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军
晚年的巴金已不能正常执笔,断断续续写下最后一篇散文《怀念振铎》(刊于《文汇报》2003年11月21日)。他坦承自己曾经的误解,追忆当年与曹禺一起前往郑宅吊唁的伤痛。两人含泪面对小声哭泣的郑大嫂,每句话都显得很笨拙,而且刺痛了自己的心,只能匆匆地逃出来。回旅馆后,却一夜没有合眼。
他和同时代的冰心、老舍、曹禺、沈从文一样,都无法忘却这位文坛的引路人。他最初的诗《被虐待者底呼声》和散文《可爱的人》,是经郑振铎之手问世。一九二九年一月,又在郑主编的《小说月报》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灭亡》,引起热议。一九三三年在北平时,还是郑振铎请他入住家中,提供食宿,助他写出中篇小说《电》。巴金真诚地吐露:
我尊敬他为“先生”,因为他不仅把我送进了文艺界,而且他经常注意我陆续发表的作品,关心我的言行。他不教训,他只引路,树立榜样。今天他已不在人间,而我拿笔的机会也已不多,但每一执笔总觉得他在我身后看我写些什么,我不敢不认真思考。
郑振铎祖籍福建长乐,“戊戌变法”那一年(1898)出生于温州,在下一个戊戌年(1958)因空难不幸逝世。出生时祖父为他取名“振铎”,取之《周礼·夏官》“司马振铎,群吏作旗”,寓意“振铎以作众”。“铎”是古代一种大铃,司马执铎,摇铃发出号召。郑振铎人如其名,他身材高大,气魄亦大,沈从文和李健吾称他是开荒拓土、出生入死的先锋官,在多方面战斗的带头人。郭绍虞说他爱友若命,培养新人“罕见其匹”。在他身上,有一种为认定的理想,不顾利害,沛然莫御的气势。
巴金文中披露,郑振铎那次出访前已内定为“白旗”,都印好了批判文章。当空难消息传出后,郭沫若、茅盾、夏衍、叶圣陶等一众名流,纷纷以诗文痛悼,陈毅主持了空难烈士追悼大会,文坛悲尽哀绝。
研究文学史的方法,一是文本,二是文本产生的社会因素。王瑶晚年反思以往文学史按既定概念作文本分析,忽视对真实的文学现象研究的惯例,强调要从整体性上厘清上下左右的关系。依此酷论,梳理和再现郑振铎在新文坛极具代表性的个人轨迹,自洽地赏一眼旧时月光下的不绝弦歌,显得尤为必要而弥足珍贵。
一
追溯新文学的起源,以《新青年》为例,你会发现一个社团、一份刊物、一个倡导者的主张,对历史进程的推动作用。民国的文人喜欢结社,且多不长久。唯有郑振铎创造了一种现象,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创办文学研究会,继茅盾后主持《小说月报》;三十年代出任《文学》和《文学季刊》主编,抗战时与胡愈之、许广平成立复社,出版《鲁迅全集》;一九四六年与李健吾创办国内唯一的大型文学期刊《文艺复兴》。他始终凭借社团刊物和出版平台施展拳脚,将五四先驱的启蒙推手效应,发挥到不胜追昔的境界。
一九一九年的郑振铎还是个普通的穷学生,却自带光芒,显示出一种领袖气质。该年十一月一日,他与瞿秋白、耿济之、许地山、瞿世英创办了《新社会》旬刊,发表《我是少年》明志。一周后携创刊号拜访陈独秀,探讨社会改造的路径。一九二○年五月刊物被查封后,他又游说于周作人、蒋百里、张元济等大人物,以《新社会》成员为纽带,将当时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十二人拉在一起,发起成立了新文学史上第一个社团文学研究会。
