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素林：失去双手的男人撑起了一个家

李浩瑄

夜间9点，12月的成都寒气已至。在郫都区蜀人之源广场，一个摆在楼梯前的炒粉摊格外热闹。

“您要鸡蛋吗？如果要鸡蛋的话麻烦您自己打一下。”31岁的炒粉摊摊主岳素林会这样询问顾客，有时候，他6岁的女儿恩惜会帮他完成打蛋这项工作，因为，岳素林没有双手。

岳素林只有右边半臂，他的右臂肘关节能灵活动作，肘关节前还保留了部分小臂。他穿得很薄，怕“穿多了行动不方便”。在炒粉摊，岳素林的这段小臂大部分时间会被套进一个缠着红色胶带的圆环里，他身前的炒锅手柄、锅铲和他自制的方便叉粉的工具上都套有这个圆环。他能用自己仅剩的半臂熟练地颠锅、翻炒、出锅。岳素林的摊位前架着3部手机，他在不同的网络平台开设有账号，在炒粉的同时进行直播。

岳素林的母亲在他的身旁打着下手，大多数时间岳素林会摆摊到凌晨1点，有时候在隔壁摊位摆摊的表妹提前收工的话也会过来帮忙。

从上个月开始，岳素林在网上小有热度，有人专程从外地过来就为了吃一份他的炒粉，也有不少自媒体博主来到此地“打卡”。岳素林能坦然面对这份流量，“坦白说，摆摊卖炒粉也好，网上直播、做短视频也好，我都是为了赚钱，我从来都是把自己当个正常人在生活，我得有尊严地养活自己，养活这个家。”岳素林说。

独自北上

岳素林出生在四川资阳农村，为了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家人把他送到亲戚所在的绵阳北川羌族自治县读高中。2008年，岳素林在地震中失去了双手。他从不在任何采访中回忆这段灾难中的经历，“我已经很幸运了，不提了，反复提起，那些比我更不幸的人看见会伤心。”

当时的岳素林除了失去双手外，双腿的情况也并不乐观，他的左腿几乎无法行动，右腿还要接受植皮手术。“医生下达了很多次病危通知书，但我的求生欲望很强烈，我只想活下去。”

两个月后，岳素林出院了，“重启人生的感觉”，他的生活和之前千差万别，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当时我们家在二楼，有一天，我一个人慢慢靠着墙从楼上挪到了楼下，可是我下去后发现，我上半身没有力气，根本没办法自己上楼。在等待家人回来的时间里，我实在站不住，只好躺在地上，直到我爸回家把我抱了上去。”

当时的岳素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一个没有双手的人，不能再失去双腿，于是，他每天强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在家里独自行走。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半年多，岳素林终于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我又開始尝试自己穿衣服，我很担心自己会成为父母的累赘。”

掌握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后，岳素林开始盘算着给自己找一条谋生的出路，他试着用嘴咬着毛笔练习书法。这看起来容易，等岳素林实际练上了才知其中艰难。“毛笔顶在我的口腔里，肉都被顶得稀烂，我不得不休息几天，等伤口愈合后，再继续练。”

等到他的书法初具形态，从未走出过四川的岳素林决定离开家去北京。“起初父母不同意，但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们还是将我送去了火车站。”

带着自力更生的满腔热血，16岁的岳素林告别了父母，开始了在大城市独自一人闯荡的生活。

碰壁，是必不可少的。“我找了各种类型的工作，都被拒绝，没有人愿意聘用我，我可以找个地方坐着乞讨，但我不愿意，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那样做。”

钱快花光了，岳素林仍然不想回家，他得知内蒙古通辽有残疾人艺术团，于是选择了继续北上。

在通辽，岳素林找了家每晚只要10块钱的旅店，每个房间住6个人，就像学生宿舍的上下铺。一天他去超市买方便面，钱装在裤兜里，他没有手半天拿不出钱来，超市老板只当他是来要饭的，很嫌弃地将他赶了出去。“这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我很伤心，找了个地方一个人痛哭了得有一个小时。但也正是这次经历，让我更加坚定了要有尊严地生活。”

大概三四天后，岳素林在街上碰到了一个正在演出的艺术团，他自荐起“口写书法”才艺，团长很感兴趣，让他当场表演一下。岳素林写下了“天道酬勤”四个字，就这样获得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是被时代眷顾的人”

在艺术团的两年间，岳素林攒下了20万元的积蓄，他把钱拿给了父母，在成都三圈层外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安置统建房，直到现在，岳素林一家五口，他、父母、女儿和13岁的妹妹仍住在这套房子里。

