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勘读记

2024-03-12 07:42李庆西
名作欣赏 2024年3期
关键词:三国志刘备诸葛亮

从前坊间所称“三国志”,不是二十四史的《三国志》,通常指小说《三国演义》,现存最早的明嘉靖本书名就是“三国志通俗演义”。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著录十余种万历、天启间刊本,多称“三国志传”(或干脆作“三国志”)。清初毛宗岗评点本与嘉靖本书名相同,亦称“三国志通俗演义”。毛本卷首有一篇作为导读的《读三国志法》,即由《三国演义》叙事之义分疏历朝正闰,忽又说到文章手法,如“星移斗转,雨覆风翻”“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类,开列二十多条。毛氏的读法是文史舛互,以“正统”史观混一历史与文学叙事,乃将小说当作史著来读,视如具有合法性的历史运程。

《三国演义》诚然是《三国志》的重述和改写,但作为文学叙事它另有意图。对小说家来说,这是一个如何演义的命题,亦自包含一套复杂的技术过程。

大约2010 年前后,我开始研究由历史文本衍生的三国文学叙事,尤其是文本间的叙述关系,以及想象与情感之发生,先后出版《三国如何演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年版)和《建安二十六年》(文津出版社2022 年版)两部专著。两书合计三十六个专题,从各自不同的书写旨趣和对应关系上形成了自己的一些读法。如果仅就《三国演义》这部小说而言,我们可以感觉到它与国人的心灵建构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但再看《三国志》,你会发现,陈寿撰史是寻求某种统辖性的历史存在,是将王朝兴替作为合法性的历史演化轨迹,原本亦是带有构想性的大叙事意图。简单说,《三国志》把握着概念性的圣王之道,在“汉—魏—晋”的迭代演进中,曹魏承前启后,自然成了“总御皇机”之枢纽;《三国演义》则明显不同于那种成王败寇的历史书写,而是强化政治伦理以分辨正邪,以汉室承祧关系和抗争性人格意识确立家国大义。史著和小说在各自的叙事目标之下,对于诸多事件都有着不同的处理方式,这是我所关注的要点。

本文以“三国”为文本现象,亦即综核《三国志》(包括裴松之注所引史料)与《三国演义》以及其他各种三国叙事,互文比勘,以见史家与小说家之不同旨趣和叙事策略。

从《三国志》到《三国演义》

关于《三国演义》,清人章学诚谓之“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丙辰箚记》,《章氏遗书外编》卷三),这是对照《三国志》(包括裴注)而言,所谓“实事”,依据就是史著。当然,三国史不仅系于《三国志》,部分人物事况亦见《后汉书》和《晋书》(《三国志》无志表,相关内容《宋书》有所著录)。章氏这个说法被人广泛引用,容易给人一种误解,以为小说无非按照史书纪事敷演,或编排某些情节细节而已。查考二者叙事起讫,倒也大致吻合,都是从黄巾起事说到司马炎灭吴,大致是后汉中平元年(184)至晋太康元年(280),凡九十七载。

既然事实俱在,框架已定,小说家似乎没有多少创造余地。其实不然。《三国志》是纪传体史著,以国别和人物为纲目,时间涣漫于各自事略;《三国演义》则近似编年史写法,以时间—事件为叙事脉络,人物贯穿其中。从《三国志》各志纪传中捋出时序线索、调度场面、刻画人物,已非易事,而更重要的是,小说偏要颠覆史书叙事旨意。历来研究三国的学者无不注意到这个文史悖离现象:《三国志》奉曹魏为正统,《三国演义》主旨却是“尊刘抑曹”。关于曹、刘之优劣,是历史观和价值论之争,学者们最喜欢讨论这类问题。他们并不在意小说如何逆转叙意,失败的蜀汉如何演绎大义凛然的优胜记略,以及这背后的动机和意图,等等。怪就怪在叙事过程的大率相似——小说并未篡改三国历史的基本走向,最终还是替代曹魏的司马氏一统天下。然而,全书给人印象至深的却是刘、关、张的英雄人格,是复兴汉室的政治正义,是诸葛亮的智慧方略,总之是蜀汉的辉煌。

在《三国演义》语境中,刘备作为汉室嗣息,又极具“以人为本”的仁厚色彩,理应是得天下的主儿。其左右有诸葛亮这样的谋略大师,有关张、马、赵、黄等骁勇善战的一流战将,政治上軍事上都占尽优势。而且,从先主到后主,一向内政稳定,几乎没有内讧(唯诸葛亮死后魏延倒戈,旋即被灭),不像魏、吴两国屡见废立之局,宗室和权臣的内斗相当惨烈。后主虽昏聩平庸,但诸葛亮之后蒋琬、费袆都是规矩人,何况有大将军姜维忠心辅主。蜀汉故事里当然少不了夸张和渲染之笔,小说家并不拘泥于史家见识,诸如刘备的宗室身份是否真有号召力,诸葛亮的军事才能是否真的那么出色,这都不重要,叙述就是加杠杆,优胜的艺术效果首先在于优势堆栈。

需要注意以下几点:小说将叙述过程纳入“汉贼不两立”的对抗语境。《三国志》是按“实事”记述,从汉末诸镇纷争到魏蜀吴三足鼎立,除董卓、李傕、郭氾那几个恶人,基本不作正邪之辨,如评骘袁绍、吕布数辈只是称其才略不足、器局窳陋而已。但小说里就有正邪之分,确立了政治伦理导向,刘备和蜀汉命运便产生了情感内容,这是要诀之一。

要诀之二:持续再现蜀汉之军事优胜,以展现英雄主义魅力。小说并不完全回避蜀汉军事挫折乃至衰败的若干缘由(如荆州之失,关羽被害,刘备伐吴而兵败猇亭,等等),但挫折之后总会引入新的胜绩,从而不断注入新的叙事动力,如诸葛亮火烧新野,关羽水淹七军,黄忠定军山斩夏侯渊之类,让读者陶醉于各个节点的辉煌。这其中包含一种延宕策略,让审美愉悦停留在那些节点上,记住蜀汉的辉煌与美好。

