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错位:苦难与伟大

2024-03-26 22:02吕德春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史铁生错位自然段

作为怀念母亲的经典作品,统编高中语文教材中《我与地坛》的第二章以感人至深的力量打动了众多的读者。那么,该章为什么具有如此强烈的感人力量呢?这是探索文本表达艺术的关键问题。

教材编者认为:“史铁生的思考发自内心深处,执着而坦诚,这正是这篇散文的感人之处。”[1]教材编者的观点代表了主流观点。就连史铁生先生都说:“我的这篇文章是一篇带有自传、自诉意味的散文,我以真实的身份投入到创作主体之中,坦诚地表现自己,所以写景、叙事、绘人自始至终都饱含情感,而且都是真情实感地流露。在写母亲这一部分里,我回忆了母亲的博大与无私,写了我对母亲沉痛而深沉的爱。由于是痛苦、深沉的真情表露,所以感人的成分自然要浓一点”。[2]

执着而坦诚的真情毫无疑问是作品感人的内容要素,同时作品的形式要素也很重要。具体地讲,我们应该考虑三个因素:(一)虽然史铁生先生的创作结果呈现一种真情的自然流露,但是其创作过程相对复杂,从材料取舍、结构布设到语言表达都需要经过一番艺术处理;(二)内容层面的情感的表达与形式层面的艺术分析不仅不冲突,而且相互依存;(三)作为语文教师,不能满足于掌握作品的写作内容,还要深入分析作品的写作形式,只有深入分析作品的构思匠心和表达艺术,才能更好地帮助学生品味作品主题、领略艺术魅力、学习写作技能。

究其根本,“发自内心深处,执着而坦诚”的内容分析仅仅涉及作家在内容选择方面的创作心理,并没有触及作品形式层面的艺术分析,无法破解文本的深层次艺术密码,因而不能满足学生的“语文”学习需求。

常识告诉我们,鲜明的艺术效果源于独特的艺术表达,或者说艺术特色。韩少功先生说:这篇文章的发表,对当年的文坛来说,即使没有其他的作品,那一年的文坛也是一个丰年。以母亲为题材的作品浩如烟海,为什么史铁生先生笔下的母亲具有如此强烈的感人力量?

教材编者也对作品的艺术形式进行了分析:“文中也写景,但不是对景物的客观描摹,而更多地是将景物与自己的感受结合起来,写景中夹杂着叙事、抒情和议论,表达自己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因此文章充满了哲理意味”,“文章语言凝练生动,充满诗意”[3]。

前一个观点等于正确的废话,所有合格的文学作品都不是对景物的客观描摹,都是将景物与感受结合起来。后一个观点仅仅涉及语言风格,至于更为重要的艺术构思则只字未提,对于探索此文感人力量的艺术来源意义十分有限。

那么,使得此文产生强烈感人力量的艺术手法是什么呢?是運用矛盾的方式形成多重情感错位,以突显母亲的苦难与伟大。

母亲对于家庭、对于儿子的重要意义,是史铁生先生在回忆去世的母亲时才完全意识到的。“实际上是我母亲去世之后,我才一天一天感到,才开始触及这个,在此之前确实想的全是自己,没有想过她会是什么样一种心理状态。到后来想到这种痛苦在母亲来说是要加倍的。”“我母亲去世的时候,这家好像就是疲于应付了,哪儿都是窟窿的感觉,残缺不全的样子,我们十年没有谈起过母亲。不是不想她,而是不敢,她曾经对这个家太重要了。”[4]岁月的流逝帮助作者静下心来梳理母亲的生活片段及其精神世界。

