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数粒尘

2024-03-24 11:27俞妍
福建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大伯母亲

俞妍

1

晚饭是父亲的朋友圈时光。

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父亲已開了青岛啤酒,倒在瓷碗里,慢慢喝。母亲伸出脑袋喊父亲去端菜,父亲向我努努嘴。我捧了新出锅的菜回来,见他拿手机对着碗里的啤酒拍照。镶金白瓷碗里漾动着琥珀色液体,上面浮起两颗晶亮的珠子。“这是什么?”我满心狐疑,两颗发亮的东西像极了奶茶里的“珍珠”。我抓起调羹,酒液晃动,“珍珠”消失了。父亲笑得喷了我一脸酒气。他指指头上的筒灯,原来那两颗奶茶“珍珠”是筒灯射下来的光斑。母亲白了父亲一眼,喝声道:“吃饭。”

饭后的“放风”时间,我在母亲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那张酒碗图片,还配上一句:“三千年事指轻弹,不过杯中一晌欢。”父亲喝个小酒,还能联想三千年,这是他的一贯做派。母亲自然没给他点赞,他们共同的好友也没点赞。我不相信他们都没看见,因为这张图片的上面,大表姐刚刚发了她儿子奥数得奖的喜讯,舅舅舅妈小姨外公都点了赞,连不怎么会打字的外婆也跷了三个大拇指。两张图片反差如此之大,父亲的这碗“珍珠”酒算是白拍了,“三千年事”也白联想了。

父亲似乎不在乎那些“赞”,依旧乐此不疲地发朋友圈。第二日晚饭后,我又在母亲的手机里刷到一张图片:父亲坐在一块木桥板上,晃悠双脚。上面附了一句:“坐在这里,吹一会儿口哨。”我认识这座木桥,距离父亲上班的公司不过一里路。那家公司是舅舅投资的,厂区靠近田野,父亲时常去田间散步。春日里,油菜花像流了一地蜜。父亲几乎天天去拍这些油菜花,他捕捉的镜头像专业摄影师拍摄的。母亲对父亲的作品很不屑,乜斜着眼哼了声“菜花痴乱”。在我们姚镇,“痴乱”就是疯子的意思。油菜花开时,他们“痴性”发作,路上见了女孩子,嘿嘿笑着,似乎要干点什么。父亲自然不是“菜花痴乱”。他自己说过,从小就喜欢田野喜欢花草。他的镜头里除了烂漫的油菜花,还有泛着波光的稻田,翩然翻飞的白鹭……有一回,他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金铃子的图片。两个橘红的金铃子垂挂枝头,很是玲珑。父亲附上一句:“邂逅两个可爱的小家伙,她们叫什么呢?就叫大欢喜、小欢喜吧……”那一回,下面有几个稀疏的赞。住在我们楼下的阿良伯伯评了两个字:“甚好。”我想,阿良伯伯该不是看在父亲常常帮他泊车的情面上吧?

不管怎样,我还是挺羡慕父亲的。比起做不完的试卷,坐在桥板上吹口哨也让我神往,虽然我更喜欢踢足球、打王者荣耀游戏。

有一晚,母亲问父亲,新房子的墙面装修搞得怎样了?父亲含着半口啤酒说,公司里非常忙,他没时间去看。“没时间去看,还有闲心给花花草草写诗!”母亲拉长脸。她的右嘴角旁鼓起一个难看的包。“我写诗都要管……”父亲嘟囔着又开了一罐啤酒,倒入瓷碗里。“谁管你写那些破诗,少搞点歪心思,我已经阿弥陀佛了……”母亲的气势明显泄了下来。

