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第七天》面世至今,评论界褒贬不一。部分学者认为这部小说是新闻素材的简单集合,不及余华之前的作品。持正面评价者则围绕关注当下的视角赞赏其社会价值。从更理性的层面观察,小说文本中的核心意象“死无葬身之地”渊源有自,其既是对西方传统乌托邦小说思想资源的扬弃,也是结合国内诸多社会现象对其创作观念与愿景的延续,其象征的“乌托邦世界”与余华惯于塑造的底层人物之间有何联系,成为研究这部小说的重要命题。本文将以这一虚构世界背后显现的思想资源、情节隐喻、启迪意义为出发点,运用文本细读、比较分析等方法展开讨论。
[关键词] 《第七天》" 底层叙述" 外显与内隐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3-0047-03
一、乌托邦写作模式的思想来源
乌托邦思想或称乌托邦主义,在西方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倾向。托马斯·莫尔在他出版的同名书籍中详细描述了何为乌托邦:充满理想希望的岛屿,正义、平等、繁荣和幸福占据了上风。这个地方的出现正是由于人们对于自己所处的现状不满,希望能存在一个乌托邦,而乌托邦能使社会中存在缺陷的动因得到缓解或者被完全消除。
尽管“乌托邦”在托马斯·莫尔的小说中初创,但这并非唯一一部描写近乎完美的理想之地的作品,后世作家们乌托邦式的思想和写作传统始终延续着。《第七天》的创作正是建立在这种乌托邦构想之上——乌托邦的想法是以现实为基础构建的。弗雷德里克·詹姆森曾说“即便我们的想象力再不受约束,也不过就是经验的拼贴画而已,它仅仅是靠此时此地的点点滴滴拼凑起来的罢了”[1]。由此可见,如果作者不首先融入和复制部分现实社会中必然值得关注的人事(如城市墓地价格高昂、暴力拆迁、割肾购买手机等畸形现象),那么就永远无法想象出《第七天》的乌托邦。
然而,余华在访谈中言明:“当我写作时,肯定会从读者的角度考虑怎么写,读了会产生什么效果。”从他谈及在创作中会考虑读者,可见《第七天》构建的乌托邦不仅是余华以现实惨状和自己为中心所构筑的完美世界,更是察觉所有现实的绝望残酷后,对此渴望获得改变并希望拥有更好生活体验的人们试图构建的世界。因此,《第七天》的乌托邦是余华与感同身受的读者以现实为基础共同建立的。
《第七天》中构建乌托邦存在着两方面基础。其一,余华在《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附录中针对《第七天》这本著作进行了阐述,“我就有一种欲望,将我们生活中看似荒诞其实真实的故事集中写出来。”[2]显然,他将这种欲望实现了,也正因为日常生活的荒诞,而现实社会中又存在着阴暗面,使得余华在这种欲望的推动下投入大量的时间去思考现实社会,并在现实社会中黑暗的对立面构建了这个充满平等自由、人间温情的乌托邦。其二,余华在《第七天》研讨会谈及他的创作时也表明了立场,“我采用的表现现实事件的方式是从死无葬身之地这么一个咒骂人的地方,把它的含义颠覆,把现实事件用倒影的方式素描出来。”[3]因此,可见《第七天》之所以选择刚死去的一位平平无奇的小人物进入死后世界,是为了把人们现实之中想做却不敢做,想说却不敢说的真实事物通过已死之人来展现出来。也就是说,由于现实的荒诞残酷,充满苦难,而使他不得不在作品中构建一个与现实有着强烈反差的“死无葬身之地”这一阴间乌托邦,这种构建方式就是为了达到表现现实以及对残酷现实进行有力反讽的效果。
这两方面不仅能够对《第七天》中虚幻的死后世界与现实世界为何相反这点,给广大读者们作出详细解说,更阐释出余华之所以在《第七天》中将生与死两个世界结合起来构建乌托邦世界的缘由。
二、小人物乌托邦在情节中的呈现
