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山:被时代塑造和忘却的诗人

2024-03-12 07:42曹雪峰
名作欣赏 2024年3期
关键词:闻先生季平诗社

闻山(1927—2011),广东高州人,原名沈季平,1945 年入西南联大外文系,1951 后先后在《文藝报》《诗刊》《文艺研究》工作。有《闻山全集》三卷本。

旁听的少年诗人

闻山成名早。17岁那年,在西南联大新诗社的一次聚会上,他把自己刚写的一首作品递给了诗社导师闻一多先生。在新诗社,诗友们常交换看诗、朗读诗;受朱自清、闻一多影响,这时的联大学生们最推崇的诗人是“山那边的”艾青和田间。那天的闻先生和学生们一样,“坐在稻草编的草墩子上,背靠着墙”。

闻先生从小青年手里接过纸,扫了一眼就读起来:

山,拉着山/ 山,排着山/ 山,追着山/ 山,滚动了! / 霜雪为他们披上银铠/ 山群,奔驰向战场啊! // 奔驰啊!你强大的巨人行列/ 向鸭绿 黄河 扬子 怒江/ 奔流的方向,/和你们在苦斗中的弟兄/ 长白 太行 大别 野人山/ 拉手啊! // 当你们面前的太平洋掀起了胜利的狂涛/ 山啊! / 我愿化一道流星/ 为你们飞传捷报

(《山,滚动了》)

在后来的多篇回忆文章里,闻山一再提及这个场景,“非常激动,感到幸福的温暖”。少年诗人此时还没有“闻山”这个笔名,联大里的熟人都知道他叫沈季平,是政治学系沈叔平的弟弟。

前一年,也就是1943 年初夏,沈季平在老家广东高州读完高中,听他三哥沈叔平的召唤,在战火和饥饿中,经桂林沿西南公路走贵州一路颠沛,进了西南联大。《山,滚动了》一诗是他对沿途所见的云贵高原大山的摹写,“它们是活动的,奔跑着、牵连着,一排排地向前涌动、 挺进,好大的气概呵!云贵高原的群山, 已铭刻在我灵魂深处了”;也是他来到联大以后耳闻前方战事的感兴,诗里的“野人山”在缅甸,有联大学生的远征军部队在第一次入缅作战时在此蒙受巨大牺牲。

一个是初见世面的高中毕业生,一个是早已名扬四海的新诗诗人、画家和教授,闻一多的欣赏和奖掖影响了沈季平一生。后来他以闻山为笔名,闻是“闻一多”的闻,山是“山,滚动了”里的山。

在高州老家的时候,叔平、季平兄弟俩就参加了“香港青年回国服务团”办的“读书会”,他们在那里看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书籍——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那时的季平十六岁,叔平十一,哥哥长弟弟五岁。回望这一代人的生命成长痕迹,我们很容易被这个道理说服:一个人青少年时读的书确实可以影响他一辈子。

沈季平到昆明后的第三年,也就是1945 年9月,正式入西南联大外文系。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学生名录,同届有闻一多的长子闻立鹤。和很多的西南联大校友一样,沈季平也常常回忆起昆明的青春校园。但他的回忆里,涉及学术学习的生活少,关联学生社团和学生运动的生活多。说起来,从1943 年的夏季算起,他在联大校园里的日子虽不算短,但不够完整,这跟抗战的大环境、联大校园的小环境都有关系。

1944 年下半年,西南战线吃紧,日军在年底一度占领贵州独山,直接威胁贵阳,国民政府发动十万青年从军运动。在闻一多、冯友兰等师长的鼓动下,联大二百多名学生报名参军,沈季平是其中之一,1945 年1 月远赴印度受训,成为一名汽车兵。

抗战胜利,此时的联大校园里学生运动风起云涌。这年年底,昆明“一二·一运动”爆发,他是积极参与者。运动当中的牺牲者李鲁连是他的熟人,就在运动发生的前两天,两人还一起去听了吴晗的“中国通史”课。

包括李鲁连在内,四位年轻人在这次运动中失去了年轻的生命。严格来说,他们并不都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其中两位是中共地下党员。于再抗战中就从事中共地下工作,他是联大附属南菁中学的教师;昆华工校的学生张华昌年仅十六岁;潘琰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地下党员,她和李鲁连都是联大师院的学生。生活是最好的教育,血淋淋的现实可能会吓破中年人的胆,但对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说,大概率是反效果。

更何况,他们所尊敬的师长们鼓励他们走出象牙塔。其中影响最大的当然是闻一多。

激进的校园

联大的老师里,沈季平走得近的有闻一多、朱自清、李广田、冯至、吴晗等人。沈季平在闻一多家蹭过饭,吃的是捞锅面条;跑到朱自清家里看他烧柴火,说过牢骚话;李广田的女儿李岫时隔三十年后,仍然记得季平来家里的情形;和冯至一家,沈季平则终生保持着交往。