门开了,父亲穿上外套走出门。“把垃圾带下去。”母亲对着他的背影叫道,父亲装作没听见。母亲只好叫骂着让我再跑一趟。我下了楼,见父亲正在小区的梅花树下,高举手机照着什么。“你仔细看,这里有没有鸟窝?”他问我。我踮脚顺着他的手电光看,果然看到一个鸟巢卡在一根梅枝上。他摸出几张纸巾,让我盖在上面。“像被子一样叠起来,不要碰到鸟蛋。”我按他的意思按压着,他拍拍我的肩说,总算没有白养一米八二的高个子儿子。他让我上楼写作业去,顺便接过我手里的两大袋垃圾向小区门外走去。不久,他也上来了,这让还在生气的母亲也吃了一惊。

“老爸朋友圈里的诗没什么意思呀?”那日“放风”,我将两颗洗净的车厘子塞入母亲嘴里。母亲用干净抹布擦着碗碟,白了一眼父亲刚发的一句:“料得天涯同此念,别来春色心头厌。”母亲说父亲一直喜欢写这种酸溜溜的东西。读职高时,他就给她写这种词,很多情的样子。“无病呻吟!”母亲将车厘子的核吐到垃圾桶里。

之后不久,家里的气氛开始不对劲了。晚饭时间,平时爱聒噪的母亲沉默不语。父亲也很少喝酒,拼命扒饭,被人追赶似的,吃完一碗,便急急放下饭碗跑进书房。有一晚,母亲把自己的手机丢在饭桌上,冷笑道:“去看装修脱不开身,到田野等人,倒可以等到天亮……”母亲翻出下午父亲刚发的朋友圈。图片上,好大一片油菜花,一旁的田埂路上空无一人。“在风里,在花里,我等了你三十年,一切又重现……”我读着那条文案,强忍着没笑出声,父亲却像喝醉了酒,脸与脖颈一片通红。

“你到底在等谁?”母亲回到最尖锐的一刻。

2

那个周末,父亲带我去看望大伯。祖母去世后,我很少见到大伯。

父亲驱车来到姚镇九十九间走马楼。那是我们姚镇保存最好的老房子,据说是清代嘉庆年间所造。当年祖父、祖母带着两个伯伯与父亲,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二老过世后,大伯独自住在老房子里,与他为邻的都是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和租房住的外地民工。

老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像个坟洞。天井处原来祖母放花架的地方,现在堆满了易拉罐、矿泉水瓶与各式包装纸板。大伯从垃圾堆里直起身,他乱蓬蓬的长发与胡子极像一个根雕。“老三……”他喊道。他的声音酷似父亲,都是颇为清澈的少年声。看见我,他下意识地藏着左手,我知道他的左手只有拇指是完好的,其他四个手指都只有半截,那是多年前他做五金时,被机器轧断的。

在我还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时,大伯与父亲已开始对酌。他们不像很多男人端起酒碗就吆三喝四,而是相对无语。侧面望去,大伯与父亲都有好看的长睫毛。大伯看人的样子也极像父亲,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你,像要把你的魂吸走。只是父亲修饰得颇干净,一表人才的模样,而大伯邋遢得像叫花子。

酒喝完了,大伯带父亲看他最近的画作。我跟着他们沿木楼梯爬上二楼。推门进去,房间格外凌乱,墙壁上的几张油画,却腾出一个全新世界。远山淡灰,金黄浅黄的油菜花地,粉赭色的田埂路旁有藕色的河流。还有苔藓绿的森林,泛着波光的水晶绿的荷塘,荷塘上祖母绿的荷叶……

大伯的四季衣服胡乱堆在藤椅上。靠窗的写字台堆满了画纸与颜料,几个纸板箱搁在一旁的老式书桌上。大伯又从一个纸板箱里翻出几卷画轴,摊开来让父亲看。他手里的油画笔舞动着,不时蘸着颜料在色块上东涂涂西抹抹。去年重阳节前,有人慧眼识才,将大伯的画挂在姚镇的文化礼堂里,与那些老年大学的梅兰竹菊图比邻而居。父亲说,大伯的画挂在那里实在跌价了,但也算见了日光,应该庆贺。

大伯说,几天前,有一些画家来九十九间采风,姚镇文化站站长带了几位画家来看了他的画,顺手拿走了几幅说去参加省里的展览。他说有个画家以前还跟他同校,竟然一眼认出了他……

