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瑶萍 袁海锋
在中学语文教学里,散文教学是重要的一部分,同时也是难度较大的一部分。通过有限的文本捕捉有效的信息,透视作者寄寓在文本背后的深意,是语文教师的教学指向。正如索绪尔指出,语言包括能指和所指,即形式与意义。汪曾祺在谈到小说创作时也说过:“语言有四种特性:内容性、文化性、暗示性和流动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1]。可见,汪老的论断不仅是一种创作论观点,更是语言本体论观点。小说如此,散文亦如此。
汪曾祺的回忆性散文《昆明的雨》,包罗万象、意蕴深刻。以语言的内容性、流动性、暗示性为标箭,洞穿挡着《昆明的雨》的言语“厚障壁”,或许是散文教学之路的一种探索。
一、充盈的语言内容性: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
语言的内容性即作品语言涵盖的材料及情感。语言和内容具有统一性,任何语言都表达了一定的内容,汪曾祺也说过“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他是和内容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昆明的雨》从一幅画写起,将记忆中昆明雨季的景、物、人、事一幕幕展现开来,鲜活、立体地描绘出“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昆明雨季。这里我们就以“遣词造句”和“标点符号”为抓手,探求汪曾祺语言的内容性。
(一)遣词造句显真章
聚焦到文本,我们看到第六段“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用“确实”一词来强调,不仅表现了作者的自豪之情,而且表示作者为之动容——能在众多事物中看到仙人掌,说明仙人掌随处可见,更体现了作者对生活的诗意态度,只有热爱生活才能发现这些平常的美好。“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可以看到,仙人掌篱笆可以用来挡猪和羊,但不是用来挡人的,此即昆明的淳朴人情美。
“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用“格调”一词,真不愧是画龙点睛之笔,换了平常作家,怕只会用“风味”、“风格”,可唯独“格调”显示出了昆明地区雨季不可复制的魅力。再比如后文讲的笑话:“在火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枞,他跳下去把鸡枞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幽默诙谐地指出了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和鸡枞的随处可见。
文中“张目结舌”一词也值得考究,相比于“瞠目结舌”表示的吃惊或窘迫含义,“张目结舌”准确地表现了一个人吃到美味时的样子。
“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这也表明要吃到美味需要几道工序,没有耐心是不行的,没有对生活的热爱也是不行的。再看“有一块银元那样大,滴溜儿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形容鸡油菌时连用了几个逗号,句式整齐朗朗上口。我们试试把“滴溜儿圆”换成“甚圆”,“没甚味道”换成“没啥子味道”,就能看出“滴溜儿圆”不仅含有方言特色,而且与“颜色浅黄”对应句式,都是四字,“没甚味道”与前半句长短相间、文白相杂,整体这两个句子才朗朗上口,一气呵成。文中的叠词“淡淡的”“软软的”“娇娇的”,则带给人一种亲切、柔情、诗意之感。
(二)标点符号寓乾坤
写到牛肝菌时,“滑,嫩,鲜,香,很好吃”连用四个逗号而非顿号——逗号比顿号停留的时间要长,可以想象得出作者在写这句话时正在回味牛肝菌的沉醉状态,回味的时间越久,越能表现出牛肝菌的美味及作者的喜爱。其后对“干巴菌”的描写,由“这种东西也能吃?!”到“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可以看到汪曾祺炉火纯青的语言文字运用技术,短短的两个问号与叹号叠加使用,就把干巴菌“不中看但中吃”的特点写出来了,前面是怀疑与嫌弃,后面就变成了惊叹与喜欢,起到了欲扬先抑的效果。再看“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连用两个感叹号,让我们感受到汪曾祺的悠闲与惬意、满足与惊喜,实在是妙。第九段的“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树是大树!”同理。第十段“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短短两行文字却用了四个句号,与用逗号相比,句子显得更简洁。
文中多次使用破折号与括号解释,更给人一种闲话家常的轻松、随意与平淡之感。
