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8

2023-12-28 19:52王景琳徐匋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12期
关键词:神人齐物中庸

王景琳 徐匋

庄子说

啮缺曰:“子不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今译

啮缺说:“你不明白利害,难道至人也不明白利害吗?”

王倪说:“至人是常人所无法理解的,天气热到山林焚烧,至人不觉得热,江河湖泊封冻,至人不觉得冷。即便雷霆劈开山岳,飓风掀起滔天巨浪,至人仍可无动于衷。这样的人,乘云气,驾飞龙,游于四海之外。生死的变化都不能对至人产生任何影响,何况利害呢!”

说庄子

庄子在《逍遥游》中推出了三种逍遥游者,至人在前,神人居中,圣人殿后,但在解释怎样才是“无己”“无功”“无名”时却又将圣人排在最前面,神人依旧居中,而至人却殿了后。这是为什么呢?这实在是因为“无己”的“至人”是庄子格外关注、给予最大同情的一个群体。清代胡文英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庄子独见》),这“冷”说的是庄子看透了这个社会,而“热”说的就是庄子对至人的关切了。而“无己”的“己”又被庄子视为是修德进入逍遥游道路上最大障碍,所以庄子在对至人的论述上花费的笔墨也最多。自《齐物论》南郭子綦“吾丧我”开始,庄子说的“丧我”“成心”“真君”“真宰”等等其实都是围绕着如何“无己”二字展开的,只不过称谓不同而已。

换一个角度看《齐物论》,无论是齐论还是齐物,实际上齐的都是人“心”,齐的是人心中那个“己”字。沿着这条线索读《齐物论》,就不难发现,人们的是非之争来自“己”,将人与物分为三六九等来自“己”,物的不齐还是来自“己”。王倪举了一大串例子说万物没有一个共同的标准,其实仍然在说人心中的“己”如何导致了人们对所谓共同标准的争执。也正因此,才引出了有关至人的这一段问答。

很多人读到《齐物论》的这一段都不免感到疑惑,为什么庄子在旁征博引阐发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后会突然插入“至人神矣”一段?其实,庄子从《齐物论》一开篇就一直在说“己”给人带来的灾难与“无己”给人带来的平静愉悦。就是王倪为啮齿讲的许多“物无同是”的例子,也都与“至人”密切相关,这也是为什么啮齿会突然冒出“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这么一句来。

至人“丧我”之后,外形如槁木,内心则如死灰。多么形象!这如同“死灰”之心能“死”到什么程度呢?那就是“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这么说,当然是极度夸张的。至人并没有金刚不坏之身,不可能真的置身于水火之中还无动于衷,但因为心死如灰,对外界的一切就都可以置若罔闻了。这才是至人修炼到的最高的心灵境界,也是精神的魅力!

庄子《逍遥游》中有一段名句,就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说至人、神人、圣人三种人达到逍遥游世界的途径有所不同,但所能达到的境界与人格特征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在《齐物论》中庄子还要单拎出至人来说上一大通呢?

我们说过,“圣人无名”是圣人有名而不以名为名,“神人无功”是神人有功而不以功为功。相比较而言,至人既无名,也无功,有的只是心中那个“己”而已,有谁能心中有己却不以己为己?唯有至人!让圣人无名很难,作为君主的一代帝王谁不想青史留名?让神人无功也不易,天下的文人士子哪个不认为建功立业才是天经地义之事?同样,让至人无己也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做到的,谁还没有个“小九九”呢?但庄子偏偏就是这样寄希望于至人的。在庄子看来,如果人人都能闭起嘴来,不再关注是非,不再计较利害,不再在意他人的判断,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巨变都坦然处之,对世界的一切都采取一种“怀之”的姿态,那就能独享思想的自由,就可以“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了!

顺带提一句,庄子在这里描述的是至人所能达到的一种精神境界,可后世的道士们却把这段描述当成了神仙的标配,他们对庄子的曲解也实在是太离谱了。

庄子说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今译

瞿鹊子问长梧子说:“我听孔夫子说:‘圣人不努力去做人间的什么事,不追求利益,也不躲避危害,不喜欢索求,不拘泥于道,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又好像说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又好像没有说,而心却游于人世之外。孔夫子认为这都是荒诞无稽之谈,可我却觉得这正是妙道的体现。你认为怎么样?”

说庄子

这一段话虽然是通过瞿鹊子之口转述出来的,但其中体现的却是庄子的“圣人观”。

先秦时期,“圣人”几乎是各个流派都推崇的理想人物。不但孔子、墨子、孟子、荀子、管子、韩非子等都反复地谈论圣人,而且道家代表人物老子、庄子也曾几十次地提到圣人。尽管各家都采用了“圣人”这个名称,各家“圣人”的面貌、内容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圣人的形象贯穿于《庄子》内篇。庄子在《逍遥游》提出“圣人无名”的著名论断之后,在《齐物论》中,更多次谈论“圣人”。在说到“物”与是非彼此的看法时,庄子认为只有圣人才可以看到同一事物的两面,可以站在“道枢”的立场,对世间一切采取“休乎天钧”的“两行”态度。在对待历史问题上,庄子说圣人对“六合之外”的事,“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对有争议的事物,圣人总是“怀之”,或者站在“寓诸庸”的“中枢”立场上。总而言之,在庄子的笔下,圣人有着“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的“天府”般的胸怀。

然而,作为君主的“圣人”在现实社会中又该是怎样的呢?这一段集中回答了圣人在现实社会中的作为。首先庄子说圣人“不从事于务”,但这并不是说圣人不做事,而是说圣人从来不刻意地去做什么,总是以“无名”的心态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而要做事,就必然遇到“利害”,众人往往是“就利”而“违害”,可圣人却不追求利,遇到危害则坦然面对,绝不逃避。圣人还能“求”,却又不喜好索求。庄子还说圣人与众最大的不同是“游乎尘垢之外”,其内心世界早已超越于世俗之外,游于“逍遥游”的境界了。

这段中有一句话有必要特别解释一下。就是圣人“不缘道”一句究竟是什么意思?所谓“不缘道”,是不是说圣人可以离“道”、叛“道”呢?

当然不是。天下万物都是道不同形式的体现,得了道的圣人也不例外。既然圣人的所作所为都是道的体现,为什么还要“缘道”?如果圣人做任何事,都需要时时检查是否合乎道,那就不是圣人了。我们知道圣人已经“游乎尘垢之外”了,这样的人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去刻意“缘道”!

庄子的“寓诸庸”貌似儒家的“中庸”。但儒家的“中庸”是人为定出来的规矩,要人做事时既不能“左”,亦不能“右”,要走在“八畛”中间,不偏不倚。而庄子的“寓诸庸”是化“八畛”为“八德”,调和彼此间的矛盾,使之不再对立。同时,庄子的“寓诸庸”是融化在人的血液中的,已经成为人的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能;而儒家的“中庸”却是要人小心翼翼地遵循“中庸”之道。两者之间有着质的不同。难怪孔子说这样对圣人的描述纯粹是“孟浪之言”,荒诞不经。不过,儒家的圣人也是要“治四海之民,平天下之政”的,与庄子理想社会的“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有相同之处。就这一点上来说,庄子并不完全否定儒家的圣人,儒家的圣人只要忘了那个“名”,走出这一步,那就是庄子理想的“圣人无名”的圣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庄子的圣人比孔子儒家的圣人门槛儿要高得多,可是也率性得多,逍遙得多,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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