“老三,我要出名了……”大伯脏兮兮的胡子滑稽地抖动着,突然暴出一句。他叫嚷着:“我想搞个画展……我的画要传世了……”他手舞足蹈,残损的左手如断翅扇动着。“听说,她最近也回国了……”父亲不解,问谁回国了。“就是她嘛……这么多年了,我要让她看到我的画……”大伯大笑,声音像悲伤的大鸟。“那肯定的。”父亲似乎突然明白过来,应和着。

那晚离开大伯家前,父亲留给大伯一沓诗稿。我暗自偷笑,父亲该不是把他在田野边的遐思、喝酒时的随想诗句集起来吧?想大伯一个收破烂的都能当画家,他一个公司副经理自然也可以出诗集。

月亮出来了。父亲的车子沿着九十九间旁边的破山江缓缓地驶着。一只夜航机船突突突地驶来,似乎吞吐着江水的秘密。关于大伯的古怪,我之前听别人讲起过。大伯年轻时,好像考入上海美术学院,读到大三,因为一个女孩子,受了刺激退了学,从此就没有发达过。记得有一年,我们同二伯一家聚餐,二伯母骂大伯“痴乱”“懒汉”“啃老族”……

我突然很想知道,大伯为何谈女朋友,受了那么大的刺激。父亲没有回答我,他的脸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僵硬的呼吸。父亲把车停到一个空旷的路边,走到江水边,点了一支烟默默地吸着,仿佛怀揣很重的心事。我在很小时就听父亲说过,他十五岁那年与一个邻居小女孩在江边戏水,江水吸走了那个小女孩。后来,我曾多次问父亲,小女孩到底怎么淹死的。父亲缄默不语。此刻,在黑魆魆的江水边,大伯受刺激的故事和父亲邻居女孩的谜团,将我拽入了一个黑胡同。父亲灭了烟,脱下他的外套,突然沿着水泥色的河岸跑起来。他急促的步子,在月光下像个逃离魔境的少年。但我脑海里却浮现出大伯房间里仅有的一幅人物油画——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穿着粉色的长裙子,双臂下垂,自然交叠在胸前,她的头却偏向窗户,只看见蓬松的马尾辫和光洁的侧脸。

3

“你动过了我的电脑?”父亲问母亲。母亲擦桌子的手停下来,继续忙活自己的。“你到底有没有动过?”母亲扔了抹布,骂道:“神经病……”

母亲转身进入厨房。随即传来很多碗碟推入水槽的刺耳声,像有很多瓷器撞得粉碎。父亲也不示弱,一脚踹倒凳子,气咻咻地走向书房。我知道他的电脑里,塞满了他的诗词。仅一阕《浣溪沙》,他就写了十四首,似乎句句都耗尽了心神——

枯海深情多不寿,欺花浅笑易翻哀。斜阳一脉对离怀。

……

昔日琼花今日尘,等闲已过眼前春。悲欢如梦断人魂。

……

千里桃源归蚁穴,一生蝴蝶作春蚕。至今犹记月纤纤。

……

他给大伯说过,他想出一本诗集,即便没有书号,他也想印出来。

“你看看,她竟然乱动我的电脑。”他高举双拳舞动着,“她凭什么……”他向我控诉着,好像我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兄弟。我傻傻地立在那里,脑子里嗡嗡的全是他莫名其妙的吼声。

“我什么时候动过这个电脑?”母亲突然出现在书房里。父亲噎住了,又憋足劲喷出一句:“你特地去我公司,趁我不在,动我的电脑……”母亲并没有被激怒,冷笑道:“我只是拷贝一份资料,你若是清清白白,何必这么紧张?”父亲瞪了母亲一眼,愤然起身,拔出正在充电的手机,冲出门去。那根手机充电器死蛇般掷在地上。