沈季平常走动的这几位,在联大都算“左”派阵营。当然“左”的程度有差异,闻一多被人叫“疯子”,吴晗则有“大炮”的绰号。和很多“左”派学生一样,沈季平喜欢上他们的课,但他在吴晗的课上只拿到60 分,因为经常被点名不到。虽无心于历史学,但几十年后,他仍记得吴晗课上讲过一段有关皇帝的趣话:

你们大概想不到,皇帝脑袋上那顶王冕,足有九斤重。那么重的帽子,谁戴起来也不舒服,可当皇帝就要戴。他不装模作样不行。戴起来就显得八面威风,能吓唬老百姓。中国的老百姓是好吓唬的,历来中国的皇帝都搞愚民政策,老百姓越愚蠢,皇帝装神装佛就越好统治……

与吴晗相比,中文系教授闻一多对沈季平不仅在生活上多有照拂,更是在诗学上影响了他一生的写作。

沈季平和闻一多的面对面接触很可能是从新诗社成立开始的。新诗社成立于1944 年4 月,他的哥哥沈叔平是十二位创始人之一,此时沈季平还是旁听生,是哥哥的跟班。沈叔平写诗用的笔名叫“海子”,1947 年在北大读了法学研究所,70 年代后期又回北大教西方法律思想史。

新诗社的另外一位创始成员、诗人何达在回忆里记述了闻一多的诗学教导,其他人后来也基本是转述他的说法。何达的记录概括起来就是:中国过去的旧诗要不得,“温柔敦厚”要批判;把诗写好,写不写诗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去争取做人的权利,不能做奴隶。

比照闻一多同时期发表的《诗与批评》,何达的记录还是可信的。在这篇诗歌批评文章里,闻一多确实提出“重视诗的社会的价值”,要做“负责的宣传”。

闻一多是有充分诗学意识的诗人。看他一生的诗学观念发展,他一直在右的唯美主义诗学和“左”的价值论之间徘徊,或者说在二者之间取一个中庸;抗战国难,价值论这头分量会多占点,但无论如何,在诗学上,他的这种“左”倾却并未成为完全的“左”转,他从未放弃诗之为诗的美学追求。

诗学上,闻一多对何达、沈季平们的最大影响是介绍诗人田间。何达的文章里记下了闻一多第一次讲田间的情景。那天原本是唐诗课,很多人慕名而来,闻一多却上成了新诗课,专讲延安的革命诗人田间。

田间对何达、沈季平们产生的影响之大,可能大出闻一多的意料;闻一多夸田间不假,但不是毫无保留,他认为他读到的这本田间诗集不算成功。但学生记得的是,这些诗表现出“生活欲,积极的,绝对的生活欲”,与诗的质量相比,诗所反映的行动更重要。

由诗学而政治,这是闻一多教授参与政治活动的一条思想路径,也深刻影响了他的学生。沈季平回忆过一件事。他从军驻印期间,写过一首《黑土》:

这儿一片涂满了罪孽的黑土,/ 黑的土块像烧焦了的皮肉。/ 终古的寒冷覆盖着原始的黑色,/罡风吹播着森林里野兽的喘息。// 人形的生物繁殖在烂泥里,/ 出娘胎后就伏在土里爬行。/定住的眼珠像灰暗的玻璃,/ 认不出爹娘认不出他和你! // 要生的,自然地钻出来,/ 死了的,肥了乌鸦,塞饱了狗肚皮。/ 干的骨头再没有别的颜色,/ 骷髅的眼睛里哪会有光明! // 日子拖着灰黑带血的长尾巴,/ 沉重地压着地面,啃着尸体。/ 太阳早就死了,还有谁管,/ 还有谁可怜这块半死的土地?

回到联大校园,沈季平把诗抄给闻一多。闻一多在课堂上做了答复:诗是好诗,可是他不同意。闻一多说,他不能接受诗里所传达出的悲观和失望情绪。他说是人就有希望,只要人民能团结和醒觉。人不是苍蝇不是臭虫。印度如此,中国也如此。

1944—1946 年间的闻一多对年轻人的期望是,他们可以行动起来,上前线去抗战,在后方是去做争取民主的行动者。这些行动都是诗,或者说是饱含激情和诗意的行动。

但导师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行动的诗取代了诗的行动之后,人还会去追求诗吗?诗和美可以这样被牺牲吗?无论如何,闻一多对学生们的最大影响却是他自己的牺牲,在他被“一二·一”四位死难学生,以及朋友李公朴的牺牲真正激怒之后。

当诗歌服务工农

联大解散后,闻山回北京入清华继续上学。但显然,他有不少时间是在参加“反饥饿﹑反内战”

大游行,组织退伍军人大队。

清华园里的学生运动是西南联大的延续,闻山是积极的参与者和组织者之一。新诗社、阳光美术社这两个学生社团,他在联大时期就参加过,现在除了它们的活动之外,他的主要学运活动又多了一个,纪念闻一多:

