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孟复先生的诗论承续与诗学实践

2024-01-09 14:44陈麦歧
关键词:妙悟诗话神韵

陈麦歧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207)

引言

吴孟复先生(1919—1995 年),名常焘,字伯鲁,又字孟复,以字行,后又改字山萝,号勉堂,安徽省庐江县人。吴先生以训诂学、古典文献学和古代文学史方面的学术成就而闻名,他的一系列著作如《训诂通论》《古书读校法》《屈原九章新笺》《桐城文派述论》等都是相关领域的力作,被王达敏教授推举为“桐城派最后一位大师”①王达敏:《吴孟复:桐城派最后一位大师》,《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第39-48页。。而作为他毕生诗学思想和诗词创作的结晶,《吴山萝诗存》②关于吴孟复先生诗集的出版情况有必要进行补充说明。据不完全统计,吴先生诗集的出版总共经历了三次。第一次是吴先生刚从无锡国专毕业后与九位同学一起出版诗词合集《惠麓同声集》;第二次是在1991年8月由黄山书社出版,名为《吴山萝诗文录存》;第三次是由吴先生的女公子吴布重新整理成《吴山萝诗存》,在2015年5月由黄山书社出版。名为“诗存”,实则其中不仅仅收录了诗作,也收录了词作、联语和诗话。所收录作品的时间跨度,是从1927年到1995年,也即是从吴先生8岁开始,76岁结束。一书却鲜有问津。

其实,吴孟复先生投身数位名家门下,亲承謦欬,再加上自身刻苦钻研诗道,在诗学领域也取得了可观的成就。在吴孟复先生早年学诗期间,陈诗先生就将他的作品录入《尊瓠室诗话》并称许道:“吴生伯鲁常焘善桐城古文,亦耽诗。有《怀姚质人》云…颔联佳,可谓情文兼至。”③陈诗:《尊瓠室诗话》卷三,见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0页。吴先生后期诗词创作走向成熟后,程千帆先生也盛赞道:“诗格老而韵,气深稳而卷舒自如。此惜抱圣境也。”④程千帆:《致吴孟复》,见《闲堂书简(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65页。吴孟复先生的师友都不约而同地对他的诗作予以高度评价,足见其诗艺之炉火纯青。

钱仲联先生曾经慨叹:“必后之工诗者,以自知于寸心者通之于古人,而有以知古人之得失。此论诗之所以贵在能为诗。钟嵘不能为诗而撰《诗品》,故雾里看花,评次失序,贻讥于大方之家也。自余以诗学讲授大庠,五十年前,及门不乏工诗之士。如沈乾熙、吴孟复、郑学弢、江心楣、严古津、彭天龙诸子,所获不尽同,胥以其诗工之深浅以为衡。今诸子或谢世,或老病矣。建国以来,吾复于大庠讲授诗学,指导研究生治诗,其持论遽密、足以启予者有之矣,而能自为诗者乃无有。”①钱仲联:《寸心草序》,见《梦苕盦诗文集》(下),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777页。钱先生目睹了当代研究诗学的学者却不会创作诗的尴尬处境,强调“论诗之所以贵在能为诗”,并以吴孟复等“工诗之士”为榜样。近年来,纪健生②纪健生:《吴孟复诗学综论》,见《相麓景萝稿》,合肥:黄山书社,2013年,第35-48页。、刘梦芙③刘梦芙:《骊珠探学海,硕果在诗林——吴孟复先生诗浅论》,《合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柳春蕊④柳春蕊:《吴孟复先生诗歌艺术试析》,《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等学者开始将研究的视角聚焦于吴先生的诗歌成就,所论时有精彩之处,但是并没有就其诗作和诗话的有机联系展开更为细致的探讨。本文正拟通过对吴孟复先生的诗学批评著作《勉堂诗话》以及他的诗歌作品集《吴山萝诗存》进行分析,探索他的诗论承续与诗学实践。

