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奇
《装在套子里的人》是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册第六单元的一篇小说。通过“套子”这一生动形象而又充满寓意的比喻,作者契诃夫塑造了经典的“套中人”——别里科夫形象,并以此为基点对沙俄封建统治以及封建压抑下扭曲的人性进行了辛辣的批判。此篇小说作为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的经典作品,具有极高的思想和艺术价值。
一、《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文本接受史
半个多世纪以来,《装在套子里的人》连续入选语文教材,我国语文教育者、文学研究者对这一文本的充分肯定与重视可见一斑。
同一文本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下的阅读与接受,有不同的侧重点和关注点。回顾百余年的《装在套子里的人》在中国的文本解读史,我们可以清晰地把握住对这一文本的历史解读脉络,从而助力于当代语境下对这一文本的新的阐释。就大体上而言,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对《装在套子里的人》的解读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其一,新中国成立至80年代;其二,90年代以来至本世纪初。于第一个阶段中,对《装在套子里的人》的解读,主要围绕别里科夫展开,突出别里科夫这一人物形象反动、腐朽的一面,并将之定义为俄国封建制度的卫道士形象。如陈惇等在《外国文学史纲要》中提出的“反動帮派说”。在第二个阶段中,随着思想的进一步解放,许多学者开始从多种角度解读《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一文本,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出现了为别里科夫“鸣不平”的一种解读。持此类观点的学者认为,“别里科夫是一个令人可憎而又可悯的小职员艺术形象”[1],其本身也是沙皇专制统治压抑下的牺牲品而并非是十恶不赦的反动派。应当说这类观点打破了以往对于别里科夫的一味的批判与否定,表露出对小人物的人文关怀。
当下对于别里科夫这一人物的认知,钱理群教授等人的定位无疑是恰当的:“别里科夫对政府的现行秩序及既成传统存在一种恐惧心理,而恰恰是这种恐惧也导致了他的逃避;而逃避本身就是对现行秩序、既成传统及其官方代表的屈从,甚至自觉不自觉的维护。而这种恐惧、逃避、屈从、维护形成了其‘奴性的心理。”[2]
二、围绕“套子”的三类人
基于以上梳理,围绕“套子”这一小说核心象征展开《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文本解读,无疑是恰当而必要的。
(一)“套中人”
“装在套子里的人”,作为小说标题,对读者的阅读有一定的驱动作用:谁被装在了套子里?
毋庸置疑,小说中最突出的“套中人”是别里科夫。从外貌上而言,别里科夫总是穿着暖和的棉大衣,穿着雨鞋,带着装在套子里的雨伞、表和小刀。他戴着墨镜,将脸藏在竖起的衣领后,甚至连耳朵都要用棉花堵住。当坐上马车,总要将车篷支起。总之,“这人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在人物形象上是活脱脱的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从言行而言,别里科夫住在箱子似的密封房间,总是歌颂过去,与人交流也离不开他那令人生厌的、纯粹的套子式的论调:“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他复古守旧,孤僻胆小,意图将一切使他不安的事物扼杀。一面称自己为正人君子,一面为维持自己的安稳而主张将闹腾的学生开除,并意图将与诃瓦连科的私人言谈上报给校长。别里科夫的一言一行,正如文中所言:“只有政府的告示和报纸上的文章,其中规定着禁止什么,他才觉得一清二楚。”其言其行,也仿佛为他构筑了一个与外隔绝的“套子”。从思想而言,“别里科夫把他的思想也极力藏在一个套子里”,绝不逾越政府的清规戒律。别里科夫思想守旧固封,极力排斥新事物。甚至于被政府批准的新事物,他也是不赞成的。“每逢经过当局批准,城里开了一个戏剧俱乐部,或者阅览室,或者茶馆,他总是摇头,低声说:‘当然,行是行的,这固然好,可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当看见骑着自行车的华连卡姐弟俩,别里科夫更是感觉仿佛天塌了一般。
综上所论,别里科夫实在是一个“套中人”。他极端地龟缩于自己的小世界,龟缩于“套子”中,以至于扭曲,最终也造成了自身的悲剧。