叶圣陶曾经说过:“文学研究会的成立,可以说主要是振铎兄的功绩,我参加文学研究会,为发起人之一,完全是受他的鼓动;好几位其他成员也跟我相同。”(叶圣陶《〈郑振铎文集〉序》)
如沈雁冰接手《小说月报》向王统照约稿,收到的却是郑振铎回信。不但力邀共同发起,还为革新后第一期刊物拉来了三分之二稿件。郑振铎请出周作人起草《文学研究会宣言》,與北大教授朱希祖一起领衔,使社团创立之始就具有某种领袖意识。他以不凡的气度在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沿袭《新青年》和《新潮》的模式和主张,建立一个能够代表和指导整个文学界的中心团体,一个类似后来“作家协会”那样的“统一战线”。所以一开始就给在日本的田汉写信,邀请郭沫若加盟。结果未能如愿,反而引发“创造社”的挑战。这场论争看似是“为人生”和“为艺术”的口号之辩,映射出的却是新文坛话语权和主导性的深层较量。
郭沫若和田汉曾在日本太宰府前,并立着手拉手照相,做出歌德和席勒的铜像状,被鲁迅讥斥为“创造像”。郭沫若和郁达夫虽在创作上先声夺人,回上海后却贫困潦倒,常在深夜的小酒馆轮番醉酒浇愁。与凭借商务印书馆意气风发办刊的沈雁冰、郑振铎等,在生存境况和心态上形成落差。郑振铎没有门户之见,郁达夫的第一篇小说《银色的夜》投寄《学灯》石沉大海。他误以为是郑振铎在“垄断文坛,压制天才”,其实郑此时还未接任主编。待上任后郭沫若前来查询,很快从积稿中找出来发表。此后,他又一口气编发郁达夫的三个“第一篇”。即第一首新诗《最后的慰安也被夺去》,第一篇文学评论《〈茵梦湖〉的序引》,第一篇散文《芜城日记》。郁达夫是爽直之人,在《女神》出版一周年纪念会前,拉郭沫若到郑的住所邀请,第二天晚上,郑与沈雁冰、王统照、庐隐等出席聚会。待他接手《小说月报》,主动说服沈雁冰,刊登启事,终止了这场长达两年多的论战。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郑振铎和文学研究会的黄金时代。他们仿佛前世的魏晋人,失散后又重聚在一起。顾颉刚、叶圣陶、王伯祥、周予同、谢六逸先后为商务印书馆同仁,又一起赁居馆外前后两楼。顾颉刚日记写道:“振铎好客,未见其比。在上海租房四十元,自用不过两间,余悉借与人;买棕垫七付,备客来。”俞平伯、朱自清等往来沪上会员,常在他寓所出没。而每天散馆,一路抵掌谈学,奋臂论事,时常搞得面红耳赤,好像永不知疲倦似的。他们每周都有几次聚餐,不是在郑的寓所,就是在附近的酒馆。饭局中能畅饮五斤黄酒者不少,如叶圣陶、周予同、王伯祥、章锡琛、夏丏尊、丰子恺等。郑振铎以一则《宴之趣》,记叙了那种少年风神一笑知心的怦然快意。
他们轮番主持会刊,定期研究選题,召开南方会员年会,欢送俞平伯、许地山、冰心出国留学。郑振铎还以一人之力,主编“文学研究会丛书”和《小说月报丛刊》,为新文学园地平添一派绿意。
无论办刊还是搞社团,郑振铎都有清晰的全局性思路。他进商务印书馆时,文学研究会只有四十六位会员。经他和沈雁冰、叶圣陶努力,最终会员增至一百七十二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文坛重要人物,多数忝列在位。如五四时期走上文坛的叶圣陶、许地山、王统照、俞平伯、朱自清、冰心、庐隐;还有二十年代起各创作门类的代表人物,朱湘、徐志摩、李金发、老舍、丰子恺、欧阳予倩、李健吾等;还有张闻天、瞿秋白、冯雪峰等左翼文艺成员。赵家璧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全面展示了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成就,郑振铎和文学研究会的核心作家,群星闪烁,功不可没。