没有活人的亡魂世界是《第七天》独到的设计。凭借这一重要背景,不同阶层、主体间情感的不互通得以用死亡来统摄。阴界的乌托邦世界书写背后折射的是小人物在世时的生存困境。男主角杨飞在出生之时就是遭遇不幸的人,刚来到世界上就掉进铁轨之中,在铁轨中有幸被他的养父杨金彪救回来,后来却又在谭家鑫发生火灾的菜馆里被活活烧死。他的前妻李青为追寻能实现才干及野心的生活,决定与杨飞在婚姻上决裂,但这种追求更好的愿望,毁灭在她遇到的留学博士和后来的官员手上。杨飞的养父杨金彪在明知杨飞是捡回来的情况下,哪怕和心爱的姑娘断绝关系,一辈子不结婚都要把杨飞抚养成人,晚年时不仅没有为自己的病痛担忧,还为杨飞不与他商量而悄悄辞去工作,卖掉他的铁路宿舍换钱给他治病这件事而为杨飞的前途叹息,从中不难看出杨金彪是一位充满人性的善良的人,但是如此善良的人却只能身患重病一个人孤独地死去。鼠妹刘梅在得知男友伍超给她购买了手机却不如实告知她是山寨品而宣布自杀时,网友所做的偏偏都是唆使她怎么去死,而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劝她珍惜生命。
虽然现实残酷在《第七天》中频现,但美好的愿景却仍存在,只是通过该作品中的各种隐喻凸显。作品通过灵魂在冥界游荡七天的方式,隐喻了很多事物。如在第一天杨飞在殡仪馆内听到的传言。如坐在废墟上写作业的郑小敏,当杨飞得知她的爸妈还没回来,打算第二天再问她时,她回答道“你给我爸爸打电话,他知道我们明天在哪里”。而实质上作品中的角色普遍已经是没有未来的幽魂。隐喻在《第七天》中的数量很多,但都只为给予一个终极隐喻,即是对乌托邦的隐喻——对现实社会能更加进步和美好充满期盼。这点也明显反映出余华在创作该作品时在本质上抱有着理想主义的情感。
诚然这样的一幕幕与乌托邦的美好截然相反,到处充斥着反乌托邦的思想成分,让人觉得这篇小说是为了写绝望而存在。但作品的本质目的或许是在昭示:当人们存在于身不由己的时空,将如何凭借自身意志达成超越。在现实之中体会到了人生的苦难,以及在死后世界仍然无法挣扎后,杨飞这类的小人物都了解到自己所处的境遇之艰难,当抗争已经不起作用,只能让自己学会适当妥协,因此这类小人物逐渐体谅包容生命之痛。该小说反映出余华写作的重要转向:他没有以绝望闭幕,而在书的结尾开创了“死无葬身之地”,该处正是社会阶层低微的小人物居所。这里的人都是无产者,没有身份、地位和权势,这种绝对的平等隔绝了人性恶的出现,暴力的本能被平等的存在所掩饰,人性善的一面在这里被完全地凸显。也正因为这样,死无葬身之地所表现出的美好与安宁,恰是对现实无声的讽刺批判,作家借用对死后世界的呈现,揭露现实世界的境况,也为人性留下了最后一个美好的栖息地。而只有当人性在现实主义的书写中暴露,小人物的悲惨遭遇视角才能使反乌托邦的思想得以呈现。这些批判的笔调最后通过“死无葬身之地”的水落石出得以收束,构建了让小人物逃离残酷现实的乌托邦世界,苦难也因“死无葬身之地”的出现而锋芒渐收,变得缓和起来。由此,读者们品味到《第七天》书写的不只是绝望,而是充满多维深度的理性认识。
三、乌托邦构建背后蕴含的意义
由于《第七天》所描述的乌托邦是于现实中无处不在的苦难中构建的,因此其乌托邦意义必然围绕人们在苦痛之中对平等、自由的探寻以及人性的发掘这两方面。
平等与自由这两者在该作品之中是很难能可贵的,因为作品之中所有读者能触及到的登场人物都是已经死亡了的,都是以灵魂状态的身份陆续登场——不仅仅是杨飞,而是灵魂世界包括杨飞在内所遇到的人,都在现实世界之中遭遇了与公平截然相反的对待,在还是人的时候劳碌一生,离世时候也没有亲朋好友挂念,死不瞑目。如杨飞在谭家菜饭馆中就餐却让人意想不到地死在饭馆发生的火灾之中;红色羽绒服小女孩郑小敏父母因为政府残暴的强拆而被埋在废墟之下;在因割肾而奄奄一息的伍超的嘱托下,善良的肖庆用伍超割肾的钱帮鼠妹购买墓地、墓碑以及骨灰盒,但却在公交站牌旁惨遭车祸而死;李月珍,这位把杨飞当亲生儿子对待的善良女性,却由于帮被抛弃的婴儿说话而死于他人设计的阴谋之中。由此可以看出,这些角色的行为逻辑与《活着》等余华的早期创作有明显不同,如果说《活着》凭借时代波澜来塑造特殊个体如何于历史长河挣扎,那么《第七天》则将笔锋转向底层群体在当下社会中普遍的窘迫处境。
从这些全景式书写可以看出,人们能够知足常乐以及人人死而平等,不可能在现实世界中并行。杨飞这类的小人物,本身就置身于泥淖之中,更无法获得平等对待。在杨飞被烧死后游荡在阴间内开始,写到身为灵魂的他接到通知并到殡仪馆火化时候被要求按区域排队等候火化的时候:“他戴着破旧白手套的右手,指向塑料椅子这边,意思是让我去那里等候,我的眼睛看着沙发那边。他提醒我沙发那边是贵宾区域,我的身份属于塑料椅子这边的普通区域。”[4]还有很多他见识到的贵宾区与普通区所谈论的寿衣、骨灰盒、墓地等的鲜明差别都能发现无论是生者还是灵魂,他们都承受着不平等的对待,有钱人的一切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富丽堂皇,而穷苦小人物只能卑微到谷底。
