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史与名物视角下的“借书满架”

2023-12-28 19:52:24张小路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12期
关键词:项脊轩归有光借书

张小路

归有光《项脊轩志》中一句“借书满架”,引起不少后人的怀疑,觉得借书怎么可以借这么多?怎么可以借这么久?而且,祖母也说“吾家读书久不效”,则说明归家也是读书世家,家里必然有一定的藏书,何须去借?不少语义学、版本学的文章,也很有见地地说明了此处的“借”当别有一番意义。

那么,归有光的这句话,到底是不是一种真实的行为呢?

这里从明代图书出版的情况、归有光借书事实和明代书室书架的形制等方面为这个问题提供一个思考的侧面,以资参证。

明代图书出版之情形

人们一般认为,在印刷术没有发明之前,古代的旧籍一般是靠手抄流传,而雕版印刷或活字印刷发明之后,印制的印本书会多起来,读者获得图书的难度应该不是很大。

但考查中国图书馆史,发现事实也许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中国古代的活字印刷并不普及,流传下来的活字书印本相对来说并不丰富,而雕版印刷除官府刻书、家族刻书(大多是族谱或者家集)之外,基本是书坊刻书在使用,书坊刻书带有极大的商业性,注重的是一般的阅读价值,刊印的大多是通俗小说或戏文之类,明代中后期又经常刊印一些科场考试的八股范文。对于阅读的最主要群体—学者来说,官府刻书能满足其基础知识或科举考试的需求,如果学者在专业上有更深入的阅读需要,则书坊刻书已经完全不能满足。对于学者所需这一类的“孤笈秘本”,一般采用的是抄录的方式。抄录是古代文人读书最直接、最经济的获得书籍的方式,如果不倩抄手,读书人自己动手抄录,则又是一种最深入的读书方式。但不可否认,这种方式同时也最慢,对于学者来说,要付出巨大的时间成本。

明代刻本图书的出版情况,日本学者井上进考查了北京国家图书馆和其他多家图书馆的善本书目,认为古书印本的数量从南宋到元代有明显增加,明初持续下滑,到明中期显著上扬(井上进《中国出版文化史》)。井上进只考查到1521年,这一年,归有光只有14岁。另一位日本学者勝山稔对杜信孚《明代版刻综录》所载明代5200种条目进行统计,明朝建立前期,每年出版印本不足十部;1508到1528年间,印本出版较明代早前一段时间,数量翻了三番,也不足三十部;而后一个时间段,勝山稔从1561年开始统计,直到16世纪末,这三十多年时间里,出版的书籍数量飙升到第一阶段的53倍(勝山稔《明代における坊刻本の出版状況について》)。在归有光生活的时代里,虽然书籍印本数量迅速增加,但相对于整个明朝整体而言,也不够丰富。并且,据陈正宏主编的《苏州刻书史》及李开升《明嘉靖刻本研究》,明朝真正出版的繁盛是在嘉靖年间,虽然那时候正是归有光生活的主要时代,但对于写《项脊轩志》的少年时代来说,这样的繁盛还没有到来。

此外,明朝的出版文化具有相当的独特性,即除士子参加科举考试所读的儒家经部之外,其余史、子、集部的印制都非常少,而且更多的是一些经过编纂的类书,或者经过改编的简易本,或者经过世俗化改编的通俗读本;读书人可深度阅读的“严肃著作”相对较少,而市民阅读与商业性出版互相促进,以至于出版成为商业的一个重要部分。明初时编辑的《永乐大典》又将明朝的出版文化引向“类书”方面,后继者较多,连当时的藏书家、文坛领袖王世贞也将类书制作与货物贩卖相比:“故夫善类者,犹之乎善货殖者也:当其寡以多之用也。”(王世贞《类隽·序》)