二
五四文人的激进,是彼时文化的景观。在郑振铎身上,呈现出另一种气象。他并非政党中人,却一路追随瞿秋白、沈雁冰的社会理想,在历史关头保持前倾的姿态,甚至不惜激昂地抚剑独行。从提倡“血与泪的文学”,在“五卅”现场写出《街血洗劫后》散文,到召集胡愈之、叶圣陶、王伯祥创办《公理日报》,把发行所设在家中,整夜不睡写稿、编校,让老母和妻子为大家烧水做饭。他是高梦旦女婿,受张元济重视,却成了中共的商务工会骨干。先和岳父搞了“翁婿约定”—离开谈判桌,回家不谈工会之事。又与沈雁冰、陈云一同领导罢工和谈判,弄得王云五耿耿于怀。最为惊险的是“四一二”翌日,还直接上街振臂游行,被军警扯住衣袖,幸亏工友冲上来搏斗,才奋力逃脱。回家后义愤难平,又领衔和胡愈之、周予同、章锡琛、吴觉农等七人,向蔡元培、吴稚晖、李石曾写信抗议,并在《商报》公开发表。吴稚晖大为震怒,通知军方按名搜捕。他不得已避难法国。据同船赴法的陈学昭说,他家中存放过起义的枪支弹药。
郑振铎出国的一年里,请出叶圣陶主持《小说月报》。当时局势很复杂,近读姚玳玫《垒建新文学价值的河床》(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可知一九二八年受“清党”刺激,左翼文化人的一些动向。太阳社和创造社的批评家们,用阶级论重估“人的文学”,将矛头指向五四新文学和代表人物。刚刚上路的新文学群体,被否认并宣判应该“死去”。一切都让人猝不及防,《语丝》和《新月》等多数刊物卷入论争,各路人马纷纷开辟平台,彼此都是冲动的发声。而唯有叶圣陶和《小说月报》保持了沉默。这场论战使新文学从观念到创作发生迷乱,不仅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沈雁冰、郑振铎、叶圣陶被诋毁,正在脱颖而出的老舍、沈从文、丁玲、巴金等新人,也没有获得好评。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那几年,商务印书馆和开明书店为主体的文学研究会成员,始终尴尬地夹在几种力量之间。他们是最亲近“革命”的一群人,同时又与“革命”存在着无法消弭的“隔膜”。至一九三○年“左联”成立,除了茅盾,皆因“赤者嫌其白”被关在门外。
叶圣陶以超然的冷静,让《小说月报》在陡然急转的旋涡中凛然而立。他没有回避这个奔突、宣泄和寻索的时代,但不认同肤浅、傲慢和偏见。以他对文学更为纯粹的理解和追求,一方面直面现实,写出小说《夜》,发表茅盾的《幻灭》、鲁彦的《一个危险的人》,这些作品深刻地揭示了“清党”前后人性的愚昧和残酷。另一方面,坚守文学的纯正性,用小说家甄别佳作的能力,慧眼发现沈雁冰、沈从文、丁玲、戴望舒、施蛰存的天分。沈从文以异样的才华,成为一九二八年《小说月报》见刊率最高的作家。后几年里,他那批湘西小说多数在这里发表,将之前由台静农、鲁彦、许钦文、废名等人掀起的“乡土小说”热潮,推至新的高度。而丁玲的《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体验独到,在沉闷的文坛,好似发出一声惊雷。她上承五四余绪,下创个人主义女性书写新意,与冰心、庐隐时代拉开距离。
这一年起,批评家沈雁冰以小说新秀“茅盾”的笔名,推出《幻灭》《动摇》《烛》《追求》,奠定了他在现代小说史的地位。郑振铎欣喜地将那几年,命名为“茅盾文学年”。
