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勇
南京博物院藏玉半圆形器
南京博物院藏有一件20世纪50年代征集自苏南地区的半圆形器,收录在《中国玉器全集1·原始社会》(河北美术出版社,1992年)中,上面琢刻有一个要素基本完整的神徽。完整的神人兽面像即神徽,集中出土于良渚古城反山和瑶山两个显贵墓地,计26幅。其他质地刻有神徽图像的考古出土品仅见于福泉山遗址吴家场墓地,其余遗址不见。苏南地区历史上并无成组半圆形器的出土,也不见琢刻神徽的玉器。因此很有必要重视这件半圆形器。《中国玉器全集1·原始社会》对其描述:“该器呈半月形,土黄色,属透闪石软玉,玉质较差,背面内凹,其左右两边各有一对斜钻隧孔,作穿缀用。正面有浅浮雕和阴线细刻相结合方法琢刻成的羽冠神人兽面纹,系传世品中见到的最完整的图案,与反山12号墓琮钺上所刻大致相同。此器神人和兽合为一体,兽眼在人的双肘内侧,下为兽足,呈锋利爪状。人的五官及四肢均用浅细密集的阴刻线组成,刻工精致、细巧。”
观察照片,半圆形器表面相对完整,边缘可见反光,显示本体保存较佳。图案沁蚀磨损部位主要见于弧面最突出的兽面部位。其表面留有一定的玉色。土黄色这种较为厚重的颜色特征可以从几方面理解。一是良渚文化玉器由于特定的玉料和土壤埋藏条件,受沁后往往呈现白、黄等颜色,古董收藏圈俗语称为“鸡骨白”“南瓜黄”“鸭屎青”等,为考古界沿用。少沁和不沁者,多见于嘉兴以东至上海地区。二是在胶片摄影时代,不管是正片还是负片,饱和度相对后来的数码相机CCD和COMS感光芯片成像要高。如1989年出版的《良渚文化玉器》图录也是同样的色调。三是原来可能为收藏者长期把玩,同样也会变色,原理在于铁元素的氧化着色效果。清代至民国初年,清宫和民间收藏还流行给古玉上色。
征集的具体时间是1951年。当时学界关于良渚文化的认识还停留在龙山文化的太湖类型,不仅认为其年代约在夏商之际,也没有将其与玉器联系起来。良渚文化迟至1959年才由夏鼐先生命名,对其绝对年代的认识则更晚。完整的神人兽面像不见于清末民国的著录。不过无法完全排除盗掘、倒卖,收藏者见过刻有神徽玉器的可能性,只是未见公开报道。对良渚文化玉器的盗掘,早在清末就已开始。当时古董收藏圈所谓的“安溪土”,即指浙江杭州安溪地区流落出去的良渚文化玉器。同类词还有指代浙江双桥遗址出土玉器的“双桥土”。
制作工艺为浅浮雕和阴线刻,与考古出土良渚玉器相同。神人羽冠、兽眼、眼梁、宽鼻和阔嘴以浅浮雕表现,神人双臂、兽面双足和其他细节填刻均为阴刻线。
这件器物与良渚古城遗址所出神徽图像相比,有几个显著不同点。
第一,神人羽冠刻画简单,没有帽的体现。倒梯形脸部五官迥异于其他神徽。反山所见神徽,即便再潦草,也会将眼睛琢成圆眼。此件器物以两个不规则几何形代之。鼻部则为两腰内凹的三角形,而不是常见的所谓“蒜头鼻”。右侧鼻翼的弧线一直向下延伸到兽面眼梁部位。嘴部以不闭合的椭圆表示。神人甚至表现出一种类似惊讶的表情。下巴紧贴兽眼的眼梁位置。神人大臂平举略带弧度,与神徽近似。小臂则完全为弧形。整个上肢的弧度完全是按照兽眼外轮廓排布的。手指刻画同样大为简化。
第二,兽眼外形介于卵形和桃形之间。无论轮廓还是填充的线条刻画相比神人都相对流畅,较为对称地勾勒了双眼、眼梁、宽鼻和阔嘴的轮廓。兽面左眼内圈可见断续的管钻痕迹,当被磨去一层厚度。右眼不见管钻痕迹。外围为三束细线分隔。眼睑部位的纹饰阙如。兽嘴缺少外側的上獠牙,也没有门齿等其他牙齿的刻画。爪部刻痕清晰且深,位置接近半圆形器底部。兽面的纹饰细节超过了反山M12同类器。单独的兽面一般会省略前肢,兽面刻画完整的可见反山M14:135三叉形器。
此件半圆形器上刻画的神人兽面像各部位安排失当,细节缺失。归纳起来有倒梯形面部缺少棱角、五官失调,下巴紧贴兽面,手臂外形失真,兽眼和嘴缺失细节等。而神人脸部构成三角形鼻子的两侧线条流畅、与周边线条对比强烈;手臂弯弧贴合兽眼;兽面左眼管钻痕迹断续而右眼不见、纹饰局部有缺失等现象。因此,有理由推测在制作之初仅在正面刻画了带尖凸状“介”字形冠的兽面,因故又被磨去一层加刻了神人形象。“介”字冠的尖凸成为加刻的神人鼻子之两翼。如此,才造成造型上的诸多不和谐之处。
