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2024-02-22 19:31黄天骥
书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贺新郎赵构天意

黄天骥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北宋末期,金兵南下牧马,践踏中原,俘虏了徽钦二宗。徽宗的第九子赵构,慌忙逃到江南,建立了南宋政权。在外部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南宋政权内部,诸色人等,又展开了激烈的斗争。爱国人士,认为中原人民惨遭杀戮,失去大片土地,连皇帝也成为俘虏,实在是奇耻大辱,因此,坚决主张收复中原,迎还二帝;有人则认为无法抵御金兵,而且在南方,物产丰富,可以偏安一隅,享受富贵,于是极力主张与金人议和;也有人看到主和、主战两派斗争不已,左右为难,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或买醉青楼,或归隐田园。因此,在词坛上,便出现了林林总总的词作。但是,忧国忧民、愤慨怨懑的词风,毕竟居于南宋词坛的主流位置。像上引张元幹的《贺新郎》,正是当时主战派人士,表现出爱国主义思想的代表作。

这首词,前面有一个小标题,我们必须首先弄清楚它的含义,才能进一步理解这首词的思想和艺术。

标题上提到的胡邦衡即胡铨,他是南宋高宗赵构主政时期坚决主战的重要人物。当年,赵构伙同秦桧、孙近等人谋害了岳飞,逼走了韩世忠,并派人与金兀术和谈,实际上乞求投降。绍兴八年(1138)和约即将签订之际,作为“待制”,亦即御前担任咨询官员的胡铨,十分愤怒,挺身而出,上书反对,言辞十分激烈。他提出要斩杀秦桧、孙近,甚至直斥赵构:“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天下后世,谓陛下为何而主?”“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谓痛哭流涕长太息耳!”(《戊午上高宗封事》,见《澹庵文集》)这奏疏,义正词严,朝野震动,连金兀术也紧张起来。据杨万里记述,金人“募其书千金,三日得之,君臣夺气”(见《胡忠简公文集序》)。他们也知道宋朝有忠耿之臣,未敢轻视。赵构则勃然大怒,下诏把胡铨赶出朝廷,往监广州盐仓,过了一年,又改派他到福州当判官。这时候,张元幹也在福州居住,二人同气相求,常有往还。到绍兴十二年,秦桧等人还抓住胡铨不放,再把他驱逐到新州(今广东新兴)编管。张元幹写的这首《贺新郎》,正是为胡铨送行之作。

张元幹出生于一○九一年,福建人,自号“芦川居士”。他曾做过太学生的管理工作,也当过县丞之类的小官。金兵入侵,包围汴京,爱国将领李纲领兵击退金兵的进犯,取得胜利。这一阶段,张元幹担任李纲行营的幕僚,他和李纲一起,奋勇抗敌。当时“围城危急,羽檄飞驰,寐不解衣,而餐每辍哺,夙夜从事”(张元幹《祭李丞相文》,载李纲《梁溪集》附录)。不久,李纲被主和派罢免,张元幹也遭受贬逐。在担任过几年不太管事的小官以后,他不屑与奸佞同朝,辞去官职,回到福州居住。在生活稍微安定的时候,他也免不了写些游山玩水、倚翠偎红之作。但就词风的总体而言,特别是他的长调创作,充满着豪放刚毅、愤世嫉俗之气。在李纲因上书反对与金人议和被罢免去职的时候,张元幹就写了一词,奉寄给他。那首词,也是用的[贺新郎]的词牌,题目是《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李伯纪,即李纲,这里将这首词抄录如下: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谩暗涩、铜华尘土。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风浩荡,欲飞举。

整首词,表现出刚风劲节,十分感人。当张元幹在福州送别胡铨的时候,同样使用[贺新郎]的词调。这两首《贺新郎》,被放置于他词集的最前面,被视为压卷之作。

张元幹送别胡铨时,首句即下“梦绕神州路”五字,表明他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是整个祖国大地的状态,这一下子便展示出他的爱国情怀。这也是在向胡铨表明,他们的思想感情,是完全一致的。紧接着,他便写自己觉察到当前国家的整个形势,正像是处在秋风飒飒的环境中,让人不寒而栗。进一步,他用两句话概括中原的局面,“连营画角”,遍地刀兵,此其一;“故宫离黍”,过去曾是皇帝宫殿的地方,也成为一片荒地,此其二。两者合起来,便说明神州大地,烽火连天,国破家亡。在这里,张元幹着重描写连朝廷最神圣的宫殿,也成为废墟,那么,百姓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据范成大《揽辔录》记载,“旧京自城破后,疮痍不复”,“新城内大抵皆墟,至有犁处为田;旧城内粗布肆,皆苟活而已”。可见,张元幹词中所写的,确是当时中原沦落的景象。

