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袭人几乎不需要什么条件,因为袭人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混得好、吃得开、会做人也就够了。欣赏晴雯可就没那么简单,她需要很高的门槛,不是衣食住行职场攻略层面所能理解的。如果说林黛玉是以其惊人的才情,见一个打趣一个,那么晴雯则是因其吓人的坦率见一对刻薄一双,任何花里胡哨、虚伪矫饰在其面前都难免心惊胆战、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看破不说破的是袭人,看破偏说破才是晴雯,以至于最终成为众矢之的,带病被赶,青春夭亡。
大观园中,也唯有贾宝玉面对其“蛮不讲理”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毕恭毕敬,包容纵容,百般体谅。因为他知道她的伶牙俐齿里都是真,她的刁蛮尖刻中都是情。所以才在其去世之后含泪泣血为她撰成一篇千古绝唱——《芙蓉女儿诔》。在那么多逝去的红颜中,唯有晴雯享此殊荣。
历来晴雯和袭人同提,一如黛玉和宝钗并论。所以,围绕着晴雯的争论也是相当激烈、绵长。在此,我不想掩饰自己的立场,更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只是想围绕着晴雯一生的几件大事,譬如身世之谜、千金撕扇、病补雀裘、我太不服等做一些梳理和辨析,看看是否能够平息一些争论,澄清一些误解。
首先我们来看其身世之谜。
判词说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那么我们看晴雯的身世到底是不是真的下贱。
十岁的时候被赖大家买来做了赖嬷嬷的丫鬟,因其经常跟着赖嬷嬷进出荣国府,因为伶俐标致,被贾母看上了,所以赖嬷嬷将其转送给了贾母。在给贾母做了几年丫鬟之后又被转送给了贾宝玉,这便是晴雯的身世和身份,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然而,单单从字面上看,晴雯是奴才的奴才,的确是“下贱”。可是,接下来的文字信息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晴雯进贾府时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表哥,是个厨师,也沦落在外,所以才又求了赖家招进来给了份工作,而且还帮他说了媳妇成了家。
按理说,三岁就记事了,十岁的晴雯竟然还不记得家乡父母这就有些奇怪了。要么是不想说、不敢说、不愿说,要么就是像香菱一样在不记事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卖了。可是,她竟然还知道有个做厨师的姑舅表哥,这就更奇怪了。如果真的像香菱一樣在不记事的年龄就被拐卖,那么有关故乡亲人的一切信息都应该被切断才对啊,怎么可能还允许其记得一个已经成年的姑舅表哥呢?晴雯不记得家乡父母,难道其表哥也不记得吗?显然,从小被拐卖这种情况是可以被排除了,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不想说、不敢说,或者不愿说。
不想说、不敢说、不愿说又是什么原因呢?要么是身世过于卑微,贫寒至极,说出来都是泪;要么是身世过于高贵,富贵至极,家道沦落,同样说出来都是泪。一般身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啊,而且一般身世也谈不上“沦落在外”啊,既然是“沦落在外”,那就说明这一对表兄妹的身世应该并非字面所介绍的那样。
那么有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以佐证呢?有啊,而且很多。
第一,晴雯是识字的,这在丫鬟中是很少见的。她曾搬着梯子往门头上贴贾宝玉写的“绛芸轩”三个字,如果不识字的话恐怕连这三个字的顺序都未必能搞清楚,是干不了这活的;如果出身寒微,晴雯是不大可能识字的。
第二,晴雯是有超人的见识和独特本领的。宝玉的雀金裘被烧个洞,拿到外面去修补。结果呢,织补匠人、能干裁缝、绣匠女工都不识货,连活都不敢接。偏偏晴雯却识得,一眼就看出来是孔雀金线织的,而且还会界线法,这就越发奇了。虽然在跟着贾母的时候可能见识过一些高档面料,但是界线法呢,那就不能只是见过就行的,那必须有实际操作才成。如果是穷人家的孩子,晴雯从哪里学来的这本事?一个奴才的奴才竟然有着超越职业工匠的见识、本领,这还不足以让人拍案惊奇吗?见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才后晓音,没有多年的耳濡目染实践训练,再心灵手巧也是枉然的。而且界线法是很专业的刺绣本领,贾府里的丫鬟除了晴雯没有第二个人会。
第三,晴雯那双美手和美甲似乎也在默默地告诉读者:这丫头不是那丫头。
晴雯病了,胡太医诊脉,晴雯从幔帐中伸出手来。胡太医见手上有两根指甲,有二三寸长,而且是金凤仙花染的,通红,赶忙转过头来。一个老嬷嬷赶忙拿了块绢子盖上指甲。胡太医诊完脉,起身到外间,给嬷嬷们说小姐患的是小感冒。幸亏是小姐,平时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吃两剂药就好了。一直到最后开药方,胡太医还在疑惑方才不是小姐,难道是位爷不成?