余华写作上最引人注目和发人深省的是,通过对小人物的刻画表达创作意图。《第七天》也正是将底层作为描写对象来阐述追求乌托邦在人性上的意义:无论是在死后世界中徘徊,为了寻回记忆与养父杨金彪的杨飞;因为政府暴力拆迁而被埋葬在废墟底下的郑小敏父母;在严刑逼供下认罪而被执行死刑的骷髅;还是为了完成女友鼠妹能够得到墓地安息这一最后的愿望而选择前往黑市割肾换钱,最后由于感染而死亡的伍超,这些人物在作品中所流露出的不仅仅是苦难,还有着苦难背后的温情、酸楚与幽默。余华能够通过自身独特的叙事方式,使读者感受劳苦大众的生命力之顽强,更清楚地了解人类现实状况的荒诞。他曾说:“在写作中,作家必须是真诚的,是认真严肃的,同时又是通情达理和满怀同情与怜悯之心的。”[5]由此能看出,余华之所以在《第七天》中选择用细腻深刻的笔触对小人物进行描写而不把目光转向对腰缠万贯的人物进行刻画也正是出于他对小人物们存在着同情与怜悯。他希望能通过把自己更多的关怀放于描写普通老百姓的真实生活状况上这种方式,在《第七天》中把小人物们的切身感受与对理想世界的追求真实描写出来,并以此表达出自身对社会薄弱的呼喊以及警示。
乌托邦式“死无葬身之地”出现在《第七天》文末,“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人人死而平等。”然而这美好恰恰反衬生活的残忍,乌托邦构成了辛辣的讽刺,在讽刺中以死观生的结局,述说着小人物们无论生死都受禁锢的处境,从而直面现实之痛。如评论家洪治纲所说:“以亲情、友爱、平等、体恤、牺牲来对视混乱丑陋的现实,以乌托邦式‘死无葬身之地’来洞穿现实世界的幽暗与冷漠。”[6]因此,乌托邦式“死无葬身之地”的构建正是为在虚构美好中传达作家自我内心的阵痛,表达对现实不平和丑陋现象的反讽,对平等自由、人性、正义的呼唤。
四、结语
《第七天》立足现实社会,对乌托邦世界进行了重新解释,利用中国传统带有咒骂成分的话语“死无葬身之地”对乌托邦做出新定义:该处是底层栖息地,是善良以及温情的最后归宿,也是余华对荒诞残酷现实发自内心的批判反思。乌托邦的构建,让人们在看清现实的基础上,于不存在的理想王国理性地找寻现实缺乏的事物,为自身今后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提供有效动力。这股动力未必使理想得以实现,却使人们能在社会发展潮流中认清自身,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通过这些演绎,当下写作不至在单纯抒发苦难中浑浑噩噩地走向庸俗。在反乌托邦之中重归于乌托邦的书写,使人们体会到乌托邦世界自有其反讽现实以及警醒世人的价值。通过承继乌托邦精神,小说为人们再次思考人类的生存困境以及寻求心灵归属,提供了重塑精神家园的途径。
参考文献
[1] 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未来考古学:乌托邦欲望和其他科幻小说[M]吴静,译.译林出版社,2014.
[2] 余华.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
[3] 张清华,曹卫东,欧阳江河,等.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J].当代作家评论,2013(6).
[4] 余华.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5] 余华.长篇小说的写作[J].当代作家评论,1996(3).
[6] 洪治纲.余华评传[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
(特约编辑 范" 聪)
作者简介:赵健宇,澳门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