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超平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随着印度英语文学在世界范围内的崛起,印裔女作家日益受到论界的重视,裘帕·拉希莉(Jhumpa Lahiri)就是其中一员。她祖籍印度,生于伦敦,2 岁移居美国,以短篇小说创作成名。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解说疾病的人》(Interpreter of Maladies,1999)出版后几乎囊括美国批评界所有重要奖项,包括普利策文学奖;第二部短篇小说集《不适之地》(Unaccustomed Earth,2011),出版后登上美国畅销书排行榜首位,并获得国际短篇小说最高奖项弗兰克·奥康纳短篇小说奖。应该说,短篇小说在拉希莉创作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中国知网显示,目前国内有45 篇期刊论文、31 篇学位论文。在这些论文中,论者目光聚焦于文本思想内容,探讨其中的文化身份、疾病、边缘人形塑问题,而关于艺术形式的研究仅有1 篇,是为冯鲁洁的《〈第三块大陆,最后的家园〉文体特征分析》。国外的研究开始较早,研究的视角较为开阔,除上述国内研究的视角外,还包括跨学科研究、译介学研究;探讨较为深入,出现专著:一是Lavina Dhingra、Floyd Cheung 二 人 合 著 的 专 著Naming Jhumpa Lahiri:Canons and Controversies,另一是巴拉·苏曼(Bala Suman)主编的《裘帕·拉希莉:杰出的讲故事者》(Jhumpa Lahiri:the Master Storyteller)。但是,与国内情况相同,对短篇小说的研究也是倾向于个案研究,整体研究明显不足。而且,在个案研究中,关于艺术形式的研究也较为匮乏。短篇小说也要讲故事,但是如何在有限篇幅内有效注入作家的人生体悟、使文本引人入胜、彰显作家创作个性,考验的就是作家讲故事的艺术水平。可以说,短篇小说艺术形式研究的重要性与思想内容研究的重要性可以等量齐观,甚至略胜一筹。本文探讨的是短篇小说的美学风格,它是小说家独特的审美个性在文本中的体现,也是外在影响的印记的凸显。它是小说艺术形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关系着小说家如何安排情节、塑造人物、磨炼语言等。
总体而言,拉希莉的短篇小说,大多以移民家庭为描写对象,书写他们的爱恨情仇,但她从不直抒胸臆、疾声呐喊,而是娓娓道来,貌似不经意间体现出环境的静谧之美、叙事的含蓄之美、情感抒发的节制之美。
作家通常通过五感描述世界,拉希莉的短篇小说中最常见的是听觉和视觉。在视觉上,她偏好冷、中色调,描画出一个素雅的世界;在听觉上,她偏好安静。二者合力,使拉希莉小说中的环境带有静谧之美。
“色彩本身就包容着艺术主体自己的真实标准和风格。”[1]10文学作品中的色彩是作家审美活动的结果,传达出作家的审美趣味。拉希莉不喜欢给人带来紧张感、兴奋感的色彩,如红色、橙色等。在《不适之地》中,她直接表达这一观点:“她们的毛衣都是用同样的粉红色毛线织成,颜色鲜艳得令人生厌。”[2]232她的短篇小说出现的色彩以冷色、中性色调的蓝色、白色、紫色等单色为主,这些色彩饱和度较低,凸显作家温和沉稳的审美追求,而且她通常不会刻意渲染色彩,更不会对色彩进行繁复叠加。例如《权宜之选》中,“梅根跟旅馆抱怨,结果他们被换到一间豪华套房,套房俯瞰着令人陶醉的蓝绿色大海以及形成强烈对比的蓝天。”[2]75“蓝绿色”是对蓝色的经验性联想,“蓝天”凸显的还是蓝色,这里没有色彩的叠加,它引起的美感在拉希莉笔下仅用“令人陶醉”“形成强烈对比”一笔带过。再如,《不适之地》中,描写露玛新居周围的美景:“客厅有面大窗户,看出去就是湖景,餐厅外面加盖了有纱窗的门廊,景色更是令人惊叹:往左看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正前方则是奥林匹克山脉,白雪皑皑的山峰看起来好像是由缓缓飘过峰顶的白云所做的鬼斧神工。”[2]12雪山碧水带来的应是人间仙境美感体验,然而拉希莉直接略过湖水,只用一个“白雪皑皑”和“白云”进行勾画。
