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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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感伤时代的文学》这部论文集的序言中,张柠如此强调文学的精神性:“作为人文学科的重要分支,文学研究的重要任务,就是要通过形式史研究的路径,呈现出精神史的演化过程。”同样,在《现代叙事的困境》的开篇,张柠便提出了小说的精神性问题:“精神和价值问题转化为叙事问题。社会的总体性问题转化为小说叙事的总体性问题,实践问题转化为语言问题,日常生活经验的遭遇,通过小说叙事的建构,变成了抽象的精神现象学问题。”由此可见,小说的精神性是其所关注和探讨的核心问题,是其论述的起点,也是其论述的终点。在起点与终点之间,张柠用清晰且诗意的语言向读者揭开了小说的神秘面纱,将小说最为本真的面貌展示给读者,并且带有浓烈的文学启示录意味。
纵观张柠近些年来的学术著作,从《白垩纪文学备忘录》到《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从《感伤时代的文学》到《故事的过去与未来》,“精神”二字频频出现在多篇论文中,成为其论述的重要标识与维度。从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奈保尔到库切,从废名到施蛰存,从史铁生到韩少功,在他所论述的这些对象中,精神性问题始终是这些论文的核心要义,同时也共同指向属于自己的创作观念,有六经注我之意味。正是因为对小说精神性的高度重视,让张柠的学术论文不同于那些仅限于技术分析的冰冷说辞,而是带有想象的热情与思辨的热望,给予读者的是心灵上的回响与灵魂上的震动。在他带有精神性的阐释之下,这些文学作品呈现出了本真面貌,而这面貌又是精神之镜,照见了每个驻足观望者的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文学论文本身就是文学作品,而他对文学作品的精神化探讨,本身就是对人性的深刻省思。
然而,张柠并没有止步于此境地,也不仅仅只满足于成为学院派理论家和批评家。他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了文学创作上,具体来说,就是小说创作。自从2019年1月出版首部长篇小说以来,短短三年多的时间,张柠已推出了长篇三部曲《三城记》《春山谣》《江东梦》,中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集》《感伤故事集》,以及发表在各文学杂志还暂且未收录于册的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的完成度相当高,又彼此各异,互不重复,拥有着属于各自的美学风格与艺术面貌。在中国当代文坛,作为“新锐”小说家的张柠异军突起,不得不说是奇迹般的存在。多年的文学理论实践与生活阅历积累,为张柠的小说创作提供了极为宝贵的精神财富与思想资源。2022年3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张柠的全新长篇小说《玄鸟传》。这是一个在中国当代文坛罕见的精神性文本,其不仅涵盖了现代人所面临的种种存在性困惑与精神性困境,而且将种种思想资源化为精神泉源,注入干涸的现代性魂灵,呈现出逍遥与拯救、沉思与醒悟的精神特质。因此,对《玄鸟传》的精神性进行翔实分析,不仅是对当代创作精神性匮乏症候的诊断与批判,更是对精神性小说奥义的揭示与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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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传》讲述了主人公孙鲁西的人生故事,带有传记文学的笔调,但张柠的用意显然不拘泥于单纯复刻某个人的起伏命运与摇摆生活,而是借助于立传的方式来显现人物的心灵世界,并以此为镜像来映照出时代的精神史。在世界文学的领域中,这样的写法并非首创,例如《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大卫·科波菲尔》《日瓦戈医生》等名著均是借用主人公的生活史来映照时代的变迁史。作为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方面的专家,张柠在继承了大师们的创作精神的同時,又巧妙避开了那种如今已成为套路化的写作法,寻找到属于自己特有的叙事手法与美学风格,开辟了小说艺术的全新疆域。总的来说,《玄鸟传》最为独特的地方就在于将小说的精神性放在核心位置,为其寻找到恰如其分的文学形式,同时在形式与内容之间,在结构与主题之间,达到了微妙且圆满的艺术平衡。
