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窑的鸟装饰

师磊 张永珍

长沙窑是唐代著名的彩瓷窑口，其烧造瓷器的装饰手法丰富多样，突破了传统的单色釉，打破了当时“南青北白”的瓷器生产格局，开创了釉下彩瓷装饰之先河，在中国陶瓷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长沙窑遗址的发现始于20世纪50年代，此后经过考古工作者多次调查、勘探和发掘，获得了数以万计的遗物。长沙窑遗址和各地出土出水的长沙窑瓷器瓷片以青釉瓷为主，还有酱、绿、白、蓝、红等单色釉瓷。从器表装饰看，素面瓷数量最多，也大量采用彩绘、模印贴花、雕刻、镂空、印花等装饰技法。通过历年的考古工作，学界基本得出共识：长沙窑是有别于岳州窑系的、以青釉瓷为主要产品、以釉下彩绘为主要特色的瓷窑系统。

长沙窑装饰工艺以彩绘、模印贴花和雕塑最常见。其中彩绘画和诗文装饰是长沙窑的一大创举，模印贴花将青瓷印花工艺发展到一个新高度，种类繁多的瓷塑玩偶则是反映百姓生活、表现民间传统艺术的重要物证。长沙窑装饰题材豐富，常见的纹样有花草、树木、鱼虫、鸟兽、人物、山水、园林、抽象几何等，鸟装饰在所有装饰题材中占有较大比重，是长沙窑产品中灵动鲜活、富于变化的装饰纹样之一。

多姿多彩的彩绘鸟纹

鸟纹是长沙窑彩绘画中仅次于花草纹的装饰题材，在历次考古调查和发掘中均大量发现。如1983年长沙窑窑址发掘出土瓷器中，除诗文外的彩绘装饰，花草纹有735件，占比近61.8%；鸟纹有176件，占比近14.8%。彩绘鸟纹中数量最多的是雀鸟，约88件，占彩绘鸟纹的半数，其次是雁、长尾鸟、鹭、凤鸟、鹤等。我们统计了《焰红石渚—长沙铜官窑遗址2016年度考古发掘出土瓷器》中公布的160件标本中各类装饰题材的数量，有彩绘装饰的共计85件，其中花草纹36件、鸟纹33件、其他16件。彩绘鸟纹包括燕雀17件、飞雁8件、鹭5件、飞凤3件。可见鸟纹是长沙窑彩绘主要的装饰题材之一，而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燕雀是长沙窑最常用的彩绘素材。

彩绘鸟纹绝大多数绘制在执壶腹部或碗碟类器物内底，少数绘在瓷枕枕面、烛台及水注等器物外壁。鸟纹作为主体纹饰，常搭配花草纹进行装饰，也有鸟和花草并重的组合纹饰，鸟与花草相映成趣，组合成一幅完整的彩绘画。这两类鸟纹是本文讨论的对象。还有少量以花草纹为主体纹饰的彩绘画，搭配简笔鸟纹进行装饰，以实现画面构图完整，不作为本文讨论对象。目前考古发掘所见作为主体纹饰的鸟纹绝大多数是单鸟，只见少量器物使用双鸟彩绘，如湖南省博物馆藏双燕纹枕、双鸾纹枕，长沙市博物馆藏花鸟纹烛台等。

长沙窑彩绘鸟纹中鸟的姿态各异，形象生动，大体可分为动态和静态两大类。动态鸟多羽翼张开，呈飞翔或跳跃的姿态：有的昂首向上，似刚刚张开双翅、腾空而起；有的舒展双翅，从花叶枝头飞掠而过；有的从高处向花草丛中俯冲；有的于飞翔间回首观望；有的一脚抬起，于草叶间漫步或跳跃。

静态鸟多翅膀闭合，落于花草间：有昂首静立于草叶枝头的雀鸟，也有立于水草中憩息的鹭；有的鸟喙凑近草叶，似在啄食；有的伫立枝头返首回望，似警觉地观察，随时准备振翅高飞。