然而,还有第三条,最后当一切坠入深渊,或许这是最关键的要诀:营造功败垂成的悲剧效应。诸葛亮六出祁山,姜维九伐中原,其实已经进入历史的垃圾时间,却以苦其心志的征伐写出一幕幕悲慨动情的活剧。悲情本身即是道义优胜的表达方式,叙述以情感控驭读者心智,遮蔽了优汰劣胜的叙事悖谬。

话说回来,战争有时是为了确立某个政治命题,未必概以胜负而论。

《三国志平话》与元杂剧三国戏

《三国演义》成书于元明之际,之前有《三国志平话》,金院本和元杂剧亦有三国戏,均为早期三国文学叙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所举“说三分”,就是宋代说话科目之一。又有苏轼《志林》卷一“途巷小儿听说三国语”,其称:“闻刘玄德败,频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是以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可知自宋元说话起,三国叙事已嵌入政治伦理和情感内容。今存《三国志平话》系元代至治刊本,大抵为宋元说话人所用之话本,其文字粗率,头绪杂乱。《三国志·平话》本身未是称意的读物,但它为小说家开通了想象的路径,奠立了重述三国的基调。

元杂剧存目有六百多种(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三国戏不止什一;而元剧三国戏中,刘备和蜀汉剧目占了大头。据胡世厚主编的《三国戏曲集成·元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元剧三国戏今存剧本二十一种,除郑光祖《王粲登楼》、无名氏《周公瑾得志娶小乔》两种属才子戏,其余皆是尊刘抑曹、崇汉贬吴的蜀汉叙事,如关汉卿《单刀会》《西蜀梦》、高文秀《襄阳会》、郑光祖《三战吕布》、朱凯《黄鹤楼》、无名氏《千里独行》等。宋元之际的三国叙事已不同于《三国志》的“实事”记述,各路角色已有正邪忠奸之分,分明呈现出好恶立场。

为什么偏对蜀汉寄予同情和关怀?汉末诸镇纷争,分合之际强者为王;江山兴替本是史家叙事常规之义,刘姓天下既已翻篇,曹魏“代汉”还是“篡汉”,不是问题,曹丕登基时,陈寿让一班汉臣做成了尧舜禅位、肃承天命的堂皇文章(见《魏志·文帝纪》)。可为什么到了宋人元人这儿调子就变了?不为什么,现实的痛感就是历史。

宋元时期的三国叙事是一种悲情化的美学冲动。祭出“匡扶汉室”是以唤起统辖性的国家意识,代入被凌辱者的抵抗情感。自后晋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北宋与辽国又有澶渊之役/ 城下之盟,更使收复失地无望。国人面对中土沉沦的现实悲况,救亡的危机感已拂之不去,此际急需英雄主义想象,需要从历史记忆中拾回继统祀汉的合法性标识。

三国叙事的变调,始于宋元,始于《三国志·平话》和元剧。之前,唐代诗家抒写三国的篇什不少,大多只是思古凭吊的感怀(其中最多是吟咏曹操的铜雀台)。杜甫蜀汉之作有十余首,其蜀地悲情叙事自有漂泊无定的嗟叹,其大书诸葛遗恨,亦感慨“曹公屈壮志”。我写过一篇《杜诗蜀汉叙事》(刊于《书城》2023 年1 月号),说到老杜不像宋以后的文人多半怀有“汉贼不两立”的政治情怀,并不带有某种预设立场。

如《三国演义》开首桃园结义之事,即来自《三国志·平话》卷上,元剧也有这个剧目。此事不见于《蜀志》各传。关张本传称二人早年“俱事先主”,应是讨伐黄巾之时,但《先主传》刘备据下邳时首次出现关羽名字,已是十年之后,而张飞迟于当阳撤退才被提及。《三国志·平话》虚构桃园结义,乃以匡扶汉室为政治伦理准则,其谓“时时共议,欲救黎民于涂炭之中,解天子倒悬之急”,在小说里就是“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誓言。这种结契将公义与私谊捏合到一起,既是同心同德的凝聚,又是一种君臣相得的差序结构,完美凸显出蜀汉人物忠勇节义的美德。另如元剧关汉卿《单刀会》表现关羽之雄迈丰采,无名氏之《千里独行》叙说关羽护嫂寻兄的艰难过程,亦皆撇开史家叙事轨辙而自行结撰,这些关目都被小说取用。

不过,出于勾栏瓦舍的想象,亦有胡乱发挥的毛病。《三国志·平话》卷下末尾,竟将十六国前赵刘渊作为蜀主刘禅的外甥,叙说蜀亡后其侄刘曜灭西晋为蜀汉报仇雪恨云云,如此将赵汉立国作为汉业之赓续,令人匪夷所思。情感与想象有时也会被滥用,不免荒腔走板。

嘉靖本与毛本

今存《三国演义》最早的版本是明嘉靖壬午(1522)刊本,题“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贯中编次”。全书二十四卷,每卷十回,计二百四十回。从结构特点看,这是话本小说向章回小说演化的中间形态。嘉靖本之后,万历至天启间各种刊本甚多,我自己不做版本研究,不曾比对那些刊本的差异,但据郑振铎《宋元明小说的演进》(收入《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年版)介绍,“其面目大多无甚异同”。《三国演义》传世版本虽多,但相对《水浒传》《红楼梦》等古典小说,其版本沿革还是比较简单清晰。

嘉靖本之后,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假托古本评改的《三国志演义》成为坊间最通行的本子,称之“第一才子书”。但郑振铎认为:“毛宗岗的‘第一才子书,虽标明他自己伪造的古本,用来删润罗氏的原本,然所改削的地方,究竟不多。”(《宋元明小说的演进》)郑先生的意思是,毛氏的修订没有改变罗贯中的叙意。

