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错位”中的对抗及强力意志

2024-03-12 07:42骆艳红
名作欣赏 2024年3期
关键词:老人与海错位

关键词:《老人与海》 错位 对抗 强力意志

文学创作企图用有限的文字极力展现无限的生活,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历险,二者体量的不对等很容易造成作品与生活的失衡,于是作品中的漏洞便产生了。创作者的思想与笔力是决定这种“漏洞”的数量与质量的关键因素,一个成熟的创作者往往能有效利用这种漏洞,甚至故意为之,使其成为作品中的“留白”,赋予作品更广泛深厚的意蕴。孙绍振先生称这种有意的“漏洞”为“错位”,并认为“‘错位的幅度越大,艺术水平就越高”①。海明威自认为“写过的最好的小说”是他的中篇《老人与海》,这篇被选入部编版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教材上册的小说,获得过1954 年诺贝尔文学奖。《老人与海》中的一些“漏洞”显然就是上面所言及的“错位”,它们是作者有意为读者留下的文本解读的“钥匙”,通过解读这些“错位”,我们才能真正走进这篇作品。在教学过程中,教师只有自身做到深刻理解文本中的“错位”现象,才能正确引导学生提升阅读理解能力。

错位中的对抗

为方便把“错位”说清楚,下面可通俗易懂地来回顾小说中的一些故事情节。

《老人与海》一开始,海明威便斩钉截铁地写道:“八十四天来,他没打到鱼。”②如果有心的读者结合其对老人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以外家徒四壁的茅屋,以及险些连饭都吃不起的境遇的描写,便可发现,海明威狡猾地用语言掩盖了小说中的第一个“错位”——他给了读者一个误导:老人靠打鱼谋生,而在茫茫大海中打鱼是很难的事,即使是像老人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渔夫,也时刻面临着空手而归的状况,于是只能饿肚子。然而“打鱼”这件事真的很难吗?海明威用他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告诉了我们答案:“衰神”桑迪亚哥一出海就来到了“大井”,“这里集中着许多虾和饵鱼,有时海底深处的洞穴会有成群的乌贼”,他亲眼看到“这群鲯鳅真多啊”,“一条又一条的金枪鱼纷纷跃起”,也很快就钓上一条“有十磅那么重”的长鳍金枪鱼;并在感觉到“如果那条鱼决定再拖延一个夜晚,我就又得吃东西了”的时候,在保持着用右手和整个背部与大马林鱼搏斗的情况下,用“小钓索钓到了一条鲯鳅”。这说明打鱼对老人来说是相对容易的一件事,想吃饱肚子可谓轻而易举。那他又为何八十四天都打不到鱼呢?原来,这些能够轻而易举获得的鱼都被称为“饵鱼”,只配挂在鱼钩上作为诱饵。老人的四个钓钩有三个放在七十五英寻以下,甚至备好了超过三百英寻的钓索“来对付一条鱼”,他要钓的是“真正的大鱼”。这说明老人根本不是为谋生而打鱼,仅为谋生的人根本不可能像他那样挑三拣四;唯有与大鱼的对抗,才能让老人觉得自己是在“打鱼”,而其他鱼类因为没有对抗的可能,所以也就没有捕捉的价值。正是这种永远追逐与强者对抗的心态,才吸引着那个血气方刚的男孩跟随在这个看似一无所有的老人身边,因为每个男孩都乐意追逐他眼中的强者。

第二处“错位”:老人总是进食很少。从我们看到的第八十四天起,老人每天最多只吃了一顿饭——第八十四天,男孩带来了黑豆、米饭等;第八十五天,早上喝了咖啡;第八十六天,一部分长鳍金枪鱼;第八十七天,鲯鳅和飞鱼;更吊诡的是,小说不经意地流露出:“他从很久之前就厌倦了吃东西,从来不带午餐。他在小船的船头有瓶水,那足以满足他全天所需。”一个常年只喝水不吃饭的老人,却力量奇大,在与一条“一千五百磅重”的大鱼搏斗两天两夜后,继续与成群结队的鲨鱼对抗一天一夜,如果把这完全归结于人类不屈的意志,终究会令人匪夷所思。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的帕特里夏·邓拉维·瓦伦蒂教授在《〈老人与海〉解读》一书中,引用了她与阿林·穆勒医生的一段访谈,其中也质疑:在这种对抗中,“一个营养不良的老人……早就昏迷过去了”③。很显然,海明威并无意于将老人塑造成一个几乎拥有超强意志和神力的神话人物,他不断弱化老人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基本特点,其目的不过是强化他所想要强化的东西:无意刻画一种完全与现实生活一致的人生,而是要极力暗示水面以下的部分——老人无时无刻不处于某种对抗中,不管是与鱼,还是与他自己的精神和肉体。

