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凤翔府的居所与邻居

2023-12-28 19:52党永辉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12期
关键词:凤鸣凤翔太守

党永辉

嘉祐六年(1061),苏轼与苏辙同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次年苏轼除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厅公事。苏轼为官凤翔府时,先后与宋选、陈希亮、贾昌朝三任太守比邻而居,互有过从。宋选先于苏轼而来,任职时间为嘉祐六年(1061)至七年(1062)。陈希亮接替宋选任至嘉祐九年(1064),其后贾昌朝接替陈希亮,不久苏轼去职。关于前两任太守,苏轼着墨颇多,名篇佳构亦夥。这些诗文,或笔含褒贬,或直言不讳,或轻描淡写,或浓墨重彩,无不涉笔成趣,颇能折射出苏轼与岐下诸邻之间的微妙关系。

苏轼居所营造与生活环境

来凤翔一个月后,时间已转至次年初春,苏轼即着手修治官舍。他先拆去堂北之墙,于墙址新造一亭,后名曰喜雨亭。又取仁寿宫之石,于喜雨亭北累石为台。亭南凿三丈横池,因池在堂北亦称北池,池上有短桥连接亭和堂。堂南过廊直通厅,过廊两侧开凿双池,合称南池,与北池并称三池。苏轼以池截流,引活水先流入北池,再入双池,并且种莲、植树、养鱼于其中,又以斗酒易牡丹一丛于亭之北。

据苏轼《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之七,还可以窥见苏轼居所的一个细节。苏轼好竹,他在官舍中种植了不少竹子。夏日,苏轼常常携带枕簟在丛竹边乘凉,日暮时分,还可卧听窗风。然而,众多官吏往来不绝,他们图方便,走捷径,穿梭于官舍小园之间,在竹下踩出了小路。无奈之下,苏轼也只能多植荆棘以作保护。

苏轼西邻为凤翔府厅事,即太守居所。南宋郑刚中《西征道里记》曾记载凤翔府厅事及其附近的格局。府厅为唐人李希烈所建,并不宏大,形制如殿,四面出帘,厅后有园圃,圃中有荔堂,东边有中和与燕申二堂,亦为旧制。燕申堂后,有龟趺大座的《李茂贞德政碑》,也是唐时旧物。东北边有凌虚台,台高二丈,郑刚中称不见凌虚之势,台边有水有竹。据苏轼《凤翔八观》之二《诅楚文》知,太守便厅中还藏有不少古物,其中就包括来自开元寺的《诅楚文》石刻。

关于东邻,苏轼也有提及。苏轼《次韵子由岐下诗·轩窗》云:“东邻多白杨,夜作雨声急。”自轩窗而望,可观东邻白杨,夜卧堂中,可听雨声和虫鸣。

此外,据苏轼《王大年哀词》提及,苏轼与凤翔府都监王彭亦“居相邻,日相从也”。王彭尤喜苏轼文章,苏轼每写一篇文章,王彭总能为之拊掌欢喜一整天。苏轼则评价王彭博学精练,其佛法大略也是学自王彭。苏轼认为自己喜欢读佛书,也是由王彭最先激发的。

从《凤鸣驿记》说起:苏轼与西邻宋选

关于凤鸣驿,苏轼是有过切身感受的。嘉祐元年(1056),苏轼进京赴试,路过凤翔府时,本来预计下榻凤鸣驿,因住宿条件等原因而放弃。嘉祐七年(1062),已经是凤翔府签判的苏轼,有一次去馆驿访客,立刻为凤鸣驿的新气象所震惊。因为此时的凤鸣驿,与自己几年前所见已经全然不同了。向馆吏详细询问之后,得知是太守宋选新建。次年,天兴县令胡允文请苏轼书写其事,于是便有了《凤鸣驿记》这篇名文。

在《凤鸣驿记》中,苏轼毫不吝于罗列营造用料琐细,以表宋选之善政:“既至逾月而兴功,五十有五日而成。用夫三万六千,木以根计,竹以竿计,瓦、甓、坯、钉各以枚计,?以石计者二十一万四千七百二十有八,而民未始有知者。”宋选甫一上任,就投身于凤鸣驿的营造中,可谓雷厉风行。整个营造,工期紧凑,用工用材部署井然,有条不紊。这些都是为苏轼所钦佩的。

