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隐性艺术家形象

2024-01-20 04:54段心玫
艺术评鉴 2023年20期
关键词:尤金奥尼尔

段心玫

【摘   要】尤金·奥尼尔以自我为原型创作的埃德蒙是《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独一无二的“隐性艺术家”,埃德蒙是剧情回溯的引導者、重铸灵魂的救赎者,也是奥尼尔悲剧精神的代言人,他的存在与行动实现了全剧戏剧性、诗性和现代性的统一,更实现了奥尼尔创作的现实意图、艺术意图和生命意图,搭建起一座沟通作者和读者之心的桥梁。

【关键词】尤金·奥尼尔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  隐性艺术家  审美感通学批评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3)20-0128-06

尤金·奥尼尔于1939至1941年“用血和泪写就的”四幕悲剧《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以下简称《旅程》)是他认为自己“所有作品中最好的一部”,也是评论界公认的奥尼尔晚期戏剧创作的巅峰杰作。国内外学者对此剧的研究多以奥尼尔本人的生平经历为依据,有聚焦于文本所指涉的家庭关系、伦理困境、创伤记忆等问题的精神分析研究,有着力于文本符号的悲剧美学分析,亦有引入性别、移民或宗教视角的交叉研究,但文艺作品是“现实生活、作者情感、审美形式在诗性智慧作用下三维耦合的结晶。”《旅程》非凡的艺术成就及其对美国现代戏剧的深远影响,不仅源于这三者各自孤立所显现的价值,而且关乎耦合链接三者的“诗性智慧”——艺术家以作品感通人心、开拓诗意诗境的方式。研究《旅程》,只关注它反映的客观现实、昭示的思想情感或运用的审美形式是远远不够的,奥尼尔早已用这部椎心泣血之作触达了更幽邃且更浩阔的彼岸,唯有以审美的眼光深入其内部肌理,探析奥尼尔的创作智慧及旨趣,才能真正把握作者的艺术思维。以往对《旅程》的研究鲜少具有切入艺术本体的批评视角,这为使用审美感通学批评方法重审《旅程》留下了较大的阐释空间。

“隐性艺术家”是审美感通学批评的重要概念之一,也是探究作品诗性智慧与创作意境的关窍。“隐性艺术家”是“由作者派驻入作品人物世界、暗中协助作者实现创作意图的‘特殊使者。”《旅程》中被广泛认为是奥尼尔以自我为原型创作的埃德蒙是剧中家庭里最小的儿子,他身体羸弱、敏感忧郁,且患有肺痨,但他恰是《旅程》中独一无二的“隐性艺术家”,埃德蒙不仅以他特有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将所有家庭成员紧密凝聚为一体、暗暗支配其他成员的行动与整体情节的发展,而且以其艺术家本性直通奥尼尔本人的艺术之魂和生命体验,是带领《旅程》通达读者内心、拓展表层叙事之外新意境的向导。本文通过分析埃德蒙“隐性艺术家”形象的“引导者”“救赎者”“代言人”三重身份,力求回归作品本体感通作者之心、汲取创作智慧。

一、埃德蒙是剧情回溯的引导者

回溯法不仅是《旅程》的核心技巧和基本形式结构,也是展现戏剧性情境的主要手段。奥尼尔曾这样描述《旅程》:“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激起了全家对过去的回忆,揭示了彼此间复杂关系的方方面面。”剧幕拉开,整个家庭千绪万端的纠葛与伤痛就已经被高度浓缩,在一次次回溯中,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逐渐暴露,过去隐秘的桩桩件件被逐个唤醒,当下错综复杂的情境不断向前运动发展,形成全剧极富感染力的悲剧氛围。与始于古希腊的“回溯法”“发现与突转”等经典戏剧技法不同,回溯在《旅程》中的作用不仅是在“单一情节”原则引导下追查一系列因果相承的事件、交代波澜壮阔的前史,更重要的是以此置入一位暗中实现作者意图的“隐性艺术家”——埃德蒙。