自一九二六年起,郑振铎先后推出老舍的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出国期间,特地赶去伦敦拜访老舍,鼓励他一头扎进《二马》的创作。一九三○年春,老舍一回国,就被郑请入家中,一连数月,写完《小坡的生日》后半部,并在《小说月报》连载。
郑振铎于一九二八年六月回国复职,他和重回国文部的叶圣陶,一生没有怨怼之声。他们是心胸宽厚的燃灯者,主动平衡与“左联”人士的关系,发表钱杏邨有学术见解的评论。对经济拮据的钱杏邨、冯雪峰、夏衍破例“交稿领稿费”(尽管付了钱,有些稿子后来并未刊用)。
当一九三一年初胡也频被捕,郑振铎急忙约陈望道向邵力子求救。又托沈从文带去二百元,让丁玲母女顺利返乡。怕丁玲不收,说以后写稿子还。丁玲晚年回忆说:“后来我没有用稿子还债,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欠债。”他还帮助周扬一解燃眉之急,苏灵扬临产没钱去医院,周扬跑遍所认识的朋友,也筹不到款。最后还是找到郑振铎,借到二十元救命钱。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与三十年代初,是新文学从成长趋于成熟的转折点。郑振铎主持的《小说月报》处变不乱,着眼于整个文学界的导向性指引,成功连接起两代作家的旺盛活力。新生代作家视野开阔,在更高的起点,创造了新文学版图最为绚丽的时代景象。
三
在新文学阵营里,对“整理国故”看法并不一致。郑振铎是最早提倡文学遗产研究的先行者,他在一九二○年起草的《文学研究会会章》开宗明义讲道:“本会以研究介绍世界文学,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为宗旨。”他与沈雁冰先后主持《小说月报》,沈重视新文学和域外文学译介,但没有特别向“整理中国旧文学”倾斜。而郑接手后将三者并重,在一九二三年首期推出“整理国故与新文学运动”专题,还在上任同年,借会刊《文学旬刊》发表《整理中国文学的提议》,主张打破一切传袭观念,用历史眼光和科学精神,系统整理中国文学。
郑振铎视野开阔,气局宏大,一生注重奠基性的学术开拓。他针对国内还没有一部比较完备的文学史现状,全身心系统收集中外学术资料,连续撰写出版了四种文学史。一是四大册《文学大纲》,为国内第一部世界文学通史,其中约四分之一篇幅是中国文学史。二是《中国文学史(中世纪卷第三篇上)》,三是《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四册,四是《中国俗文学史》二册,总字数达一百五十万字。
治史重在“史识”和“门径”,《文学大纲》中国部分用中西“文学比较”视野,将中国文学史第一次置于世界文学史范畴,参稽互证,使国人大开眼界,开启了我国比较文学中文体研究的先河。《中国俗文学史》独步开源性课题作深度凝视,凭借多年收集的新材料,填补前人未识之空白。他特别强调民间俗文学、讲唱文学的文学史价值,将不登大雅之堂的变文、戏曲、小说并列于中国文学的中心位置。对于宋元以后的变文、杂剧、话本和流落民间的诸宫调、弹词、鼓词、宝卷,他凭借极为丰厚的资料积累,有许多独到的阐述。赵景深赞许这是一大创见:“此书不仅从《诗经》、《楚辞》、汉魏六朝乐府等古书中鉴别辑录出民间制作的部分,而且六朝民歌一章搜罗甚全,夹叙夹议,极便读者。有此一章,便可不必翻检浩繁的乐府诗集了。”(引自陈福康《郑振铎论》)
