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铭基
所谓“经典”,当中必有其典范的意义,经典作品多为距今已远之作,而其思想内容必定经得起时代的考验,盛载着不同时代的共同智慧。然则,什么作品可以称得上是经典呢?如果作品能够历久弥新,予以今人许多启发,便可称为经典之作。章关键先生新作《经典新读:〈周易〉暨孔子哲学讲义》(复旦大学出版社2023年)便带领读者回到《易传》的分析与应用上。
一、对《周易》的条分缕析
有些典籍,只能见载于研究者的著作,距离一般读者甚为遥远,曲高而和寡,浪费了典籍里蕴藏的文化意涵。其实,一部典籍如要有恒久的生命力,必须是对当今世道有所佐益的,甚至可以成为今人的行事法则。本书作者在上篇“《周易》暨孔子哲学源流”之第二讲“象数源远 义理流长”中指出:“除易学基本知识外,更多的是联系道德伦理以至政治、经济、军事、科技、文化艺术、企业管理、医药养生乃至堪舆、预测、命相方术,可谓各取所需,各宣其义,各尽其用。”这里的“各取所需”“各宣其义”“各尽其用”三句,看似有点负面。其实,经典作品如果要有生命力,必须结合多方面的知识,开拓新的写作角度,这样经典才能一直有着其经典价值。多角度的重新阅读,赋予《周易》多元化的现代意义。
全书分为上中下三篇,上篇讨论《周易》及孔子哲学源流,为本书的命题张本;中篇乃是条分缕析《易传》与六十四卦之关系;下篇则建基于上篇和中篇的分析,回归孔子哲学的原本。
这是一部为孔子《易》学溯源的书。今人认识孔子,多本《论语》。李零说:“前人辨伪,于各书的可信度向有成说,如研究孔子生平,学者习惯上认为,只有《论语》是真孔子言,《左传》、《孟子》、大小戴《记》次之,诸子皆可疑,《史记》等汉代人的说法又等而下之。这种看法有一定道理,但不能奉为规矩准绳。《孔子家语》和《孔丛子》,在学者心目中,一向是与《古论》《古文尚书》及孔安国传属于同一组怀疑对象,但从出土竹简看,还是很有所本。” “我的建议是,了解孔子本人,可读《史记·孔子世家》;了解他的学生,可读《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丧家狗: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李零所言主要针对孔子之生平事迹,其实孔子的思想与主张也散见于许多的先秦两汉典籍,《易传》自是不可忽视。可是,过去每多流于《易传》著作权的讨论,而没有据此而展开对孔子《易》学主张的分析。
本书有些篇章特别值得我们仔细阅读。例如第四讲“疑孔烟云 散而未清”。本书的讨论核心在于孔子为《易传》的作者,可是如果《易传》的作者并非孔子的话,书中所论便失去了坚实的基础。因此,书中援引了李学勤先生的说法:“孔子不仅是《易》的读者,也是一定意义上的作者,这正是因为他作了《易传》。”以权威的说法作为根本。接着,本书作者就欧阳修的观点逐一驳正,证成了孔子乃是《易传》作者的说法,同时也为全书所论奠定了基础。
在中篇里,作者以文白对照的方式,利用《易传》,逐一阐述每卦的卦名、卦象、卦辞、爻辞、卦德、卦主等,分类清晰,言简意赅,以孔子学说解析儒家经典。下以卦四十九革卦为例,略可说明。在“解卦名”的文字里,作者指出:
《序卦传》曰:“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杂卦传》则谓“革去故也”。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地运动变化。水井同样如此。不论造井、用井、管井等,其理念、方法以至技艺、装备均须与时偕行。因此,革卦接着井卦,势出自然。改革必当去故,唯有去旧除敝,方能推陈出新。《说文解字》云:“革,兽皮治去其毛,变更之象。”革的原义是将兽皮制成皮革,使之面貌一新,以广应用。
这里援引的《序卦传》与《杂卦传》,乃属孔子《易传》,以此解释革卦之名。结合《序卦传》,可知革卦继井卦之缘由;结合《杂卦传》,则知革之字义。除了使用《易传》以外,本书作者亦多使用《说文解字》以解释每卦之名,可谓独具慧眼。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是一部经学用书,而许慎又号为“五经无双”。准此而论,利用《说文解字》以补足《易传》所言,从而诠释每卦之名,简洁易明,清新可喜。