毛本的改动,当然不止是将原本二百四十回改为一百二十回(据孙楷第书目,之前已有一百二十回明刊本),但看文字增删改易倒也不少,主要是润饰之笔,相比之下,嘉靖本行文确是显得粗糙。旧本每述一事便有诗词赞语,不脱村学究气,毛本亦尽悉删去,或替换成他认为更好的篇什。另外,毛氏尚有一些稍显重要的改动,诸如以下数例:

嘉靖本“七星坛诸葛祭风”一回,周瑜起念“不若且与曹操连和,先擒刘备、诸葛亮,以绝后患也”,这是要表现周瑜的嫉恨心理,却与主旨不合,毛本第四十九回改作周瑜“晓夜不安”而已。

又,“废献帝曹丕篡汉”一回,曹皇后帮着娘家人说话,献帝抱怨曹魏篡汉,她称汉家天下也是劫掠秦朝而来,但毛本第八十回反转为怒斥曹丕与臣下“共造逆谋”。

又,“孔明火烧木栅寨”一回,诸葛亮欲将魏延与司马懿一同烧死在上方谷,毛氏觉得这主意太损,第一百三回中仅以魏延作诱兵之计。

毛本自行增添的也有,最明显一处在第二十二回。袁绍讨伐曹操,陈琳领命草檄,洋洋洒洒地作了一篇声罪致讨的妙文(《为袁绍檄豫州》,见《文选》卷四十四),让曹操见了“毛骨悚然”。嘉靖本不书陈琳,也未收录檄文,毛本都给加上了。当然毛氏的增删不止上述这些,四十年前我写《关于曹操形象的研究方法》(《文学评论》1982 年第4 期,后收入《文学的当代性》,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年版)时,对两个本子的差异做过一些分辨,这里不赘述。

毛本文字较佳,现在《三国演义》通行本皆由毛本所出。我自己做研究,采用根据清初大魁堂本整理的标点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就是毛氏的传本。

石头剪刀布,汉宫说三分

《三国演义》有两个叙事起点:一是桃园豪杰三结义,一是汉宫三股势力缠斗之局。

东汉中平六年(189),灵帝死后的宫廷争斗直接动摇了汉廷根基。最初是立嗣之争,立皇子辩还是皇子协?灵帝不欲立何皇后所生皇子辯,想传位于王美人所生皇子协,但病危之际已是奈何不得——何后及其异母兄大将军何进迅速控制了局面。小说第二回宫斗情形大率取自《后汉书·何进传》,何传有谓:

(中平)六年,帝疾笃,属(皇子)协于蹇硕。硕既受遗诏,且素轻忌于(何)进兄弟,及帝崩,硕时在内,欲先诛进而立协。及进从外入,硕司马潘隐与进早旧,迎而目之。进惊,驰从儳道归营,引兵入屯百郡邸,因称疾不入。硕谋不行,皇子辩乃即位,何太后临朝,进与太傅袁隗辅政,录尚书事。

蹇硕是灵帝宠信的小黄门(宦官),位列西园八校尉之首,握有禁中兵权。但何大将军偏不入宫,他谋诛的计划便落空。在把持宫掖的权阉中,蹇硕是单镚儿,当时宫内号称“十常侍”的宦官集团则明里暗里站在何太后一边。十常侍之名,盖出《后汉书·宦者列传》所引郎中张钧的奏疏,其中撮述十常侍祸国殃民之种种罪行,并开列一份中常侍名单,有张让、赵忠、夏挥、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等十二人。何氏兄妹立朝后,蹇硕又试图结援中常侍赵忠等密捕何进,却被郭胜出卖,结果“下狱死”。

蹇硕死,十常侍就成为何进的心腹大患。他身居辅政之位,或是真想有所作为。《何进传》谓:“[ 何] 进素知中官天下所疾,兼忿蹇硕图己,及秉朝政,阴规除之。”虽说十常侍跟蹇硕不是一伙,也是罪该当剐。何进欲翦除“天下所疾”,自有摧陷廓清、整顿乾坤的决心。可是,当他决然立意之际,实际上跟他的整个家族站到了对立面。

何太后不许何进动手,因为太后母亲舞阳君和她另一个兄弟何苗收受宦官们的贿赂,都来替十常侍求情。不仅于此,太后还欠着宦官们好大的人情。据《后汉书·皇后纪》《何进传》,光和四年(181)因鸩杀王美人,灵帝震怒之下几欲废黜何后。正是十常侍出手援解,才保住何氏地位。另外,张让的儿媳(按:宦者多有养子)还是太后之妹,何氏一家都跟十常侍有着撇不清的关系。因而,尽管铲除了蹇硕,却依然让宦官把持宫禁,太后坚称:“中官统领禁省,汉家故事,不可废也。”

何进不能说服太后跟十常侍做切割,袁绍给他支招,发檄召各镇兵马围聚京师,以造成压力态势,即所谓“以胁太后”。本来何进足以对付十常侍,那些宦官却能搞定太后,而太后偏是何进的紧箍咒——朝廷、外戚与宦者,这三股力量相互钳制,形成石头剪刀布的连环套。袁绍召外兵之议,自是对朝廷和外戚的失望之举,这时候他急欲引入打破均势的第四种力量,就是士族豪强。外镇召来董卓,后果自然很严重,这是后话。

大兵压城之际,太后不免慌神,只得罢免身边的中常侍和小黄门,打发他们各归乡里。当然事情没这么简单,张让等人又通过舞阳君找太后说情,结果已经下岗的十常侍又得以回宫里当差。让人不解的是,何进明知宫掖又为宦官掌控,这时还敢去长乐宫见太后,“请尽诛诸常侍以下”。十常侍早已准备,张让率段珪、毕岚等数十人持械埋伏于宫门内外,终将何大将军斩首于嘉德殿前。

《三国演义》将何进描述为颟顸而无决断之人,又过于托大,稀里糊涂闯宫,结果死于宦官刀剑下。很难说何进是否真傻,《后汉书》本传隐约表达了某种质疑,此姑不论。但从铲除阉宦的目标来评估,他何尝不是赢家?自己脑袋一掉,对方一大帮人玩完。从前太史公喜欢做这样的故事:信陵君救赵,侯嬴自刭以送公子;易水击筑,田光自刎以激荆卿……都是一命抵一局。何进为什么不能出于同样的思路以命谋局呢?他死在十常侍手里,袁绍绝不可能放过那些阉宦。他不死,太后那儿还是搞不定。可是,后人并不把何进视作悲剧人物,小说也没有这么写。恐怕原因在于:他毕竟是外戚,后世读书人难以对其身份认同。