有时小说中也会出现鲜艳的色彩,但是数量不多且自有深意。例如《解说疾病的人》中,卡帕西观察米娜:“她穿一条长不及膝盖的红格子短裙,趿拉一双方木后跟懒人鞋,上身是一件贴身短衫,款式像男人的背心,胸口处装饰着草莓形画布拼贴。她个头不高,身材略丰满。手小小的像猫爪,指甲都上了粉红色的珠光蔻丹,跟口红搭配。头发剪得比丈夫的长不了几分,分路线深深偏向一侧。深棕色的大太阳镜隐隐漏出一抹粉红。”[3]58-59这是印度本地人卡帕西眼中米娜的着装打扮,色彩以粉红色、红色为主。拉希莉不喜欢红色、粉红色,这种色彩是她描写印度裔移民时的专用色彩——在《海玛与卡西克》中,卡西克的印度双胞胎继妹的穿着就是这种色彩。所以,这种色彩是印度身份的标志,但是它的款式偏向欧美风格。所以,米娜对卡帕西而言,既亲近又疏离,这就构成诱惑,为后文畅想自己和米娜的浪漫故事埋下由头。再如,《森夫人》中,“为了这次出行,森夫人穿上了红色的莎丽,打了红色口红。辫子也重新编过,头发分路处还敷上新鲜的朱砂。”[3]166这里不仅衣着是民族特色,红色也是。色彩是作家突出森夫人坚守印度裔文化身份、很难融入美国文化的重要手段,也为后文“开车”这一融入异质文化行为的失败作出暗示。
甚至有时,拉希莉还会忽略色彩,带来素描般的视觉效果。例如《停电时分》中,对修芭居住环境的描写:“停电影响的只有这条街上的住家,这是一条两边种了树的安静小街,从这条街走出去不远,有几爿砖砌门面的店铺和一个电车站,修芭与苏库玛在此已住了三年。”[3]1作家对色彩未置一词,整个画面仿佛一个黑白照片。再如《纯属好意》中,“他们在屋外进餐,围坐在花园阳台的小桌子旁,俯瞰着玫瑰花丛。尽管苏妲和罗杰疏于照顾,玫瑰花依然繁茂盛开。”[2]143玫瑰花当然是有色彩的,但作家选择忽视。再如《第三块大陆,最后的家园》中,作家更是吝惜色彩,她对“我”在租住克罗斯特夫人的房子之前的租处、房子里的设施未作任何色彩描写。
“印度民族是一个特别喜欢装饰和打扮的民族,自古以来,他们对装饰、打扮就有一种狂热的喜好。”[4]7可以说,任何浓墨重彩在印度都能找到用武之地。例如,印度裔英国作家萨尔曼·拉什迪《午夜之子》中,橘红色、红色、绿色、黑色的反复叠加。而拉希莉笔触虽聚焦于印度裔移民,但她还是避开印度民族的色彩偏好,而是以温和沉稳为主,多使用中性或冷色调的单色。这种色调知觉感较弱,给人沉静之感。
拉希莉喜欢安静,在《罗马假日》中她写道:“我写作是为了感受孤独。……我需要寂静和孤独。”[5]15在场面描写时,她很少直接以文字呈现声音,而是“看”场景,使声音缺席、构成空白,进而以引起读者联想的方式存在,形成“声音在场,却又无形”[6]的效果。例如:“屏幕上,我看到坦克碾过尘土飞扬的大街,楼房倾圮,东巴基斯坦难民逃进长着我从没见过的树木的森林里,逃到印度边境求生。我还看到张开扇形桅帆的船只漂浮在宽阔的褐色水面上,大学围筑起工事,新闻大楼焚烧成一堆废墟。”[3]39电视新闻是视觉叙事与听觉叙事的合体。但是作家仅进行视觉叙事,省略了其中的声音。但是声音又是存在的:通过“碾过”“逃进”“逃到”“漂浮”“筑起”等词语,读者会进行声音联想,脑海浮现记者报道声、轰隆声、脚步声、尖叫声等对空白做补充。所以,文本寂寥无声,读者的体验却是声情并茂。再如:“他特别喜欢看森夫人坐在铺上报纸的客厅地板上切东西。……她把蔬菜一分为二,再分为四,讯速地弄成小朵、小块、细丝、薄片。她能在几秒钟之内削完一只土豆。……干活时她一边瞟着电视,一边照看艾略特。”[3]147-148同样是强化视觉感受,以“看”字描写森夫人切菜,越过切菜的声音、电视的声响,而这些声音却荡漾在读者对文字的玩味中。