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勃
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
司马谈做官,是从建元到元封之间。建元和元封,都是汉武帝的年号。
所谓年号,是帝王用来纪年的一种称号。汉武帝之前,没有年号,年号是汉武帝的一个重大发明。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总共换了十一个年号。
汉武帝的年号
第一年号叫“建元”,表示使用年号的开始。建元这个年号,用了六年,前140年—前135年。
第二个年号“元光”,因为天上出现了一颗大彗星彗星闪亮的尾巴划过半个天空,所以叫元光。这种大彗星叫蚩尤旗,据说天上一旦出现,人间就会爆发战争。秦始皇的时候,蚩尤旗来得更大,彗星的尾巴划过整个天空,于是秦始皇出兵灭了六国,后来又天下起兵反秦,死人无数。汉武帝时代的蚩尤旗,只有秦始皇时代的一半大,但也已经很震撼了,这个年代,汉武帝四处出兵,开疆拓土,打匈奴,打其他的少数民族。元光这个年号,也用了六年(前134年—前129年)。
第三个年号叫“元朔”,为什么叫元朔存疑,因为一般说来,起年号根据是“天瑞”,上天降下了什么吉祥的征兆。但是不确定这段时间有什么天瑞。我倾向于传统说法,认为唯独这个年号和天瑞无关,而这段时间里最重大的政治事件是经营河套地区,设了朔方郡,元朔也用了六年(前128年—前123年)。
第四个年号叫“元狩”,汉武帝打猎,打到一只奇怪的动物,不知道是什么。有个小官叫终军的站出来说,陛下,这就是麒麟啊。麒麟是瑞兽,天下太平才会出现,现在您打到了麒麟,这是上天告诉我们,在您的治理之下,已经到了真正的盛世。汉武帝很高兴,改元元狩(前122年—前117年),还是六年。当然,司马迁并不相信这只动物就是麒麟。他写的是“盖麟云”,可能是个麒麟吧。
第五个年号叫“元鼎”。鼎这种器物,有非同一般的象征意义,传说大禹治水,把天下划分为九州,每个州铸了一只鼎。所以九鼎就象征九州,拥有九鼎,就象征得了天下。商灭夏,九鼎就归了商;周灭商,九鼎就归了周。这都象征天命的转移。
但是,秦始皇灭了周,出问题了。他想把九鼎从洛邑迁到咸阳,传说有一只鼎,不承认秦始皇有资格当天子,愤然投河。说来奇怪,后来有人看见这只鼎在泗水里,秦始皇亲自到彭城,组织了上千人,潜水去捞,也没捞着。
这种传说,用意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拍刘邦马屁。因为秦始皇的时候,刘邦是泗水亭长。说鼎在泗水里,就是投奔刘邦去了,就是说刘邦尽管出身卑微,但是当皇帝,那是天命所归。
汉文帝的时候,有个方士叫新垣平,说他发现,山西汾阴这个地方,有金宝气,恐怕是周鼎要出现了。于是汉文帝派人到汾阴附近的黄河边,想等周鼎出现。这时,有人揭发,说新垣平一贯装神弄鬼。汉文帝就把新垣平杀了,找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现在到汉武帝时代,汾阴这个地方有个巫师,发现了一只大鼎,他向有关部门汇报,然后一路上报,终于汇报到汉武帝这里,汉武帝派人去鉴定,确认是周鼎,于是派人把鼎迎到甘泉宫来。
这件事司马迁写得更加阴阳怪气,他先详细交代了新垣平伪造周鼎被杀的事,然后说到汉武帝时代在新垣平说的那个地点发现了周鼎,那意思很清楚,这只鼎就是当年新垣平伪造的。然后司马迁再写,有关部门怎么层层上报,汉武帝怎么派人仔细研究鼎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意思显然就是,大家演戏演得好认真啊。这是司马迁的性格,他活在汉武帝时代,他总有要做《皇帝的新装》里,说出“可是他什么也没穿”的小孩的冲动。
当然这里也可以看出,安徒生童话虽然是最深刻的童话,但还毕竟是童话。现实是,不会因为有小孩说,“可是他什么也没穿”,就让大人紛纷醒悟。事实是大人其实都知道皇帝什么也没穿,但是配合他演戏,而要是有哪个小孩说出真相,大人们会表现得极其愤慨,争前恐后骂小孩是神经病,把小孩打死。所以司马迁也没法直说,只能在那里阴阳怪气。
不管怎么说,对汉武帝来说,发现这只鼎值得庆祝,于是年号也改成了元鼎(前116年—前111年),又是六年。
汉武帝的第六个年号叫“元封”(前110年—前105年),他在位的第六个六年的第一年,汉武帝封禅了泰山。
这六个年号,建元、元光、元朔、元狩、元鼎、元封,都是用了六年。
元封六年之后,司马迁和当时一批研究天文历法的人,为汉武帝制定了新的历法,叫太初历,于是改元太初。