郑振铎于一九三一年九月赴燕京和清华大学任教,《中国俗文学史》和《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虽显青涩,却与王国维《宋元戏曲考》、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互为补充,鼎足为三,成为研究中国文学史必读之基本书籍。
四
郑振铎气相堂皇,豪爽豁达。在北平近四年教学中,以讲席上博雅的风度,活力四射的性情,给青年学子留下憬然在目的回忆。当时的水木清华园,惯着西服的西谛先生(即郑振铎)和四季一领黑布长袍的闻一多,恰是一对长长的细高挑个子。而俞平伯和朱自清,正好服装也是一中一西,一对五短身材。这四位先生不只是中文系,也是全校师生热议的话题。季羡林曾去偷听冰心和郑振铎上课,冰心以整治课堂秩序板着面孔将他赶了出来,而郑振铎却和他、李长之、吴组缃、林庚、余冠英交上了朋友。吴晗是个穷学生,进城买书上不起馆子。一次在东安市场旧书摊遇见老师,郑逢面便问:“吃饭了没有?”见他面露赧色,便拉他去五芳斋开荤。
民国的历史,总是以血流漂杵的方式宣示帷幄中的意志和谋略。郑振铎身在北平,却始终以人间情怀关注时代风雨。他终生追随鲁迅和茅盾,当听闻鲁迅和“左联”的刊物纷纷遭查禁时,于一九三三年三月特地返回上海,找到正被通缉的茅盾,商议创办一份类似《小说月报》的中性色彩刊物,这就是被誉为“三十年代第一名刊”的《文学》。
郑振铎又一次显示出“拉稿造势”、行走文坛的声望。因茅盾不便出面,由他推荐好友傅东华共任主编。傅是文学研究会成员,其兄时任江苏省教育厅长,对刊物有一种“保护色”。他俩拟定出十人的编委会名单,除鲁迅不公开挂名,还有叶圣陶、郁达夫、陈望道、胡愈之、洪深、傅东华、徐调孚、郑振铎和茅盾。
四月六日下午,他请周建人陪同第一次去鲁迅家,邀请鲁迅参加创办《文学》晚宴。鲁迅日记披露:“三弟偕西谛来,即被邀至会宾楼晚饭,同席十五人。”王伯祥日记:“散班后,晚,赴会宾楼振铎、东华、愈之之宴,到者十五人,挤一大圆桌,亦殊有趣也。计主人外,有乔峰、鲁迅、仲云、达夫、蛰存、巴金、六逸、调孚、雁冰、望道、圣陶及予十二客。纵谈办《文学杂志》事,兼涉谐谑,至十时三刻乃散。”巴金回忆:“那天晚上……鲁迅比谁都说得多,笑得多。”席上,商定创办《文学》,讨论编委会名单,决定鲁迅不公开具名,并定于七月一日创刊。
《文学》月刊聘请特约撰稿名家五十余人,几乎将当时前列作家罗致尽净。郑振铎还与邹韬奋谈妥由生活书店出版发行。创刊号首印一万册,不到五天即告售罄。随后一个半月里又加印三次,很快成为继《小说月报》后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大型进步文学月刊。
历史的进程造就了他“司马振铎,擎旗作众”的角色担当。回北平后一个秋夜,青年靳以胆怯地带着曹禺、陆申上门求助。靳以几年前第一次向《小说月报》投稿,久没消息硬着头皮前来询问。郑振铎决定采用,还从裤袋掏出十二元作为稿费。靳以出门后心怦怦地跳,手心沁出的汗把手里的钞票都浸湿了。他受北平立达书局之约,想筹办一份杂志,担心能力和资力太浅,特来请求郑出任主编。因唐突拜访,他让曹禺和陆申在门外等候,郑听后一口答应,建议两人共同主编这份《文学季刊》。还说《文学》的许多文章被上海的“检查老爷”抽掉了,我们正好在北方开辟一个新的阵地。两人谈得高兴,不知不觉就很晚了,却苦了在门外等候的二人。见靳以出门,一直抱怨:“差点冻僵了!”