纵观中国当代文学,以个人史、家族史来书写时代变迁史的长篇小说不在少数,甚至成了某种可以被借鉴甚至是被复制的方法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去列出人物关系图与家族谱系图,并将这些人物与时代标志性事件进行某种对照与捆绑,倘若人物与事件足够多,叙事时间足够长,一部部所谓的皇皇巨著便应然而生。这是当代小说家们面临的集体性困境,也可将其视为现代性叙事的困境。当然,在这类型的作品中,也不乏相当出色的长篇小说,有的甚至可以担得起时代的良心巨著这样的称谓。然而,不少同类型的长篇小说却有着极为类似的问题,那就是人性的缺乏、灵魂的缺位与精神的缺席。小说精神性的匮乏,让这些作品失去了扎进灵魂深处的可能。从某种程度上说,那些人物不过是作者手中的牵线木偶,作品更多是材料累积的文字仓库,而文学则成了傀儡式的概念游戏。如果将视野放在整个世界文学史,我们会发现杰出的作品往往都是与精神和灵魂密切相关,比如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托尔斯泰的《复活》、曼的《魔山》等。正是因为对精神最深层的观照与索求,并赋予其恰如其分的形式,让这些杰作如今依然充满了生命力,依然具有超越性与启发性。甚至可以说,这些杰作并没有时间性,因为其同时面对着过去、现在与未来。因为精神性是越过时间的存在,召唤着每一个探求真理的可贵灵魂。
当然,小说精神性的匮乏是个世界性的问题。昆德拉就担忧过小说因精神性匮乏而死亡:“它的历史停滞了:之后,只是重复,小说在重复制造着已失去了小说精神的形式。所以这是一种隐蔽的死亡,不被人察觉,不让任何人震惊。”作为现当代文学的教授,张柠深知小说家们所面临的集体困境,也深知问题的症候之所在。在多篇论文中,他条缕分析了现代叙事的种种困境,并提出了自己的解决之道。在张柠转而写小说后,诸如“救赎”“超越”“奇迹”与“复活”等精神性索求,构成了其文本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其有别于当代同类作品的重要精神标识。
在《三城记》《春山谣》之后,《玄鸟传》更是把焦点放在个人的精神性与时代的精神史之间的耦合关系,其列出精神出路的种种可能与不可能,而各种思想之间的对话、诘问、辩驳与化解构成了文本的主体内容与复调特质,并以此为精神的镜像,召唤着读者对于各自心灵的再发现与再启明。主人公孙鲁西尝试以沉思录的形式来记录自己灵魂的种种印记,而《玄鸟传》也因此带上了沉思录的特质,其所沉思的不仅是个人命运的出路,更是人类命运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讲,《玄鸟传》是献给困顿灵魂的精神指南,是写给庸常人生的智慧手册。从表象上看,张柠是为孙鲁西作传,其实也是为自己作传,更是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作传。从这个意义上讲,孙鲁西就是我们,而《玄鸟传》就是我们共同的自传。这是张柠的叙事智慧之所在,也是张柠的文学虔诚之所在,因而对《玄鸟传》进行具体的精神性分析,便成了对我们精神世界的辨析与体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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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内容来划分,《玄鸟传》由两大部分构成:第一部分围绕着主人公孙鲁西的生活而展开,讲述了他的成长史与心灵史,也由此勾勒出了时代的精神史;第二部分为孙鲁西的个人沉思录,名为“玄鸟录”,其探讨了宗教、金钱、疾病、死亡与爱等终极性问题。第一部分占据了小说的大部分篇幅,可视为小说的文本主体,而第二部分按照主题分为八个章节,其巧妙地镶嵌在第一部分中间,可视为对主体的补缀与延伸,更可以视为精神化表达的内在需求。如果说第一部分为精神的历程,那么第二部分就是精神的本体,因此不能将第二部分视为附属文本,而应将其视为小说精神性的主体。
在世界文学中,如此结构的小说并不罕见。比如在黑塞的长篇小说《荒原狼》中,就穿插了主人公写的论文《论荒原狼——仅供狂人阅读》。比如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的第十七章,就是主人公所作的二十五首诗歌。在张柠的长篇小说《春山谣》中,也收录了主人公顾秋林的名为《春山谣》的部分诗篇。与以上三个文本不同的是,《玄鸟传》的第二部分讨论的主题不局限于个人心灵的困惑,而是放在了更为广阔的主题上,以人类的视野替代个人的视野,以总体性来观照个人性。因而,这部分是沉思录,是生命册,也是思想集。
十三个篇章,十三种写法,也是主人公精神的十三种变奏。之所以对小说技术予以强调,因为这是抵达小说精神的重要道路,也是表达存在与时间的必要方式。在这十三个篇章中间,作者巧妙地穿插了主人公的八段沉思。这些省思性的文字是叙事时间的停摆,却是灵魂时间的翱翔。在轻与重之间,在急与缓之间,在物与象之间,在坠落与飞升之间,这部拥有逍遥游特质的精神性作品找到了真正的栖息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讲,《玄鸟传》是人物志,是思想书,也是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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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个拥有哲学背景且常常陷入沉思默想的精神性人物以外,《玄鸟传》作为精神性小说的范本,其容纳多种多样的思想,而这些思想之间的回响、辩驳、争鸣与和解,让复杂艰涩的精神有了流动性和感召力。如何让人物拥有灵魂,如何让文本显现思想,如何让小说抵达精神,这是精神性小说所必须要解决的核心问题。
