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地方文献收录的隐士诗文有两大功能,其一记录了龙泉山隐士的生活状态,其二显示这个群体人数之多。研究隐逸文化,对于龙泉山历史文化资源深度发掘多有裨益。本文按隐士的经历大致分为六种类型,并分析其共性特征。
关键词:龙泉山;隐士;价值取向;生活状态;共性特征
龙泉山,西距武昌古城30千米,古称江夏山、灵泉山(此地俗称“灵泉”)、夹山,两列峰丛呈“二龙戏珠”之势,山中有水,水中有山,世人看作宜居之地,独特的地理环境成为隐士的上选之地。他们或农或商,日作夜读,自给自足。其生活行踪或诗文遗作记录在《江夏县志》《灵泉志》等文献中,经梳理统计,有隐逸经历、其诗文著录姓名者达15人。
一、隐逸类型
隐士有“高士、居士、处士”等多种称呼,在历代各地方志中被列作“隐居、隐逸、隐沦”一类,成为中国古代文化的一道风景线。
(一)隐释兼具型
李洞可能是唐北海郡太守李邕之长子李颖。天宝六载(747),李邕被宰相李林甫派人杖毙,其武昌东山(今洪山)的住处被毁,李颖为躲避追杀,化名李洞,逃到江夏山诰轴峰(今武汉龙泉山玉屏峰)东麓建房隐居,在山腰处建造闲闲亭,用以休闲观赏。其《闲闲亭》记有隐居生活片断:“寄山谷间,窗有竹,门有松,砌有闲花,庭有怪石,墙角有梅,篱边有菊,中有蒲团,旁有瓦灯。”乾元年间(758~760)以宅作寺,出家为僧,创建古灵泉寺。“肩头担清泉,炉中烧赤火。”“暇时坐闲闲亭,听松风声。”收纳百岩、古峰两徒,与他们在青山间“闻飞响流泉”,处绿树中“觉苍烟翠色”。后不辞而别,云游天台。尽管传说他能行走云端,仍然惧怕暴露身份。即便是在外地,总是恪守“隐”的状态。李洞的“隐”,有其特殊的背景,前期是逃命,迫于无奈,后期是出家为释,将隐就隐。元末武官张瑛,本有妻女,后出家,法名安坛,执掌灵泉寺,《自题》诗云:“迷觉原同性,皈心是释迦。”他认为度世即选擇逃世,忘家则当作出家,把出家视作遁世或隐逸的一种方式。
(二)仕前蛰伏型
明通政官董礼《乡贤祠书》:“辜皋、曾泰、张诚,高卧灵泉,耻食元禄,志节可高。”乾隆朝《江夏县志》记:“元贤曾泰、辜皋僻处岩谷,贫穷著书。”曾泰后人曾先《灵泉曾氏谱序》 说:“曾公讳泰,隐居乐道,不苟进于浊世。”明初吏部官员张添祐《曾公伏处》诗,记述曾泰仕前生活状态:“篱边惟酌黄花酒,松下独弹流水琴。避世能承严子志,卧龙常效孔明心;长安只恐人来访,移到桃源无处寻。”乾隆朝《江夏县志》收录了辜皋《灵泉蓼莪堂记》,辜皋观赏灵泉景物,抒发对于本土的挚爱:含山楼、晴雨井、大观桥、万卷书楼、蓼莪堂等,一景一故事,一物一抒情。“梧桐拂道,松竹盈垣。万树如烟,一溪若碧。”作者对本地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信手拈来,触景生情,读来顿生美景画卷。《灵泉志》称《白燕应制》为其殿试之作,“岁岁玉容不改旧,年年皓首岂为迟。”读者仍然从诗中可品读出恬淡的自信:岁月荏苒、年增白头是自然规律,但只要坚守真我,皓首并不惧怕,玉容亦不会轻易改变。张诚认为:持家须克勤克俭做好人,报国要忠心无二为良吏。《灵泉张家氏祖庙传文》和明初工部侍郎刘仲廉《孝廉先生传》显示:张诚仕前经历曲折多舛。虽然“年二十举孝廉”,但元末政治高压态势,纵有本事,亦无从施展。剧烈的社会动荡,干扰了常规的生活秩序,徐寿辉起义军进攻江夏,他随同父母流落江西饶州避难。“一家百口,采薇作汤。”尽管父母客逝他乡,生活艰难异常,但仍不失时机游学,游观书院,寻访贤哲讲学之所。战事平息后,率家人重建家园。义瘗尸骨之举,赢得乡民口碑。随后在万卷书楼设塾教书,馆谷渐次丰厚。
以上“江夏贤士三人”,由朱元璋身边的红人康茂才引荐,在洪武五年(1372),直赴南京参加殿试,均被录用,告别了隐居生涯。洪武十五年(1382)曾泰擢为户部尚书;辜皋初任德兴县令,敢作敢为,力革弊制,《大明一统志》赞赏有加:“民乐趋事,百里鸡犬相闻。”由县令晋为刑部官员;张诚任职吏部。