以上,是这首《贺新郎》的第一组乐句,张元幹劈头便写他对国家危难的忧思,让整首词从一开始,便笼罩着慷慨悲凉的气氛。同时,又一次表明,他和反对议和投降的胡铨,感情相通,同气相求,也为下面表达送别的真切情怀,打下了基础。这一点,和他奉寄给李纲的那首《贺新郎》,首先写他“曳杖危楼去”,说他在危机中被逼离职,人们心情沉重,依依惜别的写法,并不一样。如果说,奉寄李纲的那一首,是逐步展开对爱国将军深情的思念,那么,送别胡铨的这一首,从一开始,即以使人震撼的写法,展示对中原沦丧的悲愤,以及他和胡铨一样具有忧国忧民的情怀,从而让读者感受到他们之间友情的深沉和真挚。

在送别胡铨的时候,张元幹提出了一个疑问,这就是由“底事昆仑倾砥柱”和“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等三句,构成的一组乐句。

“底事”即“为什么”,张元幹用这一疑问代词,管辖着第二组乐句。他问道:为什么支撑着昆仑山的巨柱,突然倾倒,让天崩地裂?为什么整个神州大地,洪水泛滥,乱糟糟地淹没了一切?为什么原是有人居住的村落,现在沦为废墟,成为野狐狡兔聚居的地方?这三句,其实都是指金兵入侵,赵宋政权崩溃,天灾人祸,造成的天翻地覆惨象。当然,作者知道什么是酿成这一重大灾难的原因。但是,他不直接指出,而是以追问的口吻,以“底事”一词喝起,逐一追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种乱象?这一气呵成的提问,展现出诗人的无比激动。其实,早在建炎三年(1129),当他在浙江避乱的时候,就愤慨地写道:“心折,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石州慢·己酉秋吳兴舟中作》)但在这首《贺新郎》里,他没有用直露的口吻,而是用极具象征性的意象,呈示国破家亡的情景。并且,他在发出一连串提问以后,又不作任何回应,只任由读者做出自己的理解。这样的写法,反而更能表达出诗人在激动中又兼具含蓄的复杂心态。

按照正常的写法,在写透国土沦亡的情景之后,一般会抒发收复中原的决心或行动。像他奉寄李纲的词,写到“愁生故国”之后,便下“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再悲叹错失良机,“遗恨琵琶旧语”,这便顺理成章。可是,张元幹在应把愤恨之情推向高潮之际,突然,又换了另一种口吻:“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这句话,语气表现得很无奈、很伤感,却又具有振聋发聩的意义。对宋高宗为首的投降派来说,具有极大的杀伤力。就全诗的艺术构思而言,这两句一下,展现了作者激动的情绪,从高峰直坠下来,转为低沉悲慨和压抑。

这两句,出自杜甫的《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但张元幹稍加了几个字,意义又有了变化。

从“天意从来高难问”这一句看,语气似乎比较平缓。和杜甫一样,张元幹只表示,他和胡铨,都知道人生在世,从来是难知“天意”的道理。所谓“天意”,表面上,指的是苍天、上帝,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实质上是指向地面上的帝王。张元幹在“天意高难问”中,加上“从来”两字,矛头直指以赵构为首的投降派,这就和杜甫所说的意味,大不一样了。

张元幹提出的“从来”,意思既可以泛指从古以来,一般人士难知的“天意”;但在南宋现实的政治态势中,诗人强调“从来”一词,则有特指的含义。因为,从赵构登位开始,他就不断地和金人妥协。在绍兴三年,他派章谊为通问使,前往金朝谈判;绍兴八年,又派王伦北上,决定议和;金朝提出许多苛刻的条件,赵构也都答应。绍兴十年,金人大举南下,被刘锜、岳飞杀得大败,在宋军有可能乘胜追击、直捣黄龙之际,赵构却一再阻挠。在绍兴十一年,又派魏良臣向金朝求和,金兀术让他带着回信,交给赵构,其中有非常奇怪的语言:“其间有不可尽言者,一一口授,为阁下详之。”(见《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六)意思是只能由魏良臣转述,不能留下任何文字證据。这年年底,岳飞便在杭州风波亭遇害,宋朝则答应向金朝每年进贡大量财宝,承认向金朝称臣。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投降行为,使得主战派感到莫名其妙。这就是张元幹虽然袭用了杜甫的诗句,但加上“从来”两字的原因。它既是强化了语气,又在特定的政治环境中有着丰富的含义。很明显,这句话,隐在背后的意思,等于说:不知道赵构竭力推行投降路线,搞的是什么鬼花样。