归有光经学造诣渊深,“弱冠尽通《五经》”,著有经部相关书籍多部,与德清胡有信齐名,并称“归胡”;邃于史学,弱冠已通《史记》《汉书》《后汉书》,尤以浸淫《史记》为久而得法;于子学亦有研究,文集中关于《荀子》《老子》《庄子》研究均有专书;集部乃是归有光著述的重镇(归有光《归有光全集》第一册),钱基博说:“其文由欧阳修以几太史公……开韩柳欧苏未有之境者也……有寥寥短章而逼真《史记》者,乃其最高淡处。”(《钱基博集·中国文学史下》)从归有光的学习需求、研究需求来看,他需要阅读大量的经、史、子、集的著作,而这些著作,舍告借之外,似乎别无他途。

据归有光《归氏世谱》,归氏一族,自一世祖唐代的归罕仁起,到高祖归璿时,均盛极一时,此后就开始走下坡路,到归有光出世时,日益衰微,“率百人而聚,无人一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几乎没有读书人,所以家族之中没有藏书,也是可以推而知之的。归有光八岁时母亲去世,不久外祖母何孺人去世,之后外家更是传染羊狗之痾,接连死去了三十人,只剩下外祖父和二舅两人。外祖周家家境富裕,经常接济归家,但对于这样的接济,归有光内心感触很多,九岁时便作了一篇《乞醯》,针对《论语·公冶长》“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之其邻而与之”发出议论,而意存于言外(吕新昌《归震川及其散文》):

天下之理,求之于我恒不穷,求之于物恒有尽;顺之于天恒有余,矫之于人恒不足,盖理在我而不在物,理有天而无人也。

一个九岁的孩子,遭遇如此大的变故,借对微生高的批评,表达自己对物质生活的态度,也展示了自己有志于道的高远志向。

家境清贫,出版物缺少,世俗文化繁荣,这些对于有志于儒家之道的归有光来说,都是读书路上的巨大障碍。而归有光在物质生活上的不足而不愿告借,但并不说明在书籍方面也不愿告借,毕竟,对于归有光来说,读书是成“人”的必要途径,承载着极大的精神世界需求。当然,也是他重振家族幾乎是唯一的方式。

借书旧事

有一种说法是,归有光的散文状写了很多不知名的人物,何以对借书给他的恩主,倒没有留下一言片语?

王国维编写《传书堂藏书志》,于《说学斋稿》下收叶伯寅题跋一条(王国维《王国维全集》第十册):

嘉靖辛酉岁,震川归师从予觅危太朴文,因检不得,竟复之。自隆庆丁卯后,予以病淹,偶检点楼间元朝集,乃获此书,实先文庄钞存,题曰“危翰林文”者。因思向归师借时若细加检阅,亦可应命,只缘不肯加功,故草草回之,今归师已仙去而不获见,予复病淹而非昔比,皆可感也,故记之云。隆庆辛未九月二十八日,括苍山人恭焕识。

震川先生想看危素(字太朴)的文章,请学生叶伯寅代为查询,叶伯寅略略翻检家中藏书,没有发现,便给老师回了信说没有这书。多年以后,叶伯寅病中竟然找出此书,但是老师已经仙去了。叶伯寅此跋中为没能为老师仔细查找此书充满了遗憾。

《四库全书·说学斋稿》有归有光题跋一篇,其文曰:

《说学斋稿》一百三十三首。予前三十年從吴纯甫借观,今吴氏之书往往散失。予一日忽忆此书,亟问其家,幸而尚存,为之甚喜。盖公所自书,前有临川危素太朴著七字,而篇别不为联卷,纸尾皆暗记所作年岁,独以赋颂赞记序为次,以此知公自珍其文若此,盖录藏之,以待编次者也,然尚有其半而轶矣。《说学斋稿》者,亦予向时所见,标题亦公之真迹,今复脱去。昔宋太史称公在至正中以文名天下,渊深精纯,独继欧虞之后。予家苦无书,而公集五十卷尚未之获见,故命童子录而存之。嘉靖三十八年六月癸亥归有光跋