晴雯的手指、指甲、脉象等都被胡太医误认为诊治的对象是个“小姐”,而且一叠连声地用了三个“小姐”,晴雯出身的真相可谓是呼之欲出。晴雯特别刺眼的通红指甲,被很多读者当成晴雯懒惰的证据,其实,根据相关资料显示,那样的长指甲恰恰是刺绣高手所必不可少的。如此看来,长指甲非但不是懒惰的标志,反而成了其勤快的注脚,而且晴雯也的确是个刺绣的高手,至少是个针线活的高手。
第四,“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尽管是类比、比喻,历史典故的活用,但在回目中点明了是“千金”。这种一语双关也足够让人生疑了。
第五,晴雯平时的那些脾性、风格和做派,的确不是一个丫鬟仆人应该有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常常被用来讽刺那些原本不是公主却浑身都是公主病的女生,仔细想想,如果真的不是公主,她是患不了公主病的。所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判词为什么一定要理解为对幻想的嘲讽?理解为对沦落的叹惋也许更符合作者原意吧?
第六,《红楼梦》中如果仅仅写了晴雯这一例也许是偶然,是我想多了,过度诠释了。问题是这样的“沦落”之人《红楼梦》写了很多:黛玉、香菱是明写,秦可卿、妙玉则是欲盖弥彰的暗写,现在又多了一个晴雯。而且你会发现,这五大“沦落”的美人在性格、脾气、才情、见识上也有着惊人的相通之处。
与薛宝钗、袭人等有父有母有家不同,林黛玉和晴雯都是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他们是真的把怡红院、把贾府当成唯一的归宿。
对其身世做一番分析之后,再来看其言行举止、所作所为,是不是就会多了一份体谅和宽容?
先来看晴雯最经典的画面:千金撕扇。
这也是晴雯争议最多、最遭诟病的画面。
撕扇的起因并不复杂。端阳佳节,王夫人置办了酒席,请薛家母女过节。没曾想大家却都是淡淡的、懒懒的,并没有多少过节的兴致,所以很快就散了。宝玉因为调戏金钏,致使金钏挨打,因为暴雨被关在门外,袭人开门不及时,宝玉踹了袭人一脚,也正心中闷闷不乐,回到房中,长吁短叹。偏偏晴雯上来换衣裳,一不小心把扇子摔坏了,宝玉便埋怨晴雯是个蠢才,晴雯毫不示弱开怼,于是引发了怡红院一场不小的风波。最终以宝玉要打发晴雯离开,晴雯宁死不走,众丫鬟跪地求情,宝玉无可奈何地哭诉收场。
撕扇的过程也很简单。宝玉被薛蟠喊去喝酒,晚上回来略带几分醉意。见院子中间设有凉榻,榻上躺着一人,宝玉以为是袭人,不料竟是晴雯,于是便想就此机会平心静气地把白天摔坏扇子的事重新捋一捋,想让晴雯知错口服心服。晴雯自知理亏,转换话题,借口宝玉拉拉扯扯,推说自己要去洗澡,宝玉说要洗一块儿洗;晴雯拒绝,说是不洗了,改洗头,并说要麝月洗果子给宝玉吃。宝玉要晴雯洗给他吃,晴雯便拿白天宝玉骂她蠢才的话反唇相讥,失手砸坏了果盘子怎么办?宝玉便借题发挥,发表一通物为人用、人贵物贱、情重物轻的理论,并说物不是不可以摔砸,只要人高兴怎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在生气的时候摔砸。
晴雯一听,知道宝玉是在怜惜她,便笑着说,既然这么说,就拿了扇子来我撕。宝玉便笑着把扇子递给她,晴雯接过来就撕。宝玉鼓励她说撕得好,再撕响些,并顺手夺过麝月手里的扇子让晴雯继续撕,边撕边笑,边笑边撕。宝玉还搬出了古人千金买笑的典故鼓励晴雯继续撕,晴雯以撕累了为借口结束了这场撕扇子游戏。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是晴雯争议最大的桥段。
反晴雯派说她太作,简直是暴殄天物,而且作者用千金买笑烽火戏诸侯的原始典故就是对晴雯贬斥。还有的搬出资源匮乏,应该珍惜物品的理论来证明无论如何晴雯都不该如此作孽。
挺晴雯派则完全相反,说这恰恰反映了晴雯的娇俏可爱,宝玉、晴雯之间是儿女情长,恋爱中的男女之间撒娇、耍赖、情调、试探、验证,损物都很正常,是一种美不胜收的经典画面。
似乎都有道理,那么,到底該如何认识和评价呢?
