术、取得新的科技突破提供条件,具体包括投资约147亿美元的“基础能源科学项目”(Basic Energy Sciences Program)、约69亿美元的“高能物理项目”(High Energy Physics Program)等项目。[15]国家科学基金会的科研资助主要包括基础研究和关键技术领域两部分。在基础研究方面,资助高等学校等开展能够产生革命性新思想的早期研究,涉及的领域包括气候变化、自然灾害应对、可持续化学(sustainable chemistry)等与生产、生活、安全密切相关的领域。关键技术领域包括:人工智能、机器学习与自主化;高性能计算、半导体以及先进软硬件支持;量子信息科学与技术;机器人、自动化与先进制造;自然及人为灾害预防;先进通信技术与沉浸式技术;生物技术、医学技术、基因组学和合成生物学;数据储存与管理、分布式账本技术和网络安全;先进能源与工业节能技术;先进材料科学。[16]国家科学基金会重点资助高等教育机构开展与上述十大领域密切相关、具有变革性科研潜力并能够实现技术成果商业化的研究项目。每年国家科学基金会都对关键技术领域进行审查和更新,以确保联邦政府资助和高校科技研发始终与前沿核心领域同步。
二是加强科研基础设施建设。《芯片法案》授权加强能源部下属的国家实验室基础设施建设,升级并完善大学的核研究基础设施。国家实验室兴起并发展于“二战”前后,是美国科研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多采用政府出资和第三方托管的管理模式。美国能源部共拥有17个国家实验室,如依托芝加哥大学(University of Chicago)的阿贡国家实验室(Argonne National Laboratory)、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室(Fermi National Accelerator Laboratory),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的劳伦斯伯克利国家实验室(L a w r e n c e Berkeley National Laboratory)、劳伦斯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Lawrence Livermore National Laboratory)、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Los Alamos National Laboratory),与田纳西大学(University of Tennessee)合作的橡树岭国家实验室(Oak Ridge National Laboratory)等。这些实验室主要围绕国家重大需求,进行基础性和战略性研究,解决事关美国国家安全与发展全局的重大科技问题,代表了美国科技创新的最高水平。《芯片法案》为能源部下属的国家实验室提供为期5年、每年5.5亿美元的拨款,以满足其科研基础设施建设需求。[17]
此外,《芯片法案》还要求建设和更新长基线中微子设施等高能物理项目与直线加速器相干光源II、散裂中子源等基础能源科学研究项目的大科学装置。这些大科学装置多位于美国一流大学的国家实验室,能够为美国率先开展大型基础科学研究、突破世界科技前沿创造条件。该法案对大学核研究基础设施建设的支持具体包括维护现有设施和建设新设施两部分。前者鼓励加强大学间的合作,维护和升级现有的核反应堆设施,并为此提供2.75亿美元的资金;后者拨款3.9亿美元用于在大学建设至多4个核反应堆以及其他核科学与工程设施[18],并鼓励传统黑人院校、部落院校等落后高校参与申请。该法案对核研究基础设施的资助将推动高校进一步提升核研究能力和培养新一代核能人才,有助于在能源方面为美国经济发展和国家安全提供更强大的保障。
三是支持科研人员发展。“在所有可以使用‘科学’一词来指称的领域,人都是其唯一限制的因素。美国在某个方向上的进步快慢,皆取决于从事该工作的真正一流人才的数量”[19]。为此,《芯片法案》鼓励加强大学科研人才队伍建设,重视促进职业生涯早期研究人员和不发达州高等学校研究人员的专业发展。
一方面,法案授权国家科学基金会为研究生和博士后研究人员职业生涯发展提供资助,并建立一个为期两年、耗资5亿美元的试点项目,以支持职业生涯早期科学家开展研究。在资助对象选择上,试点项目将传统黑人院校、部落院校、少数族裔院校、承担“既定的促进竞争研究项目”(Established Program to Stimulate Competitive Research)院校以及获得年度联邦研究资金排名50 以外高校的科研人员作为优先资助对象。
