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璐
波卓是塞缪尔·贝克特经典戏剧《等待戈多》中一位复杂而又引人深思的配角。他的登场和离去,以及与主角们的对话,不仅推动了剧情的发展,还在深层次上表现了时间的流逝、生命的虚无和无望。波卓的存在增加了整个戏剧的深度,也引导着观众去深入思考时间、存在、等待等根本性问题。波卓的存在不仅具有微观层面的推动戏剧情节发展的意义,更在宏观层面承载了人类对意义和希望的永恒追求。对波卓存在的戏剧作用进行分析不仅能为戏剧研究领域提供新的视角,还能为文化理解和哲学思考提供有益启示。
塞缪尔·贝克特的经典戏剧作品《等待戈多》因深邃的哲学内涵和独特的戏剧表达方式备受赞誉。这部作品的舞台上仅有五位角色,其中,波卓堪称首要配角。他的登场并不是简单的戏剧元素引入,而是一个从“希望”到“失望”,再从“希望”到“失望”不断循环的触发器,可以引导观众深入思考有关“等待”的根本性问题。
波卓对剧情的暗示作用
剧作开篇,主角爱斯特拉贡和弗拉第米尔处于长时间的等待之中,随着叫喊声响起,一个新的角色终于走上舞台,他燃起了二人的希望,但希望又很快破灭,因为来人并不是戈多,而是波卓。他的出现为剧情提供了诸多暗示。
行动的暗示
剧作家对波卓的动作描写虽然不多,但是极富象征性和暗示意味。在第一幕波卓和他的奴隶幸运儿登场时,一根绳索暗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连接与支配。波卓用绳索“牵”“赶”着幸运儿向前,这一系列简单的动作具有多重深刻内涵。
首先,这些动作巧妙地呼应了两位主人公早前的对话,引导观众探讨戏剧的核心主题。爱斯特拉贡认为等待中的二人被“拴”在戈多身上,而弗拉第米尔则认为一旦戈多到来,他们就会与戈多“拴”在一起。波卓“拴”着奴隶登场,一开始,观众只能看见幸运儿,看到他身后拖着一根绳子,绳子非常长,等幸运儿走到舞台中央,观众才能看到从侧幕旁露面的波卓。这一场景以极具象征意义的方式提前揭示了未登场的戈多与两位主人公之间的关系,即奴役与被奴役。其中的视觉暗示将观众的目光聚焦到了时间、等待、自由等复杂的议题上。
其次,波卓将绳索拴在幸运儿的脖子上,这一行为不仅包含极具张力的戏剧元素,更是死亡的象征。绳索、牵拉、勒、悬挂等一系列与死亡密切相关的元素为剧情添加了紧张感和恐惧感,唤起了观众内心深处的紧迫感和同情心,进一步推动了剧中人物的对话和互动。主角们的互动从最初对幸运儿状态的观察和解读开始,逐步深入,过渡到对痛苦、时间乃至生命的意义等更广泛问题的讨论上。虽然整个过程中不同人物的言辞交错复杂,但正是这种混乱的语言交锋,才让观众逐渐了解了角色的内心,感受到了他们在面对这些根本性问题时心中的困惑和痛苦。在这个过程中,波卓的行动成为一个催化剂,推动了剧情的发展,引发了人物之间的互动,促使他们对存在、时间、痛苦等议题进行反思。
此外,波卓在和两位主角交谈的过程中,时常拿出手表查看时间。这个频繁出现的细节凸显了他自制力和时间观念极强的特质。相较之下,两位主角被困在无尽的等待之中,无法感知今夕何夕,他们明知光阴在等待中流逝,却无可奈何。同时,波卓频繁看表的举动透露出了他内心的焦灼,以及对希望破灭的担忧和无奈。这种富有象征意味的动作推动了剧情的发展,表现了时间的无情、等待的漫长以及角色对希望既渴望又担忧的矛盾情感。
语言的暗示
波卓通过对话表达了自己对很多问题的观点。例如,当爱斯特拉贡问幸运儿为什么一直将行李提在手里时,波卓的回答非常耐人寻味,他说,幸运儿有放下行李的权利,只不过他自己不愿意行使这一权利罢了。这一论断与两位主角对“笑”的讨论形成了呼应。弗拉第米尔和爱斯特拉贡每次大笑之后都会立刻止住笑意,因為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放弃了笑的权利,不愿意绽放笑颜了。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自己享有的权利。摒弃“笑”的权利意味着剧中人对生活持悲观态度。人们期望戈多到来,但漫长的等待不断消磨着他们的希望,对他们来说,表面上的笑意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快乐和满足。另外,放弃权利也可以被看作处在困境中的人们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舞台上的人们都拥有某种自由选择的权利,但不论如何选择,他们始终都被命运束缚,无力改变身处的困境。放弃权利既是他们对现实的一种抵抗和逃避,也是他们对内心深处绝望和痛苦的表达。