之所以先复述整个过程,就是想让大家知道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和上下文语境,不能脱离前因后果和上下文语境孤立地评判一件事情。
单纯地、孤立地看晴雯撕扇,这当然是一种作,明显是一种糟蹋,一种暴殄天物。然而,故事的语境、故事的地点、故事的主角,以及少男少女之间情感本身的非理性要求我们不能这么看晴雯撕扇,甚至不能这么看文学作品。
从撕扇子的起因来看,宝玉骂晴雯是“蠢材”,晴雯都未必如此恼火,正如女孩骂男孩“笨蛋”一样,未必就包含着多少痛恨,相反很可能是爱意绵绵。晴雯恼火的关键点在于宝玉说她毛躁,顾前不顾后,这是晴雯所不能容忍的。因为心灵手巧、聪明伶俐、针线活好是晴雯的口碑,是最让晴雯骄傲的。宝玉如此批评晴雯岂不是对晴雯的彻底否定?往小了说是宝玉没有批评到点子上,往大了说是宝玉压根就不懂晴雯,这才是晴雯反映过激的根本原因。
从撕扇子的过程来看,故事发生在怡红院,不是发生在刘姥姥家;故事的主角是贵族之家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不是为生计发愁的贫民窟的底层百姓。整部《红楼梦》讲的就是吃饱穿暖之后的故事。对贾珍、贾琏来说,可能是饱暖思淫欲;对贾宝玉来说,就是精神的自由、思想的认同、灵魂的共鸣。如果真要从悯农的角度去解读《红楼梦》显然是不合适的。如果非要这样解读就不能不让人想起一个笑话:说是两位穷婆子舍不得点灯,借着月光纺棉花,边纺棉,边拉呱。一位对另一位说,你说这慈禧老太后在纺棉花的时候是不是纺车怀里得放两种烧饼,一种甜的,一种咸的,饿的时候想吃甜的就甜的,想吃咸的就咸的。我们通常说贫穷限制了人的想象力,这就是典型的例子。如果从暴殄天物的角度解读晴雯撕扇真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句话,看晴雯撕扇不能从功利的角度,而应该从审美的角度看待。
确立好角度前提再来看晴雯撕扇就是另一番风景了。人与物孰贵?情与物谁轻?对宝玉这样一个大家公子来说,精神上的共鸣、灵魂上的交融比任何身外之物都重要。对无亲无故无家的晴雯来说,能通过撕扇发现贾宝玉愿意走进她的心灵深处,温暖她、包容她、理解她、接纳她,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扇子不过是道具,撕扇子不过是游戏。在这场游戏中,男女双方都看清了彼此,各自发现对方是如此心意相通,开心到忘乎所以,还有比这更生动、更珍贵的画面吗?为什么偏偏紧盯着那两把扇子心疼得不得了,见物不见人呢?