一、嘉道性灵与近人神韵

《勉堂诗话》载有“袁随园之《诗话》”与“嘉道时人性灵”这两条。在“袁随园之《诗话》”这一条中,吴孟复先生提及了他幼时学诗的老师张仿舜先生,张老师箧笥之中有一本书就是袁枚的《随园诗话》,这给了幼时的吴孟复先生很大的影响,《勉堂诗话》:“《随园诗话》以聪明人说聪明话,我小时读之,便能开拓思路,现还认为它更适合于老干部学诗。”⑤吴孟复:《吴山萝诗存》,合肥:黄山书社,2015年,第240页。本文以下所引吴孟复先生诗作及《勉堂诗话》原文皆出自该书,不再一一注释。《随园诗话》之所以能够“开拓思路”,是因为它标榜性灵,推崇性情和灵机在诗歌创作中的地位,强调诗人只要有敏锐的艺术发现能力,尽管面对的是寻常景物,依然可以产生独特的审美感受,创造出来的作品自然灵动传神,妙趣横生。

在“嘉道时人性灵”这一条中,吴孟复先生列举了孙原湘、钱仪吉、时铭、吴鼒等嘉道时期诗人的诗句,来印证袁枚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充分地肯定了性灵说的价值。其实,吴孟复先生诗中正体现出这种性灵,在幼时的创作中即可窥豹一斑。他最早的一首诗,也即八岁时所作的《荷塘晚步》:“夕阳将下晚凉初,我辈随师出草庐。最爱方塘浓绿里,风开荷叶见游鱼。”首句点明时令,夕日欲沉,凉风乍起,呼应题目中的“晚”字。次句交代人物和事件,原来是一群学童追随着老先生走出草庐。三四句则扣住题中“荷塘”二字发挥,截取了荷塘中风吹开荷叶而露出游鱼这么一个画面。夕阳芳草寻常之景,在幼时的吴孟复先生笔下显得趣味横生,《勉堂诗话》曰:“王二老先生、李大先生即评为有随园之风。”吴孟复先生也对自己的这首少作颇感自豪,《幼学杂忆(其三)》:“性灵启自随园话,读映斜阳忘浴馀。七字至今犹可记,风开荷叶见游鱼。”《霍女士以荷塘鱼乐图乞题》:“八岁曾吟七字诗,风开荷叶见鱼嬉。看君写我乡图景,绿树村边放学时。”这两首诗对自己少作的自得之情足可见于言外。再如《惠山道中》:“疏林萧索路回环,古寺钟声白日闲。黄叶满蹊人不扫,踏将碎语入空山。”前两句勾勒入山的环境,疏林、山路、古寺、钟声、白日,通过这些意象渲染了一种淡远的氛围,末两句可以算得上点睛之笔,“黄叶满蹊”呼应首句的“疏林”,而“人不扫”三字正是逗起结句的诗趣,正因为这满路的黄叶没有被人扫去,入山的途中踏着这些黄叶,发出窸窣的声音,有如叶子在说话,反倒给落寞的行程平添了游兴,这两句诗也是从极平常不过的生活场景入手,通过拟人的手法,写得趣味盎然。

《勉堂诗话》中有“渔洋之诗话”与“近人神韵之作”两条。在“渔洋之诗话”这一条中,吴孟复先生提及了他另一位老师陈诗先生。陈诗是当时的乡贤,深深服膺于王渔洋的神韵说,想要通过学习王渔洋而上窥唐人。吴孟复先生十分尊敬陈诗,曾熟读并抄写过陈诗编选的《皖雅初集》⑥吴孟复《题李大明诗卷》云:“忆昔夜深钞《皖雅》。”,也为陈诗校刊过《凤台山馆诗续钞》⑦吴孟复:《凤台山馆诗续钞序》,见《陈诗诗集》,合肥:黄山书社,2010年,第347页。。受其师影响,吴孟复先生的诗学观念不仅仅局限于性灵说,也逐渐吸收了神韵说,他在《题李大明诗卷》中就直言:“庐江自古诗人地,生晚吾犹见鹤柴。”“鹤柴最赏渔洋妙,神韵凭君再一传。”吴孟复先生对神韵说其实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在《读清诗别集》第十二首的自注中他就这样评价王渔洋:“渔洋以明代世臣之后,处清初文网之旁,以朦胧写故国之思,《秋柳》即明证。故‘神韵’之说,即以‘不说出’写‘说不出’。”可见已敏锐地察觉到神韵说的产生有其独特的社会背景。此外,吴孟复先生在《古籍研究整理通论》中还尝试为神韵说正名,他认为王渔洋《送彭孩未之岳州》一诗是神韵说旗帜下创作的典范,诗中“一路看山到岳阳”是暗中用典,“黄陵庙口”是影射南明永历,“王士祯讲‘神韵’以神龙为喻,谓云中偶现‘一鳞一爪’,一个‘看山’,一个‘黄陵庙’,正是东一麟西一爪,让读者由此推想其全龙…但有人把神韵误解为神秘莫测,甚至说成诗无达诂,乱猜乱想,实则是他自己没有读懂。”①吴孟复:《古籍研究整理通论》,见《国学典籍阅读要义》,北京:中国书店,2008年,第407页。