同样的还有《不适之地》中,父亲为女儿放旅游拍摄的录像带,只见作家对一张张图片的描述,录像带的声音却被丢弃。这些都如出一辙,渲染出宁静的氛围,达到“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当然,人的生活不可能没有声响。当无法避免声响时,拉希莉的处理方式是只叙述不描写。例如:“他们捶打、叫喊、吐口水、骂娘;他们撤下头巾梢挥洒汗滴。”[2]100捶打、叫喊、吐口水、骂娘是什么样的声响?声音效果如何?小说没有描述,避免了聒噪。再如,“接下来的一整天,她爸爸带着棒球帽遮阳,将产自插入地面,翻掘草地时发出轻柔但有力的声响。”[2]37拉希莉没有直写翻地的声音,而是以“轻柔但有力”描述它的特点。再如:“朵拉的爸爸躺在沙发上,翻阅杂志,茶几上放着一杯葡萄酒,萨克斯音乐从立体声里流淌出来。”[3]50对音乐之美妙闭口不言,仅以“流淌出来”描写声音的特点。
拉希莉小说也用拟声词摹写声音,但数量很少,且仅点到为止。例如:“鸡骨在刀锋上喀喀折断的时候,她的手镯哗哗地涌动着,前臂闪闪发亮,喘气的声音也清晰可闻。”[3]149再如:“推门进去,丁零当啷,铃声盈耳。”[3]125这里,“喀喀”“哗哗”“丁零当啷”都是拟声词,简洁明了地再现声音。
含蓄在拉希莉短篇小说的叙事语言、叙事手法、叙事线索中贯彻始终。拉希莉写的是移民的边缘人生,也是自身的生活体悟,正如她在《罗马日记》中所言:“如果想要理解让我感动、困惑、痛苦的东西——简言之,一起能激起反应的事物,我就必须把它转换成文字才行。写作是我吸收和规整生活的唯一方式,若非如此,生活就太让人畏惧和不安了。”[5]68也就是说,她以写作理解生活,以写作表达生活感受。虽然写作是她理解、表达的唯一途径,但是拉希莉从不开门见山,而是缠绵蕴藉,以含蓄见著。
拉希莉擅长叙述,她的语言质朴平实,却一句之中别有洞天。例如,《不适之地》开篇第一句写到:“妈妈过世之后,露玛的爸爸从工作多年的制药公司退休,开始前往过去从未造访的欧洲大陆观光。”[2]3这句话以时间为序,交代爸爸平淡无奇的生活:退休后外出旅游,类似很多老年人的生活安排。读之平淡自然,似家常闲话,但仔细推敲,却蕴含以下信息:妈妈拒绝融入欧洲文化,爸爸则与之相反,他在这段婚姻中的压抑。果然,这些都从后文叙事中得到印证。因而,看似平常却触及文化融入,而探讨文化融入正是小说主题之一。再如:“她开始喝酒,而这正是她爸妈不会做的事。”[2]112在文本语境中,饮酒是美国文化的符号,二代移民接受,一代移民排斥。所以,这句口语化的语言,写的是饮酒,却不仅仅是饮酒,分明还在书写两代移民对美国文化的态度差异,这无疑也是小说的主题之一。还有:“以前,任何化妆都显得多余,而眼下却变得必需了。”[3]17这是《停电时分》从苏库玛视角看修芭的容颜,表达流畅自然,但也是内涵丰富:苏库玛对修芭的爱已经冷淡;孩子夭折对修芭打击巨大。这与小说的主题——孩子夭折给夫妻情感带来的重创——直接关联。此类的例证在拉希莉短篇小说中俯拾皆是。因此,可以说,拉希莉小说语言自然朴素,却具有表层与深层两种含义。其中,深层含义与小说主题密切相关。但作家止于表层含义,深层含义需要读者去品味,这构成小说语言的含蓄之美。
拉希莉还善用伏笔进行暗示,使小说尽显含蓄之美。例如,在《比比·哈尔达的治疗》中,比比久居深闺、身患癔病,无法顺利婚嫁,于是“我们”教她如何搭讪男性:“当送水工送完别家的水,最后来到储藏室给比比的水缸添水的时候,我们教她说‘你好吗?’;当运煤工把煤篮卸在房顶的时候,我们让她向他们微笑,聊几句天气。”[3]212如此一段时间之后,比比依然待字闺中。但是一年多后,比比竟然有了身孕。何人所为?比比说不记得了,“没有法子,我们只好四处搜寻强暴的线索和破门而入的痕迹,但是房间清扫过,一切都井然有序。折叠床边的地板上,她的存货账簿翻到了新的一页,里面有一连串名字。”[3]220显然,前面的“搭讪教学”是后文比比怀孕的伏笔:“一连串名字”暗示比比搭讪多人,“井然有序”意即这并非强暴。