何进死了,董卓来了,这才有后边的故事。正如毛宗岗所谓:“董卓不乱,诸镇不起,诸镇不起,三国不分。”(毛本第五回总评)

关于刘备的宗室身份

小说第一回,刘备出场便称“我本汉室宗亲”。第二十回,曹操将刘备引见给献帝。殿前问及“卿祖何人”,刘备奏曰:“臣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刘雄之孙,刘弘之子也。”按宗室世谱,刘备为景帝十八世孙,论辈分还是献帝之叔。小说中这“刘皇叔”身份大派用处,后来成了刘备祀汉和蜀汉建政的合法性所在。

刘备系汉景帝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此说出自《蜀志·先主传》,未见其他来源。不过,将刘备的宗谱挂在刘胜一支,未免让人怀疑是否带有讽意,因为那中山靖王实是绝顶荒唐之人。《汉书·景十三王传》有刘胜传,曰:(刘)胜为人乐酒好内(颜师古曰“好内,耽于妻妾也”),有子百二十余人。常与赵王彭祖相非曰:“兄为王,专代吏治事。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赵王亦曰:“中山王但奢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称为藩臣!”

刘胜这人以“日听音乐,御声色”为职事,分明是酒色之徒。而《先主传》称:刘备“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跟刘胜的禀性几乎一脉相承。陈寿笔下似有某种暗示:此公祖上骄奢淫逸,其侈言“光复”,不过是奢淫子弟旧梦重温。

刘胜生子一百二十之多,这数字太吓人——给刘备安排这么一位祖宗,可想三百多年下来能蕃衍多少枝蘖,其皇N 代的天潢身份怕是跟阿Q 姓赵一般道理。《先主传》说,刘备系陆城侯刘贞一支。《汉书·王子侯表》记载刘胜有二十子封侯(武帝时行推恩之法,藩国分户邑以封子弟),陆城侯为武帝元朔二年(前127)所封,至元鼎五年(前112)坐“酎金案”免除,食邑不过十五载。但《先主传》称“胜子贞,元狩六年封涿县陆城亭侯”,始封年份就差出十年(元狩六年,前117),明显是破绽。再者,称“陆城亭侯”亦误,清代学者对此多有指谬。如,赵一清《三国志补注》卷三十三:“案汉表,陆城侯是县侯,非亭侯也。”潘眉《三国志考证》卷六:“前汉无乡亭之封。考《汉书·王子侯表》,贞封陆成(城)侯无亭字。”陈寿将县侯改为亭侯,分明矮化一等。

值得注意的是,裴松之注转述另一种说法,即《先主传》注引鱼豢《典略》所称:“(刘)备本临邑侯枝属也。”但中山靖王刘胜封侯的二十个儿子里边并没有封号为“临邑侯”者,查《汉书·王子侯表》亦未有此封号。《后汉书》出现过两个“临邑侯”,系常山宪王刘舜和长沙定王刘发之后人,均在东汉初期。其一,《光武帝纪》建武二年:“真定王(刘)杨、临邑侯(刘)让谋反,遣前将军耿纯诛之。”(亦见《耿纯传》)其二,《宗室四王三侯传》记北海靖王刘兴一节,“(建武)三十年,封兴子(刘)复为临邑侯”。刘兴的父亲刘縯是光武帝刘秀之长兄,追谥齐武王,这临邑侯刘复,亦即光武帝侄孙。可是,沒有证据显示刘备是哪一个临邑侯的后人。但光武时期的临邑侯,比起陈寿的中山靖王和陆城侯之说,世数要近得多。鱼豢是魏国郎中,生活年代大概比刘备稍晚,其说可信度或许高于陈寿。

裴松之质疑陈寿撰史之真实性,措辞颇为微妙。《先主传》章武元年“置百官,立宗庙,袷祭高皇帝以下”句下,裴注云:“臣松之以为先主虽云出自孝景,而世数悠远,昭穆难明,既绍汉祚,不知以何帝为元祖以立亲庙。于时英贤作辅,儒生在官,宗庙制度,必有宪章,而载记阙略,良可恨哉!”

小说家不管这些,《三国演义》让刘备以“皇叔”身份参与董承、马腾等人衣带诏密谋,以为正是合法性所在。而《先主传》衣带诏一节偏是语焉不详,或许在陈寿看来,不啻宗室、外戚、藩镇相与勾结之谶兆。

曹操“剑履上殿”

小说第二十四回,说到曹操杀了董承等人,怒气未消,“遂带剑入宫,来弑董贵妃”。第六十六回又说,“一日,曹操带剑入宫,献帝正与伏后共坐……”曹操屡屡带剑入宫,是小说家用以表现此公跋扈而藐视朝廷的细节。

“带剑入宫”,史书称“剑履上殿”,其实这是献帝给予曹操的某种礼遇。献帝兴平二年(195)因李傕、郭氾祸乱,御驾流落河东。自建安元年(196)曹操迎驾,献帝被挟持亦受庇护。这位寄人篱下的皇帝只能想法子讨好曹操。《魏志·武帝纪》是这样说的:“公还邺,天子命公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这是建安十七年(212)正月,曹操平定关中后返回邺城,献帝遣使前往嘉慰。

所谓“剑履上殿”,只是一份悬拟的待遇,实际上曹操已久不入朝。自建安十年(205)取得冀州,他就一直居于邺城(如《蜀志·诸葛亮传》谓:建安十三年“曹公败于赤壁,引军归邺”),并不与献帝同在都城许昌。身为丞相,却撇开朝廷另设机枢,这才是他的跋扈之处。所以,献帝的诏命要派人送往邺城。第二年册封魏公的典仪也是在邺城举行,如《武帝纪》所述:“(建安十八年)五月丙申,天子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命公为魏公。”此回由专人“持节”前往,亦可证明曹操不在许昌。越明年,魏公的待遇又加码了,“天子使魏公位在诸侯王之上,改授金玺、赤绂、远游冠”。裴注引《献帝起居注》曰:“使左中郎将杨宣、亭侯裴茂持节印授之。”这回还是派人去邺城。