长沙窑遗址数次考古发掘出土的彩绘鸟纹，在题材选择、整体构图、绘画风格上都具有高度相似性，在花纹搭配和细节刻画上又存在较大差异，如历次发掘出土的飞雁纹。究其原因，大概是长沙窑在唐代属民窑，窑区内有多个家庭作坊式窑址分布，其生产模式应是由多个作坊合作生产。负责彩绘的工匠或许来自一个专门的团队或机构，并不独属一家一户，绘画的大致内容也有统一要求，画工之间由于从业时间早晚也存在传承或仿画的可能。所以，不同的画工在统一的基础要求之下自由绘画，即便是同一主题的纹饰也会存在明显差异，从而呈现出风格统一又丰富多样的长沙窑彩绘鸟纹画。

长沙窑彩瓷制作深受中原地区彩绘陶和唐三彩的影响，彩绘花鸟纹的流行也与花鸟画的发展密切相关。工笔花鸟画在唐朝宫廷完全成熟，被当时的统治阶级及上流社会所喜爱，对当时的民间文化也产生深远影响。长沙窑彩瓷作为世人喜爱的流通商品，其上的彩绘画必然也要符合当时大众审美与期许。长沙窑的彩绘画，不论是花草、树木、山水，还是人物、虫鱼、鸟兽，都呈现出浓厚的生活气息，其灵感应来自画工对日常生活、对自然界细致入微的观察。

模印贴花中的范式鸟

唐代南北方窑口均采用模印贴花工艺，使器表纹饰更为生动立体，这是陶瓷装饰艺术的一大创举。长沙窑的模印贴花是其中的集大成者，是长沙窑除彩绘装饰外的又一大特色。

长沙窑遗址历年考古出土模印贴花装饰的器物总量并不太多，然而其装饰题材非常广泛，纹样丰富多变。1978年，窑址调查中探掘出土的贴花纹饰有葵花、荷花、双鱼、童孩戏莲、飞鱼凌空、立狮、游龙、蝴蝶、葡萄、双鸟、图案、人物等，种类众多。1983年，窑址发掘出土有贴花装饰的器物200多件，另有少量印花、附加堆塑装饰和压模成型的，常见图形有双鱼、鸟、桫椤树、椰枣、人物、飞蝶、莲花、牡丹、龙等。1999年，窑址发掘出土模印贴花器65件，占出土瓷器总数的4%，图案包括双鱼、草叶、人物、狮等。2016年窑址发掘中也偶见褐斑贴花器。特别是1998年印尼海域“黑石号”沉船打捞出水5万多件长沙窑瓷器，绝大部分是各式碗，其次是壶，并以模印贴花壶的数量最多，纹饰有椰枣、桫椤树、狮、人物、庙宇等。

根据纹饰内容和表现形式，长沙窑模印贴花可分为简易贴花和复杂贴花两种。简易贴花通常装饰在壶的流下方，单独使用，与器表釉色相同，造型简单，纹样较为单一，如双鱼、朵莲、走龙、飞鸟等。复杂贴花纹样繁复华丽，一个贴花常包含多种图形元素，如对鸟椰枣、对鸟桫椤树、人物舞蹈等，多饰于壶的腹部，在双系和流下各贴一个。部分双系罐的肩部、洗或钵的沿下也装饰对称的复杂贴花或贴花耳。复杂贴花处常罩以褐釉斑块。

模印贴花中的鸟纹，既有以简易贴花形式出现的，又有用于复杂贴花的。考古发掘公布的简易鸟纹贴花资料较少，见于公开发表的仅有几例，有鸳鸯、飞雁等。贴花小巧精致，制作精细，呈现简约之美。

复杂贴花中的鸟纹常见的是对鸟，对鸟椰枣纹和对鸟桫椤树纹发现最多。对鸟椰枣纹贴花有几种组合形式：对鸟+椰枣、同心结+对鸟+椰枣、同心结+对鸟+牌饰+椰枣，均以椰枣为主体纹饰。对鸟椰枣纹装饰于不同器物时造型不同，壶多见叶片状贴花，罐多为团状贴花，贴花耳则为菱形。对鸟桫椤树纹一般是桫椤树下左右各一鸟，外设围栏。对鸟既有飞鸟也有水鸟。对鸟贴花中还有一种极为少见的鸳鸯双鱼莲叶纹，常贴饰于洗的外壁，左右两侧各一。主体纹饰似张开的莲叶，其上饰一对鸳鸯，其下饰两条游鱼。

