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住的房间往南是老袁的皮鞋作坊,往北是一幢办公楼。老粮仓有很多这样的办公楼,它叫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里面拥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有了这,你就在这块水泥地上扎下根,就可以隔着一扇窗户往外看,从那里看过去,世界会呈现出另外的样子。为着这一天,我已经做下很多准备,包括从娘肚子里生出来长得足够大,认下一些字并学会把它们往方格里填,包括吃下两个包子一根油条,喝下一杯豆浆。我已经跟自己说好做一个好人,每天七点起床小便入池大便入坑,跟人见面就说上一声你好。我上面穿着西装下面穿着皮鞋,力求走得有模有样,跟我要进的那幢楼房相称。
上班的人群穿过大门在院子里流成一条线。他们都知道,知道自己的座位在哪一层哪一个房间,知道该怎样说话怎样笑,连衣角和鞋子都已经习惯了往那里去。我还没法走成他们那样,还不知道我的桌子椅子在哪里,不知道吃下的油条包子将如何消化掉,穿合身的西装好像又变陌生了,皮鞋落到水泥地上响起来是异乡的声音。那个守传达室的家伙一眼把我从他们中间看出来,嘿了一声朝我动了动一根手指。好些目光转向我。我没有偷东西也没有偷人根本用不着脸红,可是它红了。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说我是来报到上班的。他伸着手,他只要看证件。我没有带证件,自己证明不了自己。我有些窝火,沿着那只手往上看,那家伙正斜着眼往这边看。我很想知道一拳打到他的面门上那两只眼睛会怎样。可这是单位的传达室,我不能打我的单位。两个人僵持在那里。我咽了一口痰,一起咽下的还有肚子里翻上来的火气,直到后来我一拳打在厕所的隔板上。隔板没有错,它只是刚好在我可以发火的地方。
我看到余局长,不知道该不该叫一声余局长,白白看着他的背影进了办公楼。看到刘主任,赶紧叫了一声。他说报到来了?我说传达室不让进。他把手一招,传达室的权力失效了,那家伙把头转向别处,我紧走几步跟着刘主任进了办公楼。
我已经坐到一把椅子上,桌子上摆着一张表,我在填表。从六岁那年上一年级老师帮我填上第一张表,好像一直在填表。牛伟光三个字……世界就像是一张没完没了的表,唯一的办法是一笔一画往里边填。
往南走,走着走着就到了老袁的皮鞋作坊前。一楼是店面,玻璃柜里每一只鞋子都张着嘴,像在企羡我脚上的鞋。往上走,每一个梯级鞋子都熟悉。楼上到处是皮革,皮革的气味下面隐隐藏着一丝丝臭味,用力去闻又躲进皮硝味底下不见了。胶水的气味是带锋芒的,鞋油的气味里好像裹着寒霜。屋子中间,两条板凳上搁着一块木板,老袁就在那里拿着铅笔在皮子上画线把它們剪成块。会有一些皮块不等变成鞋就试着走起路来。那天老袁拿出一张上好的皮料,先剪下右边那一只的皮块,用鞋楦压上,接着剪下左边那一只,拿一把钳子搁在上面,准备做成鞋送到贷款的信用社去。他不过到外面去上了一趟公厕,跟一个人抽了两支烟,回来的时候,鞋楦已经不在皮块上,一块皮子不知跑到哪去了。老袁发火了,他老婆和几个做工的赶紧找。皮块找到了,不知怎么的,它跑到灶台上做起了抹布。缝纫机启动,缝到一起的皮块随即固定到鞋楦上。一个月之后从鞋楦上卸下,一左一右两只鞋都张着嘴在等着信用社的脚。配好的姻缘明明装进了盒子里,打开鞋盒却发现,另一只鞋子什么时候跑进来跟左边这只同了居,右边那只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后来才知道,它跟一只棕色的鞋子在一起。它们错过了信用社的脚。我来看鞋的时候,他们都说:刚好四十码,上好的皮料,这两只鞋子跟你的脚有缘。
我穿上这两只鞋子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到了皮鞋作坊里。二楼靠窗的地方有一台缝纫机,缝纫机边坐着一个缝鞋面的人。
我在三楼办公室,一边喝茶一边看材料,看着看着便想去上厕所。
没想到余局长在厕所里!跟这个余局长我一直没找到感觉。我知道看到他我应该叫一句余局长。每次看到他我的身子就绷紧了,端端正正递上一句余局长。那天在楼道里我一叫出来那么响,弄得好几个人伸头往这边看,余局长皱起眉问我什么事——我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要叫他一句余局长。我吸取教训,再碰到余局长,压住嗓门叫了一下,余局两个字应该是出来了,后面那个长字碰到嘴边不知跑到哪去了。余局长呢,他好像在喉咙里哼了一下,又像什么反应也没有。我开始避着他,远远看见他从左边走过来,我偏到右边去看树——朴树在下面弯着身子一到上头就伸直了——你这是装给谁看啊?人家当局长日理万机干嘛在意你?你走你的路干嘛心虚胆怯,干嘛要装,你没有犯事没有偷东西,你穿着上好的牛皮鞋干嘛不堂堂正正走你的路?就硬起脖子扛着头,我是那个写诗的牛伟光,我连县长连专员都见过,就这样往前走,可是一抬头碰上余局长的目光,心里咚的一下身子骨跟着就软了,不知道是因为进了这幢楼,还是骨子里就这样。那一次我可是咬了牙,不管前面是局长还是一堆灌木丛——这下好了,轮到他歪起脑壳装模作样往边上看——他不是余局长吗?我身上的病毒也传染给了他?我怵着他厌着他,他也从我这里感觉到了?一开始两个人就对不上劲,那天晚上我跟林姐到他家里去,他打开门朝着林姐笑,一转眼就把笑容收成一只扫帚朝着我。他说县长都批了字我还能说什么。他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手指在盒底下一弹,冒出来一支烟被嘴叼上了,烟头红开,喷过一口烟才斜起眼睛问我抽不抽。我说了一声谢谢我不抽。他云里雾里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林姐说这王八蛋好像怪我们一开始就去找县长没找他。我一直找不到感觉,见了他不知道拿余局长三个字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不能把走出的脚步收回来,转身往外走,好像局长在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不就是你自己有什么亏心事。我不能说余局长您在那里蹲,不能说局长好,好像有意嘲弄他。我清理了一下喉道,跑出来还是三个字:余局长!余局长双手合十抱着一团卫生纸,嘴里哼了两下,也不知是在往下用力还是在回应我。我背对着这幢大楼的老大,我知道不能动静太大。他是局长,他往台上一坐眼睛一扫,台下的声音就会矮下去。出门要不要说一句什么?再叫一声余局长肯定不合适,再见好像拿局长蹲茅坑在搞笑,什么也不说又有些生硬——生硬就生硬吧——我听到余局长在我背后舒了一口气。