自从曹魏的政治中心迁往邺都之后,许昌这座都城便备受冷落。寂寞无聊中的献帝倒是巴望着老曹常来自己这儿走走,也就不断弄出这些讨好曹操的庆典节目。献帝不是高祖,曹操也不是萧何。他老曹固然藐视献帝,既已“挟天子”将之玩弄于股掌之上,何须“剑履上殿”,让自己扮演成一个武弁?从《武帝纪》看,官渡之战后,曹操就再也没有回过许都。顾炎武《宅京记》备载历代都城之制,倒是偏偏不列许昌,大概在亭林先生看来,那儿根本就不是朝廷,只是献帝囚居之所。

历史书写往往有一种误导,很容易让人记住某些不重要或是干脆不存在的事况。当然,重不重要,读史者自有掂量。至于说不存在,并不是说史家有意捏造,而是被记录的某种应许之事实际上并未发生。

“隆中对”与鲁肃、孙权之“合榻对饮”

小说第三十八回,刘备偕关羽、张飞再往隆中,这回是“三顾茅庐”,终于见到仰慕已久的卧龙先生。刘备慨陈匡扶汉室之志,直问计将安出,引出诸葛亮一番宏论,就是被称作“隆中对”的战略擘画。原文稍长,不便尽录,归纳要点有三:其一,眼下曹操势大,“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可用于援而不可图也”;其二,建议刘备先拿下荆州,继而再取益州,以“跨有荆益”的地盘初建帝王基业;其三,“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州”,即等待时机,以定中原。

敌对方是曹操。结援江东孙权,形成南北对抗,这是诸葛亮构想的图景。

小说里这篇文字抄自《蜀志·诸葛亮传》,字句稍有改窜。刘备与诸葛亮相遇当在建安十二年(207),其实,诸葛亮规划三分天下之时,曹、孙两方已具规模,不确定因素只在刘备这头。他押刘备能够填补剩下的一分,让他押对了。

“隆中对”描绘了一幅高瞻远瞩的战略图景,备受后人称赞,又被认为是刘备、诸葛亮“君臣相得”的最佳范例。不过,这篇文字应是陈寿代拟,没有证据表明出自诸葛亮之手。陈寿撰《三国志》借助魏、吴史官留下的记载(如王沈《魏书》、鱼豢《魏略》和韦曜《吴书》等,今皆不存),但之前蜀汉无史,《蜀志》全由陈寿自己采集史料。有意思的是,身为蜀人又是晋臣的陈寿对诸葛亮的看法暧昧而复杂。他称道诸葛亮“可谓职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但不认为诸葛亮具有军事、庙筭之才,如谓“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云云(《诸葛亮传》评曰)。这跟小说里以智谋见长的诸葛亮判若两人。本传借诸葛亮口吻做此战略推演,用意未必是赞扬其先见之明。

其实,“隆中对”故事是从《吴志·鲁肃传》“合榻对饮”一节复制而来。《鲁肃传》记孙权初见鲁肃,“与语甚悦之”,将其他宾客都轰走,单留下鲁肃,合榻对饮,密议天下大事。孙权求教,而今汉室倾危之际,如何成就齐桓公、晉文公那样的霸业。鲁肃侃侃而论——

昔高帝区区欲尊事义帝而不获者,以项羽为害也。今之曹操,犹昔项羽,将军何由得为桓、文乎!肃窃料之,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规模如此,亦自无嫌。何者,北方诚多务也。因其多务,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

很难说此节是否来自韦曜的《吴书》。这番高论不啻张良下邑之谋,也让人想到诸葛亮的“隆中对”。但鲁肃投孙权帐下在建安五年(200),而刘备访卧龙岗则是建安十二年(207),从时间上说,这比诸葛亮提出“跨有荆益”的战略构想整整早了七年。鲁肃谓“曹操不可卒除”,诸葛亮称“不可与争锋”;鲁肃的目标是“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而诸葛亮觊觎沿江的荆益二州(长江中上游),大思路亦如出一辙。

大梦谁先觉?按陈寿传述,是鲁肃而非诸葛亮。赤壁之战后,孙权提议与刘备共同取蜀,被拒后周瑜仍计议与孙瑜(孙坚季弟)率军西进,未料途中病卒。当然,刘备自己惦着益州这块肥肉,死死卡住东吴西进路线,鲁肃“竟长江所极”的目标终究未能实现。

当初“合榻对饮”之际,刘备尚被曹操四处追撵。不过,有两件事他未能预料,就是曹操南下和刘表死了,七八年后形势大不一样。但鲁肃马上意识到,荆州乱局之中诸葛亮必占先机,这就不能忽视刘备那边了。曹操南下之前,东吴一直按鲁肃西进的思路攻打荆州东大门江夏,灭了老冤家黄祖。这时,他借着吊唁刘表的名义前往荆州,寻求与刘备结盟共拒曹操。本传记述,他抵达夏口,曹军占领了南郡,刘表二公子刘琮已降曹。荆州军民纷纷南撤,他却迎头北上,在当阳长阪与刘备会晤。据《吴主传》《鲁肃传》,联合拒曹的动议首先出自鲁肃。《诸葛亮传》虽有“亮以连横之略说权”之说,但从时间上看,诸葛亮出使东吴在鲁肃赴当阳之后。

对外联合刘备,对内须说服孙权及其左右。闻曹军南来,一班文武大佬“皆劝(孙)权迎之”。鲁肃说,谁都可以归顺曹操,就是他孙权不可,他鲁肃要去了那边,最不济就是乘牛车悠哉士林而已,要做官也不失州郡之位,可是他孙权失去自家地盤什么都没有。这番话不啻醍醐灌顶,让孙权坚定了抗曹决心。后来刘备到京口见孙权,“求都督荆州”(所谓“借荆州”),诸臣中唯有鲁肃劝孙权答允人家。这下把曹操吓得不轻,鲁传谓:“曹操闻权以土地业备,方作书,落笔于地。”