表面来看,埃德蒙是全剧最被动、最无辜的存在,与其他本身前史丰富、悲剧色彩强烈的角色相比,埃德蒙显得并不引人注目。但着墨不多并不代表埃德蒙就是一个缓和气氛、辅助连缀的次要角色,他反而如一位轻车熟路、洞若观火的引导者,在作者思维的驱动下,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与创造性,暗中带领着其他人物共同回溯过去、相激相荡,引导着整体情境的运动方向。回溯法与“隐性艺术家”相辅相成,使《旅程》具备强烈而自然的戏剧性,让情节严丝合缝、引人入胜,同时,潜藏着作者的艺术思维,这是奥尼尔过人的艺术智慧。

(一)激化外部冲突

《旅程》的四幕内容构成了由“隐性艺术家”埃德蒙参与并推动的四次关键性回溯,每次回溯都激化了不同角色间激烈的情感矛盾,实现了集中而尖锐的锁闭式效果。全剧伊始,所有人的心绪便被同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牵动:埃德蒙的病。敏感苦闷的玛丽因对埃德蒙病情的担心而坠入深渊,蒂隆和詹米则因玛丽的境况而痛苦不堪,看似温馨平静的避暑时光实则危机四伏,埃德蒙的一举一动都会让这个家震荡、扰动,前两次关键性回溯也由此启动。

在前两幕中,蒂隆和詹米、玛丽和蒂隆等角色展开了多番回溯式对话,逐渐揭开弥漫在家庭上空的阴云,暴露了家庭成员之间深重的裂痕,以及难以相互谅解的现状,每个人在为自己向他人辩护的同时,自身的形象也在由他人的回忆建构,蒂隆在詹米眼里是为埃德蒙找了蹩脚医生的吝啬鬼,在玛丽眼里是带家人住旅馆的不负责任的丈夫;詹米是父母眼里脾气古怪的无业游民;而玛丽则是让丈夫和儿子失望的瘾君子,每组回溯都构成了“相仇—相爱—相责”“误解—理解—归罪”的循环模式,他们的黑暗记忆和共同伤痛逐渐浮出水面,每个人都有罪,但每个人也都是受害者。前两幕的埃德蒙处在风暴中心,家人彼此无休止的指责他看在眼里,但并未选择即刻参与乱局,“我不想卷进任何战争”——他常以回避、抗拒的态度游离其中,任由情境充分发展、矛盾持续激化,却又适时表达自己坚定的看法和意图,他的存在激化了家庭成员间的外部冲突,间接强化了回溯前史的张力,为后两幕的发展做足准备。

(二)激荡内心风暴

第三、四幕的回溯因“隐性艺术家”埃德蒙的深度参与,探入人物的内在灵魂,让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得以展露和显现,实现奥尼尔真正的写作旨趣。第三幕中,埃德蒙一出场便表露出对玛丽发自内心的关切与疼惜,他的出现唤起了玛丽深隽的柔情,亲子三人一起沉浸于倾吐而出的更多往事细节中,这一方面诱导玛丽展露出更多深藏内心的痛苦和孤独,另一方面又使玛丽和蒂隆结成同盟,他们在埃德蒙面前终于显露出对彼此至深至浓的爱和牵挂。而对埃德蒙来说,此番回溯让四人相互纠结又难舍难分的关系更加具体,一种艰难无望的生命局面已经形成,心灰意冷的埃德蒙只好用冷言冷语刺伤母亲一走了之,而这也为整场悲剧更大范围、更高强度的爆发埋下种子。