郑振铎为《文学季刊》创刊颇费苦心。万事开头难,包括办刊方针、重要作者邀请、稿件组织、宣传造势。他组织了一个编委会每周在家聚谈,朱自清日记多次出现会晤场景。如九月十五日,“晚振铎宴客,为季刊,晤李巴金,殊年轻,不似其特写。冰心亦在座,瘦极。归时与林庚等多人同行”。十一月十八日,“晚赴振铎宴,仍《文学季刊》编辑……宴中以巨碗盛菜,人前备置一碗,计菜六事,十人食之有余,其制甚佳,可仿之”。一九三四年一月六日中午,郑振铎宴请北平文艺界名流为刊物造势,朱自清日记:“入城应文学季刊社之招,赶得要命,到时众已餐毕矣。”而季羡林的回忆颇显文青之诙谐:“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群居一堂,约百余人。有的像理发匠,有的像流氓,有的像政客,有的像罪囚,有的东招西呼,認识人,有的仰面朝天,一个也不理,三三两两一小组,热烈地谈着话。”那天赴宴的有巴金、沈从文、郑振铎、靳以、俞平伯、梁宗岱、刘半农、徐玉诺、孙伏园、瞿菊农、朱自清、朱光潜、郭绍虞、台静农等。宴请如此频繁,可见郑助靳以之苦心。
带有浓重郑氏色彩的《文学季刊》于一九三四年元旦创刊,他采纳鲁迅的意见,将创作与研究并重。初版一万册供不应求,刊物总共出版了八期,终因经济压力,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停刊。不过,其间也产生了一些误会。朱自清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四日日记:“晚至铎兄处吃饭,铎兄辞《季刊》编辑。”郑振铎为何要辞去主编之职?据朱自清第二天日记透露,“下午振铎兄见告,靳以、巴金擅于《季刊》再版时抽去季羡林文,又不收李长之稿,巴金曾讽彼为‘即成式批评家’见季刊中;李匿名于《晨报》中骂之云”。有学者认为郑的辞职是出于“护犊”心理,因为季、李二人都是他的学生。后来刊物停办主要是立达书局难以维持,而靳以、巴金误以为与他有关,巴金还写文章批评他。
坦诚的巴金病重时还念念不忘这沉重的“误会”。他在《怀念振铎》文中写道:
在《文学季刊》停刊的话中有一段批评他的文字,我根据传闻,误认为停刊是他的主意。我这段文字并不曾与读者见面。不久《文学季刊》停刊号在上海印刷,振铎发现那段文字就把它删去了。杂志印出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在另一本刊物上针对他发表了一篇杂感。但他并不做声,好像不曾读过。
郑振铎对左翼内部朋友的误会从不吱声,他全身心地关注“文化围剿”中《文学》的命运。待《文学季刊》走上正轨,应茅盾急召立返上海商议对策。针对作品被随意封杀抽删,提议连出四期专号巧妙应对,即“翻译专号”“创作专号”“弱小民族专号”“中国文学研究专号”,这四期专号犹如集束炸弹,在文坛产生震撼效应。鲁迅欣喜地给他写信:“本月《文学》已见,内容极充实,有许多是可以借以明白中国人的思想根柢的。”
连出四期专号在现代期刊史上也是创举。郑振铎从一九二○年四月出版《新社会》“劳动专号”始,一生共编辑出版了三十种专号和四种特大专号。通过这次突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茅盾在《一九三四年的文化“围剿”与反“围剿”》中回忆:“知道了文章应该怎样写,杂文应该怎样编,才能瞒过检查官的眼睛,达到预期的目的。从第三卷开始,虽然每期还有被抽被删的文章,但已难不到我们了。”
他主编的《世界文库》在一九三五年五月推出,被当时学界称为“中国文坛的最高努力”。先后出版鲁迅所译《死魂灵》,傅东华所译《吉诃德先生传》,李霁野所译《简爱自传》,黎烈文所译《冰岛渔夫》,梁宗岱所译《蒙田散文集》,李健吾所译司汤达系列作品等十六种单行本。
五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郑振铎奔走南北,以活力和通脱,参与新文学的全局性协调。在北平期间,他力推曹禺的《雷雨》,鼓励李长之写出《鲁迅批判》,为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击掌叫好。端木在给鲁迅的信中感叹:“对新进作家爱护的有‘南迅北铎’的口碑。”季羡林也同声呼应:“西谛先生对青年人的爱护,除了鲁迅先生外,恐怕并世无二。”而敌对阵营一直视他为鲁迅、茅盾新文坛的实际操盘手。王平陵在《北伐前后的文派》中评价:“这时,郑氏在中国文坛的声望,几乎有压倒前辈,领导后生的气派!”