坊间不少与《周易》相关的著述,在解说《周易》之时,流于艰涩难明,致曲高而和寡,本书则不然。以下取鼎卦里解卦名之文为例。此文同样援引了《说文解字》。本书作者云:“《说文解字》对‘鼎’描述较详:‘鼎,三足两耳,和五味之宝器也。昔禹收九牧之金,铸鼎荆山之下。入山林川泽,魑魅魍魉莫能逢之,以协承天休。易卦巽木于下者为鼎象,析木为炊也。’它说明:鼎有三只脚,两个耳朵,是调和甜酸苦辣咸五味的宝贵器具。过去夏禹收集九州金属,在荆山下铸造大鼎,进入深山野林河流沼泽,妖魔鬼怪都见不到了。”这里以白话翻译了《说文解字》里释鼎的文字,当中牵涉了器物的形状,以及远古的神话传说,生动而具体,读之而使人明白“鼎”之意义。
如果说本書中篇是作者细致地分析《易传》解《易》之文,那么下篇的“孔子哲学归原”则是归纳前说的总结性文字。这里合共有六讲,第一讲名为“孕育孔子哲学的历史背景”,顾名思义,如果我们没有站在孔子所身处的时代,是不可能分析孔子的哲学思想的,因此要身历其境,才可以分析其种种抉择的原因。第二讲名为“锻造孔子哲学的艰巨历程”,这里特别关注孔子的学习历程,此因在《易传》里所展现的孔子哲学思想,实际上与他的学问本源息息相关。此下数讲,包括了“孔子哲学的理论精要”“孔子哲学的鲜明特色”“孔子哲学的内禀逻辑”“回归孔子哲学—当今儒学的康庄大道”等,皆是胜义屡陈,论之有据,持之有物。读者如能取之与《论语》《礼记》等相参看,自可畅泳于孔子哲学的汪洋之中。
二、为古书增添无尽的生命力
孔子一生以拯救当时礼崩乐坏的社会为己任。在鲁国主政期间,因齐国以美女、文马离间鲁国之君臣关系,致使孔子只能离鲁而展开十四年周游列国的行程。十四年的周游列国,其实也就是孔子访寻贤君,以求得成其辅佐。可惜的是,孔子的愿望终不能实现,辅政救世成了泡影。后来,孔子回到鲁国,不再从政,而主力于文献材料的整理。孔子以六艺作为教材,功在后世,循此可以了解许多中国文化的历史。
古籍能够流传至今者,其所述必须具备相当的“普世价值”。由此,古今情况虽然不一,但也可以古为今用,使古代的知识学问能够放诸后世所使用。《经典新读:〈周易〉暨孔子哲学讲义》下篇的第四讲至第六讲便呼应了孔子《易》学如何可以在今日社会里加以施行。
得理成位
例如在第四讲“孔子哲学的鲜明特色”里,提及了“质朴的价值观”,以为“孔子哲学的价值观同样可用四个字概括:‘得理成位。’”(第435页)这就是说“人固有不同禀赋、不同资质、不同性情、不同社会条件,但只要各守其位,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各尽其能,就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里牵涉了颇多的哲学问题。《易·系辞上》云:“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周易正义》,载《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此言容易简单而天下的道理都得到了,天下的道理都得到了,确定阴阳刚柔上下贵贱的位子就在它的中间了。高亨说:“易简二字足以说明天地之道。”(《周易大传今注》,齐鲁书社1979年)放诸今日社会,所言涉及在不同岗位上的人们分工合作,各展所长。在孟子的学说里,社会上各种职责的人通力合作,发挥了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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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秦诸子中,关于社会分工、交换和商品价值的论述,以孟子所论最为精彩。其中佼佼者,必然是《孟子·滕文公上》孟子与陈相的辩论。当时有位自称是“为神农之言”的学者许行,带了几十个门徒,都穿着粗麻织成的衣服,以打草鞋席子为生。他们从楚国来到滕国,主张“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要求社会上每一个人都自己生产所需物资,并主张统治者与人民一起从事生产劳动,不得厚取人民奉养自己。陈良之徒陈相及其弟子陈辛见了许行,非常高兴,全部抛弃以前的学说而向许行学习。陈相来看孟子,并宣传许行之学说。孟子因此与陈相进行了激烈的辩论,全面驳斥了许行的学说。