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之泉涌起之后

2024-02-22 19:31徐阳
书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莉娅罗斯马丁

徐阳

短篇小说集《情感之泉》(The Springs of Affection: Stories of Dublin)收录了侨居美国的爱尔兰作家、记者梅芙·布伦南(Maeve Brennan,1917-1993)的二十一篇故事:第一组七篇以第一人称叙述,或取材于作者的童年故事;第二组和第三组分别围绕居住在都柏林市郊的两对中产阶级夫妇展开,六篇讲述德顿家的故事,八篇呈现巴戈特家的小世界。在这些故事中,布伦南用冰刀般的语言,干净利落地刻画女性和婚姻生活可能陷入的围困状态。布伦南当众说脏话、进纽约科斯特洛酒吧喝酒等习惯曾令同时代人大为震惊,她的《情感之泉》同样令人震惊。不确定这些故事当年可曾吓坏读者,但可以肯定,其中婚姻故事的困惑、疲惫、耐心耗尽的痛苦和窒息如今读来依然令人震撼,仿佛无关今昔、无关新旧时代的公开秘密忽然见报。她的时空细节精确而充实,描绘的围困状态却又超越时空,亦关乎不同性别被赋予、被期待的角色与分工。

童年故事部分据猜测带有自传性质,凝练俏皮,里面的小姑娘梅芙颇具记者天赋:为一手新闻狂热。论及失火,她最关心自己能不能抢先发布,还因为别人进入自己未获准入内的现场感到恼火。把弟弟放进修道院转桶收获祝福后,梅芙有些恼怒,因为他太小,无法描述她好奇的内部细节。遭遇持枪者来家搜捕父亲或许是大部分孩子都会恐慌的事情,可小梅芙却因为搜捕者对她同样问话感到兴奋,母女几人也会因为来者探进壁炉弄得一脸煤灰而大笑不已。

小梅芙有一个引人瞩目的特点:总“说个没完没了”(梅芙·布伦南《情感之泉》,金逸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第41页;以下仅标页码)。出于嫉妒摔坏妹妹玩具后她说了谎,忏悔完毕又忍不住透露真相,祸从口出,引得母亲感叹:“我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就不能闭嘴不说话呢?”(第30页)另一个祸从口出的案例发生在她被怀疑唱圣歌滥竽充数时,梅芙等几人被单独罚唱,结果只发出了乌鸦似的沙啞声,她自嘲被附身的魔鬼击败。成年后,梅芙和儿时不爱说话的妹妹一起回顾往事又惊讶地发现,不像自己那样事事积极的妹妹反倒可能是两人中更聪明的那一个。作者描述这些故事时欢快机灵的语调仿佛在模仿小女孩的叽叽喳喳,但也时常流露出一种焦虑:到底该不该张嘴?

德顿和巴戈特夫妇的故事后续证明,这个问题的确值得担心:因为女性成年后的自我表达渠道更为有限。德顿夫人和巴戈特夫人勤劳、温顺、隐忍,均无法同不屑于交流的丈夫进行有效沟通。而在巴戈特家第一个孩子死后,迪莉娅一张嘴就被告知那是上帝的旨意,她只想说说自己的感觉,但旁人凭借上帝的旨意令其噤声,她必须沉默地躺着—没人允许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表达悲痛。尚未被花样繁多的期待压垮,又不必因为偏离期待而承担灾难性后果的女子,或许只可安放于童年故事中。

第一组故事结束后,说个不停的状态消失。在两对中产家庭夫妇的故事里,沉默似乎盖过一切,成为屋里最响亮的声音。什么都不说,互相忍受和厌恶几十年,保持所谓的“正常家庭”状态,比正面交锋更合体统。德顿夫妇或许早该出现的激烈争吵在《饥饿的侵袭》中爆发,却以“现在晚饭好了”收尾。妻子罗斯去世,丈夫完全想不明白共同的生活从何处消失,最初又缘何在一起,到底是谁规定夫妇必须按指定的生活方式走过一生。

两栋房子给人感觉压抑到即将在分秒间爆炸,然而再如何压抑,它们都不会爆炸—这才是真正的压抑之处。书中从丈夫休伯特的视角描述德顿家,“任何房子都会嫌小,但这栋房子实在是太小了。里面没有一个你可以躲着不被提问的角落—那些沉默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而是责备”(第145页)。德顿夫妇对于独子约翰离家当神父究竟是为了躲开谁各执一词,休伯特认为是由于妻子的圈养导致儿子柔弱、无法享受其他男孩的自由,罗斯则认为儿子向来理解自己,逃离全是因为丈夫。撇开约翰真实想法不谈,德顿家的氛围的确能让人产生离家出走的冲动。