另一方面,《芯片法案》要求能源部和国家科学基金会加大对“既定的促进竞争项目”所属大学科研人员发展的支持力度。该项目由国家科学基金会在1979年创立,旨在通过资助不发达州和地区高等学校的科学、工程、技术和数学领域的研究人员及基础设施建设,增强这些地区大学的科研能力。目前,共有国家科学基金会、能源部、国防部、农业部、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五大联邦政府机构参与该项目。2023年,国家科学基金会和能源部资助覆盖了相同的28个州和地区。《芯片法案》为能源部“既定的促进竞争研究项目”拨款3.75亿美元,用于发放奖学金、支持职业生涯早期研究人员发展、促进机构协作,同时要求国家科学基金会将用于该项目所属机构和研究人员的资金份额从2023年的15.5%逐步提高到2029年的20%。[20]
国防部从37 个州和地区的大学中选择25 个团队,支持其从事与国防战略计划相关的科学和工程研究。这些团队来自南阿拉巴马大学(University of South Alabama)、特拉华大学(University of Delaware)、普渡大学(Purdue University)、爱荷华州立大学(Iowa State University)、新墨西哥大学(University of New Mexico)、俄克拉荷马大学(University of Oklahoma)、俄勒冈州立大学(Oregon State University)、北达科他大学(University of North Dakota)、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Louis)等。研究的主题包括:(1)能量、燃烧和非平衡热力学;(2)敏捷测试与评估科学;(3)分子动力学与理论化学;(4)电磁学;(5)现代光学;(6)神经生理学和认知神经科学;(7)信息保障;(8)智能网络物理系统;(9)电子器件、射频半导体和放大器;(10)热、机械和电化学过程对储能材料降解机制的影响;(11)海基航空的空气动力学;(12)持续性的抗噪音能力。国防部共为这些团队提供了1800万美元的资助。[21]
总体来看,虽然美国不同的联邦政府部门在资助“既定的促进竞争研究项目”时所选择的州、地区及大学存在一定的差异,但是也有共同点:(1)为扩大高水平人才存量,将中西部地区的高等学校作为主要的资助对象;(2)无论是国家科学基金会、能源部还是国防部资助研究的主题都是事关美国安全、未来战争、科技发展的重大、前沿问题。
如何跨越从科技研发到产业市场的“死亡之谷”(valley of death),促进科研成果转化与应用是大学科技创新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当前,美国研究型大学已经在成果应用与转化领域逐步形成了多元化的管理体制和转化机制。[22]《芯片法案》着力从宏观层面完善联邦资助的科研成果转化体制,为高校提升科技成果转化能力、加快关键技术领域成果转化提供支持。
一是增设成果转化职能部门。《芯片法案》授权国家科学基金会成立了“技术、创新与伙伴关系理事会”(Directorate for Technology,Innovation and Partnerships),并为其拨款200亿美元。[23]这是国家科学基金会的第8个理事会,也是30余年来首个新成立的理事会。该理事会的主要职责在于促进关键技术领域发展,同时加快国家科学基金会资助的研究成果转化为市场、社会所需的创新技术和解决方案。这是自1950年成立以来,国家科学基金会在其资助基础科学研究、社会科学研究、STEM教育的基础上,主要职能的再一次扩展。具体为:(1)通过开展技术转让、相关领域教育与培训、提供研究资助等方式增强职业生涯早期研究人员的成果转化能力;(2)通过补偿专利许可成本、开展创新创业教育等方式增强高校科技转化能力;(3)设立区域创新引擎(Regional Innovation Engines)和转化加速器(Translation Accelerators)项目,为高校、企业、政府等多主体参与关键技术领域创新与转化提供平台;(4)支持高校搭建试验台(test beds),完善制造设备和网络基础设施,为新技术的开发、运作、整合、演示提供软硬件支持等。