无论是初次制作还是后来的加刻,都显示工匠对于神徽的不熟悉、在技术上的力不从心,较反山和瑶山刻纹玉器有很大差距。即便如此,这样一件重器征集自苏南地区就已经是一条重要线索,甚至可以说是从“周边看良渚”的重要视角。
良渚文化玉半圆形器概况
良渚文化玉半圆形器数量稀少,经初步统计考古发掘品有23件。成组半圆形器每组4件,等距分布,用作额饰。器物正视近半圆状,有正反面之分。正面外弧,边缘斜收。背面平整或随正面内凹,一般钻有三至四对隧孔,以方便缝缀于柔性织物,适配头部弧度。成组者仅见于良渚古城反山和瑶山墓地,与三叉形器和成组锥形器等其他玉礼器一样,具有等级高、地域性强的特点。随葬这些玉器的墓主无一不是这两个显贵墓地中的佼佼者。除反山M12所出带有纹饰外,其余均为素面。单件半圆形器见于浙江德清保安桥、嘉兴新地里和上海青浦福泉山等良渚文化遗址。瑶山M7和M10也有4件一组和6件一组的半圆形器,形制和出土位置与其他成组半圆形器有别,留待今后讨论。
传世半圆形器数量稀少。除南京博物院藏半圆形器外,海外博物馆公布有7件半圆形器,分别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明尼阿波利斯博物馆和弗利尔艺术博物馆。
发掘品
反山、瑶山所出半圆形器,计5组20件,均位于墓主头端位置。《反山》报告认为“M12:85叠压M12:78,又M12:85、79出土时背面朝上,半圆相对,所以从倾倒状况分析,应该为半圆形朝下”。按此分析,则其他4座墓葬同理。M14:137和M14:138下端有桯钻和管钻痕迹,疑与切割方式有关。
瑶山M12被盗,4件半圆形器为征缴而来。形制接近反山M14同类器,背面隧孔为四组。两组近圆弧顶边,两组与反山M14组相同,自凹面向底边穿透。
浙江德清保安桥遗址所见半圆形器M1:2与新地里M125:9一样,均位于墓主头部,同出有4件锥形器。尺寸较小,形制与瑶山M7所见相同。两者年代相当,为良渚文化晚期偏早阶段。
上海青浦福泉山遗址仅M74出土一件半圆形器。墓葬未见墓坑痕迹,人骨架朽蚀严重,似为仰身直肢葬,头向188°。据《福泉山—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报告》分析,M74属遗址第四期,绝对年代大致在距今4500—4400年,晚于反山墓地。M74:48半圆形器出于腰腹部,扁平半圆形,弧边朝上,平边在下,正面略为弧凸,器面抛光,背面微凹,未做抛光。背面三组牛鼻形孔呈“品”字形排列,“其中底边两组牛鼻形孔残损,因此又直钻2孔穿透正面”。出土时背面朝上。如果不是在平时有使用,不会导致原来的隧孔损坏而不得不采取补救措施。该器出土位置与瑶山M7、M10的两组半圆形饰相同。
以上23件半圆形器形制大体相同,反山M12组和M23组宽高比接近,在1.60上下;瑶山M12以及反山M14、M20接近,在2.00上下。福泉山M74:48为1.75,又与瑶山M7和M10同类器相近。若分型的话,则反山、福泉山所见为A型,正面弧凸、背面内凹,尺寸较大;瑶山、新地里和保安桥所见为B型,外形相对平整。
流落海外的良渚文化半圆形器
据不完全统计,根据图片排除明显为其他史前玉器误判或赝品者,海外博物馆共藏有良渚文化玉器约280件。其中美国的博物馆藏品约占72%,弗利尔艺术博物馆藏品以近140件而居首位。弗利尔艺术博物馆藏品为美国著名艺术收藏家查尔斯·朗·弗利尔(Charles Lang Freer,1854—1919年)捐赠。20世纪初,弗利尔对收藏的兴趣从欧洲转向亚洲,特别热爱中国的书画,进而涉猎玉器等收藏。从该馆良渚文化玉器藏品编号来看,最早登记入库时间为1911年,持续收购至1919年,其中不乏重器。弗利尔艺术博物馆藏4件半圆形器均为民国古董商人游篠溪所售。