总的来说,透过文本,我们看到的不仅有饮食文化,还有服饰文化,如苗族女孩子的装扮“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以及当地送缅桂花的风俗,这些都是昆明的风俗文化,都是本文语言的内容性。
二、灵动的语言流动性:显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语言的流动性即作品语言的风格、特质、气韵。汪曾祺曾说过自己在创作时“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汪曾祺是具有鄉土特色的京派作家,从小浸润于家庭深厚的人文底蕴。他对传统文化研究颇深,加上扎根民间获得的独特民族特性,汪曾祺成长为“中国文人”的代表,有“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之称。自然,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对他来说都不成难题,这就导致了他的作品的两大特性:古色生香与诗画交融。
(一)古色生香展诗韵
在“温柔敦厚的诗教里长大”的汪曾祺,11岁就被祖父带着学《论语》、唐诗,被先生领着学桐城派文章和《史记》,再大一点就学郑板桥和归有光。当汪曾祺回顾自己的写作风格时,他说自己的文章讲究文气是受桐城派影响,清淡的文风来自归有光,“诗人”的韵味熏染于西南联大一系列大师的诗词课堂。
汪曾祺把散文也打造成了古色生香的诗意园地,从《昆明的雨》就可以看出。文章开头作者在画上的题字“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名词“仙人掌”放在了数量词“一片”的前面,这就是古语的用法。又如“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中的“之”“亦”“则”都是典型的文言字词。
除了古文语法和文言字词,文中简净的表达,也体现了古味。如“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色如牛肝”“味道鲜浓”“无可方比”等短句、四字词语的使用,这些洗练的文辞都是汪曾祺深厚的古文功底的体现。
另外,作者在文中引用的诗句也给文章增添了不少诗意。如杜甫的“城春草木深”、陶渊明的“孟夏草木长”、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还有作者在文末的赋诗“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都增加了文章的诗韵,让人沉浸其中。
(二)诗画交融藏深情
汪曾祺的文字还体现出强烈的“诗画交融”特点。众所周知,汪曾祺不仅擅长写作,绘画的水准也很高,从文章开头“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就能看出。《昆明的雨》表面上是抒情散文,但其实背后还是写人。抛却汪老送给巫老的那幅画,如果我们把这篇散文也比作一幅画,可以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中心是人物,近处是苗族女孩和房东的养女,李商隐的妻子和吴三桂的妾陈圆圆作为她们俩的背影,中间是汪曾祺和他钟情的对象,汪的背影是李商隐和吴三桂,女子的背影则是前面四个女性,虽然汪曾祺心仪的对象并未作正面描写,远处是巫宁坤和朱德熙。[2]画宁坤和德熙自然是表现友情,而这四位女性则是为了表现爱情。不论是房东的女儿、苗族女孩子,还是陳圆圆与李商隐的妻子,都体现了年轻、美丽、温柔、坚贞。文中“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既然强调了不是怀人,不是思乡,结合汪曾祺为纪念朱德熙所作的一幅画:上端是一只青鸟,下面是占据大半画幅的三朵缅桂花,唯有当年在昆明的缅桂花最能勾起他们对美好往昔的回忆,而这里说“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那么“思乡怀人”之外究竟是什么情感也就不言而喻了。
诚然,“文化积淀越丰富,文本的内涵就越丰富”[3]。汪曾祺深厚的文化功底造就了文章鲜明的流动性,“古色生香”与“诗画交融”不失为解读汪老的另一法门。
三、内隐的语言暗示性: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
语言的暗示性即作品语言所隐含的、需要挖掘的信息。通俗来说,就是文章的言外之意,“看山不是山”,需要我们拥有敏锐的眼光去搜寻。在本文中,我们可以选取那些“不经意处”和“矛盾处”深入挖掘。
(一)不经意处话生活
文章写道“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这个“连”字看似平平无奇,其实不经意地表现了当时联大清贫的生活。结合文末日期1984年,得出作者在昆明求学于1944年左右,当时时局动荡、战火纷飞,联大也是物资紧缺、饭菜粗陋,只有当便宜的牛肝菌下来的时候,联大师生才能也吃到美味。此时的汪曾祺饱尝生活艰辛,同时担忧着家乡与亲人。周遭其他人呢,同样遭受着生离与死别的厄运。例如文中的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女儿是养女,在作者看似清淡的喜悦描述中,其实诉说着时代的疼痛。只是时隔四十年回望,汪曾祺感受更多的还是昆明浓浓的温情。