在“近人神韵之作”这一条中,吴孟复先生就列举了王国维、黄节、胡先骕等近人的诗作,认为“凡能手佳作,几不富于神味”,高度肯定了神韵说的影响和价值。吴孟复先生在涵咏近人神韵之作的过程中,很快地把神韵说渗透到自身的创作中。比如《偕重恂阻雨皖城,有怀懋园》:“小舣江上舟,风雨一登楼。不见皖山面,苍茫赴客愁。已携方药地,更想左浮丘。明日龙眠道,寒云冻不流。”王孟韦柳皆以五言见长,其中五律成就尤其丰厚,吴孟复先生也喜用五律的体裁进行创作。他的这首五律首联点题“阻雨”,因路遇风雨而停舟登楼。颔联直述登楼所见所想,欲睹皖山而不得,满眼苍茫,不觉动客乡之愁。颈联继续呼应题中的“偕重恂”和“怀懋园”,将重恂比方以智,将懋园比左光斗,方以智和左光斗都是桐城人,以友人比友人之故乡先贤,足见爱才之心。尾联归结于对将来之想象,在空处落笔,颇觉灵动,无怪乎其师陈诗《尊瓠室诗话》评之曰:“奔放似赵秋谷,遒逸似戴存庄,出入渔洋、竹垞之间。由此进至三唐,所造未可量也。”其实承蒙陈诗青眼的不止这一首,还有《江上》:“挂帆西北望,山水渺相连。舟迅追飞鸟,江回见午烟。我行指皖口,揽胜入龙眠。更有还乡兴,明宵月更圆。”此诗体裁同样是五律,首联点明题中“江上”,由“西北望”逗出颔联的飞鸟午烟之景,颈联则采用议论的方式简述行程,这一联按照近体诗的格律是要求对仗的,“指皖口”对“入龙眠”是工对,但“我行”对“揽胜”并不工整,吴孟复先生故意采用工拙并存的对仗方式,使得句式脱离了呆板的气息,显得更加灵动。尾联则另起一层意思,依然归结于对将来的描写,还乡之兴和月圆之夜恰逢双至,空灵可喜。这种写法,总是往空处着笔,在空处传神,这是王孟韦柳的胜处,也是王渔洋的胜处,更是他老师陈诗的胜处,王维《观猎》“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②王维:《王维集校注》,陈铁民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09页。,王渔洋《江上》“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③王士禛:《渔洋精华录集释》,李毓芙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0页。,陈诗《潜川竹枝词》“至今墓外行人过,犹怯风刀猎猎寒”④陈诗:《陈诗诗集》,合肥:黄山书社,2010年,第425页。,都是化实为虚,想象神妙,吴孟复先生的结句正是对这种笔法的遥相继承。他曾在《〈幼学杂忆〉录罢偶成》一诗中说自己的诗作是“自知不入渔洋眼”,这种谦逊的说辞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看出来吴孟复先生一直以王渔洋的神韵说为创作的一个标杆和尺度。

二、以诗述学与诗学合一

吴孟复先生早年受性灵说和神韵说影响,推崇诗人之诗。待年齿渐增,读书渐多,且受师辈同光体诗人陈衍、李宣龚影响,深刻地认识到学问与作诗的关系,逐渐心仪学人之诗。《勉堂诗话》“不遇金丹不得仙”就反复强调作诗需要学问作为基础,并例举张孝祥《西江月·三山阻风作》出现的版本问题,当时这首词用的是毛晋《六十家词》本,一学生认为词中“明月”与“斜阳”矛盾,吴孟复先生稽考宋本《于湖词》,发现明人刻书改动了几个字,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其实不仅仅是文献学有助于读诗写诗,任何一门学问都或多或少地影响诗词的阅读与创作。