再如《别管闲事》中,法劳克的异常表现就是伏笔之一:与桑交往三年,他拒绝同居,拒绝带桑见自己的亲人,拒绝桑留宿,等等。这一切带来团团疑云,但是拉希莉就是不直奔真相,直到法劳克另一个情人打来电话才真相大白:原来桑只是法劳克众多情人之一,种种反常都是作家在暗示法劳克在游戏情感。还有《解说疾病的人》中的两处伏笔,第一处:“卡帕西先生觉得这个男孩比那两个孩子长得白一些。”[3]62在后文我们发现这是从卡帕西的视角进行暗示鲍比不是达斯先生的亲生儿子。第二处:当猴子围殴鲍比时,作为父亲的达斯先生不是立即营救,而是按动相机快门发出呼呼声激怒猴子,使猴子变本加厉。达斯为何如此反常?直到后面达斯太太倾诉自己的苦闷及一夜情,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的反常是暗示达斯很清楚鲍比非己所出。所以,拉希莉从不主动揭示真相,而是尽可能地运用伏笔进行暗示,只是当时读者惘然,待水落石出、回顾前文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在叙事线索的设置上,拉希莉运用了对照的思维模式,小说的线索有一条、两条及以上的差别,但都以自己的方式构成对照,在对照中突出主题,取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效果,尽显含蓄之美。
两条及以上的线索之间构成对照。例如,《别管闲事》中以桑与法劳克的爱情故事为主线,以保罗对桑的暗恋、海瑟与凯文的恋爱为两条副线。两条副线都与主线构成对照。保罗暗恋桑,但他不动声色;海瑟与凯文相爱仅仅一个月,但他们一起出游、同居;唯独桑,她与法劳克相恋三年、倾心付出,但是法劳克却根本不愿让桑进入自己的私人生活。副线与主线之间构成真情与假意的对照,这也是小说的主题。再如《性感》中,主线索是麦兰达与有妇之夫德夫的婚外情进展,副线是麦克莱丝表姐与出轨丈夫的情感纠葛。两条线索上的叙事同时展开。麦兰达与德夫一见钟情的同时,麦克莱丝表姐的丈夫因为偶遇第三者离开家庭;麦兰达与德夫浓情蜜意的同时,麦克莱丝的表姐与丈夫闹得天翻地覆;麦兰达决心离开德夫的同时,麦克莱丝的表姐离开丈夫期待新的生活。在对照的叙事中,作家对婚外情的鞭笞不言自明。还有《森夫人》中,一代移民森夫人对美国生活的艰难适应是主线,艾略特的单身母亲的生活是副线。森夫人为了适应美国生活,从未开过车的她不情愿地、战战兢兢地学开车,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而艾略特的母亲可以一个人开车去五十英里之外的地方上班,可以独自抚养孩子。两条叙事线索对照,呈现女性移民适应生活的艰难步履。
单条线索的对照模式有二:人物对同一事件或事物不同态度的对照,事件进展不同阶段的对照。两种模式都为展现主题服务。第一种模式,例如《比比·哈尔达的治疗》中,比比的治疗就是叙事的线索,但对于治疗的态度却形成对照。一方是比比的表哥,是消极治疗者,因为一旦比比被治愈,就要给她准备嫁妆,这不但使他失掉一个廉价劳动力,还要蒙受经济损失;另一方是围观者“我们”,积极帮助比比治疗、打扮、征婚,并且不断与自私的表哥做斗争。通过对照,展现作家对人性的探索,突出表哥的自私、贪婪。再如《地狱—天堂》中,对跨国婚姻,“我”妈妈和普叔叔态度截然不同:前者反对,后者认同。后面的故事中,普叔叔跨国婚姻的失败揭示了小说的主题:相爱简单,相融太难,跨国婚姻不易幸福。第二种模式,例如《第三块大陆,最后的家园》,只有一条线索,但却同样体现清晰的对照思维。小说以“我”从孟加拉到英国再到美国的求学、工作、成家的历程为线索,“房子”的变迁史就是“我”的奋斗史。