再看看巴戈特家,妻子期待利用结婚纪念日自然地打破两人间的沉寂,丈夫马丁看到她为此摆放的鲜花时竟“感觉被出卖,感觉震惊,仿佛她给他设了一个圈套。无论她是否说话,无论她是否在房间里,她依然设法责备了他。没办法逃离她。也没办法与她抗争。没办法应付她”(第187页)。马丁说回家晚要睡小房间,结果两人都发觉他可能更享受一个人独处。他在家就厌恶自己,回到家“就感觉受到骚扰和追捕,仿佛家里全是人,全都在等他说一句让他们开心的话”(第187页)。迪莉娅则觉得,丈夫不在家自己和孩子相处更自然。共享的居住空间反倒成了压力的来源:“假如他们拥有一栋较小的房子,他们倒可能更幸福,这真是一个惊人的事实。然而,这栋房子其实也相当小。”(第181页)巴戈特夫妇不幸福,这是大房子、小房子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德顿家的故事让读者不禁探寻两人互相责怪、情感耗尽的根源,巴戈特家的故事则让人好奇看似温馨舒适的环境中缘何有那么多的不自在。两家有很多共性:夫妇出身有别,因误认为对方具备自己欣赏的品性而结婚,在堆满双人份物件的同一屋檐下生活又无法相互理解,终身捆绑,在以沉默为主的互动中饱受折磨。两家都没有酗酒、出轨和肢体暴力等戏剧性情节,在外人眼中都是“正常家庭”,中规中矩。尽管如此,一方的动作眼神都能激怒另一方。

布伦南在这些故事中对夫妻双方都进行了深入挖掘,从日常习惯追溯到原生家庭,但她对女性的共情显而易见。两位对丈夫不满、对父亲和孩子无比依恋的妻子都是嫁进城里的小镇姑娘,她们满足了人们对女性勤劳、温顺、隐忍的期待,却时常不知所措,未能成全丈夫对妻子优雅世故的想象。她们平日只能不知疲倦地操持家务,打理能够让她们感受到生机的花园,硬着头皮面对丈夫的不屑和冷漠。照顾者和给予者是她们最自在的角色,德顿夫人甚至“好奇自己是否一辈子都在送掉她觉得最有价值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因此收获任何感激。人们索取接受时似乎毫无限度”(第118页)。日常流程和惯例,孩子、花园和家居细节,是她们唯一能够把握的真实。

罗斯·德顿有梦却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世界,“她希望被告知她该做什么,当没人告诉她时,她想象她做了错事”(第151页)。她一味顺从,伴侣觉得自己无法应对她的无助,妻子事事让步令他无法对抗。罗斯答应求婚时只说了“好的”两个字,“声音确定,但同时又像是被迫说出来的”,那天晚上她的脸“是一个发现自己坠入深湖中央的人的脸,这个人不会游泳,但她没有惊呼救命,而是希望会有人主动来救她”(第175页)。在这两个家庭中,妻子有房子和孩子要照顾,丈夫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只是共同生活在一栋房子里而已,但由于孩子成人离家,德顿夫人更是无所寄托:她对儿子或许是存在强烈占有欲的,儿子去当神父了,她只剩下日复一日扫除新旧灰尘的执着;意识到丈夫虚伪冷漠,她的精神支柱就变成了等儿子有了教区去打理他的家。

迪莉娅·巴戈特在丈夫眼中也极其被动,马丁认为“她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不能忍受看到她被动的脸、她被动的手和她被动的身体”,“如果要定义她的表情,那就是羞耻”(第188页)。迪莉娅羡慕躺在草地上不会感到不自在或产生羞耻感的女人,她做不到,她最多只能和女儿们一起放松地躺在床上安睡,因为那时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是隐形的。她的时间和精力也在照顾孩子和房子中流逝磨损:即便女儿去度假,她依然想着她们回来时自己该如何欢迎;等待沙发送货对她来说意义重大,为了沙发不被磕碰,她还精心部署搬运各阶段中孩子们该站在哪里……巴戈特家有漂亮的花园、猫狗以及很像梅芙和妹妹德丽的小姑娘莉莉和玛格丽特,比德顿家活泼;但即便家里有丈夫和两个孩子,迪莉娅仍会孤单害怕,自己的影子都能让她感到安慰。