由于对学问的重视,吴孟复先生指出无论是追求性灵还是追求神韵,都需要学问作为支撑和辅助。他在《论清代的诗风与学风》一文中强调提倡神韵说的王士禛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即学力不深:“但他学识不足,故袁子才又谓其‘才力薄’,因此,清代的‘一代正宗’,恐当是顾而不是王。”⑤吴孟复:《论清代的诗风与学风》,《安徽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3期,第43页。同时也认为性灵派诗人构思奇创,但读来不觉其为牛鬼蛇神,正是因为他们以学问为诗,只有学问才能使“奇创”之思妥帖地“稍加以理”,针对《随园诗话》中所录的一些经学家所著之诗,吴先生认为:“袁枚录它,显然认为它是性灵诗,但它恰恰作于最以学问擅名的人之手。”并进而指出“涉学愈深,愈能启瀹性灵”①吴孟复:《论清代的诗风与学风》,《安徽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3期,第46页。。吴先生在多处反复申说学问对性灵和神韵的影响,比如他在《读清诗别集》再次强调“性灵神韵皆由学,岂有佳人不读书”“曾读阁书三万帙,性灵原自出书丛”,《严明博士以〈洪北江评传〉索序,以骈文写成,意有未尽,后作》也说:“研经何碍诗人笔,说与随园莫浪疑。”

由于对学问的高度重视,吴孟复先生的诗词创作呈现出第一个特点是“以诗述学”。钱仲联《吴山萝诗文录存序》就认为:“所录虽为诗文,实皆述学。”②钱仲联:《吴山萝诗文录存序》,见《梦苕盦诗文集》(下),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746页。所谓“以诗述学”,即通过诗的形式来阐明学术观点,这种阐释方法摆脱了学术话语的表达机制,转而采用了富有诗意的文学话语,言简意赅,发人深思。杜甫《戏为六绝句》通过对诗人的评价来阐明自己的诗学宗旨,可以视为“以诗述学”的滥觞,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则以大型组诗的形式造就了“以诗述学”的高峰,其后王士禛《戏效元遗山论诗绝句》、袁枚《效元遗山论诗》等等,都堪称“以诗述学”的典范。吴孟复先生诗集中有大量“以诗述学”的例子,如《古代文论研讨会邀余为顾问,且告以将讨论诗论,作此以代论文》(四首),诗题“作此以代论文”就已经开宗明义地标明了“以诗述学”的宗旨。关于吴孟复先生“以诗述学”的实践,可以总结为如下三个特点:其一,多以七绝组诗的形式评价诗人,讨论诗学,尝试构建一部简要清通的诗学史,继承了杜甫、元好问以来“以诗述学”的表达传统。如《读清诗别集》(四十首)在第一首诗的自注中首倡“唐诗以情韵胜,宋诗以理趣胜,清诗以学问胜”,随后从清初的顾炎武、钱谦益到清末的谭嗣同、胡诗庐,对清代的诗人及作品逐一提出自己独到的学术观点,这有利于清代诗史的梳理与清代诗学体系的建构;其二,诗歌表达过程中常常附有自注,作为副文本的自注,与作为文本本身的诗歌相辅相成,有机地构成了“以诗述学”的表达机制。如《论桐城派》通过八首组诗的形式分别讨论了桐城派研究问题域中的桐城文境、望溪义法、桐城理学渊源、桐城语用等命题,即以第七首为例:“语言文学理相通,开拓谁为一代雄。欲就桐城谈语用,请君询取海城翁。”自注:“海城于省吾以文字训诂知名,尝自称半个‘桐城人’。”诗中认为语言和文学是相通的,桐城派的价值不仅仅在于文学研究,也在于语言文字学研究,这个观点实际上开拓了桐城派研究的问题域,而自注则以古文字学研究大家于省吾为例,不仅仅清晰地解释了诗歌的末句,给诗中的观点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论据,也保留了近现代学界中人的一则掌故;其三,在扉页题词、师友酬唱、忆往纪事等各种题材中融入了自己的学术立场和诗学观念,活化了“以诗述学”的表达方法。吴孟复先生本为传统文人,在新型的学术体制下转型为现代学者,学术是他的职业,更是他的生活,所以诗中对于日常的描写,常常在不经意间呈现出“述学”的烙印。如《幼学杂忆》(四十九首)以七绝组诗形式追忆幼时的老师,其中就保存了不少近代掌故与治学方法的记载,以第十六首怀念陈衍为例:“示我古今音变例,亦谈诗史说三元。记曾命读《巢经》集,学问为诗是本原。”此诗创作的初衷应该只是回忆陈衍当初教学的场景并藉以表达对老师的怀念之情,但已经在不经意间展现出了陈衍的诗学观与诗教的方法。

