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隧道

路魆

十年后再来成都，眼前所见竟没有一丝与记忆相似的景物，街景、人物、语言都是陌生的，或说是全新的。可能是因为此前从未抵达成都的核心地带吧，所以一有机会马上住在春熙路，全心全意地，安心安稳地当一个俗气的观光客，到处凑热闹。而曾经短暂的停留，留下那些荫翳的印象，不提也罢。当我说去成都，连妈妈也以为我是第一次去。

今日重新观察这座城市：白日处处看林立的楼宇，崭新宽阔；夜晚穿过遍布酒吧和咖啡馆的小街道，又像坠入梦里漫长的漂流。多年前，我所去的仿佛只是它的另一个古怪次元，误入城乡接合部或小镇的某个地理形态。

出发之前，我在家里度过了五个月沉默孤单的写作生活，构成这种生活的，是植物、动物、旷野，唯独缺少了人与城市的气息。当时在重读荣格的自传，恰好读到这段话：“在我确信的事情上，我感到十分孤独。我比任何时候都想与人交谈，但哪儿也找不到切入点；相反，我在其他人那儿感受到的是隔阂、猜疑和不安。”的确有隔阂、猜疑和不安，所幸这次行走于成都的街头，已有些熟络的朋友作伴，也的确找到了交谈的切入口。在深夜的街头喝酒，分享相似的体验，分享惊奇的另类秘闻。观察使眼睛敞亮，交谈使喉舌愉悦。独居时只觉独立于混沌的天地间，而群居时，人才有了立体感、及物感。

游走城市街头，另一个强烈的感受在于，城市在飞速折叠，壓缩，改造，再重展，承载人类整体的发展进程。新的语言媒介出现，博物馆里的历史也被翻新，旧体系的记忆价值被重新定义。也如眼前的成都，不知不觉地取代了十年前在我心灵中留下的模糊形态。我喜欢它如今的气味和面貌，清晰可触，带着人文温度。

城市结构的嬗变过程，人们的聚集因由，聚集后的形态变迁，都是耐人寻味的，值得一探。为此，我们去游览成都东部新区简阳市。丘区风貌，沱江入境，穿流而过，这个县城古为蜀国地，依托成都进行资源转化，一批村落进行乡村改造，谋求结构转型。几个原始村落整饬一新后，有了几分新鲜的旅游气息。简阳市出土过旧石器时代的龙垭遗址，数万年前，这里便是人类文明的聚居地。我想，这里也许可以作为城市形态发展的一个阶段性样板，从古老到探索，再到新生，最后并入现代发展的版图。

参观简阳市规划馆，在历史展览区的资料中，看到修建龙泉山引水枢纽工程的旧照片，我被勾起一些相似的回忆。打通龙泉山，引水灌良田，工程动用全县约五万劳动力，历时两年在龙泉山开凿一条隧道通水，同时修建三岔水库蓄水。惭愧的是，我只能站在前人的成果之上，浅薄地去想象他们的艰苦。搬迁，挖方，以锄头凿开山体，以箩筐、吊车、人力运走沉重的石料……墙上有一份名录，令人动容——为这项艰苦工程牺牲的众多劳动者中，最小的才十几岁。城市的建立和繁华，几乎都是建立在对旧景观的重塑之上。

一张张灰色照片——挖掘水库，开凿隧道，在昏暗的隧道内潜行，在崎岖的大山间跋涉，尘土勾勒劳动者脸上的皱纹，土石重压他们变形的血肉——让我仿佛也看到当年父母和祖父母两辈人参加水库挖掘工程的往事。在我出生后不久，故乡也有一场浩大的水库挖掘工程。蓄水、灌溉、发电，是民生之需，也改变了村庄的形态。水库的选址，在我们上游一个叫鸭迳的小村上。鸭迳村的村民一部分搬到镇上，或者离开故土，到其他地方生活。偶然在外时，碰到当年的鸭迳村村民，总想问问他们对当年那个已经变为水库的村落，对那里的往昔岁月，是否还有什么怀想？当然，也不会问。那只是一种属于中国人的乡愁吧，个人命运与国家是血脉相连的。妈妈说，当年她参加挖水库的劳动，一天可以赚27元。村里许多人都去参加了劳动，在种植作物时赚点额外的生活费。只是这样的劳动，实在是太苦了；她还说，那时我才刚学会走路，有次看到她劳动结束回来，我迫不及待地跑出去，不料摔进水沟里。所以妈妈干了一个月便放弃了，回家照顾我。

开凿龙泉山隧道，是一项更为艰苦卓绝的工程，简阳劳动者在当年简陋的条件下，坚持整整十年，多少个日夜摸索，多少血汗挥洒，直至工程竣工。中国人的毅力和忍耐力，令人敬佩和慨叹。

无论是龙泉山隧道，还是故乡水库，这两种大型工程都改变了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不由得想起何伟在《江城》中的一个看法：“当我看到那些呈梯状的小山包时，注意到的是人如何改变土地，把它变成缀满令人炫目的石阶的水稻梯田；而中国人看到的是人，关注的是土地怎样改变了人。”

中国人所谓因地制宜，同时也因地而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看似主动改造土地，实则是受制于土地的天然面貌，为了未来的千秋万代能继续在原地生存，不得不进行愚公移山般艰苦卓绝的搬山工程。无论是迁移还是驻守，中国人出于根深蒂固的土地观念，依附于土地，与之紧密相连。人与万物的兴衰，土地的变化在其中参演了重要角色。

参观结束后的晚上，我们在简阳市区吃海底捞火锅。海底捞火锅太有名气，此前却从未吃过，也不知道其本部竟然就在简阳。第一次吃海底捞火锅就来到了本部，实在是惊喜。店员介绍，海底捞火锅当年不过是一个街边小摊档。如今以服务著称，分店遍布全国，创始人又是经过了多少个日夜的摸索和开拓？我也许只懂食材的真滋味，但过去探索的苦与累，也都藏在这真滋味，藏在这鲜味里了。

晚餐结束后，我们几个人一起去沱江边散步。途中要经过一条隧道，隧道里没灯，令人有些害怕。其中一个朋友打开手机电筒，照亮前路，整条隧道浮起了一抹晃动欢快的明亮，令人瞬间心安。于是，我们跳跃着，一路穿过隧道。有人挑灯，有人探路，有人跳舞，那些黑暗终究会被同行之人照亮。哪怕在穿越一条平平无奇的隧道，我们也能被城市感动，被那些相遇的瞬间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