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元
杨万里一生奔波仕途,且累于子弟,往往收敛悲情,而以欢喜示人,其诗歌风格以“诚斋体”的活泼灵动、空无依傍独步一时。这与触事便发、吐以逆人的苏轼多少有些不同,而苏诗的天骨开张、随物赋形与杨诗也迥然有别。二者之间是否存在联系,这种联系在文学接受史上又有何意义?《诚斋集》卷二九《题龟山塔》(其二)有“东坡旧迹无寻处”之句(为省文,下文所称“卷××”皆指《诚斋集》),其实“东坡旧迹”不但可以“寻”,而且这种痕迹也非常明显。
东坡眠食地
《诚斋集》卷五一《知奉新县到任谢吴帅启》曰:“邑有新吴,尚存二苏眠食之迹。”但此处(奉新县)“尚存”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有限的,而据卷八○《诚斋南海诗集序》,淳熙七年(1180)正月,诗人赴任广东提举,其间作诗四百首。这就与被贬岭南的苏轼有了更多的重叠。
首先是杨诗中提到的行旅驿程与苏轼直接相关。比如卷一五《惶恐滩》即苏诗《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之“惶恐”。逐渐进入广东地界,杨万里便会时时想起苏轼。卷一五《小泊英州》(其二)曰:“道是荒城斗来大,向来此地著东坡。”苏轼虽然被贬英州,但随即又贬至惠州,于英州只能算是路过,来回途中所作诗歌也仅有《碧落洞》《何公桥》等寥寥数首,杨万里将此拈出,显然是因为苏轼的缘故。不仅如此,卷一八还有《惠州丰湖亦名西湖》《正月十二日,游东坡白鹤峰故居,其北思无邪斋,真迹犹存》等诗作,诗中提及的“罗浮山”“合江楼”“嘉祐寺”等,皆为苏轼岭南诗中出现的高频诗汇,记录着苏轼当时居无定所、艰辛异常的生活。
杨万里并非仅以一位普通游客的身份记录这种重叠,而是深情、深刻地阐释了这段空间重合的意义所在。纪念了东坡,也记录了自己。比如《惠州丰湖亦名西湖》:
左瞰丰湖右瞰江,五峰出没水中央。峰头寺寺楼楼月,清杀东坡锦绣肠。
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颍水更罗浮。东坡原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便得休。
两首绝句都直接提到了“东坡”,是专门为苏轼写的。第一首用“清”字概括了惠州丰湖的景观特色,而“清”字正是苏诗审美的重要特色:“清欢”“清远”“清诗”等比比皆是,而且苏轼《再次韵德麟新开西湖》“西湖虽小亦西子,萦流作态清而丰”,更是直接将“清”字作为“西湖”的审美标准。第二首以“西湖”为中心,认为苏轼本来就是西湖的长官,所以远谪罗浮,实是天命注定。“西湖长”一语,亦取自于苏轼《颍州到任谢执政启》。
杨万里除了“经行东坡眠食地”,还在其“眠食地”阅读苏诗。卷一五《题清远峡峡山寺》(其一)曰:“攀崖下照龙湫水,细咏东坡老子诗。”“清远峡”亦即苏诗《清远峡》,在时与空的重合下,杨万里将一种重逢变成了两种重逢。在中国传统的“知人论世”的批评原则下,杨万里“颂其诗,读其书”就显得更为贴切和深刻。仕宦广州期间,杨万里友人还寄来了“东坡新集”,该版本“纸如雪茧出玉盆,字如霜雁点秋云”(卷一六《谢福建茶使吴德华送东坡新集》),在这种邂逅与重温之中,诚斋诗与东坡诗便显得更加密切。
杨诗还提到了苏诗中的美食,比如荔枝、玉糁羹。卷一五《四月八日尝新荔子》曰:“老饕要啖三百颗,却怕甘寒冻断肠。”卷一四《白玉羹戏题》:“东坡玉糁真穷相,得似先生此味珍?”重温东坡笔下的美食,当然也是与东坡相遇。