汪曾祺写卖杨梅的苗族女孩“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喝一声‘卖杨梅——”,这其中体现的不只是人美,更是人情美。试想,女孩如果坐在阶石的中间,是不是会给那户人家的出行带来不便?坐在边角是女孩为他人的考虑。另一方面,女孩的吆喝多少会打扰这户人家的生活,但却并未被驱赶,正体现了这户人家的包容和体谅。这种相互关怀正是昆明的生活。
(二)含矛盾处暖人心
文中写房东和养女送花,可刚写“怕房客乱摘她的花”,紧接着就写“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的满满的缅桂花!”这不是矛盾嘛?其实仔细想想,房东并不是吝啬,只是怕花被人乱摘甚至会伤到树,这是房东爱树惜花、尊重万物生命的体现,而时常送给房客,并摆在七寸盘子里,不又体现了房东和养女的诗意吗?她们欣赏花、爱惜花,也希望能带给其他人这种美好,这是特殊的温情。
文章第十段“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之后的“陈圆圆石像”“莲花池”“一动不动的鸡”“大木香”,甚至是“浊酒”,其实暗含深意。换做平常,与友人吃饭喝酒不是幸事吗?汪曾祺在这里为何而愁?联系当时汪曾祺的处境,彼时他正失恋,两天两夜没起床,手头不宽裕的朱德熙听说了,便卖书沽酒请汪曾祺出门,看到同为江苏人的陈圆圆的石像,联想到二人都是因战乱来到昆明,且圆圆年老失宠投江而死,不免感时伤身。又看到屋檐下的鸡都把脑袋插在翅膀下面一动不动、大木香爬满了架子、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这些阴沉的环境不免让汪曾祺想到连绵的战火,迷茫的自己,思乡而不得归,在漂泊,有无奈,虽有挚友陪伴身边,但心里还是五味杂陈。这里还有个或许不太恰当的延伸——陈圆圆、鸡、木香花三者,在面对不如意之时,似乎有点“人不如鸡、鸡不如花”的意思,人投江而死,鸡埋头静立,花蓊郁而开,故作者在看到浓郁的木香花时,也平添了一份欣喜。当然,德熙卖书沽酒的陪伴,也让作者深受感动,因此,即使经过了40多年,其中“情味”也历历在目。
至此,我们可以解决另一个疑问,文章真正写雨的部分不多,却以“昆明的雨”为题——其实“昆明”只是汪曾祺写人的空间背景,“雨”作为时间背景,昆明雨季较长,让一切景、物、人、事都沉浸在似有若无的细雨中,正好营造了一种氛围,便于感情的酝酿抒发和适当克制。[4]
文章最后“我想念昆明的雨”,初看其实能发现与之前所说的“思乡”的矛盾,前文说想念江苏,这里又怀念昆明。其实,这是由于有“2个作者”。旧时求学的作者与今时回忆的作者共同出现在文中。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感受。40年前身处昆明怀念江苏,如今身处北京想念昆明,由此形成了时间上的冲突。[5]毕竟汪曾祺在昆明待了七年,称昆明是自己的第二故乡。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正是人民祈盼国泰民安的写照;在火车上跳下来捡菌子的乘客,是中华民族性格里热爱生活、充满生命力的写照;爱花送花的房东,是热情好客、尊重万事万物的写照……这些对生活的热爱、对人性的赞颂、对民族精神的弘扬,正是汪曾祺文章的生命力所在。[6]人生底色苍凉,汪曾祺却能以坦然的态度直面生命,以平静闲适的笔调叙说诗意生存。[7]就像汪老说的:“我想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使人们的心灵得到滋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信念”。这便是我们从文章的不经意处和矛盾处挖掘出的暗示。
对于语言风格明显的作家作品来说,文章的每一个标点、词句,都被赋予了作者独特的情感。一切景语皆情语,读《昆明的雨》,不仅要读出淳朴人性、民俗风情,还要读出古色生香、诗画交融,感受作者对人情美的歌唱、对人性美的赞颂。
如此,才可以说读懂了《昆明的雨》。
注释:
[1]汪曾祺:《语言·思想·结构》,《语文学习》,2007年第9期,第60页。
[2]张心科:《<昆明的雨>的匠心独运与别有寄托》,《中学语文教学》,2021年第9期,第51页。
[3]黄忠来、杨迎平:《“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谈汪曾祺的语言观》,《写作》,2002年第3期,第9页。
[4]刘锦华、左高超:《紧抓文本矛盾,巧借解读资源——<昆明的雨>教学难点的有效突破》,《语文教学之友》,2021年第7期,第25-26页。
[5]余品萌:《平淡叙述中的文本张力——解读<昆明的雨>》,《中学语文》,2022年第26期,第56页。
[6]刘筱萱:《解读<昆明的雨>中的情味》,《文学教育(下)》,2021年第8期,第144-145页。
[7]赖婷婷:《汪曾祺<昆明的雨>多重意蕴解读》,《中学语文》,2022年第28期,第62页。
[作者单位:(周瑶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袁海锋)广东省中山市中山纪念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