鉴于《我与地坛》第二章总共不过十个自然段,笔者拟逐段分析其中以矛盾方式造成的多重情感错位,以便比较充分地明晰此文的艺术面貌。

第一自然段是第二章的总纲,其中“难题”又是理解这一章的关键词,难题就是因矛盾而形成的情感错位。“我”到陌生的地坛去而不是在熟悉的家里,“我”独自去地坛而不是母亲陪着去地坛,“我”总是去地坛而不是偶尔去地坛,“我”曾经只想着自己而母亲只想着“我”,“我”才想到给母亲出了难题而没有早点想到会给母亲出难题,“曾经”在世的母亲而现在已经离世的母亲,“我”无意之间的“出题”与母亲含辛茹苦的“答题”,“我”的无心之过与母亲的锥心之痛。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充分体现了“命题人”和“答题人”之间多重的情感错位,而这种情感错位“提前”夺去了母亲年轻的生命,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创伤。情感错位带来的悔恨、愧疚、悲痛、反思、感恩、怀念等煎熬着作者的心灵,也撩拨着读者的心弦。

第二自然段第一句话“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既表现了母亲的慈善与智慧,也揭示了(母亲)情感错位的内在实质,即疼爱儿子与理解儿子之间的矛盾冲突,或者说是情感(感性)与理智(理性)之间的矛盾冲突。这种矛盾冲突既是母亲的伟大之根,也是母亲的痛苦之源。接着作者分述情感错位的诸多表征:希望儿子想开而担忧儿子想不开,想嘱咐儿子而又不敢嘱咐儿子,想问儿子而不敢问儿子,想陪伴儿子而不敢陪伴儿子,想给儿子时间而又怕给儿子时间,想给儿子调整的过程而又担心调整的过程太长,想让儿子有调整后的好消息而又担心儿子调整后的坏结果。“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对于“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来说,是生命的福分;而“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对于“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来说则是生命的劫难。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冲突与对抗对于母亲来说是永恒的困境,而母亲走出困境的唯一途径只能是走向死亡。

第三自然段史铁生先生描写了一个因情感错位而导致的生活细节,通过“我”突然返身回家而母亲猝不及防来还原母亲在“我”离开之后的情状,“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这个母亲目送儿子出去的习惯性的“标准”姿势,体现了母亲意欲倾诉却咽在心里的千言万语,体现了母亲对儿子的万般不舍与忍痛分离,体现了母亲在平静的肢体语言下掩盖的复杂心理活动,总而言之,体现了母亲的情感错位。具体地讲,不想让儿子出去而必须让儿子出去,想陪儿子出去而只能站在原地,想让儿子想开而忧虑儿子想不开(母亲用“活动活动”而不是“跑跑走走”之类的词语,是担心用词不当而刺激儿子),祈祷儿子平安而设想儿子出事,无法承受儿子出事的生命苦难而必须做好最坏思想准备的精神焦虑,期盼唯一的儿子健康而唯一的儿子截瘫,希望自己截瘫换来儿子的健康而儿子的截瘫无法替换,希望自己死去代替儿子活着而不能代替,希望儿子找到幸福与担心儿子找不到幸福。被情感错位如此裹挟和冲击的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

第四自然段借助作家创作动机的话题,延续情感错位的手法拓展此文的抒情空间。通过写作表达感恩愿望的真诚与天真,朋友表达感恩的坦率与“我”表达感恩的内敛,朋友表达感恩的及时与“我”表达感恩的迟滞,想让母亲为儿子骄傲与母亲无法为儿子骄傲,朋友母亲的健在与自己母亲的去世,朋友母亲的儿子的健全与自己母亲的儿子的残疾。儿子想借助写作出名让母亲骄傲,表明儿子不再只是想着自己,而是开始为母亲着想,表明儿子已经摆脱了生死抉择的生存困境,向着如何生活的方向迈进,表明母亲的善良、智慧、宽容与关爱感化了儿子绝望冰冷的心灵,赋予儿子知遇感恩的品质。所以,此段明写自己想出名让母亲骄傲,实际上暗写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拯救了濒临绝境的儿子。

第五自然段继续沿着写作出名让母亲骄傲的思路。“我”出名“熬出了头”与母亲的生命“走到了头”,“我”先前为了自己跑到地坛与“我”现在为了母亲跑到地坛,“我”希望母亲多活两年与母亲四十九岁溘然长逝,“我”希望母亲分享自己的快乐与母亲独自经受恐惧忧虑,母亲在世时“我”的沉郁哀怨与母亲去世时“我”的仇恨厌恶,“我”不理解母亲离去的苦闷与“我”理解母亲解脱的宽慰。