在伦敦,“我”和三四个人住在一间屋子里,共用一个卫生间;刚到美国,“我”租住在一个便宜喧闹的落脚之地,“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3]225;六个礼拜之后,随着生活状况的好转,“我”在位于安静街道上的独栋房子里租了一个小房间;然后,随着妻子的到来,“我”租了一套公寓,有了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最后,“我”在离波士顿二十公里的地方买了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很宽敞,可以邀请客人住下来。”[3]254这里,从群居到拥有一栋自己的房子,“我”的境况也越来越好,对美国的融入度越来越高。到最后,“现在我们都已是美国公民,到时候我们会领取社会安全福利。”[3]254住房的前后对照,体现了“我”由异乡人变成美国“自己人”的历程,由此清晰展现了“美国梦”主题。再如《停电时分》中,以孩子的夭折为时间界线,讲述移民夫妻修芭和苏库玛情感变化。之前,相亲相爱;之后,渐行渐远乃至分道扬镳。通过对照,凸显了小说的心理创伤主题。
概而言之,拉希莉在叙事时,善用富有张力的语言,巧设伏笔和对照式线索叙事,使小说含蓄蕴藉。除却静谧与含蓄,节制之美是作家的又一美学风格,主要体现于作家情感的抒发中。
“所谓节制,就是在情感及其表现上不着全力,而是有所保留。”[7]拉希莉小说的情感有悲有喜,但抒发从不张扬恣肆,仅是淡淡的哀伤与浅浅的欢喜,呈现出节制之美。
拉希莉笔下的移民生活,充满艰难与不易。强势帝国文化挤压故国文化、文化的难以融入、家庭婚姻生活的不如人意、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等,这些问题屡屡现于拉希莉笔端。可以说,拉希莉目光所到之处,艰难、不幸比比皆是,就像她在作品所言:移民就是一场冒险。而她又无法指出一条康庄大道,所以哀伤是注定的。但是,拉希莉的哀伤不似潮涌,恰似细雨,是淡淡的忧伤,体现情感抒发的节制。例如《纯属好意》中,苏妲用心经营的婚姻生活被毁于一旦,她的内心无疑百感交集。但是拉希莉避开这些,以冷静的旁观者口吻写到:“与此同时,她惦记着已经不再信任她的先生,想着这会儿哭得让她心烦的儿子,想着他们这个初具雏形的小家庭,今晨却啪地破裂,既像其他家庭一样稀松平常,却也同样令人心惊。”[2]152这一平和的叙述似乎不见情感的波澜,但又通过“惦记着……想着……想着……”点出心痛、懊恼、烦躁之感,然而又不深入抒怀,只一掠而过。再如,《真正的门房》中,布梨大妈被冤枉与小偷合谋行窃住户、只得离开的时候,拉希莉写道:“那一堆东西中,布梨大妈只留下了她的芦苇扫帚。‘相信我,相信我。’她的身影慢慢隐去,她又一次说道。她摇了摇莎丽的摆边,可是已没有叮当的响声了。”[2]105布梨大妈的委屈、无奈仅通过一个旁观者的“已没有叮当的响声了”与一句简单的“相信我,相信我”表达。在《边界》中,“我”来自异国,在偏僻海边与寡言的父亲依靠在度假屋做招待过活。“我”对游客的生活充满向往,对自己目前的生活颇感无奈。对这种情感,作家的表达是:“他们忘了,或者是刻意留下几件不再需要的东西,我保存了起来。女孩们的图画、她们从海滩捡的贝壳、最后几滴香气沐浴露。购物清单上的小字体笔印模糊,就像那位母亲在其它纸上写下的,关于我们的一切。”[8]“我”保留物品,深蕴着对未来美好的希冀,更有一种对未来的惆怅、对当下的不满。但是,作家仅寓哀而不伤之情于一个“保存”的行为中,节制可见一斑。
此外,拉希莉的小说还有欢喜,为成功,也为生活新局面的开启。但是,欢喜之情从来都不在文字中喷薄、跳跃,而是以平和的语言浮动着,形成一种浅浅的欢喜,可见作家对“节制”一词的尊奉。在《第三块大陆,最后的家园》中,作家以一个成功者的口吻通过回忆追溯“我”去国离乡、几经周折,终于在美国定居的过程。作品最后写到:“我知道我的成绩不过普普通通,我不是唯一一个,也断不是第一个远离家园追寻幸福的人。很多时候,我仍然会为我走过的每一英里路、吃过的每一餐饭、认识的每一个人、睡过的每一个房间而迷茫不解。这一切尽可以显得平平常常,然而总有一些时候,它们却是超乎我想象的奇迹。”