据官网资料显示,F1916.511和F1917.380分别来自浙江Xiaxi和Anxi。Anxi当为安溪。在民国二十三年(1934)的《杭县第十都全图·瓶窑区》中,以苕溪为界,分为安溪北镇和安溪南镇,2001年为当时的良渚镇(今良渚街道)合并。Xiaxi當为下溪村,2003年被并入安溪村。两个单词都指向一个地方,即今瑶山遗址所在区域。浙江德清博物馆收藏的部分良渚玉器,也来自该地区。
这两件半圆形器形制相似,有别于考古出土器。顶部圆弧、两侧略内收、底部平直,均饰有兽面纹。F1917.380表面沁蚀较重,无法辨别纹饰整体和细节。两者受沁颜色和尺寸不一,入藏登记时间相隔一年,推测来自两座遭受盗掘的墓葬。按反山、瑶山所见半圆形器均为一组4件,那么至少还有两组6件半圆形器未见于世。
F1917.378c和F1917.378d均为素面,虽然藏品号相接,但形制相异,显然也来自不同的墓葬。两件均来自陕西,前者在地名后有两个问号。存在两种可能性,其一是确实出土或收购自陕西。陕北地区早年曾征集到断为四截、磨损较重的良渚文化玉琮和被切割打磨的片状多节高琮各一件,后者同类器近年在神木石峁遗址和府谷寨山遗址庙墕地点墓地也都有出土,海外藏品则见于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藏号1948.232)。这表明陕北地区可能是良渚文化衰亡后玉器流散的重要区域。其二则仅仅是卖家在文字上的混淆视听。两者从形制上看属前文所述的A型。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波士顿美术馆和明尼阿波利斯博物馆藏的半圆形器均刻有纹饰。有学者认为波士顿美术馆所藏可能为瑶山盗掘品。明尼阿波利斯博物馆藏品正面刻有粗疏的纹饰,似为半成品。波士顿美术馆藏品正面刻有风格迥异的神徽,背部图片阙如,仅依据外形列为半圆形器。
以上是根据海外博物馆官网信息并参考部分研究者的认识,对7件流散海外的半圆形器的简要介绍。受材料限制,对其真伪不作进一步推测。
余论
玉器是良渚文化研究的重要内容,资料基础除考古简报和报告外,主要依赖于高质量图像的公布。随着摄影、印刷及软件等技术和研究观念的更新和进步,相应的器物图像也非常有必要时时更新。博物馆从社会征集、购买等途径收集而来的非考古发掘品,由于缺失了出土情境,那么对这些器物的流传、入藏过程和图像资料的公布,就更为重要了。相关资料公布的越彻底、清晰,就越能消弭认识的不确定性。即便是考古发掘品,经常出现于观众和研究者面前的也多为“宝物”“重器”。既然考古不是挖宝,研究当然也不是只针对明星藏品。无论对于考古发掘单位,还是收藏单位,有序、系统地发表、公布藏品资料,是一项长期的基础工作。
以良渚文化为例,无论其绝对年代下限取距今4300年还是4500年,都无法填补良渚遗址群显贵墓葬在时间轴上的空缺。反山墓地早期为9座墓葬且均完整,晚期M19、M21被破坏。瑶山墓地完整墓葬为12座,M12被盗,西区另有若干墓葬。两座显贵墓地相对完整者合计21座,假设每个墓主人均为当时唯一的统治者,按执政20年计,也仅仅为420年。更何况还存在反山和瑶山在年代上可能相交、同墓地墓主或有臣属关系的可能性。南京博物院藏的这件半圆形器,显示了与良渚遗址群刻纹玉器完全不同的风貌。类似变异在良渚文化晚期的各个物质遗存上并不罕见。我们既希冀于在田野考古中的线索和突破,也应当充分利用存量资源、重视重新整理库房中“旧材料”的必要性。这是现阶段研究中更具操作性的方法。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长江下游社会复杂化及中原化进程研究”(项目编号:20&ZD24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为良渚博物院〈良渚研究院〉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