孟子首先从社会分工、交换的必要性方面批判了许行否定社会分工、交换的错误观点。他抓住许行以粟易冠、以粟易釜甑与铁,而不能自制全部生活必需品这一事实,“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农民以粮食去交换械器,不能说是损害了陶冶工人;陶冶工人用械器来交换农民的粮食,也不能说是损害了农夫。农业和手工业的分工,农民和工匠各自用自己的产品进行交换。在孟子看来这完全是一种“通工易事”,而不是谁剥削谁的关系。因此,他凌厉地反诘:既然许行主张自耕自食,反对产品交换,那么他为什么又要以粟易冠、以粟易釜甑和铁制农具呢?陈相只好承认:“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各种工匠的工作本来不是一面耕种一面同时干得了的。
在陈相承认了农业和手工业分工、产品交换的必要性之后,孟子进而提出了自己的主张:“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治天下与百工之事一样,是不能一边耕种一边又同时干得了的。可见人类社会必须有分工,必须得有官吏之事,也必须得有百姓之事。只要是一个人,各种工匠的产品他都不可缺少。如果坚持每一样东西都得自己制造,这实际就是使文明社会倒退到极其落后的原始社会去。
孟子从人的社会性出发,肯定了社会分工和交换的必要性,而且认为脑力劳动同体力劳动的分工与农业同手工业的分工一样,都是一种“通工易事”的关系。
对“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们应有正确的理解。第一,我们得承认这是一种社会现实,这种社会现实有其固有的合理性。“治”实际就是管理,而管理工作主要是由劳心者来进行的。所谓的“食人”与“食于人”实际是孟子所说的一种“通工易事”,从物质产品生产的角度而言,是劳力者“食人”,劳心者“食于人”;从精神产品生产或社会管理工作的角度而言,劳力者也“食于人”,劳心者也“食人”。交换的产品不同,食与被食的地位也就不同,我们不能片面理解,这一点其实孟子在与彭更的辩论中已说得很清楚。第二,我们应将孟子此说置于其仁政学说、民本思想的体系中去理解,不应脱离孟子的主体思想,将历代贪官暴君以此作为对人民巧取豪夺的借口与孟子的本意相等同。
从肯定产品交换的角度出发,孟子对商业活动也给予了重视,这与春秋战国以来的抑商思潮是不同的。孟子重商,首先是肯定商業活动对人类社会的必要性和加强商业管理的必要性。他认识到了“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这一事实,认识到了商业活动是一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的人类行为,因而提出要加强对商业活动的政府管理。我们时常说孟子继承了孔子的思想,以孔孟二人为“至圣”与“亚圣”,从《易·系辞》里的“得理成位”之说,也可见孟子“通工易事”与《易传》一脉相承。
以民为本
在本书第四讲“孔子哲学的鲜明特色”有“深厚的人民性”一节,提及“《周易大传》则从道德义理的高度,阐发以民为本的思想,直至把人民与神明联系起来”(第436页)。以人民为本的治国主张,在《论语》《孟子》里皆可见其踪,乃是孔子治国理论的核心思想。在子贡与孔子的一段对话里,便可见之: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子贡向老师询问关于治理政事。孔子以为充足粮食,充足军备,百姓对政府就有信心了。子贡接着向老师查询,指出如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在粮食、军备和人民的信心三者中一定要去掉一项,何者为先?孔子以为当去掉军备。如果要二去其一,子贡询问在粮食和人民的信心中,应当先去掉哪一项?孔子以为可去掉粮食。没有粮食,人会死,但自古以来谁都免不了死亡。如果人民对政府缺乏信心,国家便站不起来了。三者选一,老百姓是最为重要的,孔子的以民为本于此可以考见。
在《孟子》书里,民本思想更为明显,如此主张可谓远承自孔子。在与齐宣王讨论商纣之时,孟子明确表示:“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武王伐纣,在某种程度来说是以下犯上的表现。但纣王暴虐,武王军队乃是仁义之师,天兵天吏,故能掌控此事。孟子以为破坏仁爱的人叫作“贼”,破坏道义的人叫作“残”。残贼俱全的人,叫作“一夫”。孟子只听说过武王诛杀了一夫殷纣,没有听说过他是以臣弒君。