[3]255能够成为“美国公民”,是很多移民的终极梦想。“我”的梦想照进现实,喜悦不言而喻。但是,这里没有狂欢,作家仅以谦和平稳的文字回望奋斗历程表达喜悦。如果一定要揪出含“喜悦”之情的字眼,那无疑只有“奇迹”一词。可以说,拉希莉纵然心有猛虎,也依然细嗅蔷薇。再如在《柏哲达先生来搭伙》中,“我”非常同情背井离乡的巴基斯坦学者柏哲达先生,为他战火纷飞中的家园、家人祈祷,后来柏哲达终于如愿回家团聚。此时,“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母亲那晚预备了特别晚宴。我们几个在茶几边坐定,举起水杯道贺,可我并没有沉浸在喜庆的心绪里。……自从一月份以来,每天晚上临睡前,为柏哲达先生一家的缘故,我都要从万圣节讨来的糖果里捡一颗含在嘴里。那个夜晚,我不必再那么做了。最终,我扔掉了那些糖果。”[3]53“我”默默为柏哲达祈祷多日,终于事随心愿,这种如释重负的心情作家仅仅以扔掉糖果、从此不再祈祷来述说。还有,在《性感》中,麦兰达主动离开有妇之夫德夫后,“她一路走到基督教科学中心。地图馆还关闭着,她就在附近买了杯咖啡,在进教堂外的广场找了张长凳坐下来,凝望着教堂巨大的廊柱、宏伟的穹隆,凝望着明净的蓝天,蓝天正从这座城市的上空铺展开去。”[3]141麦兰达心情愉悦,为的是将告别地下情、开启新生活。但是,这种愉悦之情以简洁的景物描写暗示,文字中不见欢呼,更不见雀跃。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足见拉希莉对情感抒发艺术的拿捏:明明十分的喜悦,但是她做了八分的减法,见诸于文字顶多有两分,但这两分却回味悠长。
环境的静谧之美、叙事的含蓄之美、情感抒发的节制之美构成拉希莉小说的优雅风格,这一风格的形成不仅是审美个性使然,还有欧美优秀短篇小说家的影响。
拉希莉短篇小说美学风格,首先是其审美个性的体现。而其审美个性的形成,首先与作家的性格、学术修养有关。拉希莉性格“沉静、深思”[9],且少年老成。“高中毕业时,当她的同伴们在毕业留念册上相互赠送着华美多情的流行歌词,而她却摘引了泰戈尔的诗:‘人类是冷酷的,而人是善良的。’”[9]可见,拉希莉少年时代就比较沉稳。而且,拉希莉还是一个学者,拥有文学硕士和比较文学博士学位。而作为一个学者,严谨是其必备的学术修养。这样的性格和学术修养都决定了她的审美趣味只会是内敛平和,不会是狂风暴雨,更写不出狂放张扬的文字。
其次,母国传统文化的含蓄质朴、高雅柔和间接影响了拉希莉的审美个性。虽然拉希莉一再强调自己是偏向美国文化的,但是母国传统的影响还是不可否认。第一是印度民族性格和审美心理的影响。“数千年历史中印度的农村公社的生活习俗形成了印度人喜爱宁静、和谐、优美而厌恶激越与冲突的审美心理;其根深蒂固的种姓等级制度不仅增强了人们的容忍精神,而且消解了人们的抗争和超越意识。这些因素促成了印度民族容忍、推让和回避矛盾冲突的性格,也形成了他们厌恶那种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凌历惨烈的悲剧的心理。”[10]拉希莉的双亲都是土生土长的印度人,“一家四口,父亲、母亲、裘帕以及妹妹,生活在典型的移民生活圈子里。”[9]这使印度裔的拉希莉虽生在英国、长在美国,但她有着民族的基因、一直生活于印度人的圈子,这些都会浮现于文字,表现出与民族性格、审美心理一致的美学品味。第二是印度古典主义美学的熏染。拉希莉的“母亲是专修孟加拉文学戏剧的教师。……不管是为了娱乐,还是为了躲避,这个家庭总是在阅读。母亲看书看到精彩段落,忍不住大声朗读,让大家一同回味欣赏。”[9]美国印度裔移民尤其是一代移民,其中部分成员倔强地固守故国文化。拉希莉的母亲就是如此,拉希莉在《罗马日记》中谈到移民多年的母亲时说道:“我自己的母亲就从不改变。她在美国竭尽全力维持原来的衣着、举止、饮食、思维方式、生活习惯,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加尔各答一样。