2013年，岳素林组建起自己的残疾人艺术团，最顶峰的时候，团里有40多个演员，10名工作人员。然而好景不长，2015年，岳素林的残疾人艺术团陷入低谷，这样的表演形式逐渐被市场淘汰，艺术团不得不解散了。

“我觉得我是被时代眷顾的人。”岳素林告诉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他觉得自己总是能获得在绝处逢生的机会，这一次他赶上了互联网短视频的第一班车。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岳素林“口写书法”的一条视频，在网上有了数百万的点击量。“我当即回到成都，在快手开起了直播。”

也正是通过网络，岳素林认识了自己的前妻，还在2017年有了女儿。由于早产，女儿需要在保温箱观察半年，“这笔费用并不小，我只能靠增加直播频率来挣钱。”就在这期间，岳素林和前妻因理念不合时常出现争吵。

2019年，在女儿2岁时，岳素林离婚了。“我尽量避免提起前妻，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我始终都感谢她，感谢她愿意嫁给我，还给我留下了这么可爱的女儿。”岳素林坦言，自从他这次重新走红后，前妻受到了许多攻击，每当评论里有人说前妻的不好，他只要看到了就会私聊向网友解释，“不是没有想过专门发一条视频，但是考虑后觉得那样反而会让网友觉得是我大度，而加深大家对前妻的误解。其实对我来说，我们的感情就和普通人一样，会发生矛盾，会有争吵，其他人离婚是寻常事，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

再次站起

2017年至2020年间，是岳素林的直播带货事业最为红火的阶段。那时，女儿几乎都由岳素林的父母帮忙照顾。

离婚后的岳素林因为短视频和直播挣了不少钱，2020年，他拿出全部积蓄，先后投资了酒吧、共享洗衣液的生意，结果受大环境影响，全部亏了，还欠下了债务。岳素林卖掉了房、车，回到了自己当初赚下第一桶金后给父母买的统建房里。因为转移重心搞投资，岳素林的视频账号欠缺打理，粉丝没了，他再次捡起直播时，观众只有几十人。

一时之间，岳素林变得消沉，拒绝与人交流。“今年上半年他都还没有走出来，一个大活人就那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家里人都担心他这一次过不了这个坎。”岳素林的母亲告诉记者，家里不能没有收入，那段时间她每天去工地上干活，老伴继续着之前走街串巷给人磨刀的活儿。“和他年纪相仿的表兄妹隔三差五就到家里来跟他谈心，鼓励他振作起来。”

“是我父亲给了我一个耳光，把我打醒了。”岳素林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之前那么努力就是为了不成为父母的累赘，现在家里这么困难，我还有女儿，我要成为她的榜样，就必须重新站起来。”

这一次，岳素林选择了摆摊，再用镜头把自己的真实生活记录下来。在岳素林的家里，摆放着三脚架、打光灯等拍摄工具，通常，他会在中午将所需的摆摊材料采购回家，在母亲的协作下清洗和制作。有的时候，他会用三脚架把手机架起来拍摄。“拍摄并不需要花多少时间，我做多久的事情就录制多久，中途调整下拍摄方位，但是剪辑花的时间会比较长。”岳素林会在手机上完成剪辑工作，他用半段小臂将手机抬起，然后用嘴唇来操作手机，或者将手机放在桌上，用小臂触碰屏幕。

“重新出发”后，岳素林和女儿的相处时间也变多了，他会尽量亲自接送孩子上下学，并带恩惜出去玩。只不过某些时候，他仍会感到力不从心。有一次，女儿在外面上公共厕所，岳素林只能站在外面等，可是等了好久，孩子都没出来，他很担心，只好请路过的一名女士帮忙进去看看。“恩惜是个很懂事、很独立的孩子，正如所有网友看到的那样，她很阳光，甚至以我为骄傲，这让我感到很欣慰，我不希望她因为单亲家庭和我的身体原因而感到自卑，所以我传递给大家的也都是乐观、积极的一面。孩子会看到，尽管我失去了双手，但我仍然努力去做一些事情来为我们的家提供一个过得去的生活条件。”

從刚开始做直播起，女儿就时常出现在岳素林的镜头里，那时他把女儿放在背篓中，边颠着孩子边和粉丝对话，如今，岳素林重新开直播后，女儿再次出现在镜头里，成了他的贴心小棉袄。

12月12日，由成都市委宣传部、成都市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主办的“平凡之善·寻护照亮城市的文明之光”授奖仪式举行，岳素林和女儿受邀出席并上台领了奖。“女儿是我最大的动力，我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可怜，相反，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有这么可爱的女儿，还有那么多网友给我加油打气，我自食其力过得非常好。”在台上，岳素林的发言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