第三个“错位”:那条鱼就非得一直绑在船外任鲨鱼撕咬吗?老人最初把大鱼绑在船外,的确是因为鱼太大,“它很大,看上去像是在船边绑了另一条大得多的渔船”,重达“一千五百磅”。但在那鱼被鲨鱼咬去四分之一、一半甚至一大半之后呢?老人就不能把剩余的部分弄进船舱,既可保住部分衣食,还免去与鲨鱼搏斗的艰险?然而直到大鱼挂在船外被啃成骨架,老人都没有任何抢救行为。这种错位意在告诉读者,老人是一个为意志而生的人,他要的根本不是鱼,不是谋生,而是对抗本身,是对抗背后的强力意志的满足。只要鲨鱼要冲过来抢夺,那就是对抗的战争吹响了号角,如果适时抢回部分“战利品”,那么这场战争在老人看来就已经失败了。所以,不可能屈服,不可能回避,唯有对抗。

如上,去分析小说中的错位现象,既能让人容易接受、更为完整地研读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形象,也能更深层次地领悟小说所蕴含的精神指向,毕竟这种超乎寻常的人生体验是充满哲学意味的。

对抗的不同呈现

海明威在错位叙事中呈现对抗的精神本质,然其不同层面的对抗内涵却又十分丰富。理清对抗的不同呈现,对进一步剖析《老人与海》的内在精神结构和叙事线索将大有裨益,是对这篇小说进行文本解读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环节。

(一)老人与鱼的对抗

在老人眼里,鱼分为三种:鲯鳅类的饵鱼、大鱼和鲨鱼。饵鱼无所不在,老人看到它却视若无睹,他不会浪费精力去捕捉。在他看来,饵鱼与海面上漂浮的马尾藻一样普通,甚至不屑于吃,否则他也不会在下顿都没着落时毫不犹豫地把残余大半的金枪鱼“扔到海里”。总之,这些鱼过于弱小,不配做他的对手。而大鱼才是老人命定的对手,才是老人完成对抗的理想对象。海明威在小说里多次刻画大鱼的“雄壮和美丽”,热情赞颂它“这么大、这么漂亮、这么镇定、这么高贵”,老人才会甘愿忍受饥饿,忍受孤独而等待八十四天。见到大鱼的那一刻,他便全身心与它对抗。老人对抗的终极目标,实际上是老人强力意志的体现,是人生价值的象征。唯有与强者的对抗,才能让老人抵达生命的意義。每当回想自己的青年时代并梦到狮子,如此对抗就值得他用生命去完成,老人在心里挑衅道:“来吧,把我干掉吧。不管谁干掉谁都可以。”因为不管谁胜利,都是对抗的完成,是强力意志的胜利。

鲨鱼则是老人人生航程中遇到的最强挑战者。越强烈的对抗,只会激起老人越强大的意志,他像称赞大鱼一样称赞那群拦路者:“浑身上下都很漂亮”“体格强壮、武器精良”“无所畏惧”。虽然在它们不断的攻击中老人不止一次宣称“宁愿这是一场梦”,却还是决定“跟他们斗,我要跟他们一直斗到死!”

(二)老人与世界的对抗

古巴渔夫桑迪亚哥是西班牙移民④,又深受古巴实际控制者美国文化的影响。从桑迪亚哥对棒球运动的狂热便可得知,他年轻时曾在“前往非洲的远洋帆船上”见过半个地球的光景,可以说早与人类世界建立了广泛而深刻的联系,但他对陆地和人并无留恋。妻子已逝,他离群索居,房屋空洞得没有一点人类居住的烟火气息;他感兴趣的是从报纸上了解千里之外的棒球比赛,与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交流,男孩似乎是老人与外界的唯一勾连;而如今的选择更是“到远离所有人——远离全世界的人——的地方去找他(大鱼)”。他“在海洋上主要的朋友”是飞鱼,他的兄弟是钩索上的大鱼,陆地与人类对他似乎可有可无,海洋才是他的战场。这无疑是一个隐喻,它象征着老人与人类世界的背离,他用深入大海寻求对手的方式,来表达他对陆地和人类的无声对抗。