话又说回来,在忠君专制思想的影响下,张元幹和胡铨等人士,只反对向金人屈膝求和,却真的未必完全知道赵构“天意”之所在。但是,他们明明看到,南渡以来,主战派的主张,被多次压下。他们看到在李纲痛杀金兵、力解汴京重围之际,看到岳飞可以过河杀贼、收复失地之际,却被赵构贬的贬,杀的杀。这一次又一次让人费解的现象,对一直力主“迎还二帝”的胡铨和张元幹来说,对赵构微妙的“天意”,未必是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吧!何况,上文提过,胡铨在给赵构的奏章上,不是直书“天下后世,谓陛下为何而主”吗?这不就是把矛头,直指向赵构了吗?

至于张元幹,眼看南宋朝廷拒绝抗战的局面,不是早早便心灰意冷,索性回福州归隐吗?当胡铨到了福州,朝夕过从,他们一定有过密切的思想交流。对国家大势的分析,对支持秦桧主和背后的势力,未尝不心领神会。因此,在这首词中,他竟把矛头直指“天意”,难道仅仅指的是冥冥上苍?难道真的是对赵构的所作所为,一点也没觉察,不懂得其中深意吗?

其实,看破赵构的“天意”者,大有人在,据知在胡铨因进言而被逐出朝廷时,群臣震慑。但是,忠耿的王庭珪,竟敢写诗送行,诗中说:“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儿要为天下奇。”您看,王庭珪就很明白,力主投降的是“公家事”,事关隐秘,只是反对和谈的“痴儿”,不懂得和不了解其中奥秘而已。这一点,明代具有民主思想的文徵明,便在《满江红·拂拭残碑》一词中,一语道破了赵构主和的真实意图:“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老实说,赵构并非徽宗那样的糊涂虫,他也明白,许多主战派人士,激烈地反对和金人议和,表面上是攻击秦桧,实际上是把矛头指向他这个“儿皇帝”。所以,赵构心也狠,就因一句“公家事”,把王庭珪流放到夜郎。谁知张元幹又似看破了天机,胆敢把“天意”的高深莫测,提将出来,这不就等于影影绰绰地揭穿他的老底?可是,在表面上,张元幹说的,又只是指冥冥中的苍天之意,他只让人意会,却不让人抓住把柄。对他的暧昧之词,投降派咽不下这口气,把隐居了多年的张元幹,给予除籍的处分,让他在晚年过着贫穷的生活。

在南宋,许多人反对秦桧的投降路线,实质上是反对赵构和秦桧的勾结。所以,等到秦桧一死,许多人士便趁此机会,普遍要求宋高宗改变政策。这时候,赵构忍不住了,勃然大怒,并且下诏声明:“是以断自朕志,决讲和之策。故相秦桧,但能赞朕而已,岂以其存亡而谕定议耶?近者无知之辈,遂以为尽出于桧,不知悉由朕衷……如敢妄议,当置重典。”(见《续资治通鉴》卷一三一)这不是直接承认,向金人屈膝求和,正是出自他的“天意”吗?当然,关于赵构的“天意”,亦即其内心世界,也许张元幹还未必看得很清楚,所以只能说是“从来高难问”。但它已经能够让人仔细咀嚼其中的含义了。也正是这敢于踩着老虎尾巴的一句,让这首词在词坛上焕然生色,当然也让张元幹吃尽了苦头。