(三)辞官幽居型
元末大学士沈如筠,因与蒙元上层人物貌合神离,无心仕进。其笔记、文论透露出他身在庙堂,却无心为官的心迹。撰有《猫说》《蜘蛛说》《螳螂捕蝉说》等寓言故事来揭示时弊,劝谕世人。其代表作《忧世论》和《上元顺帝疏》反映作者对于政治、社会、人生的深切关注,披露元末国政败落,危机重重,而他身处乱世,纠结而郁闷,便毅然作出抉择,辞官归田。归隐之处,选择在江夏灵泉。作为外乡人,为了立足灵泉,不断提升生存站位,设法编织人脉关系网,结交本地社会声望较高的孝廉张诚、乡绅辜皋,买地建房,互为邻里;先年无子,过继张诚长子添裕为嗣,将长女与张诚次子张添祐订下娃娃亲,把“友情加亲情”牌打到极致,开始了全新的里闾生活。《赠张隐士归隐》既是与张氏隐士的共鸣,又是他本人的真实想法和生活写照。他仿佛已经看穿人世万事万物:“为吏为官俱是客,能诗能酒总神仙;世间百物皆增价,唯有文章不值钱。”归隐之后“买个黄牛学种田,结间茅屋傍林泉。”你我有个共同的心愿:“因思老去无多日,且到山中过几年。”他的灵泉六景《含山楼》《瑞芝堂》《春露亭》《秋风亭》《听松阁》《寻乐斋》,写景抒情兼具,简洁而又深邃。其中《含山楼》描述其心路历程:“自屏掷(弃官)以来,作舍数椽,附于其右,得以高枕丘园,逃名世外,耕稼以输王税,采樵以供微躯。”感到心满意足。“余虽不能往灞桥寻梅,窃效袁安杜门而已。”灞桥寻梅是文士赏景作诗的一种情趣,备受推崇和仿效。作者自我宽慰:囿于地域和交通,只好仿效袁安闭门自守,与古贤神交。张征《与沈学士》将其比作陶渊明:“官非彭泽先生隐,柳似柴桑处士栽;闭户堂前看古史,清闲就是神仙胎。”张添祐《赠沈如筠先生隐居》:“先生晦迹竹林间,无束无缚任往还;吟首新诗陶意致,酌杯美酒解愁颜。”《归途日暮》表明作者陶醉于乡村田园生活:“日暮重关乡邑遥,云横天末见归桡;更寻野渡逢渔舍,为取残霞入酒烧。”他的才名遐迩有闻,却无意官场,“洪武初,征不起。”直到终老。
(四)致仕还乡型
北宋冯式《宝善堂记》曰:世祖冯世塘,官秘书监,退职后居江夏,栖隐于夹山(今龙泉山),“依山而樵,伴水而渔。山色湖光,以供书窗。”南宋末年李宗孟,宋亡后闲居老家。李臻生《灵泉山李氏录》:“李宗孟年十一举神童,元时不仕。”李宗孟《登含山楼》坦露“无官一身轻”、安闲自在的心境:“绿水绕门幽似月,青山入座穆如风。欲识灵泉景物好,山南山北与山东。”明代辽东卫官员张尚德,卸甲还乡,僻居山村。其《山居怀思》云:“为厌红尘爱寂寥,茂林修竹近渔樵;经年俗客绝车马,终日和风长药苗。流水绕门鱼出没,青山当户鸟歌谣。”另有《完赋吟》诗:“禾黍青山外,桑麻绿水边;官租输已毕,斗酒醉残年。”张本智与沈贲要好,其《寄知州沈贲》表露作者对于友人终官致仕后生活的仰慕:“闲花野鸟皆心赏,溪谷流泉应自歌。”归老衡门,常年与山花野鸟、溪水流泉为伴,安逸自得。
(五)间仕间隐型
张添祐九岁能诗,当地传为小神童。洪武二十六年(1393)中举,次年进士及第,初授以詹事府官员,辅佐皇子有方,得到明太祖表彰,改派吏部任职。因其父张诚病卒,离职服丧,逢燕王朱棣起兵,补阙无望。闲居灵泉26年,撰有大量诗文。洪熙元年(1425)奉诏入京,赋诗一首《承诏赴京》:“匹马萧萧上帝州,北风吹雪满貂裘。”然而,到任十个月,发现自己不适官场氛围,便辞官归里。宣德二年(1427),又以御史诏起。适逢“废元配立新皇后之争”,他因直言废原皇后理由不成立,被劝退归籍,写下《归隐》自我解嘲:闻午夜钟声,观山头晓雾,日夕读书,“栽一二枝栖凤竹,养三四个化龙鱼。人来求卷拈拈笔,客去关门看看诗。”青山绿水任我行,凡尘纷扰搁一边。眼里乾坤即如此,何须留恋帝王畿。他生性豁达,乐于交游。时常光顾灵泉寺,结缘寺僧白云山人,言谈甚欢。每逢节庆则邀约友人、子弟开诗会,从中体验收获感。其《李园秋菊》云:“莫把品题归隐逸,惟从老叟看容光。”无论是春日暖,还是晚风凉,老叟依然心如止水,保持良好的心态和形象,终寿八十四岁。