他远离陆地并非逃避,而是在寻找能提供最强力对抗的主战场。老人对大海的想象是复杂的,有时“总觉得大海是女性”,是丰腴、包容、温柔的形象,但更重要的是“她就像女人那样受月亮的影响”,“她会变得非常残酷”。从而,老人眼中的大海又是残酷、善变与不可捉摸的,强大又美丽。如果大海是强大美丽的大鱼,那么陆地只不过是引不起老人兴趣的饵鱼,如果不是出于生存的必要,他根本就不想回到那毫无人气的家。他远离“全世界的人”,是觉得不值得去对抗;值得对抗的,是以大海为象征意义的整个世界。

(三)意识与身体的对抗

所有与外界的对抗,对老人来说都不算什么,艰难的是他与自己身体的对抗。《老人与海》中人称的运用颇有意味,老人认为“有三样东西是我的朋友,那鱼和我的两只手”。表面上看,老人的两只手看似取得了与“那鱼”同等重要的地位,但在英文原著中,老人称“那鱼”为“he”——他,指代有生命的人,稱“手”却是“it”——它,指代无生命的物。为何会有如此认知上的“错位”?双手磨破、左手抽筋之后,老人给出答案:“我讨厌抽筋……这是遭自己的身体背叛……是丢自己的脸。”

老人的意志和身体分明是割裂开来的两个独立个体,他的意志坚定不屈,渴望永无止境的对抗,他的身体却屡屡受挫,老人把这视为“背叛”。而小说在整个叙述中用“老人”来取代老人的姓名,这更说明了他对“背叛”的痛苦、不甘、无奈与愤怒。如果了解作家海明威的身世,我们会明白作家是借“老人”自况,犹如戏里戏外,有时很难分清谁是老人,谁是海明威。老人恶狠狠地想:“如果到了万不得已,我会不惜代价把它掰开的。”这更像是对“背叛”者的惩戒。像老人早就在做的那样,住最简陋的房屋,睡最坚硬的板床,吃最低限度的饮食,将割裂的双手浸入海水中……海明威又何尝不是在自我惩戒呢?他带着身体中无法取出的弹片四处冒险,让自己站着写作……他们二位一体,都在用一切使肉体痛苦的方式来宣泄对“背叛”的不满,企图通过对肉体的责罚来提升意识的坚韧与不屈。

老人就像尼采所言的那样:“对悲剧有快乐感,这标示有力量的时代和性格,神曲也许就是它的顶点。这是英雄的灵魂,在悲剧的残酷中自我肯定,它们足够坚强,把苦难当作快乐来感受。”⑤如此看来,在老人那里,“背叛”了意识的“手”的确是比不上“那鱼”的,因为至少“那鱼”还在对抗着,直到“他”死,“手”却过早地抽筋、退缩,哪怕“它”还活在身上。

(四)意识与意识的对抗

如果说意识与肉体的对抗还能留下肉眼可见的痕迹,那么意识与意识的对抗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老人明明是一个人,却在脑海里完成了至少两个身份和四种意识的复杂电影:

“我并不是没有武器。”“我要跟他们一直斗到死。”

“ 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我从来没有钓到他。”“我出海太远了。”

“你累啦,老头子,你累透了。”“你的头脑会变糊涂的。”

“也许你还有很多运气呢。”“你永远行的。”“你清醒点。”

“你给了我很多忠告,我听得烦死了。”

很多人认为,老人一直用坚定的意志统摄着脆弱的肉体。他的意志是如此强大而不可撼动,战胜伤痛的肉体犹如摧枯拉朽、毫不费力,即使偶然的退缩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反衬,却更能彰显人类意志的伟大魄力。他一直处在一种模糊的呓语中,他意识中有两个“我”。一个永远坚定,永远要抗争;一个自我怀疑,永远在反思自己的行为。更可怕的是,他的意识世界中除了代表主体意识的两个“我”之外,还有两个站在主体之外的“你”,他们同样在对抗,一个说服老人放弃,一个告诫老人永保希望,终于老人忍无可忍,说出:“你给了我很多忠告,我听得烦死了。”这个“你”是谁?或许他是老人在对抗中塑造出来的另一个“我”;或许我们还可以大胆推测,除了作者本人,还有谁能够在主人公的脑海中反复出入,与他的意识直接对话呢?

