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丹·梅亚苏的另一种“虚构”

2024-02-22 19:31嵇心
书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波普尔休谟康德

嵇心

刘慈欣在《三体》里描述了狂野的“乱纪元”。在乱纪元,太阳升落不定,世界反复陷入黑暗严寒或酷暑,人的生活就像难以忍受的噩梦,却压根不知何时梦醒。一切都无法预计,人只能祈求幸运降临,让世界再度回复正常。

但在现实生活中,经过无数次的观察,已让人类坚信太阳将万古如斯地升起和降落,乱纪元不过是小说家编织的梦境。在一般人眼里,担心太阳明天不再升起,绝对属于杞人忧天。

然而,早在两百多年前,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就思考过类似的问题,且给出的质疑极具冲击力。他认为,我们无法从某种司空见惯的东西里,预测事物的未来走向。不能因为每天看到太阳升起又落下,就推断它以后仍将升起。这种习惯性的经验并非预测未来的保证。我们每一次所经历的总已随着时间而成为过去,并不存在属于未来的经验,未来也未必会与过去的经验相同。我们至多只是习惯性地依据过去之经验,去假设未来的情形。因此,休谟得出结论:“习惯是人类行动的伟大指南。”但习惯本身经不起理性的严格论证与检验,它更像盲人的拐杖,是人们不得不依赖之物。更重要的是,休谟还否定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因果论。他并不认为,某些原因,一定会带来相应的结果,而从某些结果必然能找出特定的原因。这样强烈的怀疑主义,令人难以接受,甚至直接架空了科学知识的根基。

这就是西方哲学史上赫赫有名的“休谟问题”。“休谟问题”对归纳和因果论的否定,给西方哲学带来巨大冲击,至今并未得到彻底妥善的解答。

法国新一代哲学家甘丹·梅亚苏(Quentin Meillassoux),作为当代哲学思潮思辨实在论(speculative realism)的核心人物,近年来声名鹊起。《形而上学与科学外世界的虚构》(Métaphysique et fiction des mondes hors-science)一书由梅亚苏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的讲座整理而成,语言风格深邃又清晰,他直面令人望而生畏的“休谟问题”,显示出巨大的哲学抱负。薄薄一册,就让我们见识到了这位哲学新星的思想风貌与魅力。

梅亚苏首先回顾了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和康德对“休谟问题”的处理。

波普尔自信地以为他精妙地解答了“休谟问题”。休谟曾经提出三个问题:“是什么使我们确信太阳明天还会升起来,确信所有的生命都会死去,或确信面包会供给人们养料?”面对这三个非常有代表性的问题,波普尔认为它们并不是不可置疑的法则。他在《客观知识》里分别做出回答:古希腊地理学家在极地发现了午夜的太阳,反驳了太阳每二十四小时下落的法则;细菌的分裂与再生并不是死亡,反驳了所有生命都会死去的法则;有人因每天吃面包而中毒,反驳了面包供给养料的说法。这些反例的确存在,会在某种程度上挑战这些法则。但是,这些看起来合理的特例的存在,并没有根本地改变科学法则本身,它们充其量只是一些例外,只能说明,归纳法并不是科学合理性唯一的来源。波普尔认为,可证伪性可以用来衡量一种理论是否属于科学。波普尔主张,一种理论并不能通过经验的归纳来证明它的真理性,因为一旦有反证就可能质疑曾经被认为颠扑不破的理论。所以,在波普尔看来,科学理论并非无法推翻,恰恰相反,能够被证伪才是科学知识的特质。波普尔举出的特例的确可以挑战那些人们公认的法则,但是他其实也主张,倘若排除那些特例,某些科学法则会继续像以往那样运行;除非特例愈来愈多变成常态,逼迫着科学家修改自身的理论以形成新的科学理论。