在讨论有关“思考”的话题时,波卓提到幸运儿如果失去帽子便无法思考。这个论断同样适用于其他人。舞台上所有角色头上都戴着圆顶礼帽,帽子是他们的重要道具。以弗拉第米尔为例,他总是摘下帽子,瞧帽子,抖帽子,摸帽子,然后重新戴上帽子。每次他摘下帽子后,表达就变得困难,只有重新戴上帽子,他才能想起要说的话。由此可见,帽子直接影响了他的思考。通常情况下,人的思维模式和决策方式是由内部因素决定的。但在这部戏剧中,外部事物“帽子”却成为人们进行思维活动的必要条件。帽子作为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物品,套在人们的头上,象征着外部现实对头脑的束缚、操纵和掌控。剧中人物依赖帽子进行思考,一旦离开它,就无法产生连贯的想法。这进一步说明个体自主分析判断的能力已经被消解,从思维的主人变成了思维的奴隶。剧中人物陷入思维困境的情节与他们长期等待戈多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困境相呼应,凸显了作者对自由意志、个体意义和存在问题的深刻思考。
在第二幕中,波卓双目失明,变成了盲人。他摔倒在地,不断地呼救,与之前判若两人。爱斯特拉贡和弗拉第米尔虽然听到了波卓的呼喊,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这两个人先提到波卓的求援声“是向全人类发出来的……全人类就是咱俩”,后面又用“亚伯”和“该隐”(意即全人类)来称呼波卓。波卓(即人类)遭遇苦难,身为同类的主人公却对此熟视无睹,这一情节暗示了人性的冷漠与自私,是对社会现实的隐喻。
《等待戈多》问世于20世纪50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由恢复期进入增长期,产业升级和技术创新加速了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但与此同时,传统的人际关系也遭到了破坏。为了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许多人离开家乡或长时间远离家庭,传统家庭纽带的功能减弱;对物质财富的追求驱使人们为获得成功不择手段,情感追求逐渐被物质利益追求所取代;社会上各种激烈的竞争引发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二元对立,人们更加关注自身的成就,而忽视了他人的需求和利益,这使得人际关系日趋紧张,人与人之间难以建立信任与合作,加剧了社会的分裂。
回到作品中,波卓倒地后不断大声呼救。一开始,他身边的爱斯特拉贡和弗拉第米尔面对求救置若罔闻,既不提供援助,也丝毫不感到愧疚,甚至还因嫌弃波卓吵闹而殴打他。两人的这种反应表明他们已经习惯了冷漠无情的社会环境,难以对他人的苦难产生共情。而波卓身处人群之中,却没有人愿意施以援手,他的遭遇突出了个体在现代社会的孤独与无助。在这一情节中,对立的双方都是人类的代表,前者冷酷自私,后者绝望困惑,二者之间的对比形成了强烈的戏剧张力,促使观众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观念和价值体系进行质疑和反思。
值得注意的是,剧中人物的对话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意义表述含混不清,语言沟通不畅。人物处在毫无希望而又漫长的等待之中,彼此间的交流无聊、冗长。虽然剧中人的话题从权利、帽子转移到呼救等上,有一些变化,但不论怎么变,他们的语言和行为始终缺乏明显的逻辑,内容上空洞无物,形式上答非所问,反复循环。透过混乱、重复的语言,可以看出剧中人物由于长期无法脱困,逐渐失去希望和理智,说话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不具备任何意义。通过舞台上的对话,观众能够感受到时间的停滞和意义的丧失,这加深了观众对戏剧主题的理解。
波卓对主角形象的衬托作用
波卓的形象在前后两幕中发生了变化,他先是在第一幕里用行动和语言回应了对“存在”“等待”“意义”等问题的追寻,随后又在第二幕中否定了自己奉若真理的信念。在他的衬托之下,主角们的形象具备了更加可感的普遍意义,剧作主题的表达也更加明晰。
语言的衬托
爱斯特拉贡和弗拉第米尔的对话是贯穿整部作品的核心内容,但仔细品味,前后两幕中他们的谈话内容、形式和意义都发生了重要变化,而波卓是引起变化的重要因素。
在第一幕里,两位主角衣着破旧,姿态懒散,他们围绕琐碎的日常话题进行交流,以逗趣的方式互相嘲笑,以此打发无休止的等待时间。他们的谈话从鞋子转向上帝,再转移到上吊,话题天马行空,但不管讨论什么,都不会有实质性进展,而是会陷入虚无。语言意义的消失不仅凸显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反映了主人公内心的迷茫。即使如此,二人还是努力通过反驳、幽默、讽刺等来填补意义的空洞,这透露出了他们对生活意义的追寻和对变化的渴望。