二是发挥国家实验室技术转化潜力。《芯片法案》为国家实验室研究成果转化提供支持,以激发国家实验室科技成果转化潜力,发挥其在美国创新经济中的引擎作用。同时,为实验室研究人员参与创业活动提供法律保障,包括实施“创业休假计划”(Entrepreneurial Leave Program),支持实验室雇员最多休假3年,以推进相关技术商业化应用进程,允许非联邦雇员依据规定在企业兼职和从事咨询活动。
在强化国家实验室的成果转化服务职能方面,《芯片法案》分别拨款1.25亿美元设立“实验室嵌入创业项目”(Lab-Embedded Entrepreneurship Program)和“小企业代金券项目”(Small Business Voucher Program)[24],推动创新技术走向市场。前者通过支持实验室与高校等机构合作,为创新人才提供研究设施、专家指导、创业培训等服务;后者为通过选拔的小企业获得实验室技术支持提供代金券,帮助其在国家实验室完成技术研发、验证、转化、商业化等关键步骤。
三是建设区域科创中心。“二战”后,美国联邦政府的研发投资集中于东西海岸研究型大学分布的大都市。20世纪80年代,随着数字技术和创新进入经济活动的中心,对人才和洞察力的强烈需求进一步强化了沿海大都市区的集聚效应。[25]人才、科研基础设施、科技产业等资源向波士顿、圣何塞、西雅图和圣地亚哥等少数大都市区的集中无形中掠夺了其他地区的发展机会,导致美国面临严重的区域发展差距。为解决这一问题,《芯片法案》为商务部拨款100亿美元用于建立至少20个“区域科技创新中心”(Regional Technology and Innovation Hubs,以下简称“科创中心”)[26],旨在增强政府、高等教育机构、私营部门、社区等主体间合作,使其成为区域科技创新和经济发展的新增长点。《芯片法案》对科创中心的布局做出了详细规划,要求在各区域均衡分布的同时向农村等科技创新能力不足的地区倾斜,其中不少于1/3 的科创中心要能让农村社区受益。上述布局为各地区高等教育机构,尤其是落后地区院校吸引技术、人才、资金提供了机会,有利于促进各地前沿科技产业发展,从而提升美国整体的创新能力与均衡发展。
上述这些举措毫无疑问会对美国高等教育今后发展产生直接影响。
《芯片法案》以前所未有的支持力度对影响美国未来国家安全、军事优势、高端制造、科技发展等关键技术领域与前沿基础研究进行重点资助,以确保美国的领先地位。那么,如此重要的一部法案将会对美国高等教育发展产生哪些影响呢?
笼统地说,国家利益包括安全利益、经济利益、政治利益、军事利益和外交利益等多个方面。在不同阶段,国家追求的利益不完全相同。在《芯片法案》颁布前,美国联邦政府曾两次利用高等教育来追求国家利益。一次是1862年颁布《莫雷尔法案》(Morril Act),通过让高等教育向各个阶层所有合格的青年人敞开大门[27],追求经济与政治利益;另一次就是自“二战”开始,联邦政府与大学合作,利用大学的科学研究追求安全、军事、经济、政治等多种利益。
“二战”时,联邦政府通过资助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等大学的雷达研究,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芝加哥大学、爱荷华州立大学、明尼苏达大学(University of Minnesota)、威斯康星大学(University of Wisconsin)、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和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的原子弹研究,不仅扭转了欧洲战场的战局,而且也迫使日本结束了在亚洲的侵略战争。用美国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雷达帮美国赢了战争,原子弹帮美国结束了战争。”大学科研有效地维护了美国的安全、军事、政治和外交利益。
“二战”后,按照《科学:无尽的前沿》的建议,联邦政府通过继续资助高等学校的科学、工程、医学与社会科学研究,美国不仅在太空竞赛、高科技产业、信息技术、装备制造、医疗、金融服务等领域取得了成功,增强并提升了美国的硬实力,而且也通过构建并传播现代化理论、新自由主义理论、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和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等扩大了美国在世界的软实力。其结果如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所说:“到2000年回过头来看,很清楚的是,‘二战’后30年国际政治最主要的特点就是美国权力的扩张”[28],并“成为了史无前例的经济与政治霸主”[29],最大化了美国国家利益。