文中的吴纯甫,即苏州的吴中英。嘉靖辛卯(1531)吴纯甫赴京会试,归有光写有《送吴纯甫先生会试序》,有云:“予为童子时,则知有吴纯甫先生。长而登先生之门,悦而忘其归也”,“自少年学子稍知向方者,必引而进之”,可以知道归有光对这位年长自己19岁的亦师亦友的吴纯甫先生,是怎样的推崇。登其门而忘归,引进向方少年,具体的做法,除谈论指点之外,据此文所载,应该也是借阅了不少图书。嘉靖戊戌(1538)吴纯甫去世,归有光又写有《吴纯甫行状》,有云:“先生生而奇颖,好读书。父为致书千卷,恣其所欲观。”在这篇行状中,归有光记下吴纯甫对二人友谊的评价—“夷吾、鲍子之义”,则从吴纯甫处借回自己所要读的书,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嘉靖三十八年是1559年,“三十年前”即1529年,此时归有光约22岁,上距作《项脊轩志》前部分的19岁只有3年,则此一部《说学斋稿》是不是所说的“借书满架”中的一本呢?到1559年归有光已经“借观”“录存”了《说学斋稿》,而据叶伯寅记录,“嘉靖辛酉”是1561年,即“录存”两年之后,说明归有光心心念念的还是“五十卷尚未之获见”的“全集”,没有见到全书,还在四处告借。

这五十卷的《危太朴集》似乎只见到焦循的《国朝经籍志》著录,而归有光、叶文庄的抄本,最后都归于苏州藏书家金檀处,再后来归于杭州知不足斋主人鲍廷博,据鲍廷博的记录,《说学斋稿》一共两册,上册有归有光的题跋,下册有叶伯寅的题跋,而这下册,正是归有光欲借而错过的那一本(鲍廷博《鲍廷博题跋集》)。

归有光说“予家苦无书”,当然并不是真的没有一本书,只是自己要读的书很多,无从获得罢了,这也正照应了《项脊轩志》里的“借书”一说。古今书籍,浩如烟海,读书人的书斋不论多大,似乎总会缺少重要的几本。归有光借书有时顺利,有时错过,当然,也遇到过“秘不示人”而不愿出借的情况。王士禛《池北偶谈》记录了一个归有光借书的故事,题为《归熙甫帖》:

归熙甫与门生王子敬一帖云:“东坡《易》《书》二传,曾求魏八,不与。此君殊俗恶,乞为书求之。畏公作科道,不敢秘也。”借书雅人事,乃亦徇势力如此,且在嘉靖间,世风已尔矣。

归有光迷恋书入骨,这哪里还是我们常见常闻的“归有光”!哪里还是那个风神萧淡却“声几欲下”的“唐宋派”人物!竟至于倚学生之势强迫他人借书,且口出詈词,风雅人作恶语,只为书的缘故,以致渔洋山人感慨世风日下了。但可能在归有光看来,借书来读是一个社会整体氛围趋向风雅的重要标志,如果借书之风消失,势必是阅读几近消歇的时候,那才真的是世风日下了。缪荃孙《云自在龛随笔》卷三“书籍”条,感慨“借书之风亡矣”:

唐以前,凡书籍皆写本,未有模印之法。藏书之家亦众,士大夫皆转相传录,习为故常。至冯道始奏请镂板印行,自是刊镂益多。人惮于传写,遂相率购诸肆,而借书之风亡矣。

缪荃孙以为,自从雕版印刷技术开始应用时,人们得到书相对简单,就不再像以前一样传抄书本,而“借书”这样风雅的事情就没有了,似乎是在痛悼一个风雅时代的离去。因而我们所熟悉的黄生向随园主人袁枚借书,张溥借书必抄录七次,似乎也一并随风而逝。

归有光的“借书”,不仅因为自身读书学习的需要,勤心劬力,孜孜于是,让读者看到了他通过读书复兴家庭的希望;也有当时的社会风气使然,一时饱学之士,以书为媒,切磋风雅,学问往还,形成了不少社交性的团体,而这,也正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小小的侧影。