周瑜死后,鲁肃代周瑜领兵,驻守荆州(赤壁战后,荆州江北数郡仍在曹操手里,刘备据有江南大部,东吴只占了江夏、南郡和洞庭湖周边)。刘备得益州后,东吴讨索荆州,鲁肃邀关羽在益阳谈判,双方“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诸将军单刀俱会”。所谓“单刀会”因之得名。但关汉卿杂剧和《三国演义》的“单刀会”完全不似《鲁肃传》所述。鲁传写关羽耍横搅局,写鲁肃“厉声呵之,辞色甚切”。结果,事后刘备“割湘水为界”,让出了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可见《三国演义》是有意将鲁肃做矮化处理,弄成老实巴交的窝囊角色。

从《吴志》本传看,鲁肃生性豪迈,有眼光而能料事,而陈寿笔下的诸葛亮远没有鲁肃这般器局,这般精神丰采。如谓天下大乱之际,鲁肃不治家事,大散财赀,结义乡邑,此人从头说来就非同一般。他与周瑜相交,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东吴的战略走向。其间友人招其往巢湖依就地方武装,为周瑜劝阻。周瑜让他投奔孙权,引后汉马援答光武帝之语曰:“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如果说刘备三顾茅庐是“君择臣”的典例,那么鲁肃找上孙权,则是“臣亦择君”的最佳注脚。

鲁肃卒于建安二十二(217)年,其时魏蜀吴三方尚未建国,十二年后孙权方称尊号。陈寿写道:“(孙权)临坛顾谓公卿曰:‘昔鲁子敬尝道此,可谓明于事势矣!”此距“合榻对饮”整整三十个年头。

关于赤壁之战

三国史亦是战争史,其间大小战事无数,最重要的无疑是赤壁之战,日后形成魏蜀吴三足鼎立,缘于这场战争。东汉末年,曹操歼灭袁术、吕布、袁绍父子后,统一北方大部,于建安十三年(208)从荆州南下,至长江一线遭遇孙权与刘备联合抵抗。

此役战线很长,自夏口至江陵沿长江岸线铺开,而孙权又向合肥出击,可想其规模宏大。但作为核心战场的赤壁究竟何处,历来有争议,我在别的文章里提出过若干质疑,这里不做讨论。关于战事本身,《三国志》记述不详,而裴松之注曹操、刘备、孙权、周瑜各纪传,主要引述《山阳公载记》《江表传》二书,虽于细节有所增补,亦未能让人窥识整个战局。

国人对赤壁之战的认识,几乎得之小说《三国演义》。史书缺省处,小说家多有酣畅淋漓的发挥。草船借箭,蒋干盗书,周瑜打黄盖,借东风,火烧赤壁,华容道……一步步推演,除去火烧一节,均为小说家结撰。而之前当阳之战,《三国志》着墨亦少,自刘备襄阳撤退至曹操弃舟北还,史书多付阙如。小说第四十一回至五十回,除了诸葛亮舌战群儒和火烧赤壁二事有所依凭,其他大抵是虚构。章学诚那个“七实三虚”的说法显然不能概括赤壁前后的叙事特点,这十个章回倒是虚多实少。

关于这场大战,《三国志》相关人物纪传只是约略提及,大率记述如下:

《武帝纪》仅寥寥二句:“(曹)公至赤壁,与(刘)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将曹操失利归咎于疾疫,未免有掩饰和回护之义。

《先主传》先是提到孙权派周瑜、程普率水军数万“与先主并力”,然后亦三两句交代过去:“与曹公战于赤壁,大破之,焚其舟船。先主与吴军水陆并进,追到南郡。时又疾疫,北军多死,曹公引归。”《诸葛亮传》对于战事本身只是“曹公败于赤壁”一语带过,之前用较多篇幅写诸葛亮说服孙权并力拒曹。

《吴主传》则谓:“(周)瑜、(程)普为左右督,各领万人,与(刘)备俱进,遇于赤壁,大破曹公军。公烧其余船引退,士卒饥疫,死者大半。备、瑜等复追至南郡,曹公遂北还。”

再看《周瑜传》,主要是多了火烧赤壁一节,系用黄盖诈降之术,略有细节描述:

……权遂遣瑜及程普等与备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公军败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将黄盖曰:“今寇众我寡,虽与持久,然观操军方连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乃取蒙冲斗舰数十艘,实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建牙旗,先书报曹公,欺以欲降。又豫备走舸,各系大船后,因引次俱前。曹公军吏士皆延颈观望,指言盖降。盖放诸船,同时发火。时风盛威,悉延烧岸上营落。顷之,烟炎涨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军遂败退,还保南郡。备与瑜等复共追,曹公留曹仁等守江陵城,径自北归。

此外,《吴志》程普、黄盖、韩当、周泰、甘宁、凌统诸传,亦扼要提及传主破曹之功,均未做具体陈述。值得注意的是,《蜀志》诸传未见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等人参战记录(之前当阳之战各有表述)。虽说是联合抗曹,对比陈寿两边的记述,无疑是东吴诸将担当正面战场的主攻力量。

《三国志》概述赤壁之战,不及写官渡之战十分之一笔墨,且草率而凌乱(如曹军舟船谁烧的,诸传说法不一)。我在《三国如何演义》那本书里未以专题讨论赤壁战事,就是觉得可说的东西不多。