再次在厕所里遇上余局长,是跟马秘书一起。还没进去马秘书就发现里面的形势不一样,把食指搁在嘴唇上示意我。声音不高拉得却足够长,好让正在里头的人知道来了人——余局长,您深入基层检查卫生也不事先打个招呼!余局长抬头一笑,动了动那只没拿卫生纸的手。厕所里的空气一下变得亲善起来。有马秘书在不用我开口。马秘书是拿了卫生纸来的,他知道他不能跟局長平起平坐,他随机应变大的改小的,跟我一起站到了小便池边上。他不敢太用力,朝我做了一下鬼脸,然后跟着我一起往外走,临出门没有忘记说一句:余局长,我们就不陪您了!那么得体那么周全,余局长抽空骂了一声你小子。听得出来,局长其实很受用。马秘书不愧是马秘书。在这里,我连上厕所都得从头学。
我找了各种借口说给别人也说给自己听:有时是带人去看皮鞋或者帮谁买皮鞋,有时是刚从书店出来顺便来看看,是散步刚好散到这里,是什么东西忘在这里了,是找老袁有事跟他喝酒抽烟来了……我知道我为什么而来他们也不会看不出来,可是我需要找一些借口来遮掩,就像需要把身子装在衣服里。我一次次到皮鞋作坊里来,把缝纫机上小亮那张好看的脸还有她的头发和身子带回我的小屋里,跟一床棉被翻云覆雨掀起满屋子的浪。一不小心,却发现已经把她弄丢了,开着灯不行,黑了灯闭上眼睛还是找不到。没有她,床只是木头,被子只是布,我得一遍遍往皮鞋作坊里去。
我踏着梯级一步一步往上走。皮鞋上有她缝的线,皮鞋踩出来的声音往上跑,不知她是不是听到了。楼上嘤嘤嗡嗡在说话,声音往上飘,我的耳朵捉不到。上楼听到她用很响亮的声音哎耶一声,我心里一下来了很多水在晃荡。老袁他老婆跟对街的女人一齐望着她笑,好像在说她们刚说的事现在可以开始了。她一定刚坐下,动过的身子还来不及平复,红着脸想把自己集中到缝纫机和鞋面上。我问怎么啦?两个女人相视一笑没有说什么,那边只听见缝纫机在响。她们共有的那段时间没有朝我打开门。我只能问老袁哪去了,他老婆说等一下就回来了。我在老袁剪皮块的台板边坐下来。那两个女人去了旁边的屋子里,剩下缝纫机的针脚密匝匝在鞋面上走。黑色的鞋面,衬着小亮白里透红的脸。针脚停下不走了,鞋面在她手下一转,细密的声音再度响起。拢在她耳后的短发一根一根散落到脸上,一绺黑发突然泻下,晃了晃。她抬起手一理,黑亮亮的头发沿着耳边环成一个好看的坡面。我怦然心动,目光直直地停在那里,直到她从缝纫机上抬起脸。我的目光落荒而逃,先是掉在一只成形的鞋子上,接着散落到一些皮块上。我收捡好目光,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回转。她不着痕迹地迎向我,浅浅地朝我笑了笑。就觉得后面好些事都可以继续了。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她有缝纫机,她可以把针线缝进鞋面里。我只能白白地坐在那里,拿了老袁的铅笔不知道往那些牛皮猪皮上画什么。我不能老坐在那里。我想跟她说说话,却不知道要说的话在哪里。我想到我脚上的鞋子,想到是她把针线缝在鞋子上,觉得可以把鞋子拿来说一说,开口时喉咙那儿好像有些硬,突然就觉得说这些一点兴味都没有,我要跟她说的可不是这个不是皮鞋好像也不是爱情诗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我起身走到阳台上,那边房子里,两个女人一边卸鞋楦一边在说话。
我不能再待阳台上,想起自己房间里的那些事,也不好再坐回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能去的地方好像只有厕所里。
刘主任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喝过酒。他一边流泪一边打哈哈,他把哈哈打得这样瘆人,哭起来有些像在笑。
他不想回家,我扶他上了办公楼。六楼,办公楼顶楼,除了会议室就是档案室,档案室旁边还有一间写材料用的办公室。他在那里把一只只方块字写到纸上,不时配上数目字。他写的东西进到打字室从那里出来就成了会议材料,成了文件、工作计划工作总结,之后就住进档案室成了历史。他在写字的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整个六楼都是我的!整座楼都是我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你是谁?牛局长?你好,牛局长……什么牛局长马局长羊局长,我往纸上写什么你就说什么,我说几就是几。我在这里写,你在那边台上说,你说了都算是你的。牛皮羊皮马皮都是你说的。饭局酒局棋局牌局都是局,你个牛局长!我写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我把响字放到下一页,你个牛局长,念就念到十月革命一声炮,翻过一页——原来炮还会响——叭!接下来?接下来就写形势大好,不是中好不是小好是大好,与乎上下与乎一切全局上下人人个个喜气洋洋欢欣鼓舞锣鼓阵阵唢呐声声——不不不,不能用唢呐,唢呐留到开追悼会的时候用,用军号,军号大大吹大大响……
活在词语上的楼兰国,每一年都在头一年年末从他的笔下开始,一抓二促三通过或者一个中心两个重点三个抓手四个促进,或者四四三五四工程,不同的年份有不同的季候、不同的提法。阳光雨水经由他的笔落到纸上,在这里生根开花结果,最后存进档案室。人不在了,词语和句子还留在纸上,当然包括数目字。主语是谁不说也不知道,抓字是一个很重要的词,狠字一个不能少,形容词和成语要跟上……一切的一切,都得从年初那个工作报告开始,工作报告出来了,一年的工作目标工作计划就有了,计划有了,月度工作小结,季度工作讲评,半年度的工作总结与情况通报,年度工作总结就跟着来了。会有一些数字,数字总是适时地跟在一些词组和句子后面,数字可以跑步可以翻单杠双杠可以跳高和跳远,副词和形容词可以有一些,关键是动词,我们是一个很重要的词,我们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他,我们是我们。一些事情是在纸上搞定的,一些事情要到纸的背后去搞定。真实的世界其实不在这些纸张上,可是它要你相信世界就在这些纸张上,它写上什么你都得信。我们都是这样装在衣服里,踩出来的声音都是皮鞋跟水泥在一起响……哦,对了,一分为二你不能忘,还会有一些缺点和不足需要说一说,但成绩是主要的,这些成绩的取得首先是上级的正确领导,其次是局领导一班人与全局上下齐心协力共同努力的结果……
什么,这些东西看起来有些烦?可是看看这楼上楼下的人,一年到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这样听这样看这样做,到了退休听的看的过的还是这些,他们全都过得好好的。你不这样还能怎样?不然就会吃不了兜着走,这些杯子盘子你兜得走?还有这桌子椅子,这幢楼你兜得走?