反观波卓,他衣帽整齐,言谈举止充满自信,状态与台上的两位主角形成鲜明对比,后者的困顿被他反衬出来。波卓声音洪亮,言辞诙谐,善于讽刺和自夸,他上场之后一直试图在对话中争取主导权,迫使主角与之对立,从而在三人之间形成紧张的互动。波卓驾驭奴隶和试图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行为具有一定的象征意味,他将现代社会压迫和掌握普通人命运的力量具象化,象征着权力和统治。主角们在与他的对峙之中明显处于弱势,这反映出了普通个体在权力面前的无力和无助。
波卓的第一次出场引发了对话的升级,他和主角们的互动从表面的嬉笑怒骂逐渐过渡到对更深刻问题的思考,从等待、时间、生命与意义,到权力、个体、自由与意志,不仅为剧情增加了紧张感和复杂性,还为观众提供了思考的契机。
到了第二幕,波卓的出现把两位主人公从毫无目的的交谈中解救出来,使他们能暂时将注意力重新投向现实。这一次,波卓呈现出一种没有希望和方向感的存在状态,与之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失去了视力,身体虚弱,行动艰难,语言混乱、表达单一,不断在口中重复着看不见的事物。这些变化将他的迷茫和无助鲜明地展现在舞台之上。相较之下,尽管主角们依然困惑、无助,但他们保持着相对理智和稳定的状态,二人的对话也显得更加清晰和理智。
如果说第一幕中强势的波卓代表着自以为是、掌控一切的权威力量,通过凌驾于他人之上来彰显自己存在的价值,那么在第二幕中,他的失明则暗示了这些力量在现实面前的脆弱和无能。他之前自以为有意义的存在方式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毫无意义。
波卓的角色变化,从傲慢到无助,再到最后的消失,为戏剧增添了更多内涵。他不仅是对主角们存在状态的反映,也是对权力、自我和生命意义的探讨,将观众引向更深层次的思考,丰富了整个作品的内涵。
形象的衬托
波卓第一次登场时给人的感觉是处事态度积极,善于运用感官,能熟练使用工具,也能有效掌控现实。例如,他佩戴的表能够精确到秒,这显示出了他对时间的精准掌控。波卓的形象与主角们的无所作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带给观众强烈的震撼。然而,当他在第二幕重新登场时,他已经变成一位盲人,失去了感知世界的重要方式。这不仅影响了他的记忆、态度和行为,还深刻地反映了时间流逝的残酷性。波卓和表(即时间)之间的联系被切断,导致其记忆变得混乱,无法准确地区分过去、现在和未来;随之消失的还有他对生活的热情,他不再争夺话语权,甚至连想法也变得消极;他认为“瞎子是没有时间概念的。跟时间有关的一切,他们也都一概不知道”。
上述一系列变化涉及感官、记忆、行为、态度等多个个体存在的要素,弱化了波卓的存在,加剧了角色的孤独感和无望感。波卓前后的转变让观众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与命运的莫测,进一步彰显了主角们作为有限存在的重要性和生命的珍贵性。
在行动层面,波卓在目盲之后显得无助而又绝望。他不能够再控制幸运儿,之前“赶”他上场的动作已经转变为“跟随”。幸运儿将他拽倒之后,波卓无法起身,只能蜷缩在地上乞求救助。面对这个急需救助的可怜人,主角们先是自说自话,后来逐渐开始与之搭话,最终还是将他扶了起来。这一系列变化生动地展现了戏剧人物内心真实的一面:弗拉第米尔和爱斯特拉贡一直在等待戈多的到来,心中充满迷茫,情感上陷入焦虑。波卓摔倒打破了一团死水的局面,迫使他们在“救助”与“不救”之间做出选择。尽管二人习惯了冷漠的社会关系,但终究无法忽视他人的苦难。此处,几人之间的沟通比第一幕更加困难,这说明个体之间的隔阂始终存在,很难被逾越。但经过不断的交流,主角们最终作出改变,付诸行动,对波卓施以援手。这表明沟通虽然不易,但它在个体的交往中依然具有重要意义。与波卓的互动加剧了主角们内心的不安,动作上的延宕将主角们内心的矛盾和困惑外化在舞台上,从而彰显了人性的复杂性。
《等待戈多》堪称荒诞戏剧的典范。主人公爱斯特拉贡和弗拉第米尔的苦等不仅反映了存在主义思想,也投射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存在的空虚和绝望的情感。波卓在无尽的等待之中登场,不仅在微观层面推动了劇情的发展,也赋予了主角们更为具体的存在感。这一角色的象征性意义与贝克特对人类生存和生命意义的深入思考相呼应,为整部戏剧作品注入了深远的哲学内涵。《等待戈多》在舞台上的表现虽然是荒诞的,但其承载的哲学思辨永恒而又深刻,能够让观众在观看戏剧的过程中实现对生命的真切反思。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