蜀汉:遥领与北伐

光复汉业是蜀汉立国建政的大目标,尽管偏安一隅,仅占汉末十四部州中一个益州,却始终持有大汉王朝的帝国心态。这需要相应的空间来安顿。一个容易操作的办法,就是隔空分封诸王,先从精神上拓展其疆域。刘备称帝后,除太子刘禅外,将其他两个儿子立为鲁王、梁王,作为封地的鲁郡和梁国都远在魏国境内,故称“遥领”。既是遥置领地,自然不可能“之国”,却是宣示主权的一种话语方式。后来,此法又被后主刘禅袭用,太子之外六个儿子的封国也都在魏境(见《蜀志》先主、后主传)。这种遥领制度东吴也有,不细说。但曹魏诸王公封国(包括追封),曹操二十四子、曹丕八子,皆在自家境内(详见《魏志·任城陈萧王传》《武文世王公传》)。曹魏注重实际的制度安排,不屑虚占地盘。

当然,不能将蜀汉的“遥领”视如儿戏,其实内中贯注着“惧汉邦将湮于地”(《蜀志·先主传》登基文告)的危机意识,这是一种刚烈的政治话语。它提醒臣民:大片国土尚沦于篡盗者手中!可是,蜀汉未及开疆拓土先丟了荆州,刘先主忿而伐吴,猇亭败后郁闷而殂。自诸葛亮秉政,搞定南方四郡,便于建兴六年(228)投入伐魏战争。毛宗岗评点将诸葛亮一系列北征统称为“六出祁山”,其实蜀军伐魏路线并非都在祁山方向,或亦另由散关、羌道、斜谷等处向北楔入。总的说来,北伐是一种袭扰式打法,每每“粮尽而退”,实未能向关中推进。如此杀进杀出,耗至十二年秋,诸葛亮身殁五丈原,才告一段落。然后是姜维登场,自延熙元年(238)“数率偏军西入”,到景耀五年(262)再出陇西,跟曹魏周旋二十多年,毛宗岗称之“九伐中原”,亦颇夸张。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姜维的一系列征伐是三国后期叙事的主要内容,见于第九十一回至一百十五回。这跟《三国志》提供的后期故事有所不同,如魏吴两国频现宫斗和内讧,以及东吴攻魏的战事,小说未予尽悉展现。

若按当年“隆中对”的思路,北伐路线自是“出秦川”,可诸葛亮并不如此行事。小说第九十二回魏延建言:自带五千人从子午谷直捣长安,丞相率大部队由斜谷杀出。诸葛亮担心魏军设伏,不用此计,而是向西挪至祁山-天水一线。按说北伐旨在收复中原,关中地区是首要目标,而陇右诸郡西去长安千里之遥。小说替诸葛亮编造的理由比较可笑,这样说:“吾从陇西取平坦大道,依法进兵,何忧不胜?”走大道还是走小道,这里完全脱离了军事意义,成了正邪之辨。毛宗岗夹评居然说:“出师之名既正,出师之路亦取其正。”

魏延子午说出于《蜀志》本传裴注引鱼豢《魏略》,陈寿撰史未予采用。但《诸葛亮传》有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应亮”之语,似乎暗示诸葛亮初次率师出境,是去接手叛魏的三个郡。另据《魏志·明帝纪》裴注引王沈《魏书》,朝议有“亮贪三郡”之断,似乎印证由祁山北进只是先捞点实惠而已。当然,小说不提这一茬,而是竭力表现《出师表》里慷慨陈词“北定中原”之总体战意图。但初出祁山就铩羽而归,小说用“空城计”制造了一个亮点(这一手很绝),又将败绩归咎于“失街亭”,结果让马谡做了背锅侠。诸葛亮自信“何忧不胜”,却永远是“出师未捷”。

诸葛亮殁后,先后立朝主政的是蒋琬、费袆。这两人比较平庸,却能客观地审视敌强我弱之现实,在继续坚持“汉贼不两立”的政治路线之同时,实际上放弃了“王业不偏安”的光复目标。如,蒋琬上疏后主:“今魏跨带九州,根蒂滋蔓,平除未易”,建议不再大举征伐,而是“分裂蚕食”一步步来。(见《蒋琬传》)费袆干脆跟姜维直言相告:“吾等不如丞相亦已远矣,丞相犹不能定中夏,况吾等乎!”(见《姜维传》裴注引《汉晋春秋》)这话说得实在,却很难说是审时度势还是苟且偷安。蒋、费的绥靖心态反衬着姜维的孤独和悲壮。

姜维受蒋、费制约,每回只是率少量兵力往雍凉边夷之地突入,多少闹出点动静。后来即使没有他们的钳制,仍习惯于以西线为战场。据《蜀志·姜维传》,延熙二十年(魏甘露二年),诸葛诞在淮南闹兵变,司马昭抽调关中守军往寿春平叛,姜维趁虚出骆谷,杀向秦川。未料被司马望、邓艾阻于长城(按:沈岭北边一处地名,在今陕西周至县)。从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三国西晋时期)上看,这地方距长安不到一百公里。拿不下长城,长安可望而不可即。姜维伐魏多年,这是最具威胁的一次进攻,小说写到“城已将陷”,如果不是邓艾救援及时,姜维已经得手(第一百十二回)。但机会稍纵即逝,司马昭灭了诸葛诞即引兵来救长城,姜维大惊曰:“今番伐魏,又成画饼矣!”之后,景耀五年(262)姜维再度出征,只能转回陇西打游击。

司马氏:打破三足鼎立的第四极

三国史后半截,司马懿及其子孙师、昭、炎相继登场,四人都是重要角色,但《三国志》不予司马氏祖孙设传,乃避讳之故。司马炎登基后,尊祖父司马懿为“宣皇帝”,伯父司马师为“景皇帝”,父司马昭为“文皇帝”,虽然是虚封,陈寿以晋臣身份撰史不能无视庙祀的牌位,列传无法避其名讳,干脆作缺省。以后唐人撰《晋书》,武帝司马炎之前专列宣、景、文三帝纪,才有完整的司马氏纪事。

陈寿将司马氏祖孙事略杂入相关纪传,只能变通称谓避其名讳,如司马懿称“宣王”,司马师称“景王”。如此处理自是别扭,《武帝纪》干脆从头到尾不提司马懿。《魏志》最早提到司马懿在《文帝纪》末尾,也就是曹丕临终前,诏命司马懿与曹真、陈群、曹休等人共辅嗣主。之前不曾露面的“司马宣王”,一冒头就进入权力核心,感觉比较唐突。