那晚,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后半夜,隔着厕所的薄墙,我听到父母房间里像有一对鹅在争闹。“我们只是聊聊天,我们隔着很远,真没干什么……唉……她只是比较欣赏我……”父亲辩解着。他的话语很凌乱,我不明白那个人到底怎么欣赏父亲。母亲的冷笑穿透了门缝:“你当我傻子……你忘了,我当初怎么嫁给你的?我当初敢跳,现在还敢跳下去……”一股寒气从脚底蹿起,我才发现自己只穿了薄款睡衣。跑回被窝,我开始哆嗦。一只小虫子像在纱窗上爬行,吱吱的叫声让人怀疑已到了深秋时节。隔壁父母的卧房里,争吵声顿然消失了,寂静得像轰炸过的战场,仿佛他们在争吵中已被对方杀害。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母亲在厨房里做早餐,晨光照在母亲脸上,法令纹犹如一条浅沟。母亲平时凌厉的眼神里,深藏了一丝伤感与倦怠。父亲始终没有出来。我忍不住怯怯地问母亲。“死了……”她飙出一句。

那日晚上,父亲没有回来。之后几日,父亲一直不见踪影。母亲的手机里,父亲的朋友圈一条都没有。母亲给公司打电话,公司办公室主任说,父亲已经三天没去上班了,但每天打电话给办公室布置任务。“痴乱……”母亲用电蚊拍迎头赶向一只乱舞的白蛾。第四日傍晚,母亲一直躲在卧房里,没出来做晚饭,只给我点了一份外卖。我怯生生地推开卧房门,发现母亲举着剪刀在绞一件黑色绒线衫。我认出这是前些日子,她给父亲织的。为了织出辫子似的新花样,她还特地向舅妈请教。而此时,她胡乱绞着,空中像腾起黑色烟雾。

4

转眼已是周末,母亲比我起得还晚。饭桌上,她嚼着干硬的刀切馒头沉默着。我不敢抬头看她红肿的眼泡。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大伯家。这些年来,母亲很少跟大伯见面,即便祖母在世时,偶尔见面,他们也几乎不说话。

母亲的车子停在破山江畔。大伯见了我们很吃惊。他耸着脖颈,拉扯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嗫嚅着请母亲进屋。自己又躲回厨房,潦草地弄午饭。他將锅里的饭食分在一排小盒子上。躲藏着的几只猫仔,四面八方窜出来。“吃自己的,不许抢……”他用小竹棒敲打某个盒子,驱赶来抢食的猫仔。

我们等了好久,他还没搞完那些杂活。母亲提起地上的小竹棒,拨弄掺杂了菜叶的饭粒,跟他说起父亲。她肩胛骨起伏,语调渐高,控诉着父亲的花心与不负责任。“我知道他找过你,他跟你一直好的……”母亲压制着怒火,竟然踩翻了猫饭盒。她突然捂住脸哭出声来。“乐乐……”大伯吓坏了,竟然胡乱喊起我的名字。“老三……啊呀,三十年了,秀秀死了三十年了,现在老三又碰到她了……”大伯完好的右手黑指甲剥着木门上脱皮的油漆,轻声哼唧,听不清他在为父亲辩护什么。“哪个秀秀?”母亲呜咽道。很快,我似乎也明白了,秀秀就是那个与父亲一起玩水淹死的小女孩——而现在,有个长得酷似秀秀的女人激起了父亲的诗意。“神经病,她是花妖吗?他以为她是投胎来相会的吗?”母亲呜咽道。

大伯哆嗦着嘴唇,划开了手机给我看。他的微信里居然出现了父亲一个小时前发的朋友圈。一片荷叶上,水珠晶亮。父亲在图片上面写道:“荷叶真有福。我数了一下,共有二十八颗珍珠,滚动着二十八个小太阳……”