再看《芯片法案》,按照美国总统拜登的说法,它是美国“作为一个国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出的超越全球竞争对手所需的、非常大胆的投资。”[30]可以说,美国人是把未来几十年的国家命运、国家利益都赌在了这部法案及其所仰赖的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与创新上。因此,无论是基于路径依赖,还是从美国高等学校与国家利益的依存关系来看,这二者在今后进一步地深度捆绑都将会成为一种必然的现象。
现代意义上的大学有组织科研始于“二战”期间,它是应对战时传统的学系和研究机构无力解决、而政府和军方又迫切需要大学帮助解决一些重大生产与军事问题的科研组织创新。有组织科研具有如下特点:
1.有组织科研是一种独立于学系、大学内传统研究机构的研究活动,拥有独立的人事与财政权限。[31]研究团队通常规模较大或巨大、资本密集、研究人员受组织内部知识及知识权威结构的约束,而不是外部限制。
2.有组织科研以解决新的、复杂和重大现实问题为目标,而不是以学科内新的知识生产为目标,进行的是大科学研究。
3.有组织科研既开展基础研究,也开展应用研究与科研开发创新,并以此与学术界、产业界和政府建立联系,“有效地发挥了把社会知识需求与大学研究者知识生产能力结合起来的关键作用”[32]。
4.由于所有重大科学、工程与社会现实问题都不是单一学科能够解决的问题,因此有组织科研开展的是跨学科研究,是一种跨学科研究活动。“在许多领域中,产品可能包含相当广泛的物理、化学和生物问题;这些问题可能会如此纠缠在一起,以至需要从许多角度进行科研攻关。这样,我们就需要有大型研究组织。它拥有许多领域的专家和专业设备,并且把这些人和设备组织起来,保持协调一致……这是处理复杂问题最有力、有效和经济的方法。它大大优越于将问题的各部分交给单个实验室的解决方案”[33]。也就是说,跨学科研究不仅是有组织科研的独特优势,而且也是它区别于一般学术研究的特征。
5.有组织科研的地位、影响及资源获取能力取决于它和国家利益的关联程度。
其中,解决国家发展中遇到或可能遇到的新的或重大问题、跨学科与交叉科学研究、大科学模式是有组织科研最核心的三要素。
《芯片法案》颁布后,一方面,绝大多数曾经为美国赢得“二战”胜利与冷战后有利世界格局的有组织科研机构将再次成为重点资助对象,继续以自身科研能力服务于国家需要,影响美国国家安全、高端制造、科技创新、前沿科技领域与经济发展,继续主导美国大学的知识生产与研究范式;另一方面,美国中西部地区之前较少获得联邦政府资助的高等学校这次将成为倾斜关照的对象。这不仅意味着美国有组织科研的空间分布将更为广泛,而且也意味着美国有更多的高等学校将以有组织科研来生产知识、履行法案中的研究项目。
除外部政策推动外,有组织科研成为高水平大学知识生产与科学研究主导模式也有其内在逻辑。即“随着科学各个分支的基本原理被人们发现,并且弄清楚,在那些传统学科范围之内继续努力的需要已经不太明显。相当部分的研究工作将被集中在具有潜在应用性的交叉学科课题上。这项工作需要不同类型的科学家来进行”[34]。
上述这些因素决定了以跨学科研究(或中国语境下的“交叉科学研究”)为特征的有组织科研将成为美国高水平大学知识生产与科学研究的主导模式。
《芯片法案》颁布前,依靠联邦政府自“二战”开始后的资助,美国一批高校在承担有组织科研项目的过程中发展成了世界著名的研究型大学。由这些高校科研成果衍生或吸引而来集聚的高科技企业也使这些高校所在地从“二战”前的默默无闻变成了明星之城与美国经济增速最快、最具活力的创新中心。但是,这种因政府拨款而形成的创新经济中心也存在发展问题。