在《三国演义》中,司马懿出场不算太晚,第三十九回提道:“曹操罢三公之职,自以丞相兼之,以毛玠为东曹掾,崔琰为西曹掾,司马懿为文学掾。”其实,那时候没他什么事儿,只是提前让他露个脸。核《魏志》武纪、《晋书》宣纪,这是在建安十三年(208)。是年秋,曹操大举南下,因有赤壁之战,此后一连串征战都未见司马懿。他下回露面是在第六十七回,曹操搞定了汉中张鲁,司马懿作为军中主簿建言火速进兵西川,趁刘备立足未稳一举拿下益州。曹操不听,挖苦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耶?”小说中这个细节取自宣纪,但《三国志》说是刘晔进言趁势取蜀,其时刘晔是主簿(《魏志·刘晔传》)。《晋书》将此移花接木挪到司马懿头上,让曹操当众开涮,表明彼此早已结下梁子。按宣纪,早年曹操辟其入职,司马懿“不欲屈节曹氏”,以风痹装病不起,后来迫于压力不得已而入彀。曹操当然不傻,对司马懿亦早有提防,宣纪引述曹操告诫曹丕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日后果然应验。

魏文帝曹丕死后,司馬懿渐而坐大。小说第九十一回,“时雍、凉二州缺人把守,司马懿上表守西凉等处。曹叡从之,遂封懿提督雍、凉等处兵马,领诏去讫”。按宣纪,这是魏明帝太和元年(227)的事情。自此,老司马才真正抓到了军权。这很重要,整个汉末三国乱局中,能够撬动时局的多半是诸镇军政大佬。此后,司马懿是攘外安内两手抓:一是遏止蜀汉北征,在双方军事对峙和一系列拉锯战中,显示出擅权机变的谋略家形象;一是与曹魏宗室相周旋,逐步翦除曹氏及其旧臣势力,可见其隐忍、权诈和深不可测的阴鸷性格。

小说中司马懿父子常被诸葛亮、姜维牵着鼻子耍弄,譬如“空城计”“火烧上方谷”之类。其实,司马懿在陇上军事行动中并未吃亏。据《晋书》宣纪和《食货志》,他审时度势,在秦陇防线推行“且佃且守”的屯田政策,采用以逸待劳的防御思路,打起仗来战略缓冲区就成了给养充足的前沿阵地。而诸葛亮六出祁山未能踏入关中,按小说里的解释,就是碍于远途补给困难。这些不必细说,诸葛亮连年北伐,实际上寸土未得,输赢不言自喻。

司马懿看似谨慎有余,该下狠手时毫不犹豫。如,太和二年克日擒孟达,嘉平元年(249)诈病赚曹爽,皆出人意料,扣人心弦。小说里相关叙事都有史料依据,此不赘述。翦除曹爽一事,在小说一百六回,趁魏主曹芳出城谒陵和出猎,司马懿迫使太后敕令表奏天子,废黜他身边的曹爽一伙,整个计划丝丝入扣。这场阙下政变实为政归司马氏之转折,其意义重大。值得注意的是,小说描绘这一事件全然采入史书记载,并未借此诋和谴责司马懿。或许在小说家看来,这无非曹魏集团内讧。或以为让司马氏得逞未尝不可,收拾了曹家人亦颇解气。“尊刘抑曹”的叙述立场在这里找不到立足点,叙事人情感倾向变得模糊了。这一回的总评中,毛宗岗幸灾乐祸地数落曹氏失政于“螟蛉之嗣”(据《魏志·三少帝纪》,齐王芳系明帝养子,但“莫有知其所由来者”)。

司马氏擅政引发曹魏国内震荡,七年间发生三次兵变:嘉平三年,王凌谋立楚王彪,司马懿亲率中军逼降;正元二年(255),毌丘俭矫太后诏,举兵反司马师,未果;甘露二年(257),诸葛诞因被褫夺兵权,联结东吴兴师抗拒,司马昭调集重兵合力剿戮。三次兵变首领均为督师淮扬的重要将领,史称“淮南三叛”,三事详见《魏志》各纪传及裴注所引各史,亦见《晋书》宣、景、文各纪。平息王凌之叛,是司马懿生平的最后一桩大事,半年后他就死了。小说里王凌之事一笔未提,收拾了曹爽之后就插入姜维麴山之战(毛宗岗称之“一伐中原”)。

据《晋书》宣纪,灭了王凌和楚王彪,司马懿“悉录魏诸王公置于邺,命有司监察,不得交关”,这是让曹氏宗室彻底出局。甘露五年(260),年轻的魏主曹髦终于不堪其辱,亲率殿中宿卫仆僮三百余人讨伐司马昭,结果未出宫门被中护军贾充刺死。其事悲慨且滑稽,天子亲征,竟似草芥般弱者之举。小说一百十四回记述了这一事件。《魏志·三少帝纪》以郭太后诏令解释事由,说少帝举兵是冲着她来的。一班大臣亦纷纷谴责曹髦“悖逆不道,自陷大祸”。陈寿叙述此事,语多暧昧,评曰道:“高贵公才慧夙成,好问尚辞,盖亦文帝之风流也;然轻躁忿肆,自蹈大祸。”

三国后期,从司马氏崛起到三家归晋,实际上是四方博弈之局。蜀汉、东吴动辄举兵征伐,而司马氏主政的魏国在很长时间内采取守势,因为其内部还在死掐。打破三足鼎立,赖以破局的第四极,司马氏祖孙后发制人,伺机取代曹魏,而后终于一统天下。

二0二四年一月五日整理

作者:李庆西,作家,学者,现为《书城》杂志执行编委。四十年来从事文学创作与批评,著有小说《不二法门》《小故事》《大风歌》,评论随笔集《文学的当代性》《寻找手稿》《话语之径》《闲书闲话》,古典小说研究专著《老读三国》《三国如何演义》《水浒十讲》等。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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