据嘉祐八年(1063)苏轼在凤翔府所作《思治论》,可以进一步延展宋选营造事:“今夫富人之营宫室也,必先料其赀财之丰约,以制宫室之大小,既内决于心,然后择工之良者而用一人焉,必告之曰:‘吾将为屋若干,度用材几何?役夫几人?几日而成?土石材苇,吾于何取之?其工之良者必告之曰:‘某所有木,某所有石,用材役夫若干,某日而成。主人率以听焉。及期而成,既成而不失当,则规摹之先定也。”

虽然《思治论》以论政为主,且将真事隐去,然所本之事,当来自宋选凤鸣驿营造事。苏轼《凤鸣驿记》盛赞凤鸣驿“如官府,如庙观,如数世富人之宅”,与《思治论》所谓“富人之营宫室”如出一辙。《思治论》所表达的“思治”论点在《凤鸣驿记》中也有正反两个方面的表述,即《凤鸣驿记》认为“使人而皆喜从事,则天下何足治欤”,反之,“既妄且废,则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出于此”。只不过《凤鸣驿记》借吏转述,《思治论》则设为问答,二者文体有异,然均流露出苏轼对先定缜密计划而后营造的工作方式的称许,间接反映的是苏轼与宋选关系的融洽。故将《凤鸣驿记》与《思治论》合勘,即可寻绎出这种特殊的渊源。

元丰四年(1081),苏轼于黄州团练副使任上所作《答李琮书》,再次将用兵类比为营造:“国之用兵,正如私家之造屋。凡屋若干,材石之费,谷米之用,为钱若干,布算而定,无所赢缩矣。……故王者之兵,当如富人之造屋。其虑周,其规摹素定,其取材积粮皆有方,故其经营之常迟,而其作之常速,计日而成,不愆于素,费半他人,而工必倍之。”在文中,苏轼以营造譬喻用兵,主张用兵应当规划在先。其中所本之事仍是宋选营造凤鸣驿事。苏轼引证宋选营造事,通过反复思考,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国计民生思想。

与宋选相处的日子里,苏轼度过了一段较为愉快的时光。嘉祐六年(1061)八月宋选至凤翔府任太守,同年十二月十四日(1062年元月28日)苏轼至凤翔府。就在来凤翔后的第一个除日,苏轼通过《次韵子由除日见寄》一诗告知苏辙:“兄今虽小官,幸忝佐方伯。”在此诗中,因获太守宋选的知遇之恩,苏轼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而写此诗时,苏轼来凤翔尚不足月。作于同年二月的《新葺小园》之一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使君尚許分池绿,邻舍何妨借树凉。”又据苏轼《新葺小园》之二“去后莫忧人剪伐,西邻幸许庇甘棠”及《东湖》“予今正疏懒,官长幸见函”两句,均显见苏轼与太守关系之融洽。多年以后,苏轼在写给宋汉杰的尺牍中仍感慨系之:“某初仕即佐先公,蒙顾遇之厚,何时可忘。”苏轼此所谓“先公”就是宋选。苏轼也曾代宋选乞封太白山,也随太守在真兴寺阁祷雨,他们配合默契,相处融洽。嘉祐七年(1062)春,苏轼与宋选祈雨有果,官民同庆,还得了喜雨亭这个亭名。然而,嘉祐七年(1062)中,宋选就离开凤翔任了。

从《凌虚台记》说起:苏轼与西邻陈希亮

苏轼与陈希亮之间最大的一次正面交锋就是那篇名文《凌虚台记》。陈希亮于凤翔府厅事后园建凌虚台,并请苏轼为记,《凌虚台记》因此而来。苏轼以万物成坏的自然规律,对陈希亮建造的凌虚台大加挞伐,在《凌虚台记》中,苏轼直言不讳,表明“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这与陈希亮对其所建凌虚台的得意之色形成鲜明对比。

嘉祐七年(1062)十一月,这是苏轼在凤翔府度过的第二个冬天。在廨宇之中,苏轼寒病交加,卧床已过十日,而窗外风雪交加,积雪将檐板压塌,苏轼甚至一度渴望通过臼磨取暖。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邻歌吹发,促席寒威挫。崩腾踏成径,缭绕飞入座。人欢瓦先融,饮俊瓶屡卧”(苏轼《病中,大雪数日,未尝起观,虢令赵荐以诗相属,戏用其韵答之》)。当除日来临,这种孤寂感就更加明显了。此时,“东邻酒初熟,西舍彘亦肥”(苏轼《别岁》),再看看自己,“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喝”(苏轼《馈岁》),要知道,西邻陈希亮与自己同为眉州人。