“爸爸回来了……”我凑近母亲道。母亲抹着泪,点开自己的微信,居然没有被父亲屏蔽。“又在发痴了!”她带着哭音骂了一声,仍不停抽泣着。

我们准备回去的时候,大伯说给我们摘点蔬菜,他在自留地里种了些青菜萝卜。母亲带上我直接开车跟上大伯的电瓶三轮车。那片自留地不像父亲每天去的野地广阔,瓜分了一畦又一畦,青菜、花生、番茄……各自占着地盘,还有些覆盖着大棚,看不清里面种了什么。路过一间茅草屋,我和母亲抬眼一看,后面插着一杆红色的旗帜,在灰暗的天际下迎风招展。大伯突然停下来,对旗帜做了个敬礼的动作,表情极其滑稽。母亲没有笑,她以前大概也见识过大伯的古怪。

到了目的地,我才发现那地方跟他画作里的风景何其相似。我记得他有一幅油画,也画着灰暗的天,三角尖顶的浅黄草屋,近乎黑色的青菜地,还有藕粉色河水,中间泛着几道白……

头顶隐隐传来隆隆声,一架飞机从远处驶来,因为低空行驶,几乎要贴近不远处的高楼。那是一架小型飞机,仰头都能看清机翼与机身。在它快要驶往头顶时,我抢过母親的手机,放大镜头准备拍摄下来。

“不不不……”前面剪菜的大伯突然呼叫一声倒在地上。他像遭受了机枪的扫射,四肢抽搐。我与母亲吓得蹲下身,却不知怎么拉扯他。他紧闭双眼,只是一味地叫嚷:“她回来了吗……”蜷缩的身子像受了重伤的动物,一直到飞机的声音彻底从空中消失,他的梦魇才消失。他睁开眼,爬将起来。灰蒙蒙的天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大概没有及时扔掉剪刀的缘故,他的右手流着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们,好像我们都是陌生人。

坐进车,我与母亲惊魂未定。我们坐在车里,望着大伯蹬着三轮车稳稳地驶向机耕路,母亲才驶车前行。

汽车驶出姚镇,母亲长吁一口气。“老大这模样,我还第一次见到……”母亲自言自语道。她告诉我,听说大伯读美院时,喜欢一个女同学,若即若离处了两年。大三时,他为了讨好女同学,帮女同学的公子哥朋友做枪手考试,不幸被抓,背了个处分。结果,女朋友依然攀住公子哥出国留学去了。等他赶到机场,只看到飞机起飞后的尾气。“他本来很有才华的,那时受了刺激,后来又轧坏手……”母亲叹息道。

5

那日晚上,突然起风,下起雨来。

母亲从阳台收了衣物回来,赶着噼噼啪啪关窗户。彼时,我在书房里狂写作业。

“乐乐……快来……”母亲怪叫着,像踩到一只老鼠。我奔过去,她正瞪大眼对着后窗,捂紧嘴拼命向我摇头。

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后窗,黑乎乎的像熊掌,快速轻拍几下窗玻璃,不见了。眨眼间,黑影子又出现了,这一回似乎是两只细长的兔子耳朵在晃动。风雨声中隐隐传来一段乐曲,我怀疑是幻听。母亲拽住我的手,把我拉到窗帘后面。“不要开窗……”她叮嘱我,她冰冷的手指在发颤。

两只耳朵消失后,又出现两只眼睛,白眼圈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当白色的大嘴巴贴住窗玻璃时,我感觉喉咙里涌起一股腥味。我用喉音对母亲说,报警吧。母亲失魂落魄,攥紧我的手,死死攥着。在我快要窒息时,听到母亲的惊叫:“龙猫……”

“龙猫龙猫……”她拍拍胸脯,盯着窗玻璃,像一个女生看到心爱的宠物。确实是龙猫,这会儿已展现全身,趴着窗玻璃,硕大的身子不断拍打着,眼珠子闪着金色光芒。刚才隐约听到的音乐也明晰起来,有一个可爱的女生在哼唱。母亲迫不及待地打开后窗,我们看到“龙猫”后面,父亲淋着雨傻笑。

