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
我最初看到一个外国剧团演出的《安提戈涅》,曾经感慨于古希腊人对于命运理解的神秘,对比我们的古代戏剧,仿佛多了一种外在于生命的声音。不知道这是精英文化的体认,还是民间文化的遗存的聚焦,总之,与我们中国人的天命与人运之思相比,强度似乎更大些。中国的戏剧对于类似的主题的揭示,也是有的,年轻时看过吕剧《双玉禅》,演的也是命运悲剧,一个男孩娶了大自己二十几岁的女子,女子含辛茹苦把小丈夫养大,男孩子却爱上了别人。这大概是民间的一种宿命意识,很原始,也很有深意。后来看曹禺的《雷雨》与《原野》,也凸显出冥冥中神秘的存在,似乎也在呼应先前的悲剧意识。曹禺的写作是精英文人的文本,乃知识人的猜想在作品中的折射,较之于民间对于命运问题的表述,还是过于文雅了。有时想起民间对于不可测的存在的顿悟,觉得那野性的气韵,虽然被新文学作家借用过,但也大多被改造了。
我一直觉得近百年来的故事新编,是多少受到民俗学家的影响的,只要看许多作家与江绍原、钟敬文、乌丙安等人的互动,当能感到新意象如何生成。三十多年前,曾听钟敬文先生聊天,不能忘的是他的语言的力量感。他的学问特点,与作家身份大有关系。或者说,那学问也给他的诗文带来了弹性。民俗研究,涉及许多民间审美的侧面,稍加内视,被掩藏的东西也会悠然而至。也可以說,有民俗趣味的作家,是懂得人间本色的。
我曾经与江绍原的女儿江小蕙是同事,她给博物馆捐赠了不少父亲的文物,其中关于民俗讨论的手稿和信札,都曾深深吸引过我。江绍原与京派学人一起关心过民间信仰的问题,他的《发须爪》等书,都有开启性的意义。在经学之外的民间社会,有一片开阔之地,其中隐含着被主流文化漠视的遗存。江氏意识到打捞那个世界的碎片,对于文化研究的价值,故做了同代人不能做的工作。不过江氏的辐射力一直有限,倒是像后来的费孝通等人产生了更大的影响,那大概是因为用了田野调查的方法,且介入了当下生活,人类学的眼光更深切一些。费氏本身也有诗人气质,他在乡土调查中,得益于古文的修养。那么多读书人喜欢他的文字,也说明了雅俗间的互渗推动了学识的增长。
民歌、谣曲、谶语与风水观念,都是在一种非逻辑的表述里完成的。有时也不乏神话思维。施爱东有一本书叫《故事的无稽法则:关于命运的歌谣与传说》,就在破译民间传说背后的玄机,思考人们对于命运的认知心理。民俗学与社会学不是没有自己的路径,在不规则的、荒诞的故事与传说中,照样能够发现其内在的规律。这很有意思。联想起费孝通对于云南少数民族信仰与习俗的调查,也在不可思议的形迹里,悟出内在隐含。施爱东也做田野调查,同时注意野史与地方文献的搜集,结合艺术史中的特例,将许多飘散在不同地域的谣曲与故事背后的元素写出,在谜一般的流水与烟云间,忽地显出另一种底色。
我这个年龄的人,幼时多少都听过一些传说,民间的禁忌、风气,对于自己的人格心理多少有一点影响。施爱东的书让我想起不少熟悉的故事,婚丧嫁娶与里巷歌谣,暗示着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些似乎是祖训的一部分,也是老天爷的戒条,它们都在朦胧、神奇的审美叙述中被一次次提及,以至成了无形的道德律。过去的许多艺术作品,都是从大众传说的故事演绎过来的,人们对于《天仙配》《白蛇传》的喜爱,其实是满足了一种心理需求,说有寄托的东西在,也未尝不对。
一般说来,民间传说有百姓的善恶之观的隐曲的表达,那价值尺度,也渗入人物特征与情节中。比如绍兴民间对于鬼的故事的演绎,就有百姓对于腐儒的态度,俗音胜雅曲,原也是人间之道。南北方都有各种关于爱情与婚姻故事的流传,无论是月下老人还是老虎变美女,日常光景下的百姓内心爱憎,以诗意的方式呈现着。最为动人的是那些有人情意味的传说,我的故乡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望儿山,民间传说是母亲登高远望大海,期盼远去科举考试的儿子平安归来。这个传说在辽南深入人心,母子之情历历可感。古代的辽南人要渡海去赶考,却苦路长长,常有考生一去不返,酿成悲剧。命运的无常与爱意的绵长,就这样交织成一曲哀歌。
施爱东的研究涉猎面很广,除了对于民间艺术文本的解析外,还注意到颂神与造神的传说,命理与地理的传说和天灾人祸的传说。大量文献来自民间文本和文人笔记,以及流传的戏曲,由此能够看到士大夫文化之外的东西。百姓口头的历史旧事,有时候是张冠李戴,与史实略有相悖,但细细察看,那不过是一种典型化的集合或者祈愿的变形化的表达,乃对于无情环境的一种对抗也说不定。比如流传在江南的沈万三的故事,时间与地点都与原始史实有所不同,从传说学角度看,无疑是民间伦理的一种演绎。施爱东在通过大量资料的还原后发现,“故事只不过是明清之际的老百姓用来编排朱元璋流氓本性的一种口头传说”。那些非逻辑化的叙述逻辑,一旦被今人理性的眼光拆解,就会发现,看似附会的故事框架,乃山野之人的精神史创造性的书写。
