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为何对巴以冲突“沉默”

王勇辉

10月7日，哈马斯突袭以色列引发加沙地区冲突后，世界主要大国纷纷表态。在伊斯兰国家中，伊朗和土耳其发声较多，特别是伊朗经常对以色列发出严厉警告，虽然让人感觉“光打雷不下雨”，但赚足了全球媒体的眼光。但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伊斯兰国家，印尼对以加沙地区冲突的态度似乎引起世界媒体较少的关注。

由于巴勒斯坦问题，印尼和以色列没有建立外交关系。在当前的国际关系中，由于宗教因素，区域性大国的外交可能不局限于地缘政治考虑，印尼为加沙冲突积极奔走就是典型的案例。同样出于宗教因素，印尼的反应没有伊朗那样激烈，在外交辞令上相对比较缓和，这与印尼国情和对外战略密切相关。

印尼的大多数穆斯林属于逊尼派，遵奉沙菲仪教义（Shafiiyah）。相比中东、西亚国家的穆斯林而言，印尼主流穆斯林是温和派。从政治上看，印尼是世俗国家，国家的开放度较高，当前印尼需要一个有利的国际环境，助力经济发展和实现“全球海洋支点”战略。

道义支持，行动谨慎

10月17日，加沙多家医院遭到了以色列的轰炸，其中包括印尼援建的医院。印尼主流媒体对此进行了大篇幅报道。佐科政府对以色列的行为表示了谴责，但并无伊朗那般言辞激烈的警告。11月6日，佐科总统宣布向加沙提供51.5吨人道主义物资援助，以示印尼作为穆斯林大国对于有难穆斯林兄弟姐妹的责任担当。

佐科政府的此举主要动机有两方面：一是顺应国内穆斯林民众要求支援加沙穆斯林的舆情，在国内政治上赢得更多民众支持；另一方面，佐科政府有意让印尼担当伊斯兰世界领导者角色，需要在伊斯兰世界做出表率以赢得美誉。

但在同一天，以色列军方指责印尼在加沙援建的医院在哈马斯的隧道上面，是庇护恐怖主义组织的行为。次日，印尼外交部做出回应，解释援建医院是出于人道主义目的，否认与哈马斯有关。无疑，面对以色列的指责，印尼外交部立刻做出反应的逻辑是，避免因为宗教道义支持或人道主义物质援助而过分得罪以色列及美国。

随着以色列军队不断向加沙地区推进，印尼国内出现了抵制以色列或亲以色列国家的产品的声音。

但很快印尼政府就出面澄清，所有抵制以色列产品的传闻都不属实，政府不会出台相关政策。这说明，佐科政府在实际反以色列行动中非常谨慎，特别是涉及与美国关系时，佐科政府更是谨小慎微。在现实中，以色列曾向印尼出售军事用途的雷达预警系统，这些以色列高科技军用产品是印尼政府求之不得的东西，更无法予以抵制。

在印尼，从政府到个人，虽然口头或舆论上谴责以色列，但都没有公开承认自己与哈马斯有联系，更没有公开支持哈马斯，能够公开宣传的只是支持巴勒斯坦。其中的原因，除了印尼社会曾遭受宗教极端组织之乱，也是受迫于现实的美欧压力。而且，对于印尼政客个人而言，过激的反以色列言论，很可能对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利。

明年印尼总统大选的三大总统候选人之一、中爪哇省长甘查尔，曾在今年3月底公开表示，要求印尼禁止以色列国家队参加在印尼举行的国际足联U-20世界杯，引起印尼国内外舆论一片哗然。

甘查尔本来是顺应最大执政党斗争民族党要求，想利用反以色列的宗教情绪发展更多的穆斯林支持者。但在国际社会和国内竞争对手的双重压力下，甘查尔基于宗教信仰的反以色列言论，不仅没有赢得更多的民众支持，反而民意支持率有所下降。