(六)终身不仕型。
北宋杜淦,方志记载其居住龙泉山东澥河岸,“居水濱,戴笠躬耕。”湖广方志大多将其列入“隐沦”人物,理由是:本来可以考个功名谋个职位,他却耻于为仕,而且坚持做到读书务农两不误,烈日笠首,躬督耕垦,历经十五年,终成大富。民国廉耻读本将其事迹略加提炼,称其“垦耕起家,嗟彼忍耻,视妻如花。”杜淦起于匹夫,却被历代廉耻读物、德育教材奉为“勤劳致富”典范,广为传扬,在中国封建社会史中实属罕见案例。
张郁《含山楼记》:“宋世南竞,先人隐居此地。”“先人”即是灵泉张氏始祖张训民,靖康之际,亲人殉国,孤身南逃,年仅十二岁。建炎初年,由家丁张勇辅佐,定居灵泉,割草搭房,聊且栖身。他的后人、明举人张弘“灵泉四宝志”所记,他们南迁时,带了一些文玩和书籍。其一有张训民父亲张栋的石质砚盘,其二是一批纸洁字爽的古书,“此为无价之宝”。初来乍到,剪草为房,新的生活环境有些不适应。失亲之痛,备受打击。常以思念家乡与亲人当作精神寄托,其《南迁思君》“客思向汴梁,客心同汉水”,表明他仍然抱着客居心理,往后的去向还不确定。但为了生计,不得不着手生产经营,购买他人旧屋,修造庭院,栽茶种豆,日耕夜读,聊以卒岁。某日挖地时得金数坛,买田地三百亩,在天马峰南坪营建含山楼、思亲台,搭建六十余间茅屋,排列如市,招来商户租赁,积蓄日渐增多,日子越来越滋润。当他写《江南赋》时,已经接受现实:“千里离情千里长,那管他乡与故乡。”并日益钟爱“环庐万点秀嶂,绕户一泓碧水”的小天地。其《隐逸作·赠李居士》:“湖边半亩一白沙,流水柴门是我家;老叟山中无一事,自锄明月种梅花。”张训民之孙张潮有《隐居灵泉》诗:“独守清高贫贱乐,不甘爵禄不封侯;读书谈古白云屋,采桑栽花绿水丘。”哪怕是生活再平平淡淡,也要潇潇洒洒少些烦恼和忧愁,并声称要让巢父、许由默认定他是真正的不求名利的“逃名客”。
《江夏县志》人物志“隐沦”:“张钟灵,其先武昌(今鄂州)人,后徙江夏,中弘治戊午科解元。晦迹家塾,脱然声华之外,终身不仕。”以文会友,多行善事,与龙泉山乡绅熟络,点评《灵泉志》,撰有一些有关灵泉的诗作,参与编纂嘉靖《湖广图经志书》。明代还有郑姓居士、李姓处士,虽然未留下作品,但其友人记录了他们的生活片羽。郑居士的住宅依山而建,天上白云飘渺,地下清泓环绕,“行歌每逐渔郎后,即席还推野老尊。”张廷学的《赠郑居士》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赞赏。张国安的《与李处士》俨然一幅自给自足、怡然自得的生活画面:“门无俗客鹤常舞,堂有清琴韵自佳。”明月夜钓,惬意归来,柴釜烹鲜,邀友酌酒,高庐吟诗,悠然自乐。
二、共性特征
隐居是文人士大夫阶层中一个特殊的群体,龙泉山隐士的生活状态和行为举止有着四个方面的共同特征。
(一)拥有才学储备,嫉恨现实不公
《论语·泰伯》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大多读书人怀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当他们仕途不顺、遭遇排挤或被人暗算时,认为世间无道,不愿攀附权贵,不愿随俗浮沉,决意挂冠归隐,逍遥遁世,静心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例如著书立说、种植饲养等。未著姓名的隐士《小园》诗云:“围园新种竹,不让野人居。客至旋沽酒,士贫好著书。”为官之人公务繁忙,难以静心写作。退隐以后,乘着闲暇,以种养维持生计,以写作著书明志。
(二)推崇隐逸高士,仿效先贤操行