母亲放声哭起来。不知道是被父亲送来的“龙猫”礼物打动了,还是听到那首歌。“伸开双手我就是风,梦是世界最最不同的时空。心的海洋爱的山峰,是你说的人都不同,是你教我成长的感动……”女生的哼唱声让人感觉欢愉又忧伤,似乎有人拉拽着你飞上天空,追随白云追随流风。母亲抱住那个“龙猫”玩具,脖颈紧贴“龙猫”的大脑袋,迟迟不肯放下。我这才知道,母亲年轻时酷爱宫崎骏,最爱看动画片《龙猫》。她曾经偷偷地画过好几本漫画,做漫画家是她年轻时的梦想。难怪母亲向外婆抱怨父亲的各种奇葩时,外婆常常嗔怪是母亲自找的。从亲戚的笑谈中,我也隐约听说过,母亲年轻时像个女文青,为了与父亲约会,曾经从二楼跳窗而出——当年她与父亲的恋情,外婆家是反对的。在外婆眼里,父亲是个不太靠谱的人。

父亲就这样顺理成章进了家门。那晚餐桌上,糖醋剥皮鱼的香味冲淡了前一阵子的冷寂,热气袅袅,一直升到墙壁上的婚纱照。那张婚纱照是父母结婚时拍的,彼时的父亲眉目清秀,颇像明星黄海冰,母亲身材婀娜,眼眸中充满着少女的梦幻。这张婚纱照应该挂了十六七年,平时都没感觉到它的存在,此时竟滋生出暖洋洋的喜气。

6

又回到了寻常日子。父亲朋友圈里的花花草草明显少了。有一日,他发了一张田埂路的图片。田埂路上,一个老大爷推着三轮车在行走,父亲写道:“又碰到了这位种地的老大爷。老大爷问我:‘今天怎么没看见你坐在桥板上呀?我愣住了。”这条朋友圈也让我愣住了。父亲平时每天去田野,坐在桥板上究竟在想什么?只是与小花小草蜜蜂蝴蝶说话,还是跟秀秀“转世”的那个人聊天,或者在构思他的平平仄仄?我突然发现,父亲是个寂寞的男人。也许,在祖母生下他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从小被寄养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回来了,也是爹不亲娘不疼的……”这是外婆说的。当年祖母生了大伯二伯后,很想生个女儿,冒着非法生育的风险躲在一个叫童岙的山区里,生下了父亲后大为失望,便把父亲留在童岙的远房亲戚家,直到八岁读小学才领回来……我曾经去过童岙,那里交通很不便利,只有漫山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我能想象父亲五六岁时躺在野草堆里打滚的模样。

不出门的父亲写了很多诗词。他像个专业诗人,每日一首两首,甚至好几首发在朋友圈里。他的朋友圈仍然没有屏蔽母亲,而且,他还一次次在朋友圈里上传他自己做的短视频。图片上,是他写的诗词手稿,用了他自己独创的书法体,配上刀郎的《花妖》,翻来覆去地循环:“君住在钱塘东,妾在临安北。君去时褐衣红,小奴家腰上黄。寻差了罗盘经,错投在泉亭。奴辗转到杭城。君又生余杭……”

“只要不搞事,随他写去……”母亲的大度,让父亲陡然鼓起勇气。他联系了在报社工作的文友,想把他的诗稿结集印出来(当然,是没有书号的)。报社文友非常热心,印诗集的事情进展很快。选完诗稿,就开始排版。父亲常常就排版的字体字号以及诗歌的先后顺序来问我。我胡乱提着意见。我对装帧不感兴趣,对诗词更不感兴趣,只是,看他那么狂热,同情地配合他罢了。

他的后记写得颇为隐晦,什么“三十年如梦一场,似见前世之花,感其少年纯情……”。但我明白他说的“像给过去的时光做一个坟墓”,大概就是把过去的时光埋葬掉,再重新开启新的灵魂旅行。他给诗集取了好几个书名,每一个都是从诗句里提取出来的。最后定为《如梦集》,出自他的诗句“百年如梦,不许忧愁,漫将春惜”,却让我想到“南柯一梦”。