在美国已经派驻两支航母战斗群至地中海的威慑下，所有伊斯兰国家的反以色列更多是宣示性的，而非军事行动方面的，目前无法根本性影响加沙地区冲突的走向。

从印尼国内政治的现实来看，国际社会的压力和竞争对手的“抓辫子”，是当前约束印尼政客言行的无形绳套。有了甘查尔先前的经验教训，目前印尼三位总统候选人在涉及反以色列的问题时，都非常谨慎。

而且，美欧都把哈马斯视为恐怖主义组织，印尼政府或政治人物都顾忌冒犯美欧的这一“认定”。作为与美国有战略安全合作关系的印尼，虽然奉行所谓独立自主的大国平衡战略，但在国际安全实践中对美国有较大的依赖性。

比如，印尼的军事装备大多来源于美欧，军事人员培训、反恐情报和联合军演等，都比较依赖美国。因而，无论是从国内反恐或是对外安全战略方面，印尼都不敢公开支持哈马斯而得罪美国。

这客观上导致了印尼对加沙地区冲突态度的困境，即只能基于宗教信仰的人道主义支持加沙穆斯林，但又不能或无力支持加沙地区的反以色列势力。而目前加沙地区局势又是以色列和美国所主导，印尼只能口头呼吁，实际行动中还得看美国眼色。

在这样的困境下，包括印尼在内的伊斯兰合作组织成员国，基于历史上阿拉伯国家历次中东战争均受重创的惨痛教训，在美国已经派驻两支航母战斗群至地中海的威慑下，所有伊斯兰国家的反以色列更多是宣示性的，而非军事行动方面的，目前无法根本性影响加沙地区冲突的走向。

親西方情结与社会分化

在印尼社会，西方中心主义的思想比较普遍。这种思想存在着历史渊源，同时又具有现实因素。在历史上，印尼曾分别受到葡萄牙、荷兰和英国的殖民，西方代表着先进与文明，刻印在印尼社会的历史记忆中。在现实中，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在硬实力和软实力方面都处于世界主导地位，这更加深了印尼社会对于美欧的尊崇感。

印尼社会存在着比较明显的亲西方情结。在印尼政府高官中，存在着较强的亲西方势力，这主要体现在印尼许多政治精英中都曾接受过西方的高等教育，并且思想上亲西方。

比如，印尼外交部长蕾特诺·马尔苏迪曾在荷兰的高校获得法律硕士学位，2024印尼大选的三大总统候选人之一阿尼斯，曾在美国马里兰大学获得国际安全与经济政策硕士学位。从这两位的言行来看，他们都有着较为明显的亲西方情结。

从现实表现来看，曾在西方受过高等教育或在西方国家工作过的印尼政治精英，普遍都有亲西方的倾向，而且这类人在印尼政治圈占比还不低。从政府决策层来看，由于这些人的存在，要想为了宗教信仰而与西方国家对立，无论是在政策制定或政策实施层面都难以实现。

印尼的知识精英中，在美欧受过高等教育的更容易受到尊重或重用。比如，在印尼高校，许多大学领导或院系主任都曾在欧美接受过教育。与政治决策逻辑类似，由于知识精英中更尊重美欧教育而非其他地区教育，包括其他穆斯林国家教育，知识精英从认知层面和自身利益层面，都可能只是给加沙穆斯林道义上支持，难以割裂对欧美国家的尊崇情节和人员交流。

就普通民众而言，英语是除了印尼语外的第二大语言。普通民众以懂英语为自豪，接受的外媒信息主要是英语媒体的，而非中东伊斯兰国家语言来源的信息。

这凸显了一个隐性的事实，即作为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印尼社会存在着亲西方资本，资本的力量对于印尼舆情存在着巨大影响。而且，虽然印尼穆斯林占总人口约87%，但其他宗教信仰的印尼民众与穆斯林民众可能有着不同的价值观或世界观，他们不一定会像穆斯林民众那样支持巴勒斯坦或同情哈马斯，这些都是印尼社会分化的表现。