他们尊奉前代隐贤为楷模,远离世俗社会,保持自身生活信条和独立人格,安贫乐道。沈如筠《瑞芝堂》:“先生执《黄庭经》一卷,说剑谈玄,真可以调圣贤之心,洗巢由之耳。”巢父、许由两隐士,不受尧帝的主动禅让,为后世尊为隐贤。佚名氏《秋夜有怀》尊崇春秋楚国隐士老莱子。老莱子70岁还身穿五彩衣,模仿小儿的动作和哭声,为的是博得父母开心一笑。“不堪回首望,犹忆老莱衣。”《灵泉志》载:晋陶侃辞官隐居江夏灵泉,逝后葬于“连珠宿草”之地。李宗孟有《赠陶居士》:“倦游归隐白云乡,芳草闲亭昼日长。”物转星移,九百年过去,陶居士的美名千古流传。沈如筠《秋风亭》云:凭栏纵观,一览龙泉山水,“宛然辋川一画图。”辋川为唐代诗人王维幽隐之处。作者仰慕王维的幽隐状态,欣羡王维的身后影响,将龙泉山视作辋川,可见作者情到深处、心满意足。无名氏《幽隐》曰:“扫径迎仙客,摊书见古人。问君何姓氏,无乃葛天民。”南宋葛天民,隐居钱塘湖,与好友诗文唱和,吟咏自乐。作者听闻有客来访,打扫庭院,以示尊敬;客走屋静,挑灯展书,交心古人,颐养天寿。
(三)不求闻达于世,但求宁静在心
大多隐逸者有两个层面的意图:一则将隐退作为摆脱羁绊的一个途径,二则以“隐”的方式,求得“无官一身轻”的释放,追求淡泊宁静的生活。张尚德《山居怀思》正是这种心迹的表露:虽然没有玉带金佩,只有诗筒与酒盅。闲暇之时读书写字,舒坦自乐,哪怕是咀嚼菜根也觉饶有滋味。“浩荡天怀活泼泼,徜徉泉石意陶陶;访余只在茅檐第,好向青山路一条。”他们在抉择时,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不顾世俗猜疑或不解的眼光,毅然放弃官场的名利,隐遁江湖。
(四)同情百姓疾苦,力行善举善事
隐逸者的内心也是矛盾的。他们大多受到正统的儒家思想教育,金榜题名之时也满怀抱负,然而残酷的现实击毁了尚未完全实现的理想,他们被迫选择独善其身、高蹈自守、寄情山水。其中也有人力行善事,极力帮助民众摆脱困境。沈如筠定居灵泉后,积极开展社会活动,出资建造公共设施,如秋风亭等。“置义田四百亩,积谷于宝峰寺中,以赒贫士。”明初杨继本《灵泉乡贤祠序》:“自汉唐始。今其祠栋榱瓦解矣,乡先生曾公(曾泰)、张公(张诚)睹斯祠之朽蠹,爰命工师,采取良材,焕妙而饬修之。”他们斥资公益事业,赢得乡民敬仰,身后被祀于乡贤祠。
三、小结
隐逸者认为自己无力改变现实环境,被迫选择“逃世”,他们的言行举止丰富了隐逸文化的形式与内涵,成为中国文化中不可分割的因子。尽管隐逸有消极处世的一面,但客观上讲,它是一种处世态度和生活方式,犹如一面镜子,映照现实社会的风光和沧桑。探讨隐逸文化,警醒人們切勿沉湎物欲,而要正视名利,从而实现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参考文献:
[1]凃明星.唐代江夏异僧如晓及其灵泉寺[J].武汉冶金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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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陈元京,范述之. 江夏县志[M].乾隆五十九年刻本.
[5](清)王庭桢,彭崧毓. 江夏县志[M].台北:成文书局,1975.
作者简介:
凃明星(1963年-),男,汉族,湖北武昌人,副教授,学士,国家开放大学(武汉)、武汉软件工程职业学院,研究方向:地域文化与旅游文化。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8年度武汉市属高校产学研结合项目(项目编号:CXY201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