两家在沉默中暗藏愤怒和不满,双方各自孤独,始终处于理解无能和沟通无效的状态。客观来说,夫妇身上皆有原因,但布伦南以锐利的笔锋挑明了两家丈夫拒绝沟通或认为无法沟通的重要原因:不屑。他们的内心戏和日常活动不乏对女性居高临下的贬抑和打压。

休伯特·德顿对妻子的关注聚焦于她在自己眼中的种种缺憾。他试图跟妻子讲道理的结果总是“为自己感到羞愧,厌恶他自己,也厌恶她”(第58页),他为妻子感到难过,“因为她的失败不是她的错”(第123页)。他觉得费劲和妻子交谈只会让她无端苦恼,因此“无法触及她的孤独”,也“无法摧毁她的寂寞”(第154页)。婚后休伯特似乎和认为女儿自视太高、想入非非、心太软的丈母娘产生了相同的想法;羅斯的直观感受则是,结婚才两个月,丈夫就开始像母亲那样紧抓自己某个错误不放,她觉得重要的事情丈夫可能不觉得重要,自己一旦反对他,就被当作发疯。

马丁·巴戈特甚至告诫妻子,“她必须停止强迫她自己,停止试图思考,因为她的智商不够高,她一定不能给它太多压力,否则她会把自己弄得不快乐”(第204页)。马丁认为妻子没有个人意愿,其实她完全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比如让马丁恼火的鲜花是因为她觉得屋里逼仄压抑才摆放的。迪莉娅觉得是丈夫不听解释。这让她“在愤怒中窒息”“只想逃跑”(第182页),且认为“马丁聪明的沉默可能让她丧失理智”(第183页)。

这些生来享受男性特权和便利、总爱想当然的先生们优越感十足,不过布伦南为他们安排了滑稽可笑的时刻,比如因为缺乏生活常识出洋相。不知道风信子每年都要重栽球茎无可厚非,但休伯特·德顿还能因为不取煤就给壁炉点火、用报纸扇火险些引发火灾,慌乱浇水又破坏了妻子的清洁成果,引发家中罕见的争吵。

两家丈夫自怜、自命不凡的心理活动又揭示出惊人的自私、自恋、虚伪和冷漠。布伦南的嘲讽如同荆棘般尖锐,却不动声色:她不评论,也不会通过隔岸观火的主观臆测进行解释—她不惜动用与男性共情的语言替他们哀叹自己的孤独和苦衷,静静地将他们想当然、自私虚伪的一面置于展台上。

休伯特·德顿觉得罗斯遮遮掩掩、偷偷摸摸,怕他,只有“永恒的默默顺从”(第167页),那双绿眼睛直到临终才摆脱恐惧。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可怕。但他从未审视过自己对她的态度。德顿先生总为不懂为人处世、胃口比自己大得多的妻子感到羞耻,认为她用文雅发音掩饰乡音很俗气。他委屈地觉得自己任何一句话都可能被当作指责,却不曾意识到自己说话尖刻伤人,不顾妻子感受竟浑然不觉:他在岳父忌日讨论另一场葬礼,得知罗斯漏读报纸就大肆议论她如何不懂阅读,结婚纪念日吃蛋糕会忽然问起有没有补好袜子……他自诩敏感善良,敏感的心理活动却频频涉及如何揣测妻子是否有意捉弄他。

马丁·巴戈特可怜妻子不知道家庭之外的生活,可怜她盲目软弱,认为她最大的问题不是不理解他,而是不欣赏他,“相信他的孤独是源自他天性的深处,让他比其他男人更加敏感,同时也更加强大—他是一个有远见的人”(第190页)。可儿子夭亡时,这个自视高度敏感的丈夫却怀疑妻子的哀嚎是演戏,还因为她悲痛欲绝让自己无法表现得老练、善解人意而不快。迪莉娅深陷丧子之痛,马丁最担心的却是她日后不再体贴。

婚姻日常纵然痛苦,德顿先生和巴戈特先生却讲求实际:他们觉得妻子是麻烦,却从容地享受着温顺勤快的妻子创造的舒适和便利。他们的婚姻是经济适用的。休伯特·德顿讨厌妻子的怨恨、牢骚和叹息,生闷气时也觉得自己一个人生活不至于太糟,有妻子才突显了自己无所作为;可他时刻依赖罗斯的伺候,自称心脏不好,从不做重活累活,还会因为妻子参加岳父去世纪念日弥撒不能伺候他吃早饭而恼火—罗斯去世当天,他走进妻子屋里是因为她没能送早餐,她说胸口痛,可他决定请医生是因为自己也觉得胸口痛。