为了解答这个至关重要的写作诗学问题,张柠灵活地运用了三种不同的对话模式,其构成了小说创作的方法论。第一种是与他人对话。在《玄鸟传》中,大量的人物对话构成了众声喧哗的复调结构,而有的对话相当玄奥深沉,与存在论和价值观密切相关,颇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精神特质。参与讨论和辩论的多方持有各自的立场与判断,最后并没有得到确定性的答案,也因此让文本空间成为敞开性的存在。第二种是与自我对话。作为思想型人物的孙鲁西,其面对他人、社会与世界时的心理活动,是与自我对话的模式,构成了小说精神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走出母体,走向外部世界后,主人公常常有种不适之感,而这种不适也是其酝酿思想的神奇时刻,使其获得领悟的灵光。第三种是与思想对话。很多思想学说被纳入孙鲁西的灵魂谱系,包括古希腊先哲们的学说、老庄孔孟的学说、精神分析学说、道家学说、易经哲学、佛教理论、禅宗思想、基督教思想、古波斯思想,等等。与古今中外的人类思想结晶进行对话,构成了《玄鸟传》最独特最迷人的部分,也为精神性小说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玄鸟传》并不是只把目光聚焦在知识分子群体,而是将视野放在形形色色的人物上,形成了具有省思意味的人间众生相。他们的形象、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境遇与他们的观念为这部作品提供了更为广阔深远的精神空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人物并不是作者手中的木偶,而是拥有各自的立场与观念,是有血有肉的角色。他们与孙鲁西一起,共同构筑出时代精神下的人物肖像,而这也是从形式史到精神史的重要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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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玄鸟传》中,最重要的意象当属玄鸟。玄鸟是古代神话中的神鸟,在《山海经·大荒北经》中有记载。《诗经》中也有关于玄鸟的诗篇:“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传》的引言也与玄鸟有关,出自古代谣谚。由此可见,张柠想要借用这种带有神话色彩的精神图腾式的神鸟,来完成当代精神性的文本书写,也以此来感应和呼应上古神话时代以来的思想与精神。与此同时,载翔载飞与遐路无归的玄鸟,成为像孙鲁西、顾明笛这样思想型人物的精神象征——他们深陷生活的泥淖与世俗的尘网中,却渴望心灵上的解脱,渴望灵魂上的拯救,渴望精神上的觉悟。通过对玄鸟这个核心意象的营造,叙事、情感与主题达到了三位一体的高度融合,由此也抵达小说精神性的本真地带。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真正的精神性的小说依旧属于罕见文本。“苦难叙事”“欲望叙事”“家族叙事”“地方志叙事”与“村庄叙事”等依然占据主流,并愈发形成了套路化和僵硬化的态势,不少小说作者全凭过剩的表达热情和平庸的表达手段,生产出一部接一部精神匮乏与思想贫瘠的“砖头厚的大作品”,与读者们呼吁的真正可以滋养人心的精神性作品背道而驰。
在《三城记》的结尾,主人公顾明笛获得了精神性的成长,可以真正地面對世界与自我,并且拥有改变自己的真正力量。《玄鸟传》的结尾同样耐人寻味,疲惫的中年人孙鲁西经常与好友萨依山一起去看大海,去看自由飞翔的鸟与潜游的鱼,并由此回返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回返到自己的精神原乡。在沉思默想与积极行动之间寻找平衡点,同样也是孙鲁西们所要解决的重大精神性问题。在这个意义上讲,孙鲁西就是张柠精神的某个化身,为孙鲁西作传,就是为自己作传,更是为有精神追求且寻找拯救之道的所有人立传。更进一步说,《玄鸟传》不仅是为个人的灵魂立传,更是为时代的精神立传,这是张柠的智慧之所在,也是张柠的慈悲之所在。由此可见,《玄鸟传》是我们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精神性小说的范本。
责任编辑李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