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的底部

2024-02-22 19:31王瑞来
书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士人研究

王瑞来

新年冬假小憩,忽然想起了一本书。这部宋史研究著作已经出版有十多年了,也赢得了宋史学界的认可,二○一二年还荣获过第七届邓广铭学术奖励基金二等奖。书名为《宋代乡村组织研究》,作者是谭景玉。尽管如此,在纷纷仰望他山之石、海外汉学译著纷至沓来的学界,这部厚重扎实的研究著作似乎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之所以想起这本书,上面说的只是其中的一层因素。作为个人因素,则是由于我近些年在探索宋元变革,将目光投向地方社會,因此想重新阅读此书。还有一个更为个人的原因,那就是这本书跟我有些小小的缘分。重读此书,也就想起了这桩十多年前的往事。

大约是二十年前的夏季,在我刚刚建立不久的“中国史Salon”网站的BBS栏,贴出一个来自国内的帖子。发帖之人,素昧平生。帖子是一份论文目录。发帖的人叫谭景玉,自我介绍说是山东大学的博士生,希望我能帮助查找十多篇很旧的日本学者的论文。我的日文网站并不支持中文,中文的文字贴出,几乎都成为无法识读的乱码,这也是我后来在国内开博的动因之一。然而,不知小谭用了什么方式,居然将信息准确传达给了我。

科技发达的日本,对人文科学论文,至今也没有建立起像中国那样方便网络检索的数据库,只有手工操作,按题索志,按志索文,然后一页一页地复印。好在日本的大学图书馆纸本收藏得完备,尽管费时费力,开列的论文总算悉数找到,印出并寄给了小谭。三四年后,在二○○八年昆明的宋史学会上,我见到了这个朴实憨厚的小伙子。不过,由于当时人多时间短,与小谭只是寒暄了几句,便再无机会说话。会后也信讯杳然。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突然收到小谭的一通邮件,说是他的书已经出版,要送给我,确认邮寄地址。回复之后,月余不到,一部《宋代乡村组织研究》便悄然而至。近五十万字,近五百页,足称厚重。

此书正是谭君景玉博士论文的增补本,作为其导师马新教授主编的“中国古代地方政治研究”系列的一种,二○一○年四月由山东大学出版社推出。

书前,首列长达三十四页的绪论一篇,详尽介绍了迄今为止海内外关于宋代乡村组织的研究史,并对既有研究的成就与待解决之问题,逐一进行了认真评论,为本书的研究展开了铺垫。绪论本身就是一篇关于宋代乡村组织研究的完整回顾与展望。绪论之后,分篇上中下,为章凡九。上篇为“宋代乡村行政组织”,含有三章;中篇为“宋代乡村民间组织”,含有五章;下篇为“宋代乡村组织与社会控制”,下列一章。

观纲目,便可大致明了,此书将宋代乡村组织分为两大块。这就是与王朝相联系的行政系统和具有自发性的民间组织系统。对于两个系统组织间的互动考察,以及对乡村组织与社会控制的考察,则是综合性的理论提升。

关于宋代乡村组织研究,单篇论文间或可见,论著偶及亦不乏,但如此全面系统地考察论述,恕我寡闻,窃以为在十多年前还不多见。

把中国传统社会简单勾勒,可以视为金字塔形结构。中国是一个史学大国,几千年间的积蓄,留下了大量的史书。悠久的史学研究传统,迄今不衰。然而,无论传统史家,还是当代学人,关注的大多是辉煌耀眼的金字塔顶部,关注着在那里活动的帝王将相。几千年的文明,以政治史的话语叙述为多。即使是以政治史话语的叙述,也很少有人关注构成金字塔基础的底部。尽管这种状况在近些年来已经有了很大改变,历史学家和多种学科联姻,开始尝试进行多层面、多视角的研究,但还远远不够,政治史甚或说王朝更替史依然是学者的主要关注。

我这样说,并非专为责人,而多是自责。且不说我的宋代研究就是以政治史为主,连给学生讲通史也是政治史的线索。后来,我意识到如此讲史的缺陷,开始眼睛向下,对历史尝试进行社会史式的关注。在我所写的日文版《中国史略》的明代一章,专门加入了“社会史视角下的明代史”一大节。在这一节的前面,有几段概述,可以表达我的认识。现部分摘译如下。

在金字塔式的社会中,由国家权力派生出的上层社会,其基盘是下层社会。上层社会尽管来自下层社会,但生成之后,则处于相对独立的状态。迄止于隋唐的中世官僚再生产,主要发生于上层社会内部。即贵族独占的世袭交替。