因为在冷战结束前,联邦政府资助的重点是防务研究与开发[35],全部拨款中有50%流向了加利福尼亚州、伊利诺伊州、新泽西州、纽约州、俄亥俄州和宾夕法尼亚州6个州,而整个中西部获得的拨款仅占13.9%。[36]“将私营和公共研发集中在少数失衡的城市,让我们这个幅员辽阔、拥有世界上最好高等教育体系国家相当多地方的高校无法获得资助,使这些大学在产业竞争与区域经济增长的战斗中成为未充分使用的武器”[37],而“这当中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培育成以研究为主导的经济增长中心”[38]。因此,为避免联邦政府资助过于向部分地区和部分高校集聚,弥补落后地区和处于不利地位高校在人才培养、科技创新上的短板,《芯片法案》规定加大对美国农村地区、“既定的促进竞争研究项目”覆盖地区、人口较少地区、经济发展依赖化石能源地区的高等教育机构以及在开展STEM教育与研究、竞争政府资助方面处于不利位置的美国传统黑人院校、部落院校等少数族裔院校、社区学院和新兴研究机构(emerging research institution)在项目申请、经费支持方面的倾斜力度。如,该法案要求申请“区域创新引擎项目”的合作机构中至少包含1所传统黑人院校、部落院校、少数族裔院校、“既定的促进竞争研究项目”覆盖院校、新兴研究机构或社区学院;设立试点项目鼓励高校与新兴研究机构开展跨机构合作,共同申请所需经费超过100万美元的研究,并要求不少于35%的资助拨款给至少1所新兴研究机构。[39]
这些法律举措不仅有助于美国高等教育与经济均衡发展,使美国有更多的地方成为创新中心,充分发挥美国高等教育巨大的规模和多样性优势,全面增强美国的国力,而且也有助于进一步巩固、提升美国在全球经济、科技竞争中的领先地位。
有组织科研从诞生之日起就与国家安全息息相关,这使承担研究任务的大学在获得大量稳定的外部资源、从事新的探索的同时,也不得不屈从于联邦政府的限制,成为“冷战大学”与“联邦拨款大学”,而放弃一直引以为傲的自治传统。同样,基于安全考虑,《芯片法案》也增加了额外审查和报告等多方面的要求。如,在涉及国家科学基金会、能源部等政府部门的条款中都有专门篇幅对研究安全进行规定;要求获得联邦资助项目的研究者必须披露其参加外国人才招聘的情况;同时,限制与孔子学院签订合同或协议的高等教育机构获得国家科学基金会的资助,等等。[40]这些都将会对美国高等教育发展、大学科研与创新产生消极影响。
美国一直追求绝对安全。“美国领导人已经明白他们的国家越是强大,在国际政治的危险世界里就越是安全”;[41]“它与对手的差距越大,对手攻击和威胁其生存的可能性就越小。因此,保证自己安全的最佳办法是当前就争取霸主,这样就消除了任何其他大国挑战的可能性。只有糊涂的国家才会感到它已获得了足够的生存权利,而不愿抓住机会争做世界体系中的霸主。也只有当一个国家获得霸权之后,它才会停止追求权力。”[42]基于这样的信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除了与以苏联为代表的东方阵营对峙、冷战外,在同一阵营里,为了确保自己的霸主地位不会受到潜在的威胁,美国在20世纪70 年代打压过连续30 年经济增长率年均在6%[43]以上的法国,在90 年代打压过扬言要买下纽约第五大道、“日本可以说不”的日本。
当今,美国视中国崛起对其霸主地位“构成了持续性的长期战略挑战”,按照美国对绝对安全的追求与既往的行动逻辑,有效遏制中国发展、继续维持美国在世界的霸主地位将是其国家战略与政策的核心和基点。中美军事冲突会导致全球性的灾难。经济上,“让中国经济增长在将来大大减缓有利于美国安全,十分符合美国利益,但这种结果不利于美国繁荣,更不利于世界繁荣,也行不通。”[44]另外,中美两国在贸易上高度依存。按照美国智库学者的研究,“重要贸易伙伴国的数量增加10个,会让任何一国在任何时间点陷入战争的概率减半;而相互贸易水平比平均值高出一个标准差的两个国家,陷入战争的概率只有平均水平的1/17”[45]。这让现在通过战争与脱钩来遏制中国发展在某种程度上也不可行。因此,通过掐住高端芯片来掐住中国军事现代化、超算与前沿科技、人工智能与高端制造等方面的发展……将中国困守在当前世界经济分工体系中与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里,在美国看来是经济而又可行的战略选择。基于此,美国在《芯片法案》中一方面沿袭了范内瓦·布什报告的理念,希望通过大规模地资助高等学校及相关机构的科学研究来进一步加大中国科技水平与其差距,确保美国在尖端科技领域的领先地位与未来几十年的繁荣;另一方面,美国也希望《芯片法案》能像资助与支持策略相似、帮助其赢得冷战胜利、保证了美国战后安全的《国防教育法》。那么,这部法案能够起到这样的效果吗?这个答案既在历史中,但也有理由相信历史将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