写啊写,从一个笔画到另一个笔画,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从上一个数目字到下一个数目字,从一个档案柜到另一个档案柜,从小刘到老刘,从刘副主任到刘主任,最后解决副科级被人叫成刘局长,他一直在写。两任局长他先是给他们写讲话稿、新闻稿,后来写悼词,写他们千古和不朽。一任局长进了县政府,回过头还找他写学习心得,写民主生活会的剖析材料;一任局长他先写他的先进材料,写他政治可靠、工作扎实、廉洁从政,等到办案人员从他娘的坟洞里刨出一蛇皮袋钞票,又写他贪腐,写他花天酒地无心工作。他给人家起草退休文件,最后把自己的名字也填进了退休的文件里。他喝了退休的酒,笑着哭着打开档案室的门,打开第一只柜子,打开第二只柜子,打开第三只柜子,他没有打开第四只第五只,他顺着第四第五一路画过去——
全是,这些全都是!一笔笔一画画一行行一张张一沓沓一层层一柜柜全是,一笔一画往下连,从局里连到县里,从县里连到市里,从市里连到省里,坐地日行八万里,可以连到月亮上连到火星上……可是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一晃就到了六十岁!趴在桌子上写这写那的时候,总以为六十岁是老局长的事,是单位上那些老干的事,是老干局的事,六十岁好像比八百岁还要远,你至少要在这里干上五百岁。可是六十岁说来就来了,退休的文件都给自己准备好了。我已经完了,就在六楼这块一巴掌大的地方,我把自己写干了。你瞧瞧,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手指也伸不直了。一辈子就只会写这些东西,别的什么也干不了,这下好了,你的时间到了,不让你干了,你得回家去干别的……我已经完了,哪天一口气喘不上来上了西天,人家收脚板印天南海北全是风景区,我只能到这些柜子里来收手爪印,什么点横撇捺竖弯钩,什么一点一撇弯弯绕绕铁丝转弯咚咚锵锵,什么四四三五四,一二三四,说到底就是一二一,一辈子也走不出的一二一,收也收不完!
你不要劝我不要安慰我。我知道你人不错,你不要学我弯着背在这里弓上一辈子,不要!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不要写人家叫你写的东西,不要!你不是写诗吗,那就到文联去!写新闻就到报社到电视台去,要不就到其他股室去,跟他们去下乡去检查工作去搞计划生育去喝酒去卡拉ok……
他说他一下把一辈子没说的话全说了——纸上那些话不算,那不是我要说的话,连个屁都不是——他说他要喝水了。他喝了水,说他还要说,有时候砌进墙里的石头都会跑出来说话——我要说了,你好好听着,就说一句,一句顶一万句——他竖起一根手指,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往桌子上一趴,举起的手软下去,几根头发从头顶散落到桌面上,有一根好像再也回不去了。他打起了呼噜。
吃过晚饭,老袁拿了一张猪皮往满是油渍和锤子钉子印的桌面上一盖,我们开始打扑克。卧在猪皮上的扑克牌,不拿到手就不知道它的肚皮上写的是什么。你有大王跟王后,一巴掌拍下去,桌子就会跟猪皮一起响。你只有草花四黑桃五方块六,没有官位的纸片撒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打到后面发现缺了两张牌,排下来才知道:一张黑桃三,一张红桃Q。黑桃三没有人说什么,对街的女人说那只红蛋一定让谁吃掉了。她还要往下说,亮妹跑过去要捂她的嘴——她没有捂着她的嘴,两个人抱在一起笑开了。老袁骂了一声,拿起剪刀剪下两块猪皮,一块做红桃蛋,一块做黑桃三。两块猪皮,抓到谁嚷手气差,说将来做成皮鞋要套到谁谁脚上头。那两块猪皮好像认得剪它们的手,动不动就往老袁手上去。老袁生气,骂他老婆嘀嘀咕咕把他的手气弄坏了。他老婆说明明是你自己的手猪粪臭,还怪别人,你看人家小亮跟伟光!老袁在鼻腔那儿哼了一声,那意思是你一个臭婆娘还好意思跟小亮比。小亮在我后面看牌,每次把一张官牌拍到猪皮上我都感到背后一阵爽。对街的女人拿到一只大王,她把大王压到我的王后上,朝着猪皮上面唱起歌来:大刀朝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手头有四只J,我把集束炸弹扔出去。我没有唱歌,也没有挥起手来欢呼,我坐在那里望着对街女人的直叫唤——亮妹呀亮妹,你看着他下狠手,也不帮你姐说句话。亮妹在我背后轻轻笑,一只手悄悄在我背上印了一下,这事没有人知道。
新一轮牌局开始了,我的右手一动不敢动。伸出去的左手摸到一只红桃一只草花,跟着摸到一块猪皮。对街的女人在笑,我甚至没有看猪皮上写的是红桃蛋还是黑桃三。右手把我的注意力引到手肘上——手肘顶在一团软物上,生怕一动惊到那团软物……我知道那是什么知道她从哪里来,可是我还是拿不准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我不再在乎猪皮大王和王后,左手代替我在那个世界里出席,我停在我的右手上。右手没有动,后边还是空了,空出来一块荒凉的水泥板,我听着两只鞋跟轮番叩在上面,沿着楼梯拐一个弯往下沉。我跟着那两只鞋一路跌落下去。他们割我的韭菜收我的麦,我摸到王后也只能送到上游手里去。那天她说她要给自己做一双鞋,我的心分作两下被那两只鞋载走了。老袁问她到哪里去,她说不到哪里去,不到哪里去应该是到厕所里去,上厕所怎么这么久?底下的梯级好像在往上响,转一个方向响得更亮了——我好像又活了过来——楼板响了,是她的鞋跟她的节奏在响,她还会坐在我后面还会往我的手肘这儿來吗?左边的女人开口了:亮妹来挑一下土,我也出去一下。女人啊,我的大王王后都给你,你不要出去行不行?