宗教理想与权力政治

在佐科政府的对外战略中，美国是印尼国际安全合作的倚重所在，印尼对外战略的标准依然是现实主义下的权力政治，即美国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佐科政府对加沙地区冲突的实际行动。

11月12日，佐科总统访问美国，与美国总统拜登会晤时讨论的主要议题，是要求美国促使加沙地区尽快停战。在会谈期间，佐科表示，要求美国促使加沙地区停战是伊斯兰合作组织（OIC）和印尼政府的要求。目前伊斯兰合作组织有57个伊斯兰国家，曾于11月11日在沙特首都利雅得举行了峰会，并通过了有关加沙地区冲突的决议，包括谴责以色列和为加沙地区提供人道主义援助。

佐科访美的意图主要是表明印尼政府的姿态，也试图通过伊斯兰合作组织这一集体力量来向美国施压，要求美国督促以色列停火。但拜登政府反应冷淡，实际上此次会谈并未能对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动产生任何实质性影响。

印尼想利用宗教因素加强自己的国际影响力，甚至成为有领导力的地区大国，但仍理性地从现实主义的权力与利益原则出发，以人道主义的物质支持和宣示性谴责以色列，来支持加沙地区穆斯林。

佐科访美也表明，印尼和其他伊斯兰合作组织成员国意识到，靠任何一个伊斯兰国家甚至伊斯兰合作组织的集体力量，都难以解决加沙地区冲突。因为以色列有美国的支持，所有谴责以色列的伊斯兰合作组织成员国，大多都心照不宣地奉行现实主义的权力政治准则，即把基于宗教信仰的宣示性道义支持和实际的反以色列行动，视为两回事。

在当前，佐科政府更容易做的是宣示性谴责以色列，以及提供人道主义援助。谴责以色列的口气没有伊朗那样激烈，显然是因为佐科政府基于国际社会的权力政治现实而有所顾忌。印尼长期采取大国平衡战略，虽然不会把哪个大国作为靠山，但与美国却有着深度的军事安全合作。

在对外战略中，印尼对外经济方面注重与中国合作，但在对外安全方面偏向与美国合作，特在印尼纳土纳群岛水域与中国九段线存在重叠争议的背景下，印尼在安全合作方面对中国不够信任。因而，在现实对外战略中，印尼不可能采取与美国政府对抗的举措，在反以色列问题上，依然得看美国脸色行事。

作为东南亚最大国家，印尼有意担当东盟领导者角色，也有意成为伊斯兰世界的领导者。怀有如此大国愿景的印尼，对于加沙地区冲突的态度和行为，有可能关乎东南亚地区稳定，或许也能对加沙地区冲突产生影响。

但在印尼的外交战略中，以权力和国家利益为基础的现实主义决定着印尼的外交行为。针对此次加沙地区冲突，印尼想利用宗教因素加强自己的国际影响力，甚至成为有领导力的地区大国，但仍理性地从现实主义的权力与利益原则出发，以人道主义的物质支持和宣示性譴责以色列，来支持加沙地区穆斯林。

印尼的所有行为不可能超出自身能力撇开国家利益不顾，去为了加沙地区冲突与美国割裂。美国政治学者亨廷顿曾经在其著作《文明的冲突》中表明观点，认为不同宗教间存在着文明断层线，认为基于不同宗教的文明间冲突是世界秩序发展的主线。从加沙地区冲突来看，似乎验证了亨廷顿的判断。

根据亨廷顿的逻辑，基于宗教差异为标识的文明间断层线最终导致文明冲突，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将如此。但任何基于理想主义的宗教宣示，都无一例外地遵从现实主义的权力与利益规则，在国际关系博弈中谋求国家利益最大化，印尼对加沙地区冲突态度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