古人的书架

对于归有光来说,如果想在科举应试阅读与世俗阅读之外,再有个人的志趣,如子、史二部,还有自己所心仪的唐宋名家集部阅读,舍借阅别无他途。而归有光借书的事实,也很好验证了这一点。故于其“借书满架”之“借书”二字,可以说是确定了。而接下来的问题是,“满架”,明代的书架样式如何?借多少书便可以“满架”?这一问题如不解决,则“借书满架”,似乎还不能下一结论。

明末文震亨《长物志》记录明式的书房布置,首先写到了“橱”,谈的是书橱,书橱与书架的区别是全封闭还是不封闭,文震亨说:“藏书橱须可容万卷,愈阔愈古,惟深仅可容一册”,连夸张的手法都不能算,只能说是对于“万卷书”的期待或想象,并不适用于现实中的藏书,当然更不适用于描述归有光的藏书。接下来文震亨描写“书架”:

书架有大小二式,大者高七尺余,阔倍之。上设十二格,每格仅可容书十册,以便检取。下格不可置书,以近地卑湿故也,足亦当稍高。小者可置几上,二格平头。方木、竹架及朱黑漆者俱不堪用。

归有光的项脊轩“室仅方丈”,置放大书架的可能性较小,如果只是小书架,则“小者”的尺寸是“二格”,根据上文表述“每格仅可容书十册”,则“二格”可容书二十册,数量也不是很多。

王世襄《明式家具概述》中描述“架格”:

架格或称“书格”或“书架”,惟其用途不一定专放图书,故不如称之曰架格。

架格的最基本形式是以立木为四足,用横板将空间分隔成若干层。三层的一件四面空敞,中间设抽屉两个。……有的架格在后背安装透棂,或三面安装透棂。如四面安装透棂,或后背装板,三面安装透棂,北京有一个通俗名称号“气死猫”,是民间使用的通风食橱,最简易的用柴木制成,素白不施油饰,也有极为考究的用紫檀制成,其用途当然是为了放置珍贵的图书或文玩了。

王世襄所说的“架格”即“书架”,是独立的,它有四条足,可以置放于地。王世襄还谈到了分成若干层,然后以三层为例,可见三层是常见的,也不排除更多层,但更少层的,如文震亨所说的“二格”,则不堪用了。

明清时期,中国的文化影响日韩较深,一些中国文人忽视的生活细节,在韩国传世的文献中,有不少留存,因而有不少关于书架的描写。如清朝时期韩国朴胤源《近斋集》卷二十二《书架铭》:

有三其层,百册是储。上阁经传,中置史书。下焉子集,不容稗说。毋使尘积,日取以阅。

综合推测,归有光的书架应该是立于地面,书架两层或三层,按文震亨“每格仅可容书十册”的说法,则项脊轩内所借得的书,即使几层全部放置图书,约二三十册。而古书最少一函一册,多则一函十余册,一函为一套书,即以归有光所心仪的韩愈、柳宗元集而言,最经典的版本是北宋的世堂本,全套《昌黎先生集》为四函32册,柳宗元《河东先生集》也是二函20册。可以说,单单一套《昌黎先生集》或者一套《河东先生集》,便可填满归有光的项脊轩的书架。如果这两套书中的任意一套是归有光借来的,说其“借书满架”,有何不可!此正所以纪其实也!

当然,如果像现在学者书房一样,书积如山,见缝插针尚恐无地置书,将书填得满坑满谷,归有光的书架也许还可以多堆放一些书籍。但是,别忘了,归有光对于项脊轩的描写,正是符合明人小巧精致的审美特点的,可以说是充满着一种空灵和清透。轩内家具的精巧朴素,似乎映照着归有光的内在审美,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展现,则书房家具与整体室内空间进行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交融与构合,而这一切,也体现了归有光特殊的清雅灵通的感受,是他借以安身立命,借以向更为远大的学术生命进取的现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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