她的手跟我的手一前一后在摸牌,猪皮上的事情又变得生动起来。我在想,要是她摸到王后我摸到大王接下来的事情会怎样?我没有摸到大王,只知道她摸到一块猪皮,她自己先笑别人也跟着笑起来。后来我摸到另一块猪皮,她望着我一笑我朝她一笑,她知道我手上的猪皮是什么我也知道她,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我们一人一块猪皮不知道谁是谁。吊在上面的电灯一闪,整个屋子突然黑下来,所有的界限和框边全都消失了。有一阵,桌子边的人跟椅子一起停住没动。突然就有了动静,有人碰翻椅子,有人在笑。一只热乎乎的东西不由分说伸到了我的两腿中间,我身子一惊,接着就明白了。翘起的大脚趾在点头,朝我的手在说话。脚的那一头,她在跟老袁打趣,娇声娇气地笑。五个脚趾五姐妹,五个姐妹都在我的手里头。最喜小妹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她的上半身在颤动,她竭力忍住要把溢出的笑吞回身子里去。我动了动手指,她忍不住了,漫出去的笑声化作一声变了调的呼叫。老袁问怎么了啦,她说有人掉进茅司里去了。想到对街的女人出去了没回来,大伙都笑了。我的手停下没有动,她用脚趾一下一下在我手上走着路……高跟鞋沿着我的手指一路往下连我的腿根那儿我的腿根那儿……就发现,有好多事情其实在那边的座位上,假如这个世界不再回到灯光下,假如桌子脚像砍柴人的斧柄那样烂掉了,假如物体的边界都在黑暗中逃走了……谁划亮了手中的火柴,众多的黑影随着摇曳的火柴光在游移,扭动着,走向原来那个自己。火柴的一生很短,火柴伸到一支蜡烛上,烛光一惊,摇了摇身子像在抗拒烧掉的命运。初起的烛光涂出一些物具和人影,人与物具颠鸾倒凤一阵汗漫。蜡烛坐到了中间的猪皮上,每个人都从那里开始划出了你我他。桌子底下有一些模糊地带,脸一画出来,身子也就跟着回到原位。她把身子偏向另一边,跟老袁在打情骂俏,抖着身子像要把刚才关在身子里的笑全都抖出来。一抬头看到老袁他老婆,随即收住了笑。她的脚还在我手上,脚一动我的手就松开了,收回去的脚把刚开始的事情全都带走了。
我买了两瓶酒。拎酒的袋子从装酒的纸箱里来,两瓶酒放进去袋子还有空。店老板说酒没假,装酒的袋子也没有错,空出来的地方是给人装烟的,烟酒烟酒,烟酒不分家。两条烟放下去正好。
时间当然是晚上,县政府机关大院,我拎着袋子往余局长家里走。有树,人和袋子可以在树影里走。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那一年给昭支书送的也是酒。这一次是烟加上酒。他会打开脸朝我笑?他不会打开脸朝我笑?他要是吭声他会说什么?上次?上次是上次,上次他想把什么人的弟弟弄进来,好让人家把他外甥弄到那边去。高局长说不,可他还是让你进去了,进去了就应该感谢他。你去感谢他,他怎么会不高兴?他摆一摆样子也正常,他是局长你是他下属。你不是下级吗?你不是比他小吗?烧香进庙门就得身子打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好像要从头一直看到拎袋子的手。做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你看你老高哥。树再高也要把影子放到地上让人踩。我踩在羽叶栾的影子上,影子连着树在摇,它们好像挺开心。五栋一单元,没有人,楼道是黑的,老鼠蟑螂都不喜欢亮。脚踩到水泥上,一楼的灯亮了,二楼的灯亮了。上头的门在响,门一响上头就亮了,有脚步在我头顶上响。我想从二楼退回去,一直退到树影里。身子没有跟着想法往下走,它已经摆到三楼的灯光里。踩亮灯光的人正在往下走,我已经没法躲了。灯光照出两只皮鞋照出李副局长的身子,他扭过头在跟后面的人说话,像在告诉我:我没有看见你和你手上的袋子。是的,他用不着看见我。一种做贼被撞见的感觉。可是我知道他看见了我,该不该叫一声李局长?正在上演的话剧里,女一号朝着台下说着心里话,台下的观众都看到听到了,男一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一边看他的报,女一号当然也不知道男一号在那里,给他们的剧本就是这样,他们各干各的谁也不碍着谁——李副局长转身往二楼去了,跟在他后面的家伙不懂剧情拿眼睛朝我看了看。我身子有些硬,一手拎着袋子一手空着,有一阵记不起手该怎么摆。五楼,黑了的灯又亮了回来,余局长才是局长,李局长只是副局长,我看到我的手带着一道影子在敲余局长的门。不知这一次门里面会怎样。门开了,余局长像装在一只很大的镜框里。镜框里面余局长好像换了一个人,他请我坐,还给我递了一支烟。他望着我一笑,就把刚才楼道里还有以前的阴影全给抹掉了。我一下放开了,我说余局长我想换一个股室。余局长说你在办公室不是干得好好的,干嘛要换地方?没想到他会说我在那里干得好,我心里一激动就觉得留在办公室也挺好。我听到另一个声音在说:干得好好的不等于好。我一下想起我拎来的烟和酒,想起我到这里是来干什么,我无论如何不想像刘主任那样趴在六楼的桌子上,我想写诗写文章,还想喝酒谈朋友,我说我还是想换一个股,不管是右边的股还是左边的股,后边这句我没有说出口。余局长笑了笑:你要是想挪一挪,可以找李局长说一说。他没说为什么要找李局长。
往李副局长家里去,一开始就有些不一样:我买了酒,我知道酒放下去袋子还有空,还是让它空在那里。时间当然是晚上,李副局长住在另一个局的院子里,我拎着袋子往李副局长家里走。有树,人和袋子可以在树影里走。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不知道干嘛要拎上一只袋子在这里走,好像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在推着我,好像在这里走的不是我,就像这些树影不是上头的树。我的心也像手上的袋子一样有些虚。我没有碰到人,路灯好像跟水泥路说好让它空在那里。三栋二单元,那边有一个洗衣的水泥台子,树影像水一样在台子上荡。楼道是黑的,我正要往里走,上头有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声音跟另一个声音,李副局长跟马秘书在说话,我心里咚了一下,什么也没想就往楼道外面撤,树影其实遮不了什么,我身子一弯到了洗衣的台子下。