母亲活着的时候,全副身心地陪伴儿子寻找人生的出路,独自承受儿子的悲痛和一个母亲的悲痛;母亲去世的时候,她的苦难与伟大提示“我”回忆纷纭的往事,引领“我”从怨天尤人的绝望情绪中走出来,怀着宽容、理解与博爱看待上天的安排和注定的宿命。情感的错位既体现了上天的无情与残酷,也表达了人间的温情与关怀。这正是第六自然段的意蕴之所在。

第七自然段借助物是人非的情景强化情感的错位:园中的轮椅,雾罩的清晨,骄阳的白昼,老柏树旁,草地上,颓墙边,虫鸣的午后,鸟儿归巢的傍晚,祭坛的月光……曾经在“我”“被命运击昏了头”的低谷中默默陪伴自己的一切都还存在,都是那么熟悉,但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曾经关注地坛的一切唯独忽略了母亲,如今忽略了地坛的一切唯独想念着母亲,这种矛盾现象所蕴含的情感迁移与心路历程,才是最打动人心的地方。

第八自然段承接上段“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回顾母亲来园中找“我”的珍贵记忆。母亲不敢来地坛找“我”又不得不來地坛找“我”,母亲特意“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母亲“没看见我”而“我”看见了母亲,母亲看见了“我”而装作没看见“我”,“我”看见了母亲而母亲没有看见“我”,“我”看见了母亲而装作没有看见母亲,母亲寻找“我”的茫然急迫与“我”看着母亲的沉默不语,“我”曾经的倔强与后来的痛悔。如果说前面若干自然段的抒情基调尚显含蓄内敛,那么此段高强度和大密度的情感错位则让作者和读者都揪心不已,乃至肝肠寸断,扼腕嗟叹!史铁生先生回忆至此的心情显然十分激动,于是他暂时搁置预定的写作路线,“出面”郑重地“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又是一个情何以堪的情感错位!

第九自然段上承第四自然段想出名让母亲骄傲的话题。此段揭示了一个更加沉重的情感错位:“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那么,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呢?

“写作既不是史铁生活下去的目的,也不是母亲对儿子的职业愿景。尽管儿子走上写作道路存在让母亲骄傲的动机,但是母亲未必想让儿子走这条路。”“母亲盼望儿子找到的那条路,早在《秋天的怀念》中就有了:‘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母亲用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一直在潜移默化地指引着儿子的人生道路‘好好儿活。”[5]

史铁生先生时常到地坛来都要想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这个答案是对母亲在天之灵的告慰,其更加重要的意义在于从根本上矫正并且弥合了母子之间的情感错位。母亲用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或者说母亲用她的苦难与伟大,引领着漂泊无依的儿子找到了生命的归宿,获得了灵魂的安顿,实现了精神的升华。在这里,史铁生先生读懂了母亲,也读懂了自己,母子之间由情感的错位转向了情意的契合。

正是因为情感错位得到复位,灵魂得到安顿,精神得到升华,史铁生先生才能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才能欣赏到第十自然段“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的风景。

当命运将一对母子无情地囚禁于绝境的时候,情感的错位给两个人的心灵都带来了刻骨铭心的挣扎与伤痛。错综复杂的情感错位实现了文本审美张力的最大化,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感人力量!

注释:

[1]温儒敏总主编:《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117页。

[2][4]史铁生:《史铁生作品全编(第十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360页,第193页。

[3]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中学语文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编著:《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必修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230页。

[5]吕德春:《再读<我与地坛>》,《中学语文》,2023年第1期,第66页。

(作者单位:安徽省凤台县第一中学)

猜你喜欢
史铁生错位自然段
有趣的错位摄影
去找史铁生
关于史铁生
白色的鸟 蓝色的湖——写给史铁生的信
秋天
美丽的秋天
避免“错位相减,一用就错”的锦囊妙计
史铁生:心魂之思
“错位教育”要不得
角色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