廖可兑曾说:“《旅程》的最后一幕,即第四幕,是全剧的重场戏,其内容最深刻,最感人,最富于悲剧性。”第四幕以埃德蒙为核心,由埃德蒙与蒂隆、詹米分别两次推心置腹的交談构成,这两组交谈内容广而深邃、感染力极强,是四位角色人性显露、灵魂运动的结果,埃德蒙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主导作用。埃德蒙通过诗歌与蒂隆交流各自的文学兴趣,又一针见血地指出父亲的吝啬本性,蒂隆在他的刺激下,回忆起自己因寒微出身而拼命奋斗的早年经历,以及被名利物欲断送的职业生涯,父子之间因此形成了一条紧密坚实的理解链条。詹米和埃德蒙的关系也在此幕显现出了真实面貌,面对埃德蒙的斥责,詹米终于袒露了自己对小弟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詹米对埃德蒙时而嫉妒怨恨,时而情深如海,他在小弟的助力下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与批判,此时的回溯是一个迷茫苦痛的灵魂展开的自我剖析,将追溯的触角伸向思想与精神层面,在剧幕将落之时展现出强大的悲剧力量。

作为“隐性艺术家”,埃德蒙是整体剧情回溯的引导者,使《旅程》不仅有外部冲突明显的“激变”场面,而且激荡出了丰富而强烈的内部风暴,强化了全剧的戏剧性。

二、埃德蒙是重铸灵魂的救赎者

埃德蒙的“隐性艺术家”形象,还体现在他具有极强的艺术家气质和特性,他承载了奥尼尔的艺术趣味和思维,时常在艺术家天性的驱动下展开行动。《旅程》中的埃德蒙本身就是一个文学家形象,他敏感体弱,却天赋过人,父亲蒂隆说埃德蒙“有诗人的气质”,哥哥詹米也嫉妒他“写的诗和讽刺小品特别好。”他对诗歌和戏剧台词信手拈来,对尼采、波德莱尔等人的作品也颇有见解,除了这些明确外化的艺术家特质,埃德蒙的内在人格更具艺术家真髓,如同一位艺术家开启了一次重铸灵魂的救赎之旅,将《旅程》所建构的世界从家庭悲剧延展至艺术活动层面,展现出难能可贵的诗境。

(一)洞悉真相,成人之美

埃德蒙无疑是全剧最清醒明智、最具慧眼和超越性的存在,是“具有高度的超越性,在重重困境中坚守理想,不惧死亡,想方设法去实现理想”的“自由艺术家”。他拥有看透事物本质和真相的能力,常常观点透彻、一语破的,他直言父亲蒂隆“臭气熏天”,在蒂隆为自己请庸医的错误辩解时,埃德蒙反驳“那种东西本来就不该缠住她!”埃德蒙同样了解哥哥詹米的症结,他说波德莱尔的诗是詹米的写照——“一天到晚逃避自己。”而面对玛丽,埃德蒙深知母亲的境地任何人都无能为力,说“她好像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把我们隔绝在外面。”埃德蒙洞悉了蒂隆家庭的本质,明白每个人悲剧命运的源头根蒂,他让剧中人敞开心扉、直面真相,也让冰山全貌一点点暴露于读者面前。

埃德蒙并不是简单的旁观者和倾听者,他还具有高尚的艺术家情怀——成人之美、救赎他人。奥尼尔将他对家人的同情与宽恕投射在埃德蒙身上,埃德蒙就像一个经奥尼尔授意的使者,带着“成人之美”的智慧,一次次想要带领家人脱离痛苦的漩涡,有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在听蒂隆讲述了自己可悲的演员生涯之后,埃德蒙深受感动:“爸爸,您告诉我这段经历太好了。我现在对您的了解清楚多了。”他的理解也常常唤起对方的同理心,当蒂隆强调玛丽对埃德蒙的爱,埃德蒙笑道:“我跟妈妈一样,不管您过去怎样,我的心不由主地喜欢您。”蒂隆也立刻回笑:“我可以说我也同样喜欢你。”这是一次成功且动人的双向沟通,彼此的安慰和劝解让这对父子完成了一场珍贵的相互救赎。埃德蒙仿佛是潜伏于家庭里的窃听者,他聆听每个人的心声和衷情,又以自己的方式传情达意、调停矛盾,他跳出蒂隆家族永远相互责备、仇恨的宿命,是全剧一片绝望压抑气氛中唯一的希望所在,因此唯有埃德蒙能够背负着蒂隆一家的未来继续前行——推及到奥尼尔身上,也正是他的艺术创作延续了他那充满悲伤和血泪的原生家庭生命,让他能正视并告慰家人的在天之灵,这正是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独有力量。