点铁与换骨
杨万里论诗作诗,不主宗派。卷二六《跋徐恭仲省幹近诗》(其二)曰:“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就大体而言,杨万里确如所论,创造了独特的“诚斋体”。但如果具体考察,就会发现杨诗存在大量的“点铁成金”与“夺胎换骨”的现象。其原因当然是苏诗成就太高,无法完全逾越。比如卷四一《山茶》曰:“題诗毕竟输坡老,叶厚有稜花色深。”诗末附有诗人自注:“东坡《山茶》诗云:‘叶厚有稜犀甲健,花深少态鹤头丹。”一向以比喻自鸣得意的杨万里,一时竟找不出比苏诗更好的喻体,只好缴械投降。因此,坚决不赞成“传派传宗”的杨万里,有时也必须操持起江西派的秘方来写诗作文。
杨诗中有大量的使用苏诗语典或是隐括苏诗的例证。有一些是一望便知的,比如卷一《题唐德明秀才玉立斋》“坡云无竹令人俗”,卷三八《贺张功父寺丞新长凤雏》“万事今君足也无”,这些诗句仅为应酬而作,自不必论。有时杨万里常常将苏、黄并举,这就使人确信其使用“点铁成金”的句法了,比如其晚年诗作:
卷三三《冬暖》:“暂闲何似长闲好,无事非关了事痴。”前句出自苏诗《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其五)“可得长闲胜暂闲”,后句用黄诗之意。
卷三四《晨炊杜迁市煮笋》:“不须咒笋莫成竹,顿顿食笋莫食肉。”前句出自黄诗《戏赠彦深》“一心咒笋莫成竹”,后句则用苏诗之意。
杨万里不但使用了“取古人之陈言”的“点铁成金”法,而且做到了“窥入其意而形容之”的“脱胎换骨”。比如卷三四《明发西馆晨炊蔼冈》(其一):“盘蔬盂饭趁朝饥,争指枯肠作地基。不觉南山新笋蕨,搀先占却未多时。”
诗歌写填饱肚子的过程,语言活泼,比喻新奇,但其立意却是从苏诗而来。苏轼《渼陂鱼》曰:“坐客相看为解颜,香粳饱送如填堑。”写饥肠辘辘的诗人将美味的鱼肉和米饭裹在一起,狼吞虎咽,食物进入胃中,就像填满沟堑一样。杨万里将其扩展为整首诗,“地基”只是“填堑”的另一种说法而已。虽然全诗的拟人手法将其锁定为“诚斋体”本色,但二者间的联系一目了然。
如果仅仅证明杨万里在语典使用上与苏诗之间的联系,恐怕还不够彻底。事实上,如果放眼全诗结构,也能找出杨诗或是结构,或是风格方面对苏诗的效仿与学习。比如卷一七《过五里径》(其三):
入山无路出无门,鸟语猿声更断魂。当处迷途何处问,一溪引我到前村。
前两句写山行迷路,情形糟糕,后两句写经过指引后到达目的地。我们不妨将其与苏轼《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其一)比较一番: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二诗无论在结构,还是在立意上,都存在着相似性。虽然苏诗的写作背景更为深厚,问答体的方式更为新奇,但大体而言,杨诗的这种模拟还是较为成功的。
苏轼的“伟大文章”(王国维《文学小言》)虽然在当时已名震寰宇,但其经典化也需要一个过程。在中国传统的“知人论世”的文学批评背景下,杨万里与苏轼重合的仕途履历,更显示出其在接受史上的天然优势,所有这些使得《诚斋集》在苏诗经典化过程中的贡献,超越了其他两宋诗人。
本文为2022年度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宋代诗学实践中的苏黄接受史研究(项目批准号:2022SJYB2318)”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