复杂贴花中的凤鸟团花，整体呈团状，主体纹饰为一只羽翼张开的凤鸟，身侧缠绕结带。目前所见几例均装饰于双系罐肩部、双系之间，其上罩以褐釉斑块。此外，1983年窑址发掘报告中模印贴花还有凤鸟和“金翅鸟”两种。凤鸟贴花以飞凤状饰于喇叭形口壶的执手处。“金翅鸟”状如凤鸟而喙爪更为尖利。遗憾的是以上两种贴花未公布相关照片或线图，无法判定其具体样式。

长沙窑模印贴花的鸟纹以对鸟发现最多，品种可能是燕雀一类的小型鸟，还有少量的凤鸟、鸳鸯、大雁等。不同于彩绘鸟纹的生动鲜活，模印贴花的鸟纹呈现出一种朴实、简约的风格，给人规范、工整的观感。特别是作为辅助纹饰的对鸟，范式化最为明显。目前所见对鸟椰枣纹中的对鸟，在形象塑造上非常相似，尖喙，圆头圆眼，大多是侧身向内的姿势，只见单侧翅膀，仅少数可见双翅。雕刻纹饰大量采用短线条，将鸟的羽翼、花叶纹脉都刻画得相当精细。

对鸟是波斯锦的流行图案，盛产于西亚的椰枣、桫椤树等植物也不是长沙窑工匠生活中能亲见的，却在模印贴花中被大量使用。这些域外文化因素纹样，应是由外商直接提供或者参与制作的。长沙窑工匠在原有纹样基础上也加入自身创作灵感，将本土文化与外来元素相融合，创造出了新的贴花纹样。凤鸟和鸳鸯是具有中国本土文化特色的装饰元素，长沙窑工匠将它们与椰枣纹结合，创新出凤鸟椰枣纹、凤鸟团花、鸳鸯双鱼莲叶纹等。这些创新贴花在窑址及各地沉船、墓葬中都极少发现，说明外商定制的对鸟椰枣纹、对鸟桫椤树纹是长沙窑模印贴花的主流纹饰，在外销的同时也受到唐代民众的喜爱。模印贴花中的范式鸟纹，与形态各异的彩绘鸟纹有巨大的差异，正是长沙窑为适应市场需求做出的改变，是唐代商品贸易高度发达的体现。

朴拙的鸟形瓷塑

长沙窑除在彩绘与贴花装饰上独树一帜，造型多样化也使其在国内外市场上大受欢迎。长沙窑器物造型相当丰富，除壶、碗、罐、洗、盒等实用器，还有各种人物、动物雕塑。种类繁多、造型各异的长沙窑瓷塑，是唐代民间瓷塑艺术的典型代表。

鸟形瓷塑是长沙窑雕塑中最主要的产品。1978年窑址调查发现各类玩具67件，其中鸟形瓷塑数量最多，计25件。1983年窑址发掘出土鸟形哨27件，系钮鸟68件，约占雕塑总数的52.8%。1999年窑址发掘出土瓷哨20件，其中鸟形哨9件。长沙窑遗址发现的鸟形瓷塑有空心和实心的两种，空心的大多是鸟形哨，实心的可能为玩具或装饰物。瓷塑表面多施褐釉。鸟的姿态或站立或匍匐，或左顾或右盼，形象生动又充满童真童趣。

相对于彩绘和模印贴花的装饰形式，鸟形瓷塑创作过程并没有加入过多过高的艺术表现手法，也没有明显的“订单式”生产要素，而是通过工匠在造型上的巧思，采用看似简单的近似捏塑的方法和“收缩性造型”这一夸张、省略的手法（孙金德：《巧拙对应中的灵动——古长沙窑瓷塑艺术谈》，《中国陶瓷》2001年第6期），加以简单的雕刻与贴塑体现鸟类的表征性部位，使得鸟形瓷塑体现出与实际不符的膨胀式体积感，同时又充满了或憨态可掬或大巧若拙的质朴之美。

长沙窑产品多为生活所需的日常用器，瓷塑主要用作文房用品或玩具。从器物特点看，鸟形瓷塑应是玩具一类。它的题材是人们生活中常见的形象。工匠们善于在极为平常的生活中发现美、表现美，经过质朴随性的创造手法将生活与艺术巧妙融合，赋予鸟形瓷塑鲜明生动的外形。这些瓷塑通过商品贸易来到民间，成为人们生活中日日相伴的小玩意儿。

（作者师磊为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文博馆员；张永珍为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