(二)反省自我,追问万物

埃德蒙具有高洁的灵魂和强烈的自审精神,时常如哈姆雷特一样要“在自我反省、自我分化、撄动人心、自我否定的过程中重铸灵魂、重整乾坤。”他虽然和哥哥詹米一样行迹叛逆,但从未麻痹自我和灵魂,始终具有自我批判和反省的意识,对自我人格的完善也有极高的要求。他锐利的目光不仅在窥视他人,也在时刻审视自己,旁人的痛苦和悲剧命运都在他自己的生命体验中留下深深的刻痕,当他发觉母亲的困境,“我感到生活中的一切好像都腐烂发臭了!”当他用波德莱尔和道森的诗歌嘲笑詹米荒诞的一生,立即反躬自问:“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自以为高人一等呢?这些糟糕的事情,我都做过。”埃德蒙始终处于自省状态中,在聆听过父亲的演员经历后他放声大笑,又说“爸爸,不是笑你。我在嘲笑人的一生。”正是对人类普遍命运和人性深渊的洞察与思考,使得他殚精竭虑,甚至走向毁灭,而这恰恰是艺术家重铸灵魂、重整乾坤的宿命与责任。

埃德蒙对生命价值与归属的追问还延伸到自然和社会。被大学开除的他曾游历世界,就像一个深入广阔社会生活、扎根泥土的艺术家,在与世界交融沟通中返观内视。第四幕中,埃德蒙有一段经典的醉中独白,细腻重现了自己身处大海、物我两忘的超越性体验:“我像是突破了人生的牢笼,获得了自身的自由!我和海洋融为一体,化为白帆,变成飞溅的浪花,又变成美景和节奏,变成月光,船和星光隐约的天空!我感到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他用充满幻想和象征的语言将《旅程》从有限的现实空间拓展至无限的诗意空间,展现出亦真亦幻、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带领读者从现实的绳网桎梏中解脱出来,在与自然的拥抱中领悟人生真谛,实现自我灵魂的回归,“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也是奥尼尔通过埃德蒙向所有迷失在白日梦里的“异乡人”提供的灵药良方。

《旅程》还通过埃德蒙暗中表达了创作者对艺术创作与艺术本身的诠释和反思。拥有诗人天赋的埃德蒙常常流露出强烈的创作欲望,他朗诵原创诗歌并自诩:“是我自己的创作,不是从鲍特莱尔那儿引来的。我还值得称赞吧!”但当他回忆完那难忘的海中体验,又深感自己身为创作者的无力,“我刚才想告诉您的我一辈子也写不出来。我所能够做到的只限于此。”这赤诚的慨叹实际上指向一个艺术自身问题:艺术究竟能否认识和把握世界?艺术家的能力是否有其限度?艺术作品究竟真的能洞察世界真相、揭示人性人心,还是注定受限于自身、永远“言有尽而意无穷”?埃德蒙的反思同样是奥尼尔一生都在思考和努力解决的问题,他曾在书信中提到:“也许我能讲清楚我对蕴藏在生活后面那股强劲而又无形力量的感受。”埃德蒙和奥尼尔都在反复的自我斗争与怀疑、自恋与自毁交叠中探索艺术的限度和意义,试图以有形的语言抓住“无形的力量”,而作为奥尼尔晚期塑造的“隐性艺术家”,埃德蒙也替这位“美国现代戏剧之父”说出了有关他一生创作之路的遗言——有限的生命难以承载无限的生命体验。