然而,在小说中,“装在套子里的人”仅仅指的是别里科夫一个人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纵观全文,不难发现,文中包括叙述者“我”在内的绝大多数人,不能不说是“装在套子里的人”。
小说通过“我”的这一视角的叙述,描绘了一个将自己装在“套子”里的别里科夫形象。但通过“我”这一视角进行的叙述是否就真实可靠呢?一方面,“我”称自己以及学校其他教师,“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陶冶”。另一方面,“我们”这些人,甚至全城人都受着别里科夫一个人的辖制长达十多年。在别里科夫的葬礼上,自称“正派”的“我们”,却虚伪地故作忧郁,“谁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情感”。不难发现,“我们”这一类人是虚伪的,也是软弱的。如果说别里科夫是自发式的“装在套子里的”,那“我们”这一类人则属于“被动式”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看书,不敢接济穷人,不敢教人念书写字……”。“我们”这类人,在面对别里科夫这一“纸老虎”时,都失去了反抗的勇气,甚至最终与封建压迫势力同流合污,成为“装在套子里的人”。
(二)“设套人”
文中的“我”将一切对“我们”的束缚,归罪于别里科夫一人。然而,别里科夫这样一个什么都怕的人,为何“我们”都怕他?又为何别里科夫死后,“我们”的生活依旧还是如同在“套”中般郁闷?很显然,“我们”的害怕和郁闷,并非根源于别里科夫,而是有着更深的原因。或者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生活于“套子”中,也有自身的原因。
首先,别里科夫显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甚至于,许多恶行并非由别里科夫直接发出。例如,别里科夫只是认为将闹腾的二年级学生彼得洛夫和叶果洛夫开除较为妥当,而一步步将学生开除的恶行则是由“我们”这些自称为“正人君子”的教师操办的。此外,全城人的生活处处受制,也并非由于别里科夫做了什么阻碍。别里科夫只是每次都持着一样的论调,只求不要闹出什么乱子,只求别传到当局的耳朵里去,这一切就都随着别里科夫的意愿成为了现实。
“我们”所害怕的,并非别里科夫,而是别里科夫口中一直重复的“当局”,即沙皇俄国的统治。对此,不妨联系小说的写作背景进行理解。《装在套子里的人》属于契诃夫晚年创作的作品,写于1898年,当时的俄国大地正处于一个新旧交替的动荡时代。一方面新的思想不断蓬勃发展,而另一方面沙俄封建统治者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为维护其统治实行军事镇压,控制人民的行动和思想。这正如契诃夫在其日记中写道:“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像我们俄罗斯这样,人们受到权威的如此压制,俄罗斯人受到世世代代的奴性的贬损,害怕自由……我们被奴颜婢膝和虚伪折磨得太惨了。”可以说,沙皇以及封建统治阶层,正是小说中最大的“设套人”。沙俄的封建统治者奴役着人民,扭曲着人性,是小说人物悲剧性的根本来源。沙俄的封建统治,塑造了麻木奴性的“套中人”,如同鲁迅笔下的“阿Q”和“看客”。一方面,这类人物形象的悲剧究其根本是由封建的时代造成;另一方面,以上人物往往也体现出人性的普遍弱点。
亦如“阿Q”悲剧的形成,别里科夫的悲剧,小说中“我们”的困境,固然有着时代环境的缘由,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有着自身的因素。对于别里科夫而言,体现为过于恐惧变动而导致固步自封。别里科夫是个封闭的“套中人”,胆小得令人发笑。他的多疑和迂腐,来自于他对现实变动的恐惧。每当面对新事物,他总是不论这一事物的好坏而全部将其排斥。固步于自身已有的安逸区而不愿变动,是普遍存在的人性顽疾,于别里科夫而言,他的固步自封是极端的。他生存于沙俄高压的反动统治之中,统治者对新事物的扼杀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别里科夫对变动的恐惧。因此,他恪守反动统治者的清规戒律,甚至更进一步地怀疑和否定那些被批准的事物。他害怕出乱子,但客观上却又起着为最大的反动和动乱——沙皇的统治助纣为虐的作用;他深受封建专制的迫害,但又转而帮助封建专制势力迫害他人。总之,别里科夫一方面受制于封建压迫的“套子”,另一方面又为自身设下了“套子”。
小说中的“我们”同样如此。“我们”这一类人自诩为接受过新的进步思想的年轻人,但在小说中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新青年”的热血与朝气,反而处处受制于胆小怕事的别里科夫,更不要说敢于反抗封建统治者。与别里科夫一样,“我们”受制于封建统治,麻木不仁地接受,甚至于助纣为虐。某种意义上,何尝不是“我们”自己为自己设下压抑和禁锢的套子呢?