《如梦集》出来了。那日放学,父亲接我回家。停了车,他先让我上楼看看母亲在做什么。我跑下楼告诉他,母亲在阳台洗衣服。我们便一起搬了书进屋,搁在鞋柜旁。他还特地在两箱书上面放了一个鞋盒子,似乎想把它们遮住。母亲甩着湿手从阳台走进来,斜视着外包装纸上的字样道:“诗集出来了?”父亲涨红脸。母亲拿掉鞋盒子,拎起一箱书掂掂分量,哼笑道:“这些当废纸卖掉,值几个钱……”父亲微蹙着眉,嘴角却向上翘着:“怎么可能卖掉呢……”母亲没有再说,指派父亲去阳台晾衣服。父亲松了一口气,对着母亲的耳际轻声道:“你也可以出一本漫画册玩玩,我支持你!”

“我才不像你活在乱梦里发痴呢……”母亲抓起晾衣架敲打父亲,父亲举起沙发上的“龙猫”玩具,挡住自己的脸。

7

再次见到大伯,已是初夏季节。

那个周末,母亲出差去了,我跟着父亲去他的公司学习。

午饭在公司的食堂里解决。我端着菜盘找座位,看见父亲领着大伯走过来。大伯穿了件中学生的春秋校服,搓着手说今天他没出工,刚巧我父亲给他找了个画画的好去处。他这么拘谨,我也不好意思起来。我们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吃光了盘中的食物,抹抹嘴走出公司大门。父亲和我走在前面,大伯骑着电瓶三轮车跟在后面,不久就到了田埂路。

初夏的空气里,灌满了栀子花香。油菜收籽后,田野里的单季稻郁郁葱葱。有几块水田没有种稻,只是满满地汪着水。父亲每天坐的木桥板已破败不堪,板缝中时有细长的茅草钻出来。桥板旁开着几株橘红色的美人蕉。那美人蕉其实一点也不好看,快要开败的几朵耷拉着。父亲却曾为它写过“阶外蕉花如旧红。满腹卿卿无所寄,一年惆怅又秋穷”这样的句子。

大伯在桥板边的棉花地里支起画板。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近处有桥板河塘,稍远处有水田稻苗,还有远山淡影。“很有层次感,色彩也好。”父亲抓起一支笔,竖立横倒地量着比例。大伯捏一支打框的细长画笔,专注地望着风景,他问父亲平时是怎么坐在桥板上的。父亲三脚两脚跨过去,娴熟地坐上桥沿,竖起一条腿。他的手肘支在膝盖上,手背托着太阳穴。这坐姿很像老电影中失恋的年轻人,要是点一支烟,看起来会更伤感。父亲转过脸来,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我每天在这里闲坐片刻,看看花草看看小动物,很开心。”他呵呵笑着,“就那么几分钟,痴乱一样活在梦里……”大伯也笑起来。大伯的笑声很放肆,让人想起飞机来临时他抽搐的四肢。

“我的两幅画入展了,却把我的名字写错了。”大伯从手机里翻出一个展讯给我们看,“新境——第三届S城油画作品展”。那些画说不出好在哪里,却让人感到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大伯的拇指停留在一幅画上——画面上,清凌凌的河水,旁边的老槐树虬枝苍劲,有几根枝条倒垂在水中。一艘渔船静靠河岸,船旁似有波纹漾动。这样的场景,我们姚镇随处可见。我瞥了一下作者名字:“刘涛”,大伯名叫刘波涛……

父亲很生气,说,这样的展览怎么可以把作者的名字随便打错呢?大伯抬起头,吐出一句让我们很惊心的话,他刚刚得知桥城新晋的美协副主席名字叫刘涛。“我相信他们不是故意的,应该是申报时漏了一个字……”他仰起头,头顶的云层呈现出灰蓝的墨色,隐约映出下面的粉色霞光,那是画家喜欢的色彩。