深厚的人民性还可以从孔子广开教育一事得到支持。本书云:“广开教育,这是认识与维护人民应有地位的重要环节。”(第437页)在《易·观·彖传》,便有“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之句。孔子首开平民讲学之风。在孔门弟子里,我们也可见学生来源广泛,有平民也有贵族,有商人也有武夫。有教无类是孔子的教育精神,在《论语》里也曾表明:“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只要是主动地给自己一点见面薄礼,孔子从没有不教诲的。能够开此学风,知识才可以由上往下传授,而老百姓皆有学习的机会,才可新一代社会的风气。孔子,后世尊称为万世师表,能得此雅号,关键在于孔子开平民讲学之风,更将知识往下传递,功在后世。孔门学生众多,虽有天资聪颖的颜渊、子贡,但也有反应迟钝的曾参,时有未达的樊迟等。孔子的施教对象不一定是社会上的精英,有教无类更是孔子的重要教学理念,可说开创了普及教育的先河。
创意无限
本书以为,“孔子哲学的开创性,集中表现于《易传》通过令人信服的阐述论证,使《周易》这部曾经公认的‘卜筮之书’合情合理地转化为以哲学为主导的经典文献,在世界学术中开创了一个杰出的范例”(第439页)。又,本书作者指出,《易传》“反映出孔子深博无际、丰富多彩的想象力”(同上)。例言之,阴阳五行实际上便是一种对事物的分类,这是一种启发后人的创意。
本书作者又说:“正常的想象力要与妄想、邪念划清界限。”(同上)所言极是。例言之,孔子整理六经,以其为教材,至于《诗经》之重心,《论语·为政》中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以为《诗经》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它,就是思想纯正。远离邪念,泾渭分明,十分重要。孔子的教育重视启发,强调创意,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孔子以为教导学生,不到他想求明白而不得的时候,不去开导他;不到他想说出来却说不出的时候,不去启发他。教给他东方,他却不能由此推知西、南、北三方,便不再教他了。举一反三,谈何容易,但可见孔子十分看重启发与创意。
天人交感
在第五讲“孔子哲学的内禀逻辑”里,本书作者将孔子的文化理性和康德的纯粹理性作比较,以为前者指向求善,后者指向求真(第442页)。相较而言,孔子哲学的文化理性,糅合了对真、善、美的追求,在实践过程中使人受益无穷。
对真善美的追求,确实是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孔子哲学的重要特色。在《论语·八佾》里,有以下的记载: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这里可见孔子更为歌颂艺术作品美善兼备的追求。《韶》是虞舜时期的乐曲,而《武》是周武王时期的乐曲。《韶》与《武》的分别,杨伯峻云:“‘美’可能指声音言,‘善’可能指内容言。舜的天子之位是由尧‘禅让’而来,故孔子认为‘尽善’。周武王的天子之位是由讨伐商纣而来,尽管是正义战,依孔子意,却认为‘未尽善’。”(杨伯峻《论语译注》,香港中华书局1984年)《韶》《武》皆乐曲,前者尽美尽善,后者只是盡美却未能尽善,原来皆与所描述的内容相关。尧舜禅让,武王伐纣,二者都是改朝换代之举,但一者不经流血,纯为推举贤能,一则虽为正义之师,但不免发动了战争,必有伤亡。两两相较,《韶》乐除了尽善以外,更有尽善之能,此乃孔子哲学对真善美追求的典型。
《易传》言天人合德,本书作者以为与汉儒之“天人合一”大不相同(第447页)。本书指出,“天人可以合道,可以合德,但不可合一,因为这将模糊主体与客体的界限,不知不觉地丧失人的主体精神”(同上)。此言极是。例言之,司马迁《史记》的编撰主旨便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所谓“天人之际”,意指一切事物之成败,其天意与人事之比重;然而司马迁于此,并无定说,其以为大事之成败,天意有甚于人事者。其记刘邦因箭伤而慨叹则曰:
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史记》卷八)
在这里可见汉高祖刘邦以为自己的性命在天,非与人事相关,故即使为流矢所伤,亦不用良医以治箭疾。在全篇《史记·高祖本纪》里,亦多有篇幅提及高祖有帝王之相,其得天下乃属天命;相较而言,项羽则只是“力扛鼎”,徒有力气,且学书学剑俱不成,故刘成项败自是必然。
在《史记·李将军列传》里,记述飞将军李广一生,多次战役俱无功而还,及至其死之时,记载如下: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
最后一役,李广追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却不幸走了远路,且更迷路,乃属天命。按理应当接受审判,但李广当时已经六十余岁,不欲再受法律煎熬,选择了自尽。由是观之,司马迁以为历史上的成败得失,多与天命相关。然而,司马迁并非全然信服天命而忽略人事,细考《史记》全书,屡见太史公质疑天命天道者,例如《史记·伯夷列传》记伯夷洁行守义,却不得善终,太史公深叹之云: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其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史记·伯夷列传》通篇皆为慨叹之辞。伯夷、叔齐二人志行高洁,最后落得饿死首阳山之下场。天命如此,司马迁亦为之质疑,以为善人不当如此下场。
其实,天命难解,司马迁状写人物,同样强调人事之重要性。其记楚霸王项羽败亡而归咎于天命,亦深为痛惜,乃曰:
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史记》卷七)
项羽行军管治皆不施仁义,大失民心,三年灭秦,后五年身死亡国,一切并非全仗天命,实由人事所致。因此,司马迁以为项羽屡次以为事皆天命,实为荒谬,此可见司马迁论人有以人事重于天意者。准此而言,《史记》一书,旨在探讨天意与人事之分际,读毕全帙,可知司马迁并无定论。本书作者指出“天人合德”更为重要,天意如何,总有人事参与,不得归咎于天。任何事情的成与败,天意与人事皆尝掺杂其中。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这里说孔子钓鱼,不用大绳横断流水来取鱼;用带生丝的箭射鸟,不射归巢的鸟。钱穆说:“钓,一竿一钩。纲,大索,悬挂多钩,横绝于流,可以一举获多鱼。”(《论语新解》,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1年)可知孔子的捕鱼方法,旨在避免一网打尽,留下活口。诚然,以竿钓鱼,每次只得一鱼,效率不高。但就可持续的角度而言,此等方法诚为卓识,使大自然的资源可以取之无穷。《史记·孔子世家》有以下的記载:
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覆巢毁卵则凤皇不翔。何则?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乎丘哉!
孔子自言曾经听说过,一个地方剖腹取胎杀害幼兽,麒麟就不来到它的郊野;排干了池塘的水来捕鱼,那么龙就不调合阴阳来兴致雨了;倾覆鸟巢毁坏鸟卵,凤凰就不愿来这里飞翔。这是为什么呢?君子忌讳伤害他的同类。那些鸟兽对于不义的行为尚且知道避开,何况是我孔丘呢!这里所说的各项,重点显然是要取之有道,排干了池塘的水来捕鱼当然可在一时尽有渔获,但此后池塘已干,便无鱼可食,不得永续。世界发展能否可持续,正是大自然与人类的相互配合,说的也就是天人合德。
孔子尝言,“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循此而可知《易》为孔子晚年之学。又,《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复证孔子晚年特别关注《易》,而且,孔子为学勤奋,才有“韦编三绝”的出现。章关键醉心《易》学,强调此乃孔子儒家思想的重要成分,复结合自身经历,撰成此书。对读者来说,这实在是一本张弛有道的孔子《易》学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