吴孟复先生诗作呈现出的第二个特点是“诗学合一”,即合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于一体。关于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命题,在清代的诗学史上是一个比较热门的话题,其中方贞观《辍锻录》的阐释最具有总结性,他认为:“学人之诗,博闻强识,好学深思,功力虽深,天分有限,未尝不声应律而舞合节,究之其胜人处,即其逊人处。譬之佛家,律门戒子,守死威仪,终是钝根长老,安能一性圆明。诗人之诗,心地空明,有绝人之智慧;意度高远,无物类之牵缠。诗书名物,别有领会;山川花鸟,关我性情。信手拈来,言近旨远,笔短意长,聆之声希,咀之味永。此禅宗之心印,风雅之正传也。”③方贞观:《辍锻录》,《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936页。学人之诗重心在于“学”,偏重于学识思理的表达;诗人之诗重心在于“诗”,偏重于诗歌性情的呈现。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各有胜处,针对这种情况,同光体诗人陈衍就提出了“诗学合一”的创作主张,他认为:“必具学人之根柢,诗人之性情,而后才力与怀抱相发越。”④陈衍:《聆风簃诗叙》,见陈衍《陈石遗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88页。“学人之言与诗人之言合,而恣其所诣。”①陈衍:《近代诗钞序》,见陈衍《近代诗钞》,北京:商务印书馆,1923年,卷首第1页。作为陈衍的弟子,吴孟复先生首先传承了这个“诗学合一”的观念,他的论诗绝句就认为:“诗人诗与学人诗,二妙居然一手持。前有绵庄后春海,百年风气始开时。”绵庄是程廷祚,春海是程恩泽,这两位清代诗人正是努力做到“一手持二妙”,开同光体一代风气。吴孟复先生在传承之余,也在自身的创作中践行着“诗学合一”的追求。比如他的《庄严自姑熟屡寄书问,赋此答之》:“圣处功夫力已衰,犹撑病眼望新知。平生颇爱青山集,老去欣逢白雪词。具本穷人今付与,攀能容我岂卑之。感君远念挖煤叟,破戒酬诗不自持。”首联谓自身精力已经衰退,无法参详圣处功夫,但依然寄希望于后学诸生能够继往开来,颔联是对“寄书问”的答复,说自己通过郭祥正的《青山集》和陈德武的《白雪词》来消遣岁月,颈联出句化自苏轼《与王定国》“穷人之具,辄欲交割与公”②苏轼:《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458页。吴孟复先生于“具本穷人今付与”句自注:“化东坡句‘穷人之具,今付与公矣’。”疑误记。,对句化自王安石《次俞秀老韵》“新诗比旧增奇峭,若许追攀莫太高”③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第9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690页。。这两句点化前人句子,而句法又奇峭非常,曲折地表达了对庄严的殷殷期盼,是典型的学人之诗。尾联总结全篇,对庄严表示由衷地感谢,以至于高兴得破戒写诗,这里将心中情、眼中事娓娓道来,注重于一时心境的呈现,不加修饰,则是典型的诗人之诗。作为对自身诗学观念的实践,这首七律是比较成功的。再如《题孙文光〈论近代诗绝句〉》:“且听匡衡细说诗,百年过眼万灵驰。九原可作吾谁与,四海论交子独奇。未必一流无健者,下开千载待何时?燕京深巷姑苏月,老倚秋空有所思。”首联以匡衡比孙文光,“百年过眼”点明题中“近代诗”,颔联颈联以文为诗,句法劲峭,尤其是颔联化用《礼记》“死者如可作也,吾谁与归”④朱彬:《礼记训纂》,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159页。,以经史之语入诗,继承了韩愈“以文为诗”、辛弃疾“以文为词”的笔法,寥寥数语,既写出了对前贤名家的向往之情,又道出了对后学诸生的憧憬之意。尾联“燕京深巷”指陈散原,“姑苏月”指陈石遗,出句通过人物所在地的景物来借指所写之人,对句则将镜头转向自身,以“老倚秋空”的特写留下空白给读者咀嚼。这首七律多以文法入诗,偏重于思理的表达,学人之诗的味道较浓,但结尾含蓄不尽的袅袅余音也闪烁着诗人之诗的灵光。无怪乎舒芜就认为:“诗才以运学问,学问以斡诗才,……炉冶功深,光怪变化。”⑤吴孟复:《吴山萝诗文录存·后记》,合肥:黄山书社,1991年,第123页。徐晋如《论当代学人诗之特质及源流》更是认为:“若皖吴山萝之舂容安雅,……并足方驾前修,无忝名家。”⑥徐晋如:《论当代学人诗之特质及源流》,《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6年第3期,第153-154页。