“左联”的领导主动改变了与他的关系,视他为不是“左联”的“左联人士”。萧三代表共产国际在解散“左联”、成立新的统一战线的长信中,称郑振铎与陈望道在进步文坛上的地位,可相当于政治舞台上的蔡元培与宋庆龄。在解散“左联”的过程中,他应夏衍、茅盾之邀,参与筹备“中国文艺家协会”,并当选为九位理事之一。但因周扬等人沟通不畅,导致鲁迅及周围一些作家缺席观望,还引发对他的一度误解。其间又发生“两个口号”之争,最后经多方努力,鲁迅终于在一九三六年九月,领衔与郭沫若、茅盾、郑振铎、叶圣陶、陈望道、郑伯奇、王统照、夏丏尊、冰心、巴金、傅东华、丰子恺、沈起予、洪深、黎烈文、张天翼、林语堂、赵家璧、包天笑、周瘦鹃二十一人,联名发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
夏衍在晚年说,这个宣言文本,是由郑振铎和茅盾起草,冯雪峰定稿的。“在坚持联合,反对分裂这个问题上,他表现了难能可贵的高尚品质。”
郑振铎幼年丧父,经历了从小康到困顿的人生变故。其父与鲁迅同年,他尊鲁迅为师长,持父执之礼堂前行走。鲁迅也一直视他为可重托之人,约他合作出版《北平笺谱》,又拉他出资三分之一,帮助瞿秋白遗著《海上述林》问世。鲁迅逝世后,他含泪写下三篇悼念文章。鲁迅为助他治史,曾寄赠珍藏的明刻本《西湖二集》和《中国小说史略》,他在散文《永在的温情》中写道:“这减少了许多我在暗中摸索之苦,乃是我书库里唯一的友情的赠与。看了它便要泫然泪下。”
抗战中他为抢救古籍留守上海,与胡愈之、许广平成立“复社”。先秘密出版《西行漫记》,被日伪机关列入“黑名单”。又于一九三八年六月至八月,发宏愿集资出版皇皇二十册《鲁迅全集》。许广平感叹他和王任叔出力最多。他还亲自标点鲁迅早年所编《会稽郡故书杂集》,撰写《鲁迅全集发刊缘起》:
这是一个火炬,照耀着中国未来的伟大前途;也是一个指针,指示我们怎样向这个前途走去。在这个民族抗争的期间内,这全集的出版,将发生怎样的作用,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他听闻朱安因生计所迫欲出售鲁迅遗物,急忙请出唐弢赶去北平劝阻。在创办《鲁迅风》杂志前后,见阿英与王任叔对鲁迅杂文引起争执,又秘密召集“孤岛”文学同仁加以制止。还一起发表《我们对于“鲁迅风”杂文的意见》,维护了鲁迅的社会形象。
抗战胜利后,见上海乃至全国没有一份大型文学刊物,他和李健吾创办《文艺复兴》,开辟了进步文学的主战场。郭沫若、茅盾、叶圣陶、沈从文、丁玲、师陀、臧克家、沙汀、汪曾祺等近百位作家在此亮相,尤以钱锺书的《围城》和巴金的《寒夜》最为瞩目。
六
郑振铎曾自诩“予性疏狂而好事”,他一度想刻两枚印章自勉,一是“狂胪文献耗中年”,一是“不薄今人爱古人”。他与鲁迅一样热衷于版画和艺术书籍的收集出版,他们是黎明时分的拾荒者,以先知者的眼光和深情,寻找时空岁月中遗弃或未被发现的瑰宝。区别是,鲁迅在上海十年用较少的支出,广收四千种海外新潮版画,掀起“新木刻运动”。而他则以命相搏,用一己之力“举鼎绝膑”,承担起抢救和出版珍稀古籍的使命,且工程浩大,创造了出版史上罕见的奇迹。