(三)“解套人”
初来乍到的华连卡姐弟,是小说中为数不多的闪耀着生命力的人物角色。姐弟俩的热忱、活泼和直率,与“套中人”的沉闷和虚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可以视作小说中的“解套人”。
对别里科夫而言,华连卡如“破晓的阳光”,使得生活在阴暗中的他破天荒般地有了对新生活的期盼。同样,对于笼罩于沉闷的“套子”里的城市而言,华连卡姐弟的到来,终将如“死水”般沉闷的城市荡出些许“波澜”和“色彩”。
别里科夫,这样一个胆小迂腐的人,却也曾尝试解开自己的“套子”去做出一些改变。美丽善良的华连卡,是第一个热情诚恳地对待别里科夫的女人,使他尝试走出自己的“套子”。在他人的撮合和怂恿下,别里科夫昏了头,决定结婚。然而“昏了头”决定的爱情,往往难以有好的收尾。从“套子”里钻出来,走向聚光灯下的别里科夫,遭受了接连不断的打击:“漫画”事件、“自行车”事件、与诃瓦连科谈话的受挫以及最后从楼梯上滚下而受到嘲笑,不断的冲击着别里科夫易碎的自尊,将别里科夫推向死亡。
华连卡的笑声是没有恶意的,但却是压倒别里科夫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自尊与生命消散于“我们”无休止的嘲笑中。善良的华连卡,是别里科夫的“解套人”,引导他走出“套子”。但一直生活在逃避现实的“套子”里的别里科夫已经太过脆弱,他无法接受“新潮”的华连卡,更无法承受众人的嘲笑。当别里科夫决定结婚,迎接他的不是众人的祝福,而是“我们”这些“看客”无尽的冷嘲热讽,“我们”自始至终就等着看别里科夫的笑话。别里科夫的死是悲惨的,在他生命的最后,只有无尽的绝望。别里科夫的死也是可悲的,他将自己牢牢“装在套子里”以逃避現实,最终也扼杀了改变自己的希望。别里科夫的死更是注定的,在那样一个压抑人性的时代、人际环境中,脆弱的他无法承受改变带来的高压。
别里科夫终究是死了。但他的死亡并未给沉闷压抑的城市带来改变,“局面并没有好一点”,城市依旧沉闷压抑。华连卡姐弟呢?他们是否能在这死水般的环境中保持他们的热忱率真?契诃夫在小说中没有给我们答案,但小说的结尾显然是压抑和绝望的。没有别里科夫,但依旧还有,未来也不知道有多少——“套中人”。
三、当下文本意义的阐释
毋庸置疑的是,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幽默而有力地讽刺了沙俄封建制度对人的残害,在批判以别里科夫为代表的“套中人”的同时,也包含着对这一类人物的怜悯。如上文所言,《装在套子里的人》在中国百年的阅读接受中,无论从小说中阐释出对封建因素的批判或是对小人物的人文关怀,都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所处时代的思维倾向。而当今时代,有着新问题、新要求,对于契诃夫这一经典小说文本的阐释就不能止步于对封建因素的批判和对小人物的关怀,而应该更进一步贴近当今时代中的人的问题。
小说中的“套子”,一方面是对别里科夫形象极为恰当的一个比喻,另一方面也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在对《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一小说的阅读接受中,固然可以感受到上述诸多阐释的因素,但也有着当代人基于当代生活和问题的新的感悟。因此,对于“套子”的理解,在基于文本的合理阐释的基础上,需要更进一步跳出文本语境,即跳出对封建制度对人的禁锢和压抑这一理解,更多思考这一文本的当下语境意义与这一象征的新的阐释可能。例如,当下热点问题“内卷”“躺平”“脱不去的长衫”的背后,何尝没有人性自身的一些因素呢?何尝又不是当代人的“套子”呢?当代人身处其间,而往往易与别里科夫一样困顿于自己安逸的“套子”中。不愿,也难以做出改变,人性的困顿在此刻表现出共同之感。甚至于,很多情况之下往往如小说中的“我们”一般,冷眼旁观试图改变的人。基于以上理解,教师更能贴近当下生活对课程内容进行教学。
总而言之,每一个时代都有这一时代中的“套中人”。或源于时代的顽疾,或源于人性的缺憾面。《装在套子里的人》作为经典的短篇小说文本,其深刻的教育和思想价值并不会因为时代语境的变迁而显得过时。当然,这一定程度上也依赖于文学研究者和文学教育者的时代化阐释。对于教育者而言,我们既需要通过细致的语境还原和恰当的文本解读,帮助学生“入乎其内”理解小说、理解契诃夫,更需要引导学生“出乎其外”,思考文本在当代语境中的价值。
注释:
[1]钱志华、谢华南:《<装在套子里的人>主题探幽》,《语文教学通讯》,1985年第11期,第2页。
[2]钱理群、孙绍振、王富仁:《解读语文》,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52页。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