如果没有结婚,这些男子或许会继续留在家中享受姊妹和母亲创造的舒适便利。罗斯去世后丈夫体会到她的好,是因为妹妹和来帮忙的女人没能像亡妻那样安静地打理屋子、不烦他,他意识到妻子从前被他当作负担的沉默实际上是本该珍惜的自由。马丁·巴戈特甚至要叫醒妻子给自己热牛奶;而他的姐姐和母亲曾一度认为,他过得很舒服,不可能离家结婚。倘若无法满足他们对舒适便捷的需求和种种幻想,女性在他们生命中或许毫无意义。

最后一篇《情感之泉》选取马丁·巴戈特双胞胎姐姐珉的视点,在她刻薄得令人发指的思绪中讲述马丁原生家庭的故事。终身未婚的珉认为婚姻和外人让一切混乱,埋怨弟弟妹妹陷入婚姻拖累她。作为家中长女,她从小是母亲的帮手,学业优异、精明干练,她没能像弟弟那样获得种种机会,加之父母间扭曲的状态和个人性情,她浑身上下都是过分理智的烙印,无法付出和接受情感,冷酷至极,只因活到最后赢取了在死者留下的世界中行走和评判的机会,从中获得满足。她无法从马丁大婚当日喷涌的情感之泉中看到其他人渴望的种种美好,她认为别人看到了海市蜃楼,她看到的则是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

珉和马丁这对双胞胎或许曾有不少相似之处。埋怨弟弟作为男孩获得一切机会却没有选择留在家中维系原生家庭的珉,不惜一切地维护自己,不愿也无法承认自己和他人对爱与理解的渴望和需求。她高傲冷血的一生也会让人联想马丁对自己的认知:马丁为自己的孤独感到自豪,认为这让他与众不同,他“不是一个有家室的平凡男人,完全不是那种喜欢家庭生活的人”(第190页)。珉和母亲称马丁“生来就是一个单身汉”(第280页)是基于一定了解的。但迪莉娅死后双胞胎再次团聚,珉觉得弟弟变了,他身上留下了婚姻的痕跡:马丁认同已故妻子没什么头脑,却不停强调迪莉娅多么美丽可爱;在年迈马丁的记忆中,自己大婚当日也正如迪莉娅的阿姨玛格描述的那般,斯拉尼河充盈,情感之泉在人们周围涌起。

情感之泉涌起,仅在婚恋最初,中间那段冗长苦闷的日子里泉眼处于干涸状态,泉水再次涌现或许要等到一切化为可自行拆解过滤的回忆,如巴戈特先生。而在德顿家,罗斯去世后休伯特脑海里只剩她打理家务的琐事,她那间屋子留给他的是比空虚还要空虚的空虚,他为自己痛苦的缺失落泪,甚至不是为了她。德顿夫妇的感情像极了休伯特送给罗斯之后遗忘许久、殊不知只能维持一季的风信子。

布伦南对溢满甜蜜与欣赏的头尾轻描淡写,坚决择取中间那段无法回避的漫长痛苦状态,并将其撕碎,把那些新旧灰尘般的颗粒放到显微镜下。两段婚姻仿佛是一场来不及充分准备、到点被迫开启的盛大舞会,之前的期待和曲终人散后的回味皆无法掩盖中间的可怕体验和不满情绪;而对于休伯特·德顿这种心里只有自己的男人来说,“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化装舞会”(第176页)。

布伦南以冷静的叙述承认情感的复杂性,她不会像理智而冷血的珉那样否认最初的爱恋与激情,笔下两对夫妇也没因为理智过度的恐惧和自我保护直接拒绝情感的存在、发展及其相应的余波和代价。德顿和巴戈特夫妇或许不理解自己的选择和困境,但对爱和理解始终心存渴望,尤其是两位女性,压抑的日常并未抹杀她们花园植物般的倔强生命力。

与丈夫争吵出走时,德顿夫人的思考重心并非愤恨和怨怒,而是对于没人爱她的恐惧,因为被忽略而难过;她试图和一名乞讨者聊天,是因为觉得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谁见到她如此高兴。迪莉娅·巴戈特则认为,除了孩子们和猫猫狗狗,其他人都觉得她无足轻重。即便是珉,对爱与亲密也同样是充满渴望的,因为执念和客观境遇,留在原生家庭里独自承担责任和义务的她无法形成亲密关系,也不肯接受家族之外的人,可她对自己认定的家人始终存在强烈的心理依赖。

安妮·恩莱特在本书序言中提及,布伦南去世后为她编辑出书的克里斯托弗·卡德夫称其作品显示出“一种渴望的怨恨,一种渴望的怀旧和一种对爱的渴求”(序言,第3页)。此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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