一张蜘蛛网被我撞破了,蜘蛛从头顶牵到耳朵上。水泥板压在头顶上,喘气的声音顶到水泥板只能往下趴。两双皮鞋踩在水泥路面上,水泥路很亮脚步很响。我只知道我得躲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躲。路空出来了,老鼠探出脑袋往两边看了看——楼道里冒出来一只桶跟一个人,桶来得比人响——水泥台子底下突然钻出来一个人,她会吓得叫起来——她是叫抓小偷还是叫打流氓?伸出的头赶紧缩回龟壳里。
一个女人的脚,越过膝盖再往上就是砖砌的圆拱。桶一响,带水的衣物落到我的头顶上,水在靠水沟的那一边泻成一面门帘,门帘收拢成珠串,她开始在上面刷洗衣裳。我的头离砖拱外面的腿脚这样近,蜷曲的身子让呼吸有些粗,我偏向一边尽量放长放缓,生怕一口气惊到她的腿。她把身子弯向水泥板,水泥板下面藏着一个人,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不是一只老鼠也不是一只癞蛤蟆,她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她要是知道了怎么办?抱住她的一条腿还是扔下袋子往外跑?大门口有传达室,要跑就爬上那棵樟树翻过围墙往外跑。两瓶酒就这样白白送人了?说不定还会顺着装酒的袋子找到我,他们可以找到烟酒店,我连着在那里买了两次酒老板知道我,袋子上可以提取到我的手指印。你生成是個流氓犯,不想干坏事你躲到台子底下干什么?老实交代,是想偷东西还是想偷人?好在还有林姐和高局长。还不如把她拖到台子下面来,可是鬼知道她长成个什么样?林姐年纪有些大了还有几分姿色,她要是个丑老太怎么办?要是亮妹就好了。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的东西都在水泥板以上,一块洗衣用的水泥板,她只要把衣服一件件打开擦上肥皂刷洗干净。她穿着一双拖鞋,拖鞋上面应该是一条牛仔裤。她在牛仔裤上头使着劲,她使的劲都到了我头顶上,从那里搓出来拧出来的水在我的另一边哗啦啦一阵阵响。她的注意力在手上,手连到那边水沟里。扣子拉链短裤胸罩和裙子,女衣男衣大概都会有,男衣男裤子,她要是小亮就好了……她一会儿踮起一会儿落回脚跟上,一会儿把一条腿往后撇,一会儿又把一只脚侧到一边去,有一次还把一只脚尖朝我伸过来,我一下就有了沿着裤管往上的冲动。头顶到水泥板,赶紧缩回来。你一只老鼠你还想干什么?缩在这里跟那时候韩信钻的地方差不多。稀里哗啦一阵响,洗衣水从我头顶泻下拉成一面布,布帆无恙挂秋风,流到沟里去的水与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女人拎着洗衣桶往楼道里走,两只拖板鞋拍着她的脚跟好像在鼓掌。从洗衣板下面钻出来,天很高,人跟那只拎在手上的袋子一齐矮下来。突然就觉得手里的袋子和这个世界一下变得索然无味,唯一要做的就是转身,从路灯下面的水泥路上走回去,两只皮鞋踩出来什么就让它是什么。那只装酒的袋子,就把它摔在水泥地板上。可是我没有把它摔在地板上。有一股力把人跟袋子一起推到楼道里,灯一亮,就只有硬着头皮往上走。二楼三楼,敲开李副局长家的门,突然发现门口那双拖鞋,接着在另一双鞋子上面看到牛仔裤——我啊了半声,赶紧把剩下的咽回去。一只蜘蛛在往脸上爬。对面的身子好像也抖了一下,前世有缘似的。我控制不住慌乱,对方好像也让我感染了,我说了一句我是办公室小牛,把袋子搁在墙角上,没管人家说什么随即出了门。她倒是个不难看的女人,可我只是个水泥板底下的角色。
第二天进办公楼,昨晚的忐忑又来了。还没有看到李副局长,不知他会不会像余局长那样朝我笑。办公室里三个人,我听到李副局长在跟谁说话,听到脚步在往这边来,一抬头看到他拎着我昨天晚上拎的袋子,一千只蜘蛛往脸上爬,脸一下红到耳根到了脖子上。同室的两个人朝我看了一眼又对视了一下起身要走,李副局长说你们不要走。耳朵里在嗡嗡响,我没有听清李副局长在说什么,我没有去接那只袋子,拎袋子的手收回去袋子留在我桌子上,我好像冻僵了停在那里没有动。马秘书跟在李副局长后面出了办公室,另一个扯了一把卫生纸也出了门,剩下那只装酒的袋子在桌子上望着我。把它扔出窗子,两只酒瓶同时炸开会很响。自己扇自己的脸,扇得再响又能怎么样?拳头落到桌子上,杯子跳起来响了一下,一股打碎杯子的冲动最终来到牙齿上,我咬牙切齿像是要把杯子磨成粉。我去了一趟厕所,听到茶水跌落在便池里。我不再是那个写诗的家伙,甚至不是写新闻的那一个,那些都已经在刘主任的悼词里安息了。我应该拎上那两瓶酒一楼一楼往下走,走到哪里都有人在后面指着背。穿过院子的时候,从一楼到六楼每个房间都用一扇窗子看着你,从背脊一直看到尾椎上,一只老鼠背着水泥壳,看吧看吧,你的老婆我已经读过了,我恶狠狠地想。一只啮齿动物的愤怒。
我到了老袁的皮鞋作坊里,我只是来喝酒。他不会问这问那,他说这酒贵,我们喝啤酒。我们划拳斗酒吃花生米也吃肉炒腌萝卜,喝到夜深不想下楼去厕所,就把喝下去的啤酒屙回啤酒瓶。这是一项技术活,瓶口小,要是屙漏了就得罚一杯。我比老袁屙得好。老袁说他往夜壶里屙惯了。一些瓶子喝空了,一些喝空的瓶子又被灌满了。灌满的瓶子从窗口扔出去,砰的一下在水泥地上炸开了。我们管这叫扔炸弹。我问老袁想炸掉谁,他说要炸就炸掉那边街上蛋糕店里的女老板。问他干嘛要炸掉她,他说不干嘛。他问我想炸小亮还是炸掉谁,我说要炸就炸掉局里那个王八蛋。他说一点意思也没有,要炸就把他老婆拿出来炸一炸。我说那就一锅炸,连带洗衣板一起炸。
余局长不是局长了,他成了县政府的助理调研员。李副局长不再是副局长,他越过排在前面的两个副局长成了李局长。
马秘书找到老袁的皮鞋作坊来了。他没来过,特地找来了。他像往常一样去局长室,局长在桌子上面皱着眉。他想说什么,那边把手一挥让他出了门。政工股长一进去就关上了门。后来两个人一起往外走,李局长在前头板着一张脸,政工股长在后面拎着局长的包。以前是局长在前,马秘书在后拎着包。整个上午他在办公室像掉了魂。
他自己把自己流放了半天,他说他只想出来跑一跑。他看了皮鞋看老袁把牛皮剪成块,再看小亮把皮块缝成皮鞋面。走的时候他一手拎着刚买的皮鞋一只手拉住我:真的漂亮,我都不想上班了,想在这里当一个皮鞋匠。
关于小亮他说过两句话,这是第一句,第二句是后来在办公楼说的。
市里的检查组要来了,全局的人都等在六楼会议室。主席台上的桌椅空在那里,坐它们的人还在宾馆吃早餐。李局长在那边,朱副局长在这边。手机响了,李局长打来的:检查组出发了——电话再响,检查组到了东方路——再响,到七一路的路口了——到了院子里!