苏轼与陈希亮的关系不是一天恶化的。据明刊《重编东坡先生外集》卷八十六所收审刑院本《乌台诗案》,苏轼供述:“某任凤翔府日,为中元节不过知府厅,罚铜八斤,公罪。”有一年的中元节,苏轼因为没有到知府厅去贺节,被罚铜八斤。实际上,类似不去府厅的情形在苏轼其他诗中也有记述。嘉祐七年(1062)八月初一日,苏轼因伯父苏涣去世而伤心不已。这年重九,苏轼没有参加府会,而是独游普门寺僧阁,且语有讥刺:“不问秋风强吹帽,秦人不笑楚人讥。”(苏轼《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这极有可能与陈希亮对待下属的态度有关。苏轼在《客位假寐》一诗中描述了拜谒陈希亮时的情形:“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陈希亮迟迟不接见来客,大家等候在那里如枯株一般,此次经历不可谓不刻骨铭心。

与陈希亮之间的摩擦,苏轼后来有过反思,他认为两人均脱不了干系。一方面是自己的性格使然。苏轼遇到不平事,就好像茹物不下,必一吐而后快。何况此时的苏轼,既才华出众,又少年成名,初仕凤翔,自然睥睨一切。多少年以后,苏轼破例为陈希亮作传,在《陈公弼传》中,苏轼反思自己“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后悔之意显而易见。另一方面,陈希亮这个人颇有官声,政绩卓然。他驭吏严察,不易亲近。苏轼也觉得陈希亮“面目严冷,语言确讱,好面折人”(苏轼《陈公弼传》),令人生畏。陈希亮曾因府吏呼苏轼为苏贤良动怒,并且杖责府吏。至于苏轼所作公文,陈希亮也喜欢涂抹修改,而且数次往返不定,似是有意刁难。但是,陈希亮在看完《凌虚台记》以后,虽然笑着说了句“吾视苏明允犹子也,某犹孙子也”(《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五),这次却并未修改一字,依原样刻石。陈希亮后来解释,之所以平日对苏轼不假辞色,是觉得苏轼少年成名,怕他容易自满。

平心而论,苏轼与陈希亮并无根本矛盾,等到苏轼作《凌虚台》“青山虽云远,似亦识公颜”诗句时,当已两相释怀。陈希亮死后,苏轼为其作《陈公弼传》,有“已而悔之”句,二人嫌隙早已随光阴消逝。

苏轼虽与陈希亮有过不堪的回忆,却与其子陈慥结下了毕生的友谊。陈慥字季常,自称龙丘先生,又曰方山子,为陈希亮第四子。在凤翔府,苏轼曾与方山子西山骑射论兵,讨论古今成败。当时,陈慥从两骑,挟二矢,射雀于马前,意气风发,自谓一世豪士。那段时间,宋人屡受西夏侵扰,凤翔府又近边地,苏轼每欲为国守边,留下了“近买貂裘堪出塞,忽思乘传问西琛”(苏轼《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的诗句。在陈慥的濡染之下,苏轼修习战备,苦习射术,以至于十二把官箭,苏轼能中十一把,因此他得意地写下:“封题寄去吾无用,近日从戎拟学班。”(苏轼《次韵和子由欲得骊山澄泥砚》)

综之,在凤翔府,苏轼初入宦海,则其始遇之人,始触之事,初学之文,特别是交游中的邻居,对其以后的生涯有特殊影响。苏轼针对宋选、陈希亮两位太守所作的《凤鸣驿记》和《凌虚台记》,态度迥异,语气不同,也正应了那句話,“大抵文貌有殊,都因事状非一”(《史通通释》卷六)。杨慎于《三苏文范》卷十四评价“《喜雨亭记》全是赞太守,《凌虚台记》全是讥太守”,实则两种态度不只缘于个人恩怨,更是因为宋选之营造“有补于民”,陈希亮之营造“无补于民”。

2021年中南民族大学校级教研项目(一流专业)《中国古典文学讲义编撰与教学改革研究》(JYX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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