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
保尔的新文学评论
一九三○年十一月,上海光华书局出版了一本《现代文艺杂论》,作者署名保尔。新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大辞典》(钦鸿等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22年9月初版)已注明保尔即徐霞村,所举例证为“保尔,见于《百合君的作用》,载1930年上海《巴尔底山》第1卷第2、3期合刊”。但《巴尔底山》系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机关刊物,徐霞村并非左联成员,这个保尔很可能是另一个保尔,即便是,也不是徐霞村首次署用。
《现代文艺杂论》收入的《一个神秘诗人的百年祭》和《哈登论德国文坛》两文,先后刊于《小說月报》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一月第十八卷第八号和第十一号,署名都是徐霞村。由此可以断定,《现代文艺杂论》的作者保尔确实就是徐霞村。徐霞村最初使用保尔笔名应在一九二九年,他友人施蛰存等编辑的《新文艺》一九二九年十月第一卷第二号发表了署名保尔的书评《一条出路》,此文也已收入《现代文艺杂论》。
徐霞村(1907-1986)在现代文学史上以“新感觉派”作家和翻译家著名。他曾留学法国,因此,这本几乎已被人遗忘的《现代文艺杂论》着重法国文学评论并不奇怪。书分三辑,首辑论述欧洲文学思潮,打头的就是《最近的法国小说界》;次辑介绍欧美作家,写了乔治·桑的文学生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和莫泊桑之死,还写了美国辛克莱和英国勃莱克,确实比较“杂”。
使我产生更大兴趣的是《现代文艺杂论》第三辑,这是评论中国新文学作品的专辑,收入对沈从文作品集《鸭子》、李健吾小说集《西山之云》、姚蓬子诗集《银铃》和戴望舒诗集《我底记忆》的探讨。这四篇文字都不是长篇大论,而是短小精悍的随感,说是读书札记也无不可,但有褒有弹,颇为中肯,体现了作者对这些有特色的作家和新文学进程的关注。
《鸭子》是沈从文的处女作。徐霞村认为书中所收的《鸭子》等短剧的“价值是在文学方面,而非舞台方面”,剧中对话那样流利,那么妙,其原因在于“能大胆地运用土语”。书中《腊八粥》等小说的“特点就是细腻,因为他专能在小地方着笔”,而“乡村生活和兵的生活”是其小说成功的“明显的背景”。徐霞村并不讳言,与书中所收的沈从文诗相比,“比较喜欢他的散文”,“它们使我们知道,在著者的天真的面孔后还藏着深刻的悲哀”。
对姚蓬子和戴望舒的诗,徐霞村都很欣赏。他肯定姚氏诗集《银铃》对“诗的形式的绝对的解放”,“作者似乎受了点象征派的影响,句子中颇多奇警的Metaphors”,并把作者与法国象征派诗人魏尔伦比较,指出《银铃》一诗中的诗句“没有后者那样清丽,而比后者色彩鲜艳”:“啄木鸟儿丁丁地伐木园树上,/更啄落了潮润的新鲜的红蕊。”至于戴氏诗集《我底记忆》,徐霞村将其置于中国新诗史上自由诗和格律诗彼此消长的大背景下加以考察,强调“这本集子给中国新诗开出了一条出路,它的作者在中国诗坛上正如Ruben Dario在西班牙诗坛一样重要”。对《我底记忆》一诗“巧妙而富于想象的重复的句子”和《雨巷》的试验“收了音乐的最大的效果”,徐霞村更是赞不绝口。
保尔,也即徐霞村这些对新文学诗文的品评不应被忽视,理应在中国现代文学评论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钟敬文的新文学评论
钟敬文这个名字,从事民俗学和民间文学研究的,都知道他是“中国民俗学之父”;研究鲁迅的,也大都知道他编的《鲁迅在广州》。他还是诗人和散文家。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新文学评论也自有特色。
手头正好有本钟敬文著《柳花集》。此书上海群众图书公司出版(曹聚仁后来与这家出版社关系密切),版权页无出版年月,从书前的《付印题记》落款“一八,二,二三,敬文自记于杭州”推断,应出版于一九二九年上半年。
此书何以取名“柳花”,钟敬文在《付印题记》中说:“别无深意,聊取其轻薄不禁风之意,以象征我这些小文的无力耳。”这当然是作者的自谦。钟敬文当时任教浙江大学理学院,此书被列为浙大学生新文学社团荒原社的“荒原丛书”之一。
《柳花集》内容丰富,有说中国古典文学的《绝句与词发源于民歌》《谈兴诗》等,有说外国文学的《罗亭》《读〈玛加尔的梦〉》《雨果的〈哀史〉》等。然而,讨论新文学创作的占了一半以上的篇幅,朱自清和俞平伯的散文,赵景深的《落花》和李金发、成仿吾的诗,黎锦明的短篇集《烈火》和王任叔的小说创作,还有综合性的《试论小品文》,都在其品评之列,琳琅满目。