昨天已经开会说过了,等李局长陪着检查组一进会议室,朱副局长一示意,全场一起起立鼓掌欢迎。只有我没有站起来。
朱副局长满面红光,好,检查组的领导来了!人们哗的一下就立了起来,用一只手打着另一只手。姓李的在前头悄悄偏了身子引路,打头的检查组长到底是组长,扬起一只手朝左右两边招了招,领着一干人往主席台上走。皮鞋西裤上面是西装,里面是什么你只能去想象。落在后面的两个被突然竖起的人和掌声吓着了,一个低着头不敢往两边看,一个身子一偏坐到最后那排的座位上。马秘书不知道从哪里弹出来,把她请到了前面第一排。他们站成一片林子在鼓掌,我坐在林子里没有动。有人一边鼓掌一边朝我笑,有人瞪着眼睛看了一眼赶紧移开目光不敢接着看,也有人很生气好像我挖了他家祖坟山。前后左右都站着都在拍手掌,我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有些虚,他们树在那里,姓李的和检查组应该不会看到我。我硬挺着,人坐在那里手摆在桌子上还有脸上的表情好像都不对头,恼火的是好像还红着脸。旁边一只手捅了我一下,我知道那是谁,用力挤动脸上的肌肉算是弄出来一点笑。台上示意了一下,台下的林子随即矮下来。我心里舒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总算可以松一松。刚刚跟全场打过一场仗,跟周围还有些格格不入,没法一下变得跟他们一样。
开始开会了,大家的注意力正好转向台上。主持会议的朱副局长把检查组成员一个个介绍了一遍,介绍一个鼓一次掌。一开始掌声响而长,到后面响几下就没了。朱副局长到底是老手:请大家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检查组的到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兜了底。
姓李的开始报告工作了,我拿眼睛望着他,他望着桌子上的纸。他刚刚理过发,头发往后梳,可惜脸有些瘦而且长。深蓝色西装,脖子上勒着一根红领带。他一字一顿像皮鞋踏在水泥上朝着话筒讲开了。我在档案室找了一份几年前的讲话稿,改头换面,余局长讲过的李局长接着讲。时间变了一些数据还有提法跟着变一变,剩下无非是那样。最后那一段我给他挖了一个坑:新的一年即将来临,新年要有新气象,我们都是龙的传人,龙年更要發扬龙马精神……他快要念到那里了,我等着。他翻过一页,挪了挪身子,清一下嗓子——新的一年即将来临,明年是十二生肖中的鸡年,雄鸡一唱天下白,我们的工作要龙飞凤舞龙凤呈祥……
往老袁的皮鞋作坊里去,我以为一切都会等在那里,就像皮鞋张开口等着脚。我用口哨吹着打靶归来,等到把那个一二三四吹下来,就好像把世界上的王八蛋都打光了。接下来往楼上走:老袁不会在那里,工作台上摆着皮料摆着铅笔和粉饼,不管是猪皮羊皮牛皮我都可以画上彩色,画出皮鞋和羊皮手套的模样,画上红桃草花和方块。黑桃就不要画了,黑桃留给三楼的厕所和办公间。最重要的,要有一个人弯着腰身坐在缝纫机上。除了她,其他人都可以不要。她一定沿着楼梯听出我的脚步在响,一声口哨掠过脚步抢先去了楼上。
可是她不在楼上。他们都在,老袁坐在缝纫机边,只有她不在。
你们都在?
只有一个不在。对街的女人声音有些生硬。
她……
回去结婚了。
我心里打了一个哆嗦:她怎么能结婚呢?她怎么不能结婚呢!
别听她的。老袁他老婆接过话头。老袁在缝纫机上抬头一笑:
堂客们只想着天天结婚。
我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小亮也会结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也会变成对街的女人,变成他人的老婆!她会跟谁结婚呢?
这天下午朱副局长脸上挂着那种招牌式的笑走进办公室,说是征求意见其实是告诉我,叫我到保安股去上班。我说我不想待在办公室,也不想去保安股。他没有说办公室,他只说保安股:保安股不是挺好吗?你想自己写点东西保安股有的是时间,听说你在公安局还有些关系,搞安保不是正好吗?只要看看他脸上的笑容你会觉得搞安保比什么都要好。可是我知道他说的这些从另一个人那里来,我不相信他的笑就像不相信他的裤子和领带。我停了一下,说我怕犯错误。犯错误,犯什么错误?我怕哪天手上有了枪,枪支走火打到人。他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他说小兄弟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他们让我去了工会。我想去的时候,那里有我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我可以坐在那里喝茶,然后把茶水丢进五楼的便池里。
我没有去办公楼,也没有去另一边的皮鞋作坊,结婚这个词让我停下没往那里走。她要跟谁结婚呢?你想要她吗?我当然想要她,每天都想,连马秘书都会想起她。可是我不要结婚,跟谁都不要。我不要把两个人的照片压在钢印下,不要柴米油盐不要买藕煤扛气罐不要洗尿布,不要掐着手指念叨发了多少钱可以买什么不能买什么,不要把好端端的一张面皮弄得起皱着朝着局长股长笑……你要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我只觉得我不要像马秘书刘主任这样,也不要像老袁那样,我觉得我应该是另外一个样。我心里有一股不可扼制的力,一条原始野性的河,我需要喊叫,需要打碎热水瓶或者别的什么,需要走很远的路到达很多地方遇到不同的人,需要把身上的一些东西交到我想交的人那里。我需要小亮,需要跟她一起做好些事情,需要越过她的脚踝往上走,需要触摸那张好看的脸弄乱她的头发,需要她到我住的这间屋子里来把一部分生命把我的热力交给她,我的好多梦想里都有她。她在牌桌底下把脚伸给我,她也需要我,只要这个世界停一下电黑上一阵子——隔一段时间黑上一阵子,除了我们自己其他都用黑暗把它们涂掉,就那么一阵子,就像一个星期从办公楼放一下假……对街的女人说的没错,她会结婚,不在今天就是明天,不是跟我就是跟别人。她会跟另一个男人躺到一张床上,那么好的事却不是在这间屋子里,她的头发她的脸,还有她伸给我的脚都会被某个藕煤般的家伙拿了去。世界只给了我这一次停电的机会,电丢下的地方随即被火柴跟蜡烛占领了。我压根儿没有准备好,那一点点时间只够我走到脚踝那儿,五个手指牵兄带弟走起来有些难。接下来就是结婚了,你要跟她结婚吗?打上钢印就可以了,电灯蜡烛谁也管不了你。新发下来的课本看着闻着摸着很快就翻旧了,就知道课本無非是叫你背诵叫你默写叫你写作业。你要不完成,那就罚你到一边去站着……
我站在那里,脚上穿着她缝的鞋,密密的针脚嚓咔嚓在牛皮上走,走到脚踝那里就停下了。我走来走去,两只皮鞋踩到水泥地板上,响起来都是皮鞋作坊里的声音。我跺了一下脚,就像一把锤子敲在猪皮上。满屋子的皮鞋劈面而来,一些鞋子砸在耳朵上,五根大棒狠狠揍着牛皮鼓,一些鞋子打翻了五味瓶,一些鞋子成了烤猪烤羊蹄,一些鞋子套上兵马俑一二一从地下走出来,我在一张旧报纸上胡乱写着关于鞋子的句子——