然而,唐末五代几十年间的剧烈动荡,武人势力的大幅上升,模糊了上下层社会的界限。进入北宋,科举规模的扩大,为和平时期下层社会进入上层社会提供了机缘。这不仅改变了历来的上层社会构成,还在几乎隔绝的上下层社会之间设置了沟通的管道。

进入南宋,尽管统治区域变狭,但科举规模依然,于是便生出新的问题。有限的官位使多数士人无法挤入仕途,便逐渐转向地域社会,来寻求出路。

进入元代后,科举几乎废止,一部分士人成为形形色色庶民之一的“儒户”。被排斥于仕途之外的多数士人,开始流入下层社会。地域社会的乡绅,城市的戏曲作家,以及从事于官衙事务的吏等,成为士人的新形象。尽管历来的下层社会都包含乡绅和士人,但由南宋至元的社会流动使下层社会旧貌换新颜,知识人的比重在构成中增大。

处于相对独立状态的下层社会的活跃,与王朝的末端统治力不逮有关。秦汉以来,历代王朝便几乎是县下不派官,采取的方式是政府监督下地方自治。这对于王朝来说是一种节能省耗的治理方式,但在客观上则增强了下层社会的独立性。

南宋以后,知识人的大量进入,提高了下层社会的文化素质。从南宋尤其是从元代开始的社会分离,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知识人的“官”意识。这对明代社会产生了很大影响。元代以后商品经济的发达,更是将知识人的一部分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享有免除赋役特权的乡绅由退职的官僚士大夫、大地主以及本地势力强大的人构成。他们是与上层社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下层社会领袖。下层社会,历来不是如想象般的一盘散沙,存在着与国家行政系统形式不同的组织,例如宗族、宗教、民团、香会以及具有互助会性质的“社”,还有行业团体、文人的诗画社团体、书院等民间教育团体,以及形形色色的秘密团体。比之上层社会,下层的民间社会,远为多姿多彩。

进入明代,完成的主要是民族统治的转换,下层社会并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元代形成的多样化的下层社会,为明代全盘接收下来。经济具有魔力,是只看不见的手。商品经济的发达,正是明代下层社会活跃的根本原因。明人所撰的小说《水浒传》《金瓶梅》,皆为明代下层社会的鲜活映照。特别是已呈现出近代特征的十六世纪明代后期社会,更是与今天的中国社会有着密切的关联。

我后来形成的宋元变革论的认识,就与上述学术思考和学术转向有着密切的关系。不过,以上所述,实为粗略概观,如大写意。而谭君所著,则细若工笔,纤悉毕见。不仅详述体制,更究原委,探索互动,全方位、多层面地展示了宋代下层社会的结构关系。像这样制度性研究的劳作,必将成为进一步全面探讨宋代下层社会生活的基石。

历史讲究一个“历”字,上穷碧落下黄泉,便是经这个“历”。点与线,时与空,交织构成,不可或缺。究其历,寻其史,须在变与不变中着力。谭君此著,于宋代乡村组织之研讨,备极详尽。虽未细细披览,唯感源流叙述之际,于各组织之来源所自,稍嫌欠然。我总在想,较之上层社会的剧烈变动,下层社会犹如平缓流淌的大河,历朝各代,虽有因时而异,但无论组织,还是心态,变化缓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当年在《史记》中引述的俗谚,简直说的就是当下。唯其如此,研究历史,也须瞻前顾后,溯源寻流,纵横捭阖,时空兼顾,方更为完备,更有意义。作为食客,总对厨师有过分的奢望,希望吃到更好的菜。祈望谭君不以为忤。

话还是说回来。

常言十年磨一剑,据本书后记,谭君向我索求论文之时,他对这一课题的探讨,已达七年之久。在一个浮躁的时代,能孜孜不倦,锲而不舍,潜心七年研究,其心之专可赞,其心之静可敬。期待谭君,在自己搭建的舞台上,接下来演示活生生的宋代下层社会生活史。

跟谭君认识之后,接触并不多,仅仅是在两年一度的宋史年会上可以匆匆一见,难有机会深谈。不过,我一直关注着这位年轻学者的成长,当年的博士生,已成为教授,近年来在山东乡土历史的研究领域成就斐然。我想,他当年的这部《宋代乡村组织研究》也一定构成了他的研究构架的金字塔底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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