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鹏飞
真氏的两面
苏轼是贾耘老的好友,二人关系密切,其《乘舟过贾收水阁,收不在,见其子,三首》其一有“贫低举案蛾”之句,查注云:“本集《戏赠贾收》诗第二首,公自注云:贾将再娶。今云‘贫低举案蛾,则贾此时已再娶矣。”作此诗时,苏轼仍在湖州太守任上,乌台诗案还没爆发。查慎行所谓《戏赠贾收》,指苏轼赴任湖州之际写的《和邵同年戏赠贾收秀才三首》其二,原诗有句云:“玉川何日朝金阙,白昼关门守夜叉。”“玉川”指“玉川子”,即唐代诗人卢仝,这里用来比喻贾耘老。所谓夜叉,原是佛教用语,后转而形容凶悍之人,如《资治通鉴》“叔琮有骁将陈章,号‘陈夜叉,为前锋”,胡三省注云:“俗言阴府有鬼使曰夜叉;时人以陈章鸷悍可畏如夜叉然,因称之。”这里用来形容贾耘老晚娶之真氏。苏轼诗题是“戏赠”,故此句意谓,不知贾耘老何时能修仙成功,因为真氏像夜叉一样守着他,让他无法白日飞升,其实也是调笑贾耘老沉迷温柔乡中,白昼闭门不出。可见苏轼是以调笑口吻,把真氏视作母夜叉。
是不是苏轼玩笑开过头了呢?《齐东野语》则记载了沈君与和贾耘老的事,可以侧面印证苏轼的看法,其文云:“君与怒曰:‘吾闻贾多与郡将往还预政,言人短长,曾为人所讼。吾以长上推之,乃鄙我若此,复用韵报之云:‘虫腹无端苦动风,团雌还却胜尖雄。水寒且弄双钳利,汤老难逃一背红。液入几家烦海卤,醢成何处污园葱。好收心躁潜蛇穴,毋使雷惊族类空。贾晚娶真氏,人谓贾秀才娶真县君以为笑,沈所指团雌为此。贾寻悔之,而戏语已传播矣。”沈君与送螃蟹给贾耘老,并写了一首诗给他,贾耘老认为沈君与是自己后辈,没有交往就送螃蟹,不够尊重人,而且听说沈君与有些放荡不羁,就回诗嘲讽,沈君与见诗后很生气,又回了前文所引的那首诗来嘲讽贾耘老,其中“团雌还却胜尖雄”表面上在说母蟹比公蟹好吃,实际上在暗讽贾耘老晚年所娶真氏比较强势。女性比较强势,在今天没有问题,在古代却被认为不够贤惠。
由此可见,无论是沈君与还是苏轼,他们笔下的真氏都比较强悍,但秦观眼中的真氏却大不相同,我们不妨来对比看看。秦观有《别贾耘老》一诗,徐培均认为“据《秦谱》,元丰二年己未(1079)少游如越省亲,岁暮返里,诗当途经吴兴时所作”,可从,则秦观此诗写于贾耘老晚娶真氏之后,故其诗中所写的“内人”就是真氏。但秦观所见贾耘老之妻真氏与苏轼、沈君与等所见真氏形象有较大差异,其诗有云:“况有内子贤文君,终日叫呼不怒嗔。酒酣往往出前珍,瓦瓯竹箸羞青芹。左列文史右红裙,樽前不觉徂清晨。”写贾耘老之妻真氏对贾耘老的理解,完全沒有母夜叉的强悍。
贤比卓文君
在秦观看来,贾耘老之妻真氏是要比卓文君还贤惠的,那么卓文君是一位怎样的女性呢?其一,卓文君作为新寡,却勇敢追求爱情,夜奔司马相如,也就是根据自己的心意选择郎君,而不计较其身份、权势、富贵。其二,婚后与司马相如同心协力生活,并放下架子和世俗的偏见,跟司马相如一起开酒馆创业。其三,父兄分给卓文君财物之后,卓文君虽然成为富人,却没有轻视司马相如,而是一起重归成都。概括来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所以能够同甘共苦,就是因为二人相知相爱,也正是在卓文君的支持下,司马相如安心事业,后来出任中郎将使蜀,最终使卓王孙改变了对司马相如的偏见。司马迁《史记》也毫不避讳地挑明卓文君对司马相如“不慕权势”的影响:“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卓文君对司马相如著书事业的帮助,最明显体现在其死后:“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尽管后世对司马相如死后献封禅书评价不一,但若无卓文君,此书之能否献成亦是问号,由此可见卓文君对司马相如的著述事业是支持到底的。
在秦观看来,真氏比卓文君还要贤惠,那自然是卓文君所具有的优点,真氏并不缺少。首先,真氏与贾耘老是因爱而婚。确实,贾耘老以贫著称,真氏又比他年岁小很多,如果不是出于爱情,又何必嫁给他。至于真氏是否也曾守寡,因无确切材料,此处存而不论;但即便是改嫁的寡妇,也不影响我们的结论,不能因为曾是寡妇就对真氏带有偏见。其次,在真爱的基础上,真氏对贾耘老的生活表示深度的理解,比如秦观过来拜访,真氏是“终日叫呼不怒嗔”,也就是整天被贾耘老使来唤去都无怨言。再次,即便是家中一贫如洗,真氏却并不小气,用简陋的碗具安排下酒菜招待秦观,“前珍”“青芹”无不具备,体现出比卓文君更能与丈夫“共苦”的品格。最后,真氏与卓文君一样,支持贾耘老的著述事业,因而秦观所看到的他们的夫妻生活是“左列文史右红裙”,相得益彰。值得注意的是,诗中“红裙”亦可指贾耘老之侍姬双荷叶,苏轼《答贾耘老四首》其四云:“不尔者,可令双荷叶收掌,须添丁长,以付之也。”《嘉泰吴兴志》原注“双荷叶”云:“耘老侍姬。”苏轼亦有《双荷叶》词写贾耘老侍姬,邹同庆等将之编于熙宁五年(1072),孔凡礼亦在熙宁五年(1072)录云:“尝赋《双荷叶》《荷花媚》赠收妾双荷叶。”则贾耘老此侍姬之娶,更在真氏之前。但即便秦观诗中之“红裙”指双荷叶,也是真氏所许可的,仍旧可从侧面反映出真氏与贾耘老之夫妻状况,因此并不矛盾。
为什么秦观眼中的真氏与苏轼、沈君与截然不同?这就显示出秦观与他们不同的关注视角。如果从男性视角出发,真氏对贾耘老的“照顾”就显得强势,不符合男强女弱的传统观念;如果像秦观这样,不用带有较浓烈的性别偏见来审视真氏,真氏就是比卓文君还要贤惠的妻子,而即便像苏轼那样善意调笑也是戴有一定有色眼镜的,至于沈君与那样故意嘲讽就更不可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