三、诗话金丹与妙悟化成

吴孟复先生不仅在诗学观念和诗歌创作中尝试将性灵、神韵和学问打并入一炉,也总结了自身的诗学经验并指示具体的学诗门径,嘉惠后学。《勉堂诗话》中“无师不能自通”、“诗话即是良师”、“诗话与金丹”和“师承与妙悟”这四个条目,不仅揭示了名师的批点指正和诗话的理论建构对诗学实践的重要性,也强调了学诗者自身需要对诗歌文本进行细读,通过熟参经典的诗歌作品以达到妙悟化成的境界。

在“无师不能自通”这一条中,吴孟复先生认为“自学可以成才,而无师不能自通”,并引用了徐增《而庵诗话》中“夫作诗必须师承。若无诗法,必须妙悟。虽然,即有师承,亦须妙悟。盖妙悟师承,不可不偏举者也”这几句话来强调师承的重要性。吴孟复先生之所以这么强调师承,是因为他自身就是师承数位名家,同时又目睹身边不少人因为缺乏师承而一直徘徊于作诗的门殿之外。吴孟复先生幼时从张仿舜先生学诗,打下了结实的基础,培养了一种性灵意识,之后又从乡贤陈诗学诗,受神韵说影响,由王渔洋而上窥王维、孟浩然和韦应物,直取唐诗门径。在无锡国专读书期间,又受陈衍和李宣龚的影响,心倾宋诗,从北宋的梅尧臣、欧阳修、苏东坡、黄庭坚到南宋的陆放翁和姜白石,走入宋诗殿堂,最终形成了“诗兼唐宋”的境界。

吴孟复先生清楚地认识到名师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遇到的,所以《勉堂诗话》“诗话即是良师”这一条又指出了另外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法: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没有遇到耳提面命式的良师,也可以通过熟读诗话来提高诗词创作水平。他认为:“诗话者,古今诗家从正面或反面传授诗法金针之具也。”并指出读诗话的五点好处,其一为保存名篇名句,其二为评析诗词作法,其三为评析诗学源流得失,其四为辨析疑难问题,其五为记载当时的朝章国故与文人轶事。吴孟复先生如此重视诗话的作用,这正与他幼时熟读《随园诗话》的经历息息相关,他在论述诗话作用时,就举例自己读到了蒋士铨《贺熊涤斋重赴琼林》“昔著宫袍夸美秀,今披鹤氅见精神”①蒋士铨《忠雅堂集》作:“少著宫袍美风度,老披鹤氅见精神。”详见蒋士铨:《忠雅堂集校笺》第2册,邵海清校,李梦生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072-1073页。这首诗,认为诗中“今”“昔”相对举来呼应题中的“重”字,这种手法很见思致,但《随园诗话》中袁枚批评道:“熊公美秀时,君未生,何由知之,赴琼林不披鹤氅也。”②袁枚:《随园诗话》,顾学颉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484页。这一联乍一看是非常好的诗句,但在袁枚看来,出句是痴人说梦,对句则不合事实。在具体作品的分析上,诗话就有如禅宗的当头棒喝,能指示出作品潜在的问题,使人豁然开朗,尤其对于创作者来说,在接下来的创作实践中就有前车之鉴以供反省,可以避免重蹈覆辙。