她拒绝改变外表、习惯和态度,把这种拒绝当做策略来抵抗美国文化,与之战斗,维护她的身份。”[5]135而印度古典主义美学是“印度美学史上最深刻最有影响的美学思想,它在印度美学史上既是集大成的美学思想,有是起着承前启后的美学原则。”[11]作为眷恋母国文化、专修孟加拉文学戏剧的老师,拉希莉的母亲对印度古典主义美学至少了解一二,因为“古典主义戏剧的美学原则或者说它的规范有相当深远的影响,这种原则一直持续到近代戏剧。”[10]所以,拉希莉对印度古典主义美学耳濡目染。而且,邱紫华在《印度古典主义美学思想》中指出,印度“古典主义所表达出来的各种浓烈的情味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其表现出来审美的情感显得自然质朴、真诚高雅、柔和而适度,含蓄而不激越、浓烈而不放纵,很接近中国古代诗歌艺术‘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温柔敦厚’的美学风格。”[11]其中,“含蓄而不激越、浓烈而不放纵”也就是讲究节制;“柔和”“含蓄”则蕴含温婉之意。此外,邱紫华还认为,“和谐、安宁、简朴、纯净的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构成了古典主义美学的理想,而用一切艺术手段来实现和完善这种理想,就是古典主义美学的唯美主义。”[11]因而,拉希莉的审美个性并非无本之木。
再次,除审美个性的因素外,欧美文学短篇小说家对拉希莉的美学风格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移民文化的阐释者——裘帕·拉希莉访谈》中,提及影响自己创作的小说家,拉希莉说:“当然是契诃夫、乔伊斯(他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弗兰纳里·奥康纳和海明威——他们都是‘20世纪的人,但都已去世’。然后是那些仍然健在的作家,像威廉·特雷弗、艾丽丝·门罗和梅维斯·迦兰。”[12]这些作家中的小说都无一例外地投射出优雅的品位,但他们各有侧重。契诃夫的小说的优雅表现为主题的含蓄,实现方法是巧设破绽和意象、以景写情、对比等;乔伊斯《都柏林人》的优雅主要表现为文笔的细腻优美,实现方法是通过散文化的语言和隐喻;弗兰纳里·奥康纳的文学作品充溢着浓郁的南方气息, 她的优雅以细腻的文笔和丰富象征体现。海明威的优雅则以含蓄、凝练、简洁的冰山风格而显现;威廉·特雷弗小说以简约为原则,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而被称为“爱尔兰文坛的契诃夫”;艾丽丝·门罗的优雅,在语言的细腻上,也表现在留白与对照的使用上,其中留白需要读者千思万虑才能顿悟;梅维斯·迦兰的优雅主要表现在语句的优美、机智灵活上。拉希莉的优雅则主要依托环境的静谧、叙事的含蓄、情感的节制,她总是娓娓道来,不露声色地解读故事、暗示答案。使用意大利语进行写作以后,拉希莉的策略发生了变化,主要以寓意、象征的手法含蓄地述说边缘的人生体验,如《转换》和《半明半暗》,但整体风格依然是优雅。因而,比较而言,同样是优雅,但是内部的构造却各有不同,是为别样的优雅。
裘帕·拉希莉短篇小说具有环境的静谧之美、叙事的含蓄之美、情感抒发的节制之美。整体而言,属于优雅的美学范畴。这一美学风格是拉希莉审美个性的体现:沉静深思的性格、严谨的学术修养决定了她的审美趣味近于内敛平和;母国传统文化的含蓄质朴、高雅柔和也间接影响了拉希莉的审美趣味。当然,西方短篇小说家的小说也直接影响了她的小说创作。拉希莉师法大家、博采众长,又独具匠心,推陈出新,呈现别样的气象。虽同是优雅,但拉希莉依然独立不群,加之边缘人的边缘人生书写、开放性的思维,这也许是她的作品屡获嘉奖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