作为“隐性艺术家”,埃德蒙是重铸灵魂的救赎者,以其艺术家本性透视灵魂、反省自我、感通万物,为《旅程》开辟出一个崭新且深广的意象世界,为作品增添了虚实交映的诗意,实现了戏剧性与诗性的精妙结合。

三、埃德蒙是奥尼尔悲剧精神的代言人

《旅程》超越了奥尼尔中期“表现主义实验剧”阶段侧重形式创新的现代因素,从根本上指向对现代社会中广泛人类命运的批判和思考,更在此基础上具有对现代本身的反抗和拒斥倾向,彰显出一种更深刻、更本质的现代性精神,“隐性艺术家”埃德蒙不仅出色完成了“戏剧性”与“诗性”双向联动的任务,更作为奥尼尔悲剧精神的代言人,以孕育和诠释“现代性”延伸了他的生命长度,为人们开启了一场全新的“由黑夜进入光明”之旅——即奥尼尔终其一生试图给出的对抗“现代性危机”的答案,并为后来更多的现代剧作家留下值得求索的未知空间,让这场漫长旅程不断延绵。

(一)埃德蒙与“文化的现代性”

《旅程》的舞台提示详细描述了蒂隆家“一大一小两个书橱”,大书橱属于父亲蒂隆,“有大仲马、维克多·雨果以及查尔斯·利弗的全套作品;三套莎士比亚全集”,而属于埃德蒙兄弟的小书橱则风格迥异:“里面放着巴尔扎克、左拉和司汤达的小说;叔本华、尼采、马克思、恩格斯、克鲁泡特金的哲学和社会学著作;易卜生、萧伯纳、斯特林堡的剧本……”从中可以看出蒂隆与埃德蒙完全不同的审美趣味和精神追求。蒂隆是传统规范和秩序的维护者,他把莎士比亚奉为圣贤,把宗教视为灵魂支柱,他追随启蒙以来的理性思想传统,肯定工业文明建立的现代秩序。埃德蒙则完全不同,他深受19世纪末西方哲学和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自始至终对传统持质疑和反叛态度,他常常引用尼采的句子、背诵象征主义和颓废诗人的诗歌,无时无刻不在审视眼前的生活、寻找自我身份和价值。

蒂隆和埃德蒙就是两种思想潮流的化身,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其实就是“前现代”与“现代”(或“狭义的现代”与“广义的现代”)两种文化语境的较量。马泰·卡林内斯库称前者为“作为文明史阶段的现代性”,指17世纪以来西方产生的一系列支撑现代社会基础的新文明,即狭义的“现代性”。那么什么是真正本质的、广义的、审美的“现代性”?马泰指出:“更能表明文化现代性的是它对资产阶级现代性的公开拒斥,以及它强烈的否定激情。”“文化的现代性”超越了具体的时代和阶级,是一种永远对新的、先锋的、自反的与革命的追求到底的精神,正是它孕育了19世纪末的现代主义文学艺术思潮。奥尼尔是在利用“隐性艺术家”埃德蒙来对抗他所“痛恨”的现代社会——“被社会习俗和传统所统治的生活”。埃德蒙的存在与行动直接揭示了《旅程》本质上的现代性倾向。

埃德蒙的现代性精神体现在他对蒂隆所维护的传统生活与价值坚定不移的反抗态度上。在蒂隆看来,埃德蒙的文学趣味“尽是肮脏、绝望和悲观”,“叔本华、尼采、易卜生”都是“无神论者、傻瓜、疯子”,但埃德蒙立刻反駁:“那是骗人的话!”埃德蒙也拒不接受蒂隆所灌输的“圣贤”莎士比亚形象,当蒂隆吟诵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诗句“做人就如同做一场梦,而我们渺小的一生就是结束在睡眠之中”时,埃德蒙戏仿道:“做人就如同一堆粪,所以我们还是喝喝酒把它忘掉吧。”埃德蒙和现代主义艺术家一样,重新思考宗教、道德在内的普遍价值信仰,他对“上帝已死”的发觉,就像易卜生《群鬼》中阿尔文太太控诉“各式各样陈旧腐朽的思想和信仰”,蕴含着对当时欧洲社会深刻的文化反思。