不管“你”是谁,可以确定的是,“你”与“你”、“我”与“我”、“你”与“我”的对抗,才是小说内核最本质、最猛烈,却最无解、最无声的对抗。他们极端割裂,极端拉扯,以老人的大脑为终极战场,你来我往,纠缠不休,此消彼长,永无停息。这里的“我”和“你”,可能分别是年轻与年老的“我”和“你”,可能分别是坚强与脆弱的“我”和“你”,也可能分别是不屈和疲惫的“我”和“你”。他们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没有绝对的失败者,也没有最终的胜利者。

综上,老人是一个以对抗为生的形象。他疲于对抗,又追求对抗;他生于对抗,也必然死于对抗。是什么样的精神支撑着老人如此偏执的追求呢?唯有意志,诞生于尼采而盛行于20 世纪初的强力意志。

对抗背后的强力意志及其结果

叔本华认为:“人类的意志是人类存在现象的真正内在本质。”⑥两败俱伤、你死我亡的对抗,在一般人看来恐怕是很难理解的,于老人而言却天经地义。当然,这也是海明威个人意志在文学上的融入式体现:“你生来就是渔夫,就好比鱼生来就是鱼。”种群的差异先天性地决定了对抗的存在,如果种群的跨度无法消弭,那么对抗自然必将永远存在。海明威亲历两次世界大战,不同寻常的经历在他生命中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于是尼采式强力意志又有了另一重阐释:“海明威的硬汉并非与政治无关的、以西西弗斯式行动对抗生存之荒谬的存在主义英雄,而是殖民者的原型和帝国扩张的基层动力……从表面上看,他与自然中的一切都是兄弟和朋友关系,但在意识深处,他把自己设定为握有生杀大权的支配者和统治者。”⑦

正是因为这种强力意志的不可违抗性,我们会看到老人是如何对待他曾经捕到的那条美丽的旗鱼的——“我们心怀不忍,赶紧把她切开。”我们也会看到他是如何对待他所尊敬、热爱的“兄弟”的——“他是我的兄弟。但我必须杀掉他。”类似的话小说中现出了九次。在以“仁”为核心的儒家道德体系下,很难理解如此“不忍”和“尊敬”的方式——“不忍”并不意味着“放生”,“尊敬”也并非意味着“共存”。在海明威或老人的潜意识中,“杀掉他”本身就是在尊重“兄弟”或对手;毕竟,哪怕是自己的左手不听话,也可以“不惜代价把它掰开”。尼采强力意志最高的生活准则和道德规范,即弱肉强食,战争乃“权力意志”的最高实现。唯有对抗,才是尊重他人,或许也是尊重自我的唯一方式。在这点上,与东方价值观则截然不同。

海明威式的对抗与强力意志,表面看来是毁灭对手,归根结底是自我毁灭。对抗的精神值得赞颂,但更令人深思,毕竟没有谁能在对抗中永远胜利。老人在逮着大鱼踏上归途时,突然“脑袋变得有点糊涂了,他想,是他带我回去,还是我带他回去?”此刻,老人与鱼是平等的,不知誰是老人,谁是鱼,正如他所说:“不管谁干掉谁都可以”,终究殊途同归。在生存与生命的意义上,这时老人是清醒的,也是海明威对对抗的悲悯,更是战争和强力意志创伤的直接体现。

最后,故事中老人似乎又将和男孩一起踏上捕鱼的征途,毕竟海还在,鱼还在;他的肉体还没有被毁灭,交杂的意识依然在大脑中交锋,于是故事没有结局,直到谁把谁干掉的那一刻真正到来。现实中海明威最终把心爱的猎枪口插入自己嘴里,但这并非他认输了。老年海明威的肉体濒临崩溃,体内留下的弹片造成的伤痛让他在与肉体的对抗中苦不堪言,更何况他的意志也受到巨大挑战,政治、生活的失意和写作灵感的枯竭等无一不是硕大的“鲨鱼”,但海明威之死绝不是他认输了。尼采的先师叔本华曾言:“生命就是确保生活意志,只要我们充满着生活意志,就不必恐惧自己的生存,即使面对死亡时也是如此。”h 也即,如果死亡是意志的选择,那么死亡便不足为惧。海明威之死,不过就是那个强大的海明威在“头脑清醒”的选择下,杀死那个不够强大的海明威,他的意志依然获得了胜利,正如像他在小说里宣告的那样: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最终,《老人与海》成为海明威生命历程和精神旅途上的一个鲜明注脚。

①孙绍振:《审美阅读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61 页。

②本文所有原文均出自厄尼斯特·海明威:《老人与海》,李继宏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

③帕特里夏·邓拉维·瓦伦蒂:《〈老人与海〉 解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年版,第64—65 页。

④于冬云:《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身份认同与审美乌托邦》,《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版第4 期。

⑤尼采:《强力意志》,李伟编译,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第146 页。

⑥⑧fh 叔本华:《叔本华人生哲学》,李成铭等译,九州出版社2006 年版,第358 页,第372 页。

⑦戴·赫·劳伦斯:《劳伦斯散文随笔集》,黑马选译,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 年版,第280 页。

作者: 骆艳红,重庆市涪陵实验中学校高中部语文教师。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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