在民间流传久远的还有风水等话题,这些带着神秘的元素的民间表达,国内外的学者都有兴趣,因为牵扯出中国哲学的另一面。施爱东认为,“风水不是科学”,“风水是乡村社会的空间民俗”。深入这个话题就会发现,面对这个非科学性的话题,一一否定大概是不行的,但在明了其间的真意后,才会发现,自古以来,一种非主流但深入人心的另类思想,是支撑社会运转的内力之一。我由此想到,非洲部落与印度某些族群的谶纬式的声音,与我们的风水语义的旋律未必不同,有的地方甚至惊人的相似。有一年我与谢冕等人去缅甸,在山林深处见到不少女子脖子上套着层层铜圈,以致行动困难,觉得是对人的苦刑。但一个老年女子一直微笑看着我们,内心显得极为宁静。这些遗风在我们国内已经难以见到,移风易俗运动早就驱除了这些。但有时候想,南亚百姓对于不可知的命运的面对,是以反常规的方式为之的,非逻辑的灵异之思,我们未必懂得。许多民间艺术的起源是否与此有关,也未可知。
我在辽南一个县文化馆工作的时候,曾经搞过当地民间传说的整理。辽南的历史从战国时期就有了,出土的文物也十分可观,但具有“价值理性”的文字留下的很少,许多故事都在“工具理性”的层面。无非是因果报应、神仙下凡之类的豆棚闲话。我自己对于这些遗存曾兴趣不大,但后来看到莫言、贾平凹小说对于山林之趣的描述,以及从鬼怪故事中提炼的母题,便感到那些被我们看不上的俚曲,包含着不少的人间滋味,关键在如何理解和借用那主流之外的遗存,它们也是审美与思想的参照。在没有宗教的国度,艺术创作有时候仰仗着蛮风里的变调,那些在山野之地的传说与图腾般的谶语,都会让我们的聪明的作家的情感飞将起来。
莫言与贾平凹带给我惊异之余,也刺激了我思考文学与民间传说之间的关系,我好像突然明白乡土文学发生的内在动机。五四新文化运动出现不久,一些学者就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世俗文化之中。那原因之一,是阳春白雪的世界与市井、山林之氣的隔膜,仅仅从纯净的审美中,无法抵达人间的本真之地。那时候的写作者是主张国民性的改造和社会的改造的,国民性与社会性,则不能不涉及民间性。我们看许多学者对于地方民谣、俗曲、传说的趣味,以及整理这些材料时的心得,便觉得是丰富了新文化建设的理念的。抗战时期,闻一多为《西南采风录》写序时,礼赞了民谣里的“野蛮”与“原始”意味,背后隐含着向非士大夫化的遗存的敬意。那时候一些乡土小说的本意,也是借助对于都市之外的地方经验,写人性的深层基因。在民俗中,既有皇权意识的投影,也有对高高在上的思想的抵抗。摄取这些资源,催促了许多有趣作品的诞生。这个过程有对于隐秘的发现,也有对于自我的发现。沈从文、萧红、端木蕻良等人书写中的田野的风,对于读者都是清醒之剂。这个话题说起来就很长了。
不过,如果我们把目光投向少数民族的民间传说和史诗时,会感到在气质上是另一个样子,可深思的地方殊多。我虽接触得有限,但几部作品都给我另一种感受,印象里是比汉族的一些歌谣,要多一些灵异之气。比如《阿诗玛》《格萨尔王传》《江格尔》,还有那些碎片般的故事传说,对于读者而言,都有意义。像蒙古族史诗《江格尔》,想象力就异于汉人,时空观念完全不同了。那里的情态就多了“价值理性”的元素,感到想象的奇异。近读刘亮程的《本巴》,发现不同于一般的汉人意象数量不少,思想的通透和格局的阔大,散出远古之梦中美丽的光泽。
刘亮程的小说借用了蒙古族史诗玄妙的元素,写了不愿意长大的少年英雄,能预知未来凶吉的谋士、魔鬼、说梦者等。作品有许多警世的地方,以撕裂的方式,逆向地看着世界。全书一些警句甚好,全没有儒生的调子,读后印象深深。比如,“你们从来没有站在局外看看自己的生活,所以从来不怀疑这样的生活到底是什么”“人未出生前,是在一个无尽的自己一出生便会遗忘的梦里”“在无尽的睡中,人去别人的梦里续命,把别人的生活做成自己的梦”“我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
《本巴》的时间是扭曲与折叠的,带着巫气和旷远的浪漫,其灿烂的意象来自《江格尔》的启示,那里有着几许神话思维,几许巫气,还带着无边无际的空寂。这些古老的传说意味着生死场域里的风水轮转,作家由此获得审美的升华和理解人生的内在动力。这些传说也属于无稽的涂饰,但引诱我们的作者进入深思的王国,关键在于,它远离了我们熟悉的天地,在膨胀的空间和萎缩的时间里,世界的图示改变了,于荒诞之间看到本然,才是作家的收获。作者坦言:
我被《江格尔》触动,是“人人活在二十五岁青春”这句诗。在那个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史诗年代,人的世界有什么没有什么,都取决于想象和说出。想象和说出是一种绝对的能力和权力。江格尔带领部落人长大到二十五岁,他们决定在这个青春年华永驻。停在二十五岁是江格尔想到并带领部落实施的一项策略,他的对手莽古斯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他们会衰老。人一旦会衰老,就凭空多出一个致命的敌人:时间。江格尔的父亲乌仲汗是被衰老打败的,江格尔不想步其后尘。
这就具有精神的飘逸感和形而上的意味了。小说已经不再停留在社会学的层面思考问题,而是获得一种对于时间凝视的哲学式的冲动。这里属于儒家伦常之外的遗产,有着对于命运的动态的感受,和坚韧的突围意识。前些年阿来的《尘埃落定》,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都是借助少数民族的审美元素,带出另一番人间图景,那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当是脱离了功利主义的束缚,飞到了我们常人飞不到的地方。而汉语的表达,也因之得以进入陌生化的途中。
域外的学者和作家,有许多是从古老的传说和神话中获取写作灵感的,看看他们的写作,也有不少提示性的参照。裴多菲《勇敢的约翰》,小泉八云《怪谈》,加缪《西西弗神话》,卡尔维诺《意大利童话》,都俘虏过读者。我自己对于卡尔维诺的创作更为喜欢。意大利作家卢卡·巴拉内利与埃内斯托·费里罗写过一本书《生活在树上:卡尔维诺传》,书中披露,卡尔维诺在经历了“塞纳河的润泽”后,“在人类学和神话学方面获得了帕韦塞的助力,并饶有兴趣地关注着科学史家乔治·德·桑蒂拉纳”。这些刺激了写作的趣味。卡尔维诺自己说,在内陆自己发现了隐秘的村庄,“‘扁舟节’的仪式、歌曲及其传说融合了诸多异教和中世纪的古老文化:植物的春日节、年轻人的成人礼、从父权部落到外婚制过渡的神话、反封建的公民代表制、农民团体的史诗……”古老传说的神异的部分一旦被赋予了现代性的隐喻,精神意象就丰富起来了。在《树上的男爵》《意大利童话》中都能够看到古老的寓言之影,而他又于此打出一眼眼深井,自称于童话和最古老的小说形式之间得到启示,那么走下去的路径也与此有关吧。我阅读他的小说,惊奇于作者对于古老传说的现代感的重述的能力,在变形的和高妙的情思中,将不可思议的诡异变为真实的现实画面,那些分裂的、幻觉和反逻辑的片段,都栩栩如生地成为可信的存在,而且在这个存在里,我们被吞没的影子被重新召唤出来了。在谈到以往的写作时,卡尔维诺说:
《分成两半的子爵》中存在着分裂,也许我的所有作品中都存在分裂。分裂的意识引起和谐的欲望。但是偶然事物中的每个和谐的幻想都具有欺骗性,因此需要在另外的层面上去寻找。所以我就到了宇宙层面。但是这个宇宙并不存在,即使对科学来说也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个超个人意识的境遇,在那里超越了人类本位主义思想的所有沙文主义,也许达到了一个非拟人化的视角。在这升空过程中我从没有恐慌自满,也没有沉思冥想,更多的是对于宇宙的责任感。我们是以亚原子或前星系为比例的链条上的一环,我坚信,承前启后是我们行动和思想的责任。我希望,能从我那呈碎片化的作品组合中感受到这一点。
王小波在讨论小说中的思想与审美隐喻时,就夸赞过这位不同寻常的作家,以为是通灵之人。作者身上的学者气质,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个时候便会感到,同样是面对旧的遗产,学者要找出的是潜于文本的内在逻辑,那或许是凝固在一个模式里的存在,而作家则继续着旧绪里的遗存,将其作为反流行审美的推动力,因为只有在无稽之谈里,潜在的、不可言说的话语才会成为话语的一部分。说出的荒诞才告诉我们荒诞不再是荒诞。像钟敬文、乌丙安、施爱东这样的民俗学家在研究古老的传说时,能够以理解之同情的方式,描出诡异之处的寻常诱因,那是提炼智慧的一种方式;而莫言、贾平凹、阿来、刘亮程等小说家则不仅仅是同情,而是延续了那些文不雅驯的民间野气,重新回到那里开启自己的漫游之旅。民间基因乃精神滋长的酵母,无论对于作家还是学者,都是一样的。
二○二三年十二月十九日于海口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