吵完架之后,晴雯一个人躺在榻上乘凉,即便宝玉到来也懒得搭理,摆谱拿大,拒绝和宝玉一块儿洗澡,拒绝给宝玉洗水果,像极了小情侣之间的“冷战”;撕扇子的本质就更是小情侣之间的一种“试探”:看你到底是心疼扇子还是心疼我?哪里真是存心要糟蹋东西?不过是这些儿女情长还不能像今天的男女那样可以自由地表白罢了,只好用这种撒娇赌气的做法,隐晦曲折地表达。
根据身份之谜部分的分析,晴雯很可能并不是丫鬟,从其所有的言行举止来看,她也从没有把自己当成丫鬟,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和宝玉平等的人去放诞无忌。她的撕扇,同样是在表达着自己的自尊,她不是任何人的奴婢,谁都不是她的主子。
总之,晴雯撕扇以及围绕着这一经典画面的论争所表明的是人与人的差别真的不在于物质财富的多寡、身份地位的高低,而在于精神灵魂的有无。物质财富没了可以挣,少了可以补,而精神灵魂情趣的有无多寡就不是想挣就能挣想补就能补的。我们通常说,文盲可以救治,美盲很难根治,也是这个道理。
再来看晴雯最倾情的作为:“病补雀裘”。
这一点似乎争议不大,但依然有不同的声音。
起因是贾母赏给宝玉一件很珍贵的孔雀裘,堪称稀世珍宝。宝玉刚穿上就被炭火烧了个洞,恰巧第二天贾母特意嘱咐宝玉穿着去见她,可偏偏没有裁缝敢揽这个活。原本病中的晴雯只好强撑着病体开始了补裘,而且补的是相当艰难。头重身轻,满眼金星,实在撑不住。她也想放弃,又怕宝玉着急,于是便狠命咬牙撑着。补三五针,就得伏在枕上歇一会儿,精疲力竭,一直到天明才补完,紧接着哎哟一声,便身不由己地倒下了。
晴雯可以不补吗?完全可以,生病就是最好的理由,而且贾宝玉也绝不会勉强她。
晴雯补裘有好处吗?非但没有,而且还吃力不讨好。补好了,又不能炫耀,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这些当家人也根本不可能知道,相反,还会招致更多人的嫉妒。补不好,那就更不用说了。
从整个补裘的过程来看,晴雯似乎也并没有考虑过什么功利,更不是显摆要强,毕竟那是在玩命,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宝玉明天如何度过这一关。因此,舍命补裘。我们所能看到的就是晴雯对宝玉的至情至性、有情有义和英勇果敢。她是用一针一线这种独特的方式在向宝玉表达着独特的情谊,就像林黛玉说的:“我为的是我的心。”她为的也只是她的心。一言一行都发自一颗真心,说“士为知己者死”也不为过。
而且通过补裘,读者会更加难以忘怀晴雯的那双巧手。
整部《红楼梦》写了那么多女孩子的美丽,唯独晴雯,作者给予其手部一个大大的特写,这是晴雯的殊荣,也是作者的用心,唯一没想到的可能就是被反晴雯派用来证明晴雯的懒惰。
从“手是女孩第二张脸”的角度来看,晴雯之美不单单体现在其眉眼特别像林妹妹,更有这双无与伦比的手,被金凤花染得通红的特别惊艳的长指甲。女孩美甲,源于唐代的杨贵妃,显然,那是一种对美的追求,纵然是经常干粗活的贫民家的丫头,每年的七夕节不也会染一染自己的指甲乞巧吗?
从“心灵手巧”的角度来看,“手巧”一定会连着“心灵”。“手巧”其表,“心灵”其里。“心灵手巧”的人一定不甘平庸,不屑苟且,“身为下贱”其实未必贱;“心比天高”其实也未必就一定指向世俗功利的争夺(譬如宝玉的姨娘之类),精神高标和灵魂高远的追求不也是同样说得通吗?生而为待宰的羔羊,却偏偏做着豹子长啸山林的梦想;生而为土里刨食的土鸡,却偏偏做着雄鹰高翔的梦想;生而为奴婢的奴婢,却偏偏做着人人生而平等的梦想,这才应该是“心比天高”的最合理阐释。
晴雯的这双手不只是用来缝纫的,还可以用来打脸、砸场子。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她挽着头发闯了进来,哐当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东西都倒了个干净。这双平时用来刺绣的手此时却成了扇向那些狐假虎威的恶奴的丑恶嘴脸的巴掌,而且是那么响亮,包括他们背后的主子。
晴雯的这双手还曾经被贾宝玉捧在手心里呵护,放在口袋中温暖,甚至放在被窝里捂着。这种小儿女之间的情愫,两小无猜,如兄如妹,是多么天真烂漫、纯洁动人,哪里有一丝一毫淫邪的成分?