钟敬文的新文学评论并非长篇大论,大都是印象式的随感,但往往切中肯綮,别有洞见。他是李金发的知音。在《李金发底诗》一文中,他诉说自己阅读李金发诗的强烈感受:“那时,诗坛的空气,消沉极了,现在又何曾不然?—我读了李先生《弃妇》及《给蜂鸣》等诗,突然有一种新异的感觉,潮上了心头。”在引用了李金发代表作《弃妇》的末两节之后,他又表示:“像这样新奇怪丽的歌声,在冷寞到了零度的文艺界里,怎不教人顿起很深的注意呢?”他一直留意李金发的诗,披露李金发早期使用“李淑良”笔名,并对李金发诗的渊源作了分析:
李先生曾自承认是魏尔仑的徒弟,魏氏为法国前世著名的象征派诗人,他的诗的特征—也可以说是这一派的—不在于明白的语言的宣告,而在于浑然的情调的传染,在这一点上,李先生的诗,确有些和他相像之处。我不敢说凡诗歌,都应得如此,但这种以色彩,以音乐,以迷离的情调,传递于读者,而使之悠然感动的诗,不可谓非很有力的表现的作品之一。诗歌,在文艺中,比较上尤其是主情的,感情的传达,有时实超越于平常语言文词能力之外,那末,这种表现,更其应当存立的了。
在《背影》一文中,钟敬文对朱自清的散文颇为推崇,他认为朱自清在“同时人的作品中,虽没有周作人先生的隽永,俞平伯先生的绵密,徐志摩先生的艳丽,冰心女士的飘逸,但却于这些而外另有种真挚清幽的神态”,这确是的评。成仿吾的新诗,很少有人注意,钟敬文却注意到了,在《仿吾的诗作》中告诉我们“他诗中喜欢用‘梦一般的’之语词”“他的诗境,不露一点斧凿痕迹,正合用此‘梦一般的’四字作评语”。诸如此类的妙评,《柳花集》中比比皆是。
临了,《柳花集》题词页印了一行大字:“寄萍:请你不要嫌弃我这个礼物!”可见此书是送给“寄萍”的。“寄萍”是什么人呢?恐怕已无法找到答案。
周煦良说吴兴华诗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日,上海《新语》半月刊第五期刊出署名“编者”的《介绍吴兴华的诗》,先录前二段:
我最初读到吴兴华先生的诗,是在八年前的《新诗》月刊上:一首八十行的无韵体,《森林的沉默》,就意象的丰富,文字的清鲜,节奏的熟谙而言,令人绝想不到作者只是十六岁的青年。
《新诗》自八一三事变起停刊。等到三年后我兜个大圈子回沪,碰见燕大的张芝联、宋悌芬二君,从他们那里再度谈到吴兴华的诗时,才知道中国诗坛已出现一颗新星。我们几个人时常兴奋地讨论他;多久不见,见到总得问起他有什么新作,作品里显出什么新发展。在中国诗坛上,我们都认为,他可能是一个继往开来的人;有些朋友不同意,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天才和工力。我们一直很珍惜他的作品,不愿意隨便让它发表;事实上,“十二·八”后,也谈不到发表。《新语》因为是综合性刊物,本不适合介绍他的诗。但据最近消息,吴兴华在北平已染了肺病;这使我们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而在我能从容分析自己的感觉以前,大家一致决定将他的作品公诸社会。
正如“编者”所说,创刊于当年十月二日的《新语》是“综合性刊物”,但文艺是其相当重要的一个部分,由傅雷和周煦良合编。那么,问题来了,写《介绍吴兴华的诗》的“编者”,到底是傅雷还是周煦良?首先,傅雷虽以评论小说和戏剧著名,但他几乎不涉及新诗,《傅雷著译全书》(上海远东出版社2018年4月初版)中也无关于新诗的片言只字。其次,周煦良本人就是新诗人、新诗评论家和诗歌理论翻译家。此文中所说的戴望舒主编的《新诗》月刊,周煦良更是作者,还是译者,先后在《新诗》上发表《七个冷静的礼拜过去了》《除夕酬人》《冬郊》《思君令人老》《挽歌》等新诗,诗论《时间的节奏与呼吸的节奏》,以及译文《霍思曼诗抄》、《勃莱克论》(T. S.爱略特作)、论著《诗的研究》(一至四章,H. W.加洛德著)等,而《挽歌》与吴兴华的长诗《森林的沉默》又一同刊于一九三七年七月《新诗》第二卷第三、第四期合刊,所以他才会有很深的印象。周煦良还写过诗评《〈北平情歌〉:新诗音律的新局面》(刊《文学杂志》1937年6月第1卷第2期)。综上所述,应可断定,写《介绍吴兴华的诗》的“编者”不可能是傅雷,而只能是周煦良。
《新语》第五期刊出吴兴华的《绝句四首》《褒姒的一笑》等诗。这是吴兴华的诗作在抗战胜利之后首次与上海读者见面。《新语》这一期出版后即停刊,真是及时。而周煦良对吴兴华的诗评价之高,是出人意料的:
中国的新诗十几年来一直走着“纯诗”的路,结果路愈走愈窄。剥去音律外衣的诗,瑟缩如蚕蛹;遂出说理与雄辩的诗,噤若羞涩的恋人。吴兴华的诗和上面这些诗,正是个对照;这里,诗又恢复为明朗的声音;坦白说出,而所暗示的又都在。
从他的作品里,读者会看出,他和旧诗,和西洋诗深缔的因缘;但他的诗是一种新的综合,不论在意境上,在文字上。新诗在新旧气氛里摸索了三十余年,现在一道天才的火花,结晶体形成了。