诗话于诗歌创作的指导性意义已经毋庸置疑,但是从古至今,各家诗话著作汗牛充栋,初学者该如何依次阅读呢?《勉堂诗话》“诗话与金丹”一条就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一条首先强调“愚以为古人诗话皆有益处”,只要学诗者愿意去读诗话,不管所读书目的次序如何,肯定是有益无害的。但是考虑到学不躐等,学诗应当循序渐进,吴孟复先生还是开列了几粒“金丹”,第一粒“金丹”是袁枚《随园诗话》,第二粒“金丹”是王士禛《渔洋诗话》及其弟子所记之《师友传灯录》《燃灯记闻》和赵执信《谈龙录》,第三粒“金丹”是王国维《人间词话》,吴孟复先生继而强调:“自刘、欧之作,下至《昭昧詹言》《艺概》,可读必读之诗话甚多,今由初学言之,故先举此。”对于诗词研究者来说,熟悉诗歌发展史自然是当行本色,对于诗词创作者来说,对于前代诗史也应当有一个具象的了解,于是吴先生在列出初学书目的基础上稍加申说:“另有自唐至清之各种‘纪事’,亦诗话之类,大可读。《晚晴簃诗汇·诗话》《雪桥诗话》即清代之诗史,《石遗室诗话》则近代诗史,以言研究,不可不读。”

《勉堂诗话》“师承与妙悟”一条又强调不能仅仅依赖于师承,还需要妙悟。妙悟,就是在阅读前人的诗作时,不能去追求承袭它的面貌,猎取它的辞藻,而是要学习这篇作品的精髓,并略加变化,点铁成金。吴孟复先生在这一条中就提到张漱菡的“风流最是双樵子,挑得斜阳过小桥”巧妙地化用了朱孝臧的“送酒船来双桨绿,担花人过一桥香”,这就是善于妙悟,用其意而不用其语,这种作诗的门径,可以视为对黄庭坚“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③黄庭坚:《答洪驹父书》,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04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301页。这种说法的继承。此外,吴孟复先生在《古籍研究整理通论》中也屡次提到妙悟的现象:“苏轼《御史狱中怀子由》‘他年夜雨独伤神’,苏辙《会子瞻兄宿逍遥堂》‘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皆自韦应物的《示全真元常》‘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如果不知韦诗,则‘夜雨’‘对床’皆无法理解。诗人读书多,古事熟,借前人言语,写自己心情,随笔触发,皆为妙语。”④吴孟复:《古籍研究整理通论》,见《国学典籍阅读要义》,北京:中国书店,2008年,第407页。“用典与点化是诗人语言使用技巧之一,像王安石‘两山排闼送青来’,‘排闼’用得好,能以传神;苏轼‘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点化白居易‘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但比原诗洒落流利。”⑤吴孟复:《古籍研究整理通论》,见《国学典籍阅读要义》,北京:中国书店,2008年,第428页。吴孟复先生在品评同辈的诗词作品时,也往往能揭示其妙悟之处,如他在评论宛敏灏所著《思佳客》一词时就曾指出:“此词亦妙甚,似从‘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翻转一层,倍觉动人。”⑥转引自胡传志、张慧颖:《新见吴孟复〈书城先生词读后记〉考释》,《学术界》,2021年第6期,第126页。

吴孟复先生盛赞妙悟的长处,并在自身的创作中时刻体现出妙悟的本领,比如《赠鲍义来》“想君生长黄山下,人与山云一样清”,《赠石松夫妇》“看君夫妇天都话,人与山云一样清”,吴孟复先生对“人与山云一样清”这句似乎很自得,在两首不同的诗中都使用了,其实这句是化自晁公武《鹧鸪天》“倚栏谁唱清真曲,人与梅花一样清”①唐圭璋:《全宋词》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13页。.,但题材上一为赠友,一为听歌,两者毫无关系。吴孟复先生正是对晁公武的这两句的理解达到了妙悟的阶段,所以能轻松点化,依然整饬浑成。其《赏荷》亦有“此津迎接包河水,花与廉泉一样清”之句,也是从晁句点化而来,从“人与梅花”化成“人与山云”再化成“花与廉泉”,题材从听歌到赠友再到赏荷,这种句式被数次点化,每次都能吐属典雅,余味无穷,可见妙悟的作用。再如《赠项纯文》“怪君才调清如许,家在龙眠古渡边”,也是从韦应物《休暇日访王侍御不遇》“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②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笺释》,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2页。脱化而来,扣住了“清”字,门对寒流,固然清旷,但龙眠古渡边也别有一番清味。