“况人情老易悲难诉”,这一句看似只是在杜甫诗“人情老易悲”的基础上,加上了三个字,但这一来,词中包含的迷惘之情,进一步深化。在杜甫,那两句诗是平行的,一方面是说天意很难预料,一方面是说人老了就容易伤心。张元幹多下一个“况”字,便把忧国之情,和他们年纪大了,眼见国事颓唐,更容易产生伤感之情联系起来。在句末,再加上“难诉”两字,这是有苦说不出,他们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把悲哀埋在心头。接下去,上片的歇拍是:“更南浦,送君去。”这写到他将要和胡铨在南浦握别。作者再下的一个“更”字,又表明伤感之情进一步发展。张元幹写他本来很是孤单,胡铨来了,尽管有悲难诉,还可以同聚一堂。可是,胡铨又被驱逐到别的地方,连最卑微的愿望都成了泡影。从“况”字到“更”字的连接,作者让人看到,他的伤感之情,逐步加深,这就是连续运用虚词的巧妙之处。

词的下片,从“凉生岸柳催残暑”开始,张元幹便正面写他送别胡铨的情景了。首先,承接上片,他写送别地点的景色。那“南浦”上长着象征别离的柳树,生发出阵阵的凉意,把夏天残留着的暑气,也驱走了。这既让人感到凄清,又和上片“怅秋风”之句,互相照应。在上片,当他回想中原沦落,觉得整个祖国山河笼罩在肃杀的秋风中。而在当前要送别胡铨的时候,又是秋天。宋玉曾在《九辩》中写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从此以后,游子悲秋,成了古人共同的心态。正当胡铨又将亡命天涯,张元幹特别写到送别地点的凉意,这也是他们彼此心情的写照。

跟着,张元幹写他送别胡铨的时间,那是在秋天的晚上:“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在这里,他撇开秋夜的其他景物,只写秋天的夜空。他看到,天空中银河斜亘,还有疏落的星星,淡淡的月色,悠悠飘过的几片云彩,显得夜空晴朗,一片明静。有意味的是,张元幹从下片开始,先写凄清的柳岸,接着写到天上秋夜的晴空,这就像电影拍摄那样,连续出现几个空镜头,他让观众看到岸上杨柳轻摇,然后镜头上移,先有银河的特写;跟着镜头横移,出现几点疏星,飘过几片轻云。请注意,在上片,张元幹已经写到心情的愤激和苦闷,按说,当下片写和胡铨握别之际,在景色的处理上,应会像说“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略带愁思的描写吧?

试看上面引述过他的另一首《贺新郎》,在寄给李纲的词中,他也写到送别时的景色:“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那风高浪急而又冷落凄凉的景色,正好衬托出他送别老将军悲壮慷慨的心境。而在这一首写送别胡铨的时刻,张元幹的笔调却表现得异常明朗与平静。甚至让人觉得,在上片表露一连串愤慨苦闷的心情之后,下片开首的两组乐句,却呈现完全不同的格调。这就像一首标题乐曲,上半段急管繁弦,让人心灵震撼。在“过门”之后,旋律却转为慢板,显得平静舒徐。这几句,似乎是随意展开的闲笔,但闲笔不闲。张元幹这首词巧妙之处,正在于写秋色的明朗,实际上也暗喻他和胡铨,一心为国,光明磊落。因此在胡铨又一次被驱离福州的时候,他们的心境,也如秋夜的长空,一片澄明。不过,在乐句中,着重提到“耿斜河”,这固然是秋夜的特有景色,也和朋友即将被分隔有关。由此可见,张元幹似是隨意写来,其实用笔周详而且细腻。

接下去,张元幹便写到他们即将分别了,但他又没有写和胡铨分别的具体细节,却只展示自己惜别的心情:“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他想到,胡铨一旦离开,不知到了哪里,彼此相隔万里江山。于是,他立刻又回想,在福州,他们在晚上对床聊天的情景。这两句,一写即将远离,一写往日亲密,相对成文,分外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从这句,张元幹又进一步想到:“雁不到,书成谁与?”胡铨即将远行,他要到即使连大雁也飞不到的地方,那么,即使是写了信给他,又凭谁传递?总之,此一别,音信难通,再无见期,这对于他们肝胆相照的朋友,又不免相对黯然。行文到此,本来坦然面对逼害心情,又未免有点压抑。但你说他们是很伤感吗?是“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吗?却又不是!按照他们交往的状况,张元幹这样的处理,有分寸,很得体,可见用心之细。