一万年的鞋子张着嘴/一只鞋子发了一张/嘴,没有一张是用来讲话的/每一张嘴都在等着/走路的脚/不管猪皮牛皮羊皮还是布,它们/不要套在鞋楦上/不要摆在柜子里/不要装在盒子里/可是鞋子底下没有/路,路好像都在/脚那里,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接下来干什么?我仰靠在叠起的棉被上,人一动床就在下面吱吱响,突然就显出来一台缝纫机,缝纫机上面一张脸。往那边去的念头变得如此强烈,下楼的脚步连成针脚,一个车转接着往下响。传达室的老头看着我,我装作没有看到他。街角一转,早餐店前面一群蚂蚁簇拥着一朵油印。一县城的人都跟这些蚂蚁差不多,那一只穿上皮鞋打上领带就可以叫作李局长,可是不知道对街的女人是哪一只。裤兜里的钥匙一响,刚才手忙脚乱门是不是锁好了?我摆脱掉那张门接着往前走——面包店,牛奶矿泉水轮胎杂货,疏通下水道办证137……往缝纫机那里去,以前用过的理由不行了……你把自己装进编好的由头里,好多由头其实是皇帝的新装,连柜子里的鞋子都知道你为什么去。你假装他们不知道,假装自己不知道他们知道,一次次往她那里去,关于她你知道什么?知道她的头发她的脸,还有黑暗中的那只脚,知道她叫小亮也可以叫亮妹?你知道得最多的是她做的这双鞋,你知道她缝进鞋子的针脚,知道它们哪里宽松哪里有些硌脚,知道左脚穿进右边的鞋是个什么样,知道鞋底踏在潮湿的水泥板上怎么响,知道它们的内面都是鞋楦塑成的脚得慢慢把鞋穿成自己的。那个给老袁做鞋架的木匠怎么说来着?他说斧打到凿,凿找到木,隼头对隼眼,一个要往里面装,一个要人往里面装,你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写诗都是写的鞋子诗……一些统一着装穿鞋戴帽的方块字和数目字应着口令在齐步走。偶尔一些逃出来或者跑散了,无非是红桃草花与皮块。鞋子服装,鞋子服装,一些鞋子从那边来一些鞋子往那边去。老袁的皮鞋作坊转过街角就到了,我好像没法像以前那样把目光伸向她,那些目光总让我想起钻出鞋洞的脚趾头,不知道,不知道她的眼睛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把它们接过去。老袁倒是不会说什么,他顶多抬起头朝你笑一笑。老袁他老婆和对街的女人会问你怎么这么久没来了,听到结婚就不来啦?或者他们嘻嘻哈哈朝你笑,每一道笑声都是一个问号,她们什么也不问,她们什么都知道,你得哼哼哈哈,我出差,我开会,我在单位上赶材料,我写了一首关于鞋子的诗,有些尴尬有些烦乱,中断的时间有些接不上,剩下那段路有些走不下去了。往回走,像在用那双皮鞋把刚才的脚印重新捡回来……
往办公楼走,守传达室的家伙叫住我,把一只信封交给我,鬼模鬼样地朝我笑了笑。信封上没有字,封口粘得严严实实。折在里面的纸只有一行字:他们都在说,你好久没来了。
是小亮,没想到她会跑到我上班的地方来。跑到这里来需要勇气,她总是有勇气做她想做的事。她一定是事先想好了,不上楼,把信封粘好放在传达室,没准儿还给了传达室的家伙一包烟。她说得多聪明——他们都在说,她说是他们,好像是他们叫她来。她是一个姑娘家,她只能这样说。这样一句话,不知要在心里过上多少遍,最后写到纸上。也许还会写上好几遍,挑出一张最好的。她会不会跟对街的女人说,两个人先嘀咕好了?或者是那个女人嘀咕着催她往这里来?她是真的喜欢我。要做的事想好了就去做,看似柔弱的女子,其实比张牙舞爪的男人要强韧要坚定要勇敢,从林姐到亮妹都是。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子穿过县城来爱你,身子里面暖暖的麻麻的。那时候你会撬开门锁翻过断墙,会提着拳头往昭支书那里撞,那时你对得起她们的爱。如今你成了一个穿皮鞋上厕所的家伙,印了字的纸牌方块五或者黑桃三。
我放下茶杯从那间叫工会的屋子里走出来,转过街角偏开厕所穿过门店,把水泥梯级踩得咚咚响,我什么理由也没用,哈哈一笑就到了二楼上。她抬起头朝我笑,接着脸一红。就觉得我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一红。什么李局长余局长统统搁到厕所里。花一开,鸟就在我身上叫开了。
老袁不在皮鞋作坊里,他在牛皮猪皮上画过线就出去了。他总是把老婆跟皮块留在屋里往外面跑,我丢下工会,丢下茶杯桌子,往他的作坊里跑,我要是成了作坊主也会像他一样往外跑?他老婆和对街的女人听到笑声从另一间屋子跑过来。小亮可不是老袁他老婆,小亮是月亮,那两个顶多是烧剩的蜡烛头。她们打着哈哈问我们两个笑什么。有一天小亮会不会也像她们把哈哈打得这么开这么响?我摆出老皮厚脸的样子:你们笑得还要响,你们笑什么?她要是笑得跟她们一样我怎么办?老袁他老婆不依不饶问我这么久没来,到哪里潇洒去了?小亮说得没错,她们在说我好久没来了。对街的女人说话了: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家约好了在外头,我们还蒙在这块牛皮里。她真的知道写信的事?吵死了,弄得我把左边的皮块缝到右边来了。小亮一抱怨,那边一只鸟在喊一只鸟在应:我们在这里惹人嫌了——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去塞我们的鞋楦好了。
终于可以两个人一起了。往这里来的时候,好像有很多很多话,时间不够用说也说不完,现在突然发现要说的那些话不知哪去了,我该说什么呢?还有,我要是直直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有多傻!要是坐在椅子上,上次我说是等老袁,现在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她没有问题,她有缝纫机在响。她往你那里送过一封信,现在该说话的是你。说点什么呢?你可以说那封信!你不能说那封信!你不是收到那封信就来了?人家一见到你脸就红了,你怎么能……那边屋子里还有四只耳朵在张着!可是不说那封信说什么,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说一些假惺惺的话?两排牙齿一下一下咬在假话空话上,还不如缝纫机的针脚在猪皮牛皮上响。她在缝纫机的针脚上面清了一下嗓子:等下打牌?她把事情变得简单平常。她让人放心。要说的话可以拿出来说了,什么都可以说。突然就想跟她说说我写的皮鞋诗。这时候只觉得什么样的句子都是诗。一首关于皮鞋的诗,就该拿到皮鞋作坊里,对着让人心醉的女子和做鞋的縫纫机把它念出来!
真的,皮鞋还可以写诗吗?
你可以想象她说话时妩媚的样子。一首诗,最好的归宿在这里。
什么什么,你把我们家的鞋子写成了诗?
天啊,你没有把我们写成烂鞋破鞋吧!两个女人嚷着叫我再说一遍说给她们听。我不说,她们转过去叫亮妹,说她一发话我就会听。小亮只是笑,她们骂她吃里扒外,成了鞋子只想往外跑。
接下来,接下来的事老袁的皮鞋作坊有些装不下。
我在传达室看着姓李的穿过大门往里走,他抬起左边那只鞋,西边的院子跟着往上翘,包括大楼西头包括男厕所和女厕所。左边的鞋子放下去,院子西头跟着落回去,大楼跟着在院子里扎了根。接着轮到东边的院子和大楼。全局的人都在那座楼里头,喝水看文件打字开会听报告,偶尔到厕所里放松一两下。看他走路的样子,一下一下都像在告诉你,整个院子现在都姓李。他的鞋子怎么动,院子和楼就得跟着动。他抬起一只鞋,院子上面的天空跟着踮起一只脚。他放下鞋,天空又跟着扯过来平放在楼顶上。朱副局长跟在后面,两只鞋子踏着节奏像是在鼓掌。看他走路的样子真想告诉他,院子楼房都没动,那只是他的鞋子在走身子在摇晃。我还想告诉他,那两只鞋我知道,皮鞋尖头上的皮块要好些,鞋油一打就放亮,无非是牛背上的一块皮。
李和朱进了办公楼,后面有一个人在匆匆往院子里赶。他现在跟姓李的走得顺风顺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马秘书,他成了马副主任,那个副字可以省掉直接叫他马主任。刚才看到他在街上走我避开了,我能跟他说什么?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最后都到了院子里。
我的老天爷,县长……
我没有看到县长,他是跟我在说话。
我找你找了老半天,你住的地方,皮鞋作坊都去了。我说兄弟,那个姑娘确实是漂亮,可是漂亮能当饭吃?你还是得在这边好好干,你还不知道,县长都在会上点到你啦——县长就要当书记了!县长说,你们那里不是只有一个牛伟光吗?