而且通过补裘,还会让读者更加难以忘怀那些经由晴雯的双手所缝纫的美丽的衣装。晴雯死前与贾宝玉交换的贴身小衣不用说是出自晴雯之手;晴雯去后,贾宝玉仍然穿着晴雯缝纫的裤子让多少人陡生“睹物思人,人亡物在”的悲怆。
而且,关于晴雯卓越的女红本领,原著当中也有过一定的暗示和映射。
第五十二回,晴雯病补雀裘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在荣国府盛大的元宵夜宴上,贾母搬出了其珍藏的十六扇屏的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璎珞原本是戴在脖子上的饰品,不大可能以扇论,再加上是绣品,还能摆在几面上,应该是桌屏一类的摆件。
关键的是这璎珞的来历非凡,相对于其他摆件的简单勾勒,作者对璎珞的描写可谓是浓墨重彩。作者是姑苏女子,名叫慧娘。慧娘生于书香宦门,精于书画,偶绣一两件权当玩耍,并非商品。天下虽知,得者甚少,世称“慧绣”。因为名贵,盗版甚多。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慧绣便成了绝版。翰林文士们因为爱惜慧绣的妙绝,说“绣”字不能道尽其妙,便将“绣”字改成了“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收藏一件“慧纹”就是价值连城。贾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竟藏有三件,而且上年已经将两件进贡给了皇宫,只剩了一件,贾母爱如珍宝,轻易不示人,只是独享。来历非凡,作者传奇,贵重无比。
在商业不发达、商标法还空缺的时代,一个人的名字能被自发地冠于一件物品之上,足见其质量、声誉和口碑。苏州人、书香仕宦之家、刺绣绝活、早夭等这些特征固然可以影射林黛玉、妙玉等,刺绣绝活这一项却是晴雯的专利,而且“晴雯”“慧纹”也是天然相通。因此,与其说慧娘映射林黛玉、妙玉,倒不如说是映射晴雯更加准确,而且还可以再次暗示晴雯的身世并非寒微。
最后,我们看晴雯最冤枉的“枉担虚名”。
晴雯和袭人谁将是宝玉未来的姨娘?贾母中意的是晴雯,王夫人中意的是袭人。面对准姨娘的位置,面对贾宝玉这样一个独特的男人,从袭人全部的言行来看,她似乎的确是有着战略战术的考量。譬如战略上被戏称为“高筑墙、广积粮、不称霸、缓称王”;战术上则是比较明显的隐忍术、话术、剪裙边、生米煮成熟饭等。而这一切,晴雯都是不屑的,不但不屑,而且几乎都是反着來,对着干。你隐忍有术,我偏要犀利如刀;你一口一个“我们”,我偏要一针见血地戳穿你正经连个姑娘都没挣上呢;你小恩小惠、广结善缘,我偏四面树敌、见一个挖苦一个;你生米煮成熟饭,我连宝玉要求一块儿洗澡都拒绝;等等。最终,袭人得到了宝玉的身体,却在灵魂上与宝玉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依然没有摆脱被驱赶的命运,被王夫人、薛姨妈和薛宝钗运用其最擅长的话术委婉地赶出了荣国府。最终,晴雯走进了宝玉的灵魂深处,却被早早地赶出了大观园。虽然夭亡,却赢得了宝玉含泪泣血的悼亡之作——《芙蓉女儿诔》。
浑身都是“毛病”的晴雯被逐是必然的。不过是何时逐、以什么理由逐的问题。
晴雯被逐的最直接原因就是被看成是勾引宝玉的“狐狸精”。
再多的谗言,再多的告密,是谁进的谗言、告的密也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关键人物王夫人的印象和成见业已形成:“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她轻狂的样子,这丫头想必是她。”剩下的不过就是找借口而已。就此一点,晴雯就死定了,谁都救不了她。终于,还在病中的晴雯便被赶出了大观园,在表哥家的芦席土炕上奄奄一息。牵挂着晴雯的宝玉背着家人偷偷前往探望。这个时候,引来晴雯遗嘱一般的委屈心声:“只是有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么就一口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既已担了虚名,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从没想过会生出这些事端,有冤无处诉。”晴雯索性将自己两根葱管般的指甲咬下来给宝玉,并和他换了贴身内衣,以这种间接的肌肤之亲的方式去坐实权势者所强加给她的狐狸精的罪名,这一系列动作可谓是惊心动魄,包含着多少愤激、多少冤屈、多少深情。既是对贾宝玉至死不渝的情义的表达,更是晴雯临死之前对强加给她罪名的一切魑魅魍魉者最后的抗争:死也不服!