波普尔迂回地设想科学在未来继续存在的可能,即便经验可以反驳某些科学法则,但无损于科学本身的继续存在和发展。

梅亚苏认为波普尔其实并没有直面“休谟问题”。波普尔不过是把“休谟问题”理解为科学上的认识论问题,而“休谟问题”本身则涉及本体论问题。正如上文所述,特例的存在,新的经验的出现,在波普尔看来只能逼迫科学去修正其理论,而不是根本性地取消科学法则,因为波普尔已经预设了某些法则在相同情境下会继续发挥作用;而休谟设想的是科学有可能根本不会发生的问题,即法则本身变得不稳定,甚至不存在。在某个世界里,现象与现象之间的关系变得任意,且不可预测。梅亚苏认为波普尔混淆了科学虚构(science-fiction)和科学外虚构(fiction [des mondes] hors science;简称FHS)的问题,因此并没有真正解决“休谟问题”。波普尔是在科学存在的前提下,去思考科学的可能性问题,而休谟思考的则是科学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的可能性。

康德意识到了“休谟问题”的危险,它威胁着理性和科学的成立。如果休谟的描述是真实的,经验本身之间没有固定法则连接,世界就会变成一团混沌,那么科学和理性的位置何在?康德的解决策略是把问题的思考方式彻底颠倒,这便是西方哲学史津津乐道的康德的“哥白尼革命”。他认为世界本身是人类无法直接认知的,能被我们感知的只有表象。表象会经过人类特有的先天认知结构所整理。人的先天认知结构里存在特定的法则,能被人认识的现象自然也遵循一系列法则,而非肆意妄为、毫无章法可循。康德认为,更致命的是,如果世界本身不存在法则,纯属一团混沌,那么人类的感知本身也将缺席,因为使感知得以成立的条件也不存在了。也就是说即便休谟设想的场景存在,我们也不得而知,“因为这个世界的崩塌自然地会导致所有形式的世界的崩塌,如同能见证这一景象的知覺的崩塌”(甘丹·梅亚苏《形而上学与科学外世界的虚构》,马莎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2页;以下仅标页码)。所以,康德认为法则必定存在,世界不可能是混沌狂乱的,否则连“休谟问题”本身的提出都无法设想。

梅亚苏对康德关于世界的设想提出异议,他认为可能存在着“非康德的世界”:它不服从法则,但也不是混沌无序的。只要有这样的世界存在,休谟的设想便能够成立—一个科学之外的世界。但到底如何存在?它的形态是什么?

梅亚苏根据科学条件与知觉条件状态的不同,设想了三种不同的科学外世界:一、存在着不规则的状况,但还无法影响科学与知觉的存在,这种情况不属于真正的科学外世界;二、不规则大量存在,使科学不可能,但不废除知觉,这是真正的科学外世界;三、世界纯粹混沌无序,科学和知觉都被废除。

梅亚苏认为只有真正的科学外世界才与康德的先验演绎不矛盾。这样的世界多元却不混沌,但规则的任意变化,使科学不再可能,因为无法出现科学实验所要求的在相同情境下的无限重复性。在这样的世界里,人的知觉会因为“十分相对的稳定性”而存在。《三体》里的乱纪元似乎非常接近梅亚苏描述的情形,在那里任何对太阳升起的预测都不再可能,但人仍能依靠某些相对稳定的事物而继续生活下去。虽然生活像噩梦般严酷,随时有意外的出现,让命运发生剧烈转折。

照梅亚苏的看法,如果存在科学外世界,相应地就存在一种新的虚构类型—与科幻小说不同的科外幻小说。因为科幻小说仍然是在科学法则支配下的叙事与想象,表面上看似荒诞不经,但仍然借助某种科学规律予以解释(即便是虚构的科学规律)。而科外幻小说,就像休谟对因果论的质疑,在展开的想象里,废黜了因果关系,布满了各种偶然性,逻辑已经无法说明出现的状况。也就是说,事物陷入了不可解释的莫名其妙的状态。理性和因果性被打断了,那么叙事的连续性也会被打断,一切都像任意的碎片的任意组合,科外幻小说的叙事如何展开并完整串联起来?