结语

吴孟复先生身处二十世纪的诗学链条上,融诗歌创作与诗歌研究于一体,承续了传统的诗论并用一生的时间维度去坚持诗学实践,创造了一批优秀的诗歌作品,其中有部分就被收入了《淮北诗词大观》③邹诚主编:《淮北诗词大观》,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0-32页,共收录《幼学杂忆》《惠山道中》《贵阳遇舒芜,即送入蜀》《江南》《传闻“四人帮”被粉碎,惊喜成诗》《读张恺老〈悼亡〉诗,赋呈以广其意》《七十生日述怀》《黄山汤口道中》八首诗。第138页,收录《浣溪沙·五三年与滁中师欢庆元旦作》一首词。《安徽当代先贤诗词选》④周正环主编:《安徽当代先贤诗词选》,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49-150页。共收录《惠山道中》《三中全会公报传来,喜极赋诗》《千帆寄示〈天问楼图诗〉,赋此寄之》《陪梦苕先生自合肥同车至桐城》《寄纂诂诸公祝春节》五首诗。《五四以来诗词选》⑤华钟彦:《五四以来诗词选》,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236页。共收录《即事》《寄祜侄纽约》两首诗。《中国现代诗选》⑥胡迎建:《中国现代诗选》,北京:线装书局,2010年,第328页。共收录《阳朔》《江南》两首诗。等诗词选本。他的师长对他的诗学实践称许有加,陈诗《赠吴伯鲁》就鼓励他:“少年奋文藻,独醒屏樽罍。”⑦陈诗:《陈诗诗集》,合肥:黄山书社,2010年,第450页。钱仲联《题门人桐城吴孟复教授诗集》更是盛赞他相比于桐城派先贤有后来居上之势:“更讶积薪后居上,高擎赤纛下昆仑。”⑧钱仲联:《梦苕盦诗文集》(上),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341页。他的同辈也对他的作品不吝赞美,徐续《挽安徽吴孟复教授三首》“检点遗篇夜有光,桐城诗派溯流长”⑨徐续:《对庐诗词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9页。就认为他的诗作光芒不灭,彭鹤濂《挽同门吴孟复教授》“垂死病中眠不得,夜窓风雨入灯寒”⑩彭鹤濂:《棕槐室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第176页。更是流露了对他的惺惺相惜之情。

二十世纪是新文学盛行的世纪,“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的旗帜四处飘扬,小说、新诗等新文学体裁以巨大的优势压倒了诗词、古文等旧文学体裁,旧诗创作处于一个边缘化的尴尬境地。而作为二十世纪旧体诗坛的名家之一,吴孟复先生并没有像当时的一些旧体诗人一样孤芳自赏,而是言传身教,在风雅式微的年代里积极指示旧诗创作的法门。他曾任安徽省诗词学会顾问⑪吴孟复有诗《安徽诗词学会成立,承聘为顾问,赋此寄之》。,指导并引领了众多诗词爱好者,成功传递了旧诗创作的火炬。作为他的后学,陈永正《登越秀山怀合肥吴孟复教授》“凭栏北望英雄气,我欲堂前载酒来”⑫陈永正:《沚斋诗词钞》,广州:花城出版社,1993年,第65页。就吐露了对他英雄之气的憧憬和仰慕,汪茂荣《悼吴孟复教授》“老来坛坫尊人瑞,别后龙眠牵肺肝”⑬汪茂荣:《懋躬丛稿》,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第25页。更是重申了他在旧体诗坛崇高的地位。他是二十世纪中国旧体诗坛一颗璀璨的明星,他的光芒会永远照耀着后学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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