王伯祥感叹这位金石之交:“其买书之勇,世罕其匹,虽典质举债不恤也。”读《劫中得书记》可见,他收书始于词曲、小说及书目,继而致力于版画,广罗凡有插图之书。在抗战时期,所收者多着眼于民族文献。有见必收,收得必做题记。收书之苦,“往往斥半月粮,具大决心,殆如猩猩血,缕缕滴滴而出”。而得书之乐,则狂喜数日,如为公家购得脉望馆元明杂剧孤本时,恍如“大将之克名城,胸膈不饭而饱满,陶醉若饮醴酒”。
他为人称道的开山之举是先与鲁迅合作出版我国第一部古代彩色笺纸选集《北平笺谱》,又全力编纂《中国版画史图录》。鲁迅很早就喜爱笺纸,曾说:“我旧习甚多,也爱中国笺纸,当作花纸看。”他一生用笺纸书写的书信达到四百多封,涉及一百七十种五百六十张笺纸。他见木刻版画已经衰落,而琉璃厂齐白石、陈师曾所绘笺纸,图案之美、刻印之精已超过日本,便提议抢救。读郑振铎《访笺杂记》,可见访笺刻印之艰辛。此书共收笺谱三百三十二幅,由北平荣宝斋、清秘阁、松古斋、宝晋斋、成兴斋、懿文斋、静文斋、松华斋、淳青阁等九家提供,分六册,线装一函。卷首有鲁迅、西谛序文各一,卷末附西谛《访笺杂记》,分别由魏建功、郭绍虞、沈尹默书写影印,初版印一百部,由鲁迅、西谛亲笔签名编号,后又复印一百部。鲁迅对此书的未来颇有自信,称其为“中国木刻史之丰碑”。
郑振铎痛惜欧美和日本人出版的中国艺术史,无一语涉及世界版画史鼻祖的中国版画。他编书的气魄很大,计划要印成線装本六开二十四大册,其中文字部分不用铅字排印,而是全部采用木版雕刻来印刷。图片则用珂罗版和彩色套印的木板印成。文字占四册,包括唐宋元版画史、明初版画史、徽派版画史、近代版画史四部分。其余二十册全是图片,共选录我国历代版画一千七百余幅。图录中的彩印部分,尤为此书精华,全用木板依照原画复刻,再用水墨彩印,往往要套印十余次才能完成。
他最为浩大的工程是编纂《中国历史参考图谱》。郭沫若称这本是应该国家做的工作,却由他一手做成了一个出版社的全部事务。他作为大出版家的独门秘诀是:只要认定选题即用目录版本学的路径钻进去,大量收集和整理该领域的资料,对书刊样式强调图文并茂,注重封面、插图的重要性,在内容编排上讲究系统性和有序性。因此他的许多书,至今依然是必读的基础研究教材。
郑振铎有幸参与筹划新中国的文教事业,他先后出任文化部文物局局长、文化部副部长。在兼任考古研究所和文学研究所所长期间,创办了《考古》和《文学研究》两份重磅刊物,还三顾茅庐,急调夏鼐赴职,与何其芳商定唐弢进京的人事安排。
以往的史书往往遮隐了真相,历史的迷雾需从史实的清理开始。关注郑振铎这位新文学殿堂级人物的心路历程,重估他与经典作家群体之间的相互历史作用,治史之趣由此而生。
二○二三年十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