“真是……”父亲从桥板上爬下来,舞动胳膊叫骂道,“我就知道这些人,屁点大的地方都这么不干净……”他敞着薄款夹克衫,气咻咻地走向田埂路,又走回来竖着手指头点了点大伯,叫道:“他们就是欺负无名小卒……”大伯干燥的嘴唇哆嗦着,脸涨得像个捣烂的紫芋。他的喉結急促地抖动着,像随时要吐出血来。我紧张地抬头望了望天空,空中没有飞机驶过。父亲也收拢了怒气,改口说,自己有个报社朋友,下次让他们给大伯出个专版。“一定可以的,我跟他说过,报社的美编都知道你的……这样,她回来的话,自然也能看见了……”大伯盯着父亲,像个委屈的孩子,眼里充满着渴慕与怀疑。“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自己喜欢。没有比自己喜欢更好的了……”父亲安慰着伯父。伯父脸上的紫晕渐渐褪去,慢慢拿起笔在画板上勾勒起来。

我松了口气。

一幅速写慢慢在大伯笔下出现了:田埂路上,一只鸟雀在跳跃,旁边是水灵灵的稻田,有只蜻蜓悠然地伏在稻叶上。对于速写,我基本无感,父亲却斜靠着画架沉思。大伯又让父亲坐回桥板,作起新画。画面上,桥板有了裂缝,父亲的背影像长出满腹心事,稻田的尽头涌起淡紫色的青烟……

时光流动,两幅速写成了完整的水彩画。新完成的画作在晚风中像端上的菜肴,可以一筷子夹了吃下去。父亲分别在两幅油画的右下角题了两首诗:“曾是麦田今稻田,红蜻白鸟各翩然。堪怜最是风吹处,叠叠层层起碧烟。”“阶下数粒尘,寂寞无所亲。一日沾颜色,并作十分春。”我很好奇,父亲那幅背影画上为何题写这样的诗句?好像跟他的背影没什么关系,他大概是为桥板台阶上的一株野草所作吧。

父亲闲散地往田埂走去,敞开的夹克像风筝鼓动着。走了没多远,他蹲下身,不知在地上观察什么。田埂路上有几个人影,跳跃着过来,是三个很小的孩子,隐约露出鲜艳的衣衫。他们走到父亲面前,像在跟父亲说话。

小孩们沿着田埂路越走越近,父亲晃荡一圈,也回来了。他笑着给我看刚发的一条朋友圈,是三个小孩的合影——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都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脸色赤红,衣着粗糙,大概是外来民工的孩子。从镜头看,显然是父亲蹲下去拍的。父亲还写了一段《世说新语》式的话:“偶遇三小儿,问我蹲在路边干啥。我说在等你们。一女孩问,为什么要等呢?我说,因为你们要经过这里,我等着给你们拍照。他们便开始摆Pose。中间一女孩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很认真地告诉了她。她大喊一声: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后面打了三个大笑的笑脸……

父亲突发奇想说,我们也搞个画展。他对正在作画的大伯叫嚷道:“老大,我们搞个田野画展好不好……”他对着田埂路招呼三个小孩,三个小孩便飞也似的跑过来。父亲从大伯的三轮车里翻出一摞旧的画卷,铺展开来排列在干草地上,一张张用小石头压着。他又在一张画纸上,用大伯的画笔蘸了玻璃蓝的颜料写上“刘波涛油画水彩画田野展”。那三个小孩艰难地辨认着那些字,拍手叫好。

天色突然亮堂起来,刚刚隐去的太阳也从云层里探出来。几只白鹭在水田上跳跃,又翩然起飞,在空中画出弧线。田埂路上,偶尔有路人过来,探头探脑看了几眼,又走远了。只有三个小孩,蹲在地上,一幅一幅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叫着。父亲捏着手机,从不同角度拍着画作,也给大伯拍了好几张半身照。照片里的大伯,望着自己的画作,像个腼腆的大孩子。

夕阳落入远山,大伯的画作染上霞光,三个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已跑掉了。父亲与大伯收拾起画架画纸,放到电瓶三轮车里。大伯开动三轮车,父亲跟在车后奔跑。他们在田埂路上的背影,也消失在一幅画中。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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