最后,还有对晴雯其他的一些指控需要澄清:一是晴雯的奴性问题,二是晴雯的性格缺陷问题。
当反袭人派指责袭人奴性的时候,反晴雯派就会反驳说晴雯更奴性。理由是当贾宝玉要将晴雯撵出怡红院的时候,晴雯立马怂了,哭哭啼啼说一头碰死也不出去。
其实,晴雯不愿意离开怡红院并非奴性,而是对无家的恐怖和哀痛。
晴雯和袭人的最大不同就是袭人是有家可归的,而晴雯则是无家可归的,正像薛宝钗有家有母有兄弟可以依靠,林黛玉无家可归一样。更为重要的是,她的天真使她把怡红院当成了唯一的归宿,把贾宝玉当成了唯一的依靠,幻想着横竖永远在一起。你可以说她短见、幼稚,但的确是她的真心和真实想法。
晴雯和焦大的最大相同点就是都把他乡看成了故乡。焦大把宁国府当成了家和唯一的归宿,晴雯则把怡红院当成了家和唯一的归宿。焦大特别看重宁国府的清白荣誉,所以才借着酒劲开始了暮鼓晨钟般的痛骂。晴雯特别珍惜怡红院的清白声誉,所以才对偷盗东西的丫鬟坠儿痛下狠手。这并非拿大欺小,更不是骨子里冒充主子,而是爱惜羽毛的价值观的充分展现。
另外,是晴雯的性格缺陷问题。所谓性格缺陷那也看在什么时代,在一个谎言当道的世界里,诚实当然就成了缺陷。很多人关心的不是晴雯说的对不对,而是该不该。把对不对看得比该不该还重要的时代,晴雯的那些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当然就成了缺陷。纵然是对,也不能那样讲,如果撇开这一层,那才是晴雯的性格问题。因此,要全面地、客观地看待晴雯就不能不对《红楼梦》所诞生的理论思潮背景做一些补充交代。“三言二拍”的“情教论”、《牡丹亭》的“一往情深”论、李贽的“童心说”、公安三袁的“性灵说”、阳明心学等逐渐形成了一股反传统、反礼教、反权威,注重个体生命,肯定情欲的强大思潮。在一个假道学、伪君子遍布的世界上,贾宝玉、林黛玉、紫鹃、晴雯以及他们所代表的那一股天然、率真的性情是多么可贵。因此,所谓的性格缺陷,如果换一个时空,哪里还是什么缺陷,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她的嫉恶如仇、处事天真、言语无忌、不懂克制、不屑钻营,不是一个正常时代的正常人最应该拥有的吗?
如果硬要说晴雯性格中有着明显的恶的成分,那么这种恶也是一种蒙昧之恶、本能之恶,人人都有之恶。譬如嫉妒、虚荣、好利等。晴雯当然会嫉妒,因为人人都会嫉妒;晴雯当然会恃宠而骄,因为人人都会恃宠而骄;晴雯当然也怂,因为人人都会怂,在眼见的危机来临的时候。但她讨厭谁、喜欢谁都是出自本心,而不会经过一番认真算计之后再决定自己的态度,更不会搬出一番大道理来证明她的讨厌和喜欢多么正确。对比本能之恶和教化之恶,作者通过塑造晴雯这个角色让我们看到的是教化之恶更甚于本能之恶,所以他才无比珍视那些尚未被大道理教化的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
最后,是该给晴雯盖棺论定了。
在作者眼里,晴雯是难逢的霁月、易散的彩云;在贾宝玉眼里,晴雯曾经是枯死半边的海棠、污泥浊水中的芙蓉、一盆才透出嫩芽就被送到猪圈里的兰花;而在平儿眼里,晴雯则是块“爆炭”,非常形象、生动、精准和客观。那种一点就着的明快,一着就燃烧的剧烈、一燃烧就噼啪作响的炸裂、一炸裂就粉身碎骨的刚烈,至今仍让人觉得意难平。
作者: 田崇雪,文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出版有《细品红楼小人物》等。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