无疑的,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坦荡的大路。
有趣的是,吴兴华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致宋淇信(见《吴兴华全集》第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1月初版,但全集收入此信时误作1943年)中说:“信及《新语》剪页收到,周煦良先生的介绍之过重,很叫我惭愧,所选的诗不大惬意。”选诗固然是见仁见智,但也进一步证实“编者”就是周煦良。在吴兴华研究史上,周煦良此文颇为重要,遗憾的是,《周煦良文集·舟斋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1月初版)失收。
说说现代作家笔名录
一九三六年三月,北平中华图书馆协会印行袁涌进编《现代中国作家笔名录》(以下简称《笔名录》),列为“中华图书馆协会丛书第十一种”,印数仅五百册。
《笔名录》有三篇序,作者依次为袁同礼、周作人和刘国钧,还有编者的前言。袁同礼有“中国图书馆学祭酒”的美誉,当时主持北平图书馆。刘国钧时任金陵大学图书馆馆长。只有周作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作家。序中分析作者使用“笔名”之所以在当时愈加增多和时常变换,乃是“其一最普通的是怕招怨”;“其二是求变化”;“其三是不求闻达”;“其四是化装。言论不大自由,有些人的名字用不出去,只好时常换”。周作人明确表示:“出板物愈多,这种笔名也就加多,而读者读得胡里胡涂,有时须去弄清楚了作者的本性,才能够了解他的意义。”因此,“袁君编著《笔名录》,使读者可以参考,是极有用处的事,至于供编目者的利用,这在我不在图书馆办事过的人看来似乎倒还在其次了”。
难得的是,我所藏《笔名录》还是编者签名本,书前环衬上有编者端正的毛笔题字:
京镐先生指正 袁涌进敬赠
京镐是何人?待查,从题签看,应是编者的前辈。袁编《笔名录》“搜罗笔名,但著者之字号初名,仍一并列入”,数易其稿,编入至一九三五年初的五百四十余位现代作家的笔名,按姓氏笔画排列并附索引,检索颇为方便。我所藏这册又有大量钢笔和铅笔增补,钢笔打钩者,应表示已经再次核对,铅笔所书笔名则为新增,周树人、周作人、沈雁冰、王森然等的笔名都有大量增补。还夹有一张字笺,上有铅笔所书:
傅彦长近为《神州日报》之“神皋杂俎”每日写一文,用“乙丈”笔名发表。《新北平》廿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副刊
这条是对《笔名录》的最新增补。这就产生了一个疑问,如此大量的增补,作者又是谁呢?是编者袁涌进自己吗?不大像。是受赠者“京镐先生”吗?似也不大像。这是一个谜。
尽管一九三三年九月北平杰成印书局初版王哲甫著《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中已初步整理作家笔名,《笔名录》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整理作家笔名的专书,连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的笔名“叔文”都列入了,筚路蓝缕,开创之功不可没。当然,由于是开山第一部,遗漏和错讹也在所难免,如把鸥外鸥误列为刘呐鸥笔名,罗念生误列为罗皑岚笔名,都是明显的例子。但是,袁涌进以此书在现代文学史上留名,却是不容怀疑的了。
时光飞逝,继袁编《笔名录》之后,又有不少部现代作家笔名录问世。其中搜集最全的是徐迺翔、钦鸿编,一九八八年十二月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初版的《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钦鸿此后又不断增补和订正。二○二二年九月,更名为《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大辞典》的增订本,终于由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编者署名钦鸿、徐迺翔、闻彬,可惜前两位均已谢世,不及亲见了。这部大辞典收入多达七千余位现代文学作者的笔名,蔚为大观,已远非袁编《笔名录》所能比拟。
然而,由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几乎所有大小作家都使用过笔名,笔名的纷繁复杂,千变万化,非我们后人所能想象,对现代作家笔名的发掘、考证和研究仍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