正在执手临歧之际,张元幹又把目光放开:“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从空间上看,他们的眼光看到天的尽头;从时间上看,他们想到从古到今,千年万载。这表示,他和胡铨都是顶天立地、心底无私、看透人世间开阖变化的七尺男儿,即使受到多少委曲和屈辱,面临相见无期的抑郁,但彼此何必像小孩子那样介意?总之,一切顺其自然,任从命运的安排。张元幹这样的态度,是要写他虽然面临困境,心情却十分洒脱,他们以天下事为己任,根本不计较个人的成败利钝。实际上,这也是对投降派的打压,表示无视、蔑视的态度。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词歇拍,张元幹竟然提出:“举大白,听金缕。”大白,是酒杯;金缕,是[金缕曲],也就是[贺新郎]词牌的别称。一般人在别离之际,或者是“都门帐饮无绪”,或者“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谁想到张元幹竟建议:和胡铨举起酒杯,浮一大白,还要向他高唱这首为他所写的《贺新郎》。这也表明,他们彼此同心,一起驱走别离的怅惘,以坦坦荡荡的胸怀对待未可预料的前景。据知,那胡铨也是一条硬汉,他到了新州,也写了一首《如梦令·谁念新州人老》,说到“谁念新州人老”,“休恼,休恼,今岁荔枝能好”!也颇有点像苏东坡所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胸襟。

张元幹的这首《贺新郎》写成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评述张元幹的《芦川词提要》中指出,“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见卷一九八),这评价是准确的。在上引的《贺新郎》一词,作者在上片中怀着悲愤的感情,既写中原大地和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的惨象,又写不能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的苦闷。在下片,竟写他以开阔的胸襟,甚至以类似轻松的态度,对待面临的残酷的逼害。从他写与胡铨握别的神态中,所表现的出奇冷静甚至豪放不羁的情怀,其实也是抑塞磊落之气表达的另一种方式。司空图在《诗品·悲慨品》中说:“壮士拂剑,浩然称哀。”张元幹在词的下片中表现出浩然之气,正是与上片壮士拂剑的愤慨情怀相互结合,起伏跌宕,从而让整首词产生了悲剧性的美感。

人们不是常说“愤怒出诗人”吗?不过,我们也知道,人在大悲大喜之际,发泄出的感情,是粗糙的。而诗歌要求所表现的情感,却需要整理打磨。因此,鲁迅曾说:“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见《两地书》)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外物刺激过于强烈,大脑皮质细胞在外力复杂的暴乱性的反射下,控制力减弱,人的情绪只能属于原发性的、粗糙的和单向性的。这不可能诱发大脑的其他部位,协同调节,产生有序的思考力和表现力。于是,诗的美,也被扼杀了。所以,好的诗,只能是在人们激动之余,情绪平静下来的产物。当赵构、秦桧之流,要把胡铨又一次赶尽杀绝,流放新州的时候,张元幹是十分愤怒的。但等到他要写词送别胡铨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这词下片所表现洒脱的态度,实际上是以博大的胸怀、冷静的目光,映照出权奸们手段的卑劣。换言之,张元幹让这词上片的怒火,和下片所表现的冷静,两种情态,相互扭结与中和,构成了独特的美感。这样的处理手法,在宋代词坛上是少见的。

其实,张元幹在喷发愤怒之情的时候,我们也可以觉察到他在大脑中,经历过冷静的打磨。在这词的上片,最为关键和直接给赵构之流打脸的,是“天意从来高难问”等两句。当时,口含天宪的最高统治者,难道不懂得这两句词锋利的程度吗?但又无法抓住张元幹的把柄。因为,这两句,原来出自杜甫的诗句,张元幹只不过是抄了过来而已,这就是他的冷静和聪明之处。显然赵构之流,难以给予他什么罪名,既是无可奈何,又是气不过来,只好给他以除籍的处分。由此可见,张元幹的愤怒之情,是经过“过滤”之后,冷静下来,才表现出如此机智,在怒气充塞中透露出特有的含蓄之美。

不过,正是由于张元幹在这首词中,击中了赵构为首的投降派的要害,他们的报复,表面上较轻,实质也令张元幹在生活上陷于绝境。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卖文为生。在他的词集里,我们看到他有多首用[感皇恩]词牌,写下替人祝寿的贺词。这些作品,内容空洞,言辞卑微。传闻他还为秦桧之母写过贺词,有和秦桧周旋的意味。在当时极端权力的牢笼里,知识分子思想的复杂性,由此也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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