告诉民贼们/ 闻先生没有死/ 闻先生的声音/是人民的声音/ 闻先生的意志/ 是人民的旗/ 闻先生/ 在人民心中生了根/ 我们的导师/ 怎么会死

这是1947 年7 月15 日他以新诗社和阳光美术社的名义发表的悼念诗。这一年年底,闻山因患肺病回家乡休养。北京的同学给他寄学运宣传资料,被国民党查出,他被抓进了监狱。先在当地关押,又被押解到广州“特别刑庭”,受尽折磨。这些经历,是闻山在冯至家讲给冯至夫人姚可崑时,冯姚平听到的。冯姚平记得,他和母亲对面坐着,指着身下沙发灰褐色的木头扶手说,监狱的米饭就是这个颜色,而且发霉, 还掺杂着石粒、老鼠屎。

闻山在广州的监狱里终于等来解放,他回北京,重返清华校园,改学俄语。但青年革命者闻山在清华的第二次复课没有持续多久。

1950 年,和闻山相熟的清华教授李广田参与筹备中央文学研究所,李先生推荐他去做了第一期学员。中央文学研究所是延安老革命、著名作家丁玲主持的作家培训班,她的用意,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培养工农出身的作家。第一期学员里,从各处抽调来的工农出身的写作干部占多数,但也招收了少数知识分子, 原意是希望他们能帮助工农们提高文化, 反过来再受工农的生活感情的影响。在文学研究所,闻山见到了仰慕已久的诗人田间,他是文研所的副秘书长。

第一次听丁玲讲课,闻山激动地写了一首《丁玲同志》:

丁玲同志说了/(她站在工农同志前边,/ 就像勤劳的农夫/ 望着一片青绿色的稻田)/ 她说:/我不会说话,/ 十二三年在斗争里辛苦地长大的苗芽,/ 一定要好好地要它壮大……/ 是呀,/ 她不是在说话,/ 她是用宽大的心/ 紧贴着人民,/紧贴着大家。/ 小树小鸟们都知道:/ 太阳不会说话,/ 太阳的光,/ 就是太阳的话。

他拿去请教田间的原诗还要长,现在的篇幅是《闻山全集》里改定的。田间说这诗写得不好,作者生前似乎也没有拿去发表过。文研所的第一期学员里,大学文化水平的知识分子寥寥无几,顺理成章地,沈季平一年之后被调去《文艺报》做编辑,丁玲是这份报纸的主编。闻山这段时间的情绪是激昂、奋发的,他曾经为之奋斗、为之坐牢的新社会来了,他终于可以为它做建设工作。他在《文艺报》待了十年,先后任政论组、艺术组和文学组组长。

沈季平和丁玲之间有一个故事值得记述:1951年初抗美援朝,丁玲号召大家捐飞机,沈季平捐出自己的订婚戒指,后来他母亲生病家里却没钱看病,丁玲给了他20 万元(相当于后来新版人民币的20 元)。

1958 年,他在《诗刊》撰文《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喜看新民歌的影响》,点评社会主义文坛的新民歌创作。他说,我们亲眼看见,不少从来不曾理睬过民歌体的诗人,也抛开知识分子坐惯的蒲团,赤足下水了。又说,这标志着知识分子在向人民学习, 标志着工农群众在文学艺术领域的高强本领。

1960 年,闻山调到《诗刊》编辑部,担任编辑部副主任。他参与组织“ 星期朗诵会”,活动消息登在《人民日报》上;在六部口的音乐厅,买不到票的听众在风雪中站在大门口听。朗诵会上,人们主要朗诵郭小川、袁水拍、贺敬之的诗,培养了朗诵家朱琳、殷之光、周正等。这一幕对他而言,似乎也是當年联大新诗社朗诵会的场景再现。

90 年代,闻山写过一篇《诗的一段黄金岁月》,回顾1962 年4 月《诗刊》社召开的一次座谈会。文章说,新中国成立以来,人们都乐于阅读和议论《王贵与李香香》《漳河水》《死不着》《回延安》这类为工农群众、知识分子欣赏的好诗。又有《放声歌唱》《雷锋之歌》《向困难进军》《甘蔗林—青纱帐》 这样激动人心的篇章。 工厂、农村涌现了无数民歌、诗作,出现了王老九、黄声笑、康朗甩、 李学鳌、饶阶巴桑等一大批工农兵诗人。90 年代,离诗人闻山的时代已经很远了。

作者: 曹雪峰,作家,青年学者。出版品牌“洋火文化”创始人,曾策划出版《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谁偷走了美国梦》《他从凤凰来:沈从文传》《西南联大现代诗钞》《琴人》《练琴》《小话西游》《天下英雄谁敌手》《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从万物中醒来:玛丽·奥利弗诗精选》等。

编辑:得一 3121763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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