(二)埃德蒙与“奥尼尔的悲剧精神”

埃德蒙的现代性精神中,还有对现代人和现代生活的全面审视,他所做的事正对应着奥尼尔的写作目标:“今天的剧作家必须对他所认为的时代弊端刨根寻源,即旧的上帝已经死去,而科学和物质主义又不能成为新的上帝来满足人们保留下来的原始的宗教本能,使他们找到生活的意义,对死亡无所畏惧。”埃德蒙和奥尼尔一样,受叔本华和尼采哲学影响颇深,具有极强反理性和探索非理性世界的意识,力求重审现代人的存在和坐标。埃德蒙甚至指出了现代人的身份危机:“我生而为人,真是一个大错。要是生而为一只海鸥或是一条鱼,我会一帆风顺得多。”现代社会不仅宣告了上帝的死亡,也让人本的、理性的人不再是世界的中心,每个人都是与世隔绝的“陌生人”“异乡人”,时刻面临着身份异化、无家可归的窘境。埃德蒙揭示了现代人如何在“沉默的螺旋”中走向毁灭——拒绝认清现实,也无力超越现实,这个家庭其实是千千万万现代人的隐喻。

埃德蒙现代性精神的本质,是他作为实现奥尼尔艺术理想的使者,在洞穿现代生活真相的基础上,以其存在本身迈向超越性的悲剧精神,实现了审美上的终极突围。奥尼尔曾多次否认自己是“悲观主义者”,他说自己永远热爱生活,并认为生活的悲剧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的意义,奥尼尔排斥肤浅的悲观主义和庸俗的乐观主义,在他看来,人正是在其对理想注定失败的追求中实现自我、超越时代的。埃德蒙也有同样的积极意识,在《旅程》的最后一场,尽管埃德蒙早已看清整个家庭注定走向崩塌和毁灭的现状,尽管他自己也在信仰丧失、身份危机的折磨中苦苦挣扎,尽管没有人能把玛丽从幻境和迷梦中唤醒,但埃德蒙依然竭尽全力抓住玛丽的胳膊,发出他最后一声央告:“妈妈,我患的不是热感冒!我得了痨病!”奥尼尔让古希腊的悲剧精神在现代重新焕发活力,并因其超然于命运之上的审美眼光具备独特可贵的美学现代性,看似被黑暗笼罩的家庭本质上也积蓄着走向光明的力量。

作为“隐性艺术家”,埃德蒙是奥尼尔悲剧精神的代言人,也是《旅程》现代性精神的化身,他的身体里蕴藏着旧价值的消泯和新价值的重估,构建了全剧深邃的历史文化内涵、鲜明的现代性导向和先锋主义追求,最终实现了《旅程》戏剧性、诗性和现代性的统一。

综上所述,“隐性艺术家”是《旅程》最突出的艺术智慧,埃德蒙是《旅程》戏剧性、诗性、现代性三者交汇的枢纽。作为剧情回溯的引导者,他把握外部与内心的回溯节奏,强化了《旅程》的戏剧性;作为重铸灵魂的救赎者,他成人之美、追问万物,彰显了《旅程》的诗性;作为奥尼尔悲剧精神的代言人,他审视当下、超越悲观,诠释了《旅程》的现代性。这三重身份分别实现了奥尼尔对原生家庭“怜悯、理解和宽恕”的现实意图,救赎灵魂、揭示心中“无形的力量”的艺术意图,以及为时代弊病“刨根寻源”、超越悲观主义获致“精神意义”的生命意图,搭建起一座沟通作者和读者之心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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