他说到县长两个字,让你感到那两个字有多重,说起县长说过的话,神态语气声调好像他就是那个县长。
不知道县长干嘛提到我,突然想起顺便提了一下?高局长林姐或者老专员跟他说到了我?就这么一句话,情况就不一样了,马副主任不再昂首阔步往前走,一看到我又是老天爷又是县长叫起来。进那间叫工会的办公室没多久,朱副局长的笑脸就出现在门口。这一回他不是叫我去保安股,他问我在工会怎么样。知道的人就知道,那是表示他是来找我的,他有事要跟我谈。同室的胖女人一听就懂,说一句朱局长你坐,摆开身躯出了门。朱副局长说你要求到工会我们就让你到了工会,主要是考虑这里的工作量相对要小一些,让你有时间写点东西。应该说,局党组对你还是挺看重的。下一步——他一连说了两个下一步,你要做好进一步挑重担的准备。李局长对你很关心,他还会亲自找你谈。我先来跟你说一说,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好好干,年轻人。他拍了拍我的肩,没有像以前那样说小伙子小兄弟,他说的是年轻人,这个词好像意味着我在正路上。他出门,马秘书的话突然就到了我嘴头上:朱局长你好走。朱副局长慈祥一笑朝我点了点头,满有深意的样子。
我有些好奇,姓李的局长会跟我说些什么?我等着。连着几天,上班时间我都待在工会办公室,要不就在厕所里。他没有找我。开会了,开会与我无关,我只是把身子派到一张椅子上。叽里呱啦咿咿唔唔啊啊呀呀呼呼啦啦唧唧复唧唧,不知怎么就跟我有关了,喇叭里在说,说要重视人才培养选拔人才,接着就说到我,说我发表文章发表诗,还有新闻报道,这样的人才就是要重点培养大胆使用。天不下雨天不下雨,一下就拿馅饼往你这儿砸。好些眼睛在往这里看,当然跟上次鼓掌欢迎的时候不一样。我的身子好像在变软。炸硬的油条泡进稀饭里,露在外面的那头看着还是硬的,下面已经软得跟稀饭差不多。我想跟自己說一句不要投降,可是我知道我已经投降了。一切都在变。开会其实不像以前以为的那么难受,有些话其实可以听一听。高音喇叭不再显得那样扎耳了。桌子的棱角打磨之后上过油漆,闪着圆溜溜的光,立在周围的墙也显出友善与亲和。抬头看人,人们好像都在望着你笑。工会那个胖女人不再嘟着一张嘴,嘴两边的坡地还会抖出一些笑,虽然她笑起来像豆腐上筛了一层灰。
马秘书马副主任找到我,说李局长叫你去他办公室。我心里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投降是不用说的了,我只希望表现得稍稍好一点。我敲了一下门,里面说进来,像是在告诉你他知道进来的是谁,他把进来两个字说得很柔和,一下把洗衣的水泥台和酒瓶抹掉了。在老袁的作坊里,我看到一张没有硝制好的猪皮就觉得那是他的脸,进门那张脸在办公桌上朝我笑,才发现他的脸像打了鞋油焕着亮。颈椎上的奴性立马就来了,我低了一下头叫了一声李局长。我心中的块垒已消,他肯定感受到了,他变得随和,我也变得自然了。还是会上说的那些话,还有朱副局长说过的话,要紧的是我进到了他的屋子里。好像有一股力灌注到我身上,洋溢到脸上叫作神采奕奕——不不不,神采奕奕这个词你现在还不能用——叫作神采飞扬叫作斗志昂扬。那股力跑到手上,手就会一二一摆起来,有时还会从一摆到四。那股力来到小亮缝制的皮鞋里,皮鞋敲得水泥地板咚咚响,鞋底和水泥地板好像很快活。这时看到三楼的厕所就想我再也不会怵着到这里上厕所,就算碰上局长也有办法应对了,不会直直地把茶水往便池里摔。要是遇上朱副局长说不定还会开一开玩笑,说一句朱局长您在那里蹲。朱副局长不会生气,我告诉他来历他还会笑。
这一切就只是县长说了一句话?县长干嘛说这话?
从单位走出来,穿过半个县城往皮鞋作坊走。要不是街上有这么多人和车,我会把两条腿骑成两只轮子往那里奔。我想跟小亮说说这两天的事,要是她不在,就叫对街的女人把她找回来。这女人你只要往她身上一碰就水汪汪的什么都好说,她会打出一串哈哈鞋底踩得水泥板咚咚响。我不再是一个缩手缩脚的文人,我大刀阔斧说话干脆果断办事。我我我……我的传呼机响了,林姐在呼我。林姐不是亮妹,不是朱副局长也不是以前的林老师,林姐是林姐。电话那头,她说我知道你在哪里。她好像也成了公安,我没跟她说过可她知道皮鞋作坊。我笑,我说我在街上。她说那你过来一下,我在你姑妈家。
皮鞋想往它的老家去,我到了姑妈家的客厅里。以前看客厅觉得我睡过的地方少了一张床,现在觉得客厅就是这个样。林姐像是刚从我睡过的地方坐起来,床不见了她坐在一把椅子上。
你个鬼东西,瞎猫撞上死老鼠,你知道老鼠从哪里来?
我不知道有人拿了我来说事,说县长把我当人才招上来,我跟局长顶牛上班不去单位到处溜,比书记招上来的那一个差了十万八千里。县长知道了,干脆把我的事拎到会上说白了:你们不是在说那个牛伟光吗,他写了那么些东西,韩愈的《马说》里不是说过吗?是人才也得知道怎么用呀。县长这样一说三楼局长室的那些人坐不住了。更要命的是,从市里传下来的消息渐渐明朗:书记要走了,县长会接手当书记。我只知道挥着鞋子在街上走,我哪里知道这些。
突然觉得世界其实是鞋子的形状。我看了看穿在脚上的鞋,41码,这就是我的全部面积。
【作者简介】学群,湖南岳阳人,自由写作者,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主要作品有小说《坏孩子》《好孩子》系列,长篇小说《西西弗斯走了》《水来了》,散文集《牛粪本纪》《生命的海拔》《两栖人生》等;现居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