正是由于上面所说的种种困难,梅亚苏刚开始发现很难找到真正纯粹的科外幻小说。梅亚苏援引了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Robert Charles Wilson)《达尔文尼西亚》、道格拉斯·亚当斯(Douglas Adams)《银河系漫游指南》、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尤比克》三部小说,它们的故事都出现了某种剧烈的断裂,使情节逃逸出现实世界运行的逻辑轨道,以致主人公们的经历十分奇幻。但是,这些不可解的事物最终在小说结尾里都得到了解释,某种狂野难解的科外幻起点和历程终究被重新整合进因果逻辑里。因此,梅亚苏认为这些小说仍然是科幻小说,只不过因“科外幻寄生”而“稍显端倪”(第52页)。毕竟,这些小说开始再离奇,最后都得到了一个可以理解的合理解释,包裹的依旧是科幻小说的内核。

法国小说家赫内·巴赫札维勒(René Barjavel)的《折磨》(Ravage),让梅亚苏觉得真正找到了科外幻小说。《折磨》的背景设置在二○五二年,电突然消失了,巴黎陷入恐慌之中,人的生活形态发生重大改变。电力,这现代社会赖以发展的事物,一旦不可逆转地消失,给人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世界仿佛走向崩塌。但是这种突然消失,小说却从未给出明确的解释,只有一些无端的猜测。小说中的一位人物说:“由于违背了自然法则和逻辑,电消失了。而且,电,死去了,更加荒谬可笑的是我们还活着。一切都疯了。这是个反科学、反理性的噩梦。我们所有的理论、所有的法则都被推翻了。”小说到结尾也没有重新恢复电力,瓦解的社会再也没有回复到从前,而是继续陷入绝望的挣扎之中。人也不得不在绝望的挣扎里重新开拓未来,在强烈的末世论氛围里发明新生活。令梅亚苏真正兴奋的是,《折磨》没有陷入一般科幻小说的俗套:无论开头多么奇异,过程多么险象环生,最后总给出一个清晰明确的解释。《折磨》无解,对科学主宰的世界充满敌意。但确认了科外幻小说这一文类的存在,意义何在?梅亚苏没有给出直接的答案,只是认为提出科外幻小说,正是与科幻小说相对立。或许,将科外幻小说从之前较为模糊的科幻小说门类中剥离,对文学想象力与思想试验都是一种大胆的解放。

梅亚苏最后总结道:

从传统的科学虚构出发,通过突然的转变将它的世界朝向科学外分解,将这个分解的机构加以延续,走向一个越来越不可居住的世界,使故事本身渐渐成为不可能的,直至在它自身的流动中、在缺口的中心孤立出某些狭隘的生命。生命是自身的、没有科学的精神体验,在这总是被指责的差异之中也许会发现某些息息相关的未曾见闻的事物。本相的变化被推进到窒息的程度,推进到在无可实验的世界里的自我的体验。不稳定的强度浸入无限纯粹的孤独当中,没有环境,只有坍塌物去那里开垦无世界的真理。

梅亚苏的这本小书还没有给出明确结论便戛然而止。它很显然是梅亚苏一鸣惊人的著作《有限性之后—论偶然的必然性》的衍生。我们被迫再回到《有限性之后》里寻觅思想的蛛丝马迹:“当我们回答关于世界为何是此而非彼的形而上学问题时,我们开始明白‘没有任何理由’这个答案是一个真正的答案。当被问到‘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为何存在?’之类的问题时,我们不应报之以大笑,而是应当反复思考‘从虚无中来,没有为什么’这样的回答中包含非同凡响的事实。于是,我们会意識到这些问题不仅是真正的问题,而且是非常出色的问题。”(《有限性之后》,吴燕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那么,也许《形而上学与科学外世界的虚构》一书只是为了再次确证根本的偶然性是存在的。可是,我们却无法面对这种绝对的偶然性,不得不一再去寻找意义的启示,不断去寻找某种联结,以鼓舞自己勇敢地面对绝对的虚无,面对一个不确定性涌现且难以掌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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