之后年号是四年一换,用了太初、天汉、太始、征和四个年号。之后汉武帝又当了两年皇帝,还没想好用什么年号就死了,史书上把这两年称为“后元”。
现在我们回头看“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这句话,这个时间跨度很长。建元是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元封是汉武帝的第六个年号。根据后文,我们知道司马谈去世是在元封元年,他入仕当官是建元年间。总之,这句话牵涉的时间是二十多年。
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
司马谈担忧学者不能通晓各学派的要义而所学悖谬,于是写了篇文章,论述阴阳、儒、墨、名、法和道德六家的要旨。
这篇文章要细讲,那就完全进入另外一个主题了,是诸子学的讨论,我们只能简单说个大概。司马谈认为,诸子的学问可以划分为六大派,也就是所谓六家。
六家要旨
六家,有一个共同的关注主题“此务为治者也”,都想着要把国家治理好。这里面,有五家是有巨大的缺点,也有无可取代的长处。
阴阳家,阴阳家要从各种神秘的征兆中发现人生的危险和机遇,包括所谓的看黄历,今天宜干啥不宜干啥,都属于阴阳家的学问。司马谈说,一个人如果完全信奉阴阳家,就全是忌讳,啥也别干了。但阴阳家讲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天地间的基本规律,要尊重。
儒家,儒家的学问做得特别琐碎。“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很渊博,但是抓不住要点,很折腾,但是很少有成效,所以真按照儒家的指示去做,一天到晚玩虚的,但是,儒家重视等级制,等级制是社会正常运转的根本保障,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墨家讲究简朴,节俭过头了,违背人性,但是,适当的简朴,才能有积累,这是好的。
法家,主要不是讲法律的,而是讲政治的,法家讲到法律一般也是谈法律在权力结构中的作用,并不太关心立法的细节。法家的缺点,是除了君主之外,人人平等,所以“亲亲尊尊之恩绝”,就是只讲君主独裁,而没有一个忠于君主的利益集团,这样的统治注定是短命的,“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但是,法家突出君主权威,而且科层体系及规则建设得好,这是其长处。
名家,名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概念,一般理解名家是讲逻辑的,那逻辑和治理国家有什么直接关系呢?其实名家反而往往是讲法律的,所以有个术语,叫“刑名之学”。因为名是概念,讲法律一定要把概念抠清楚,哪款法律条文,适用于哪些现实中的罪行。但是,如果一天到晚在法律条文里打转,容易“专决于名而失人情”,就反而不通人情了。这个就像罗翔老师说的:“学习法律,一定要有常识,大家不要觉得自己是法律人就高高在上,法律无非解决的是社会生活中的矛盾,所以法律人的判断永远不能超越民众朴素的道德情感。”其實也就是说,法律人反而容易没有常识,容易瞧不起民众朴素的道德情感,这个问题,司马谈就已经点出了。当然,司马谈也认为,国家治理,离不开法律。
那就是说,五家都有缺陷,有长处,只有最后一家,道德家,最高明。
道德不是我们今天说的道德,道是世界的根本原则,德其实是得到的得,就是说你要把握住这个原则,什么都可以得到。道德家的特点是,“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看起啥也没干,其实啥都干了,其实很容易实行,但是没法说,前面五家的长处,道德家全有,前面五家的缺点,道德家全部避免了。所以,治理国家,归根结底,要用道德家。
你说这篇文章写得怎么样?
首先,立意特别高,格局特别大。司马谈之前,我们说诸子百家,是一个一个的子,除了儒家和墨家是比较清楚的学术流派之外,别的人,属于哪一派,谁和谁,他们的观点,彼此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说不清。司马谈就像快刀斩乱麻一样,刷刷刷,划了这么六大派,以后所有都可以归位了。谁是道家,谁是名家,司马谈没有举例,但以后的人可以做这个工作了。可以说,司马谈这篇《论六家要旨》,既是对整个先秦诸子思想的出色的总结,又深刻影响了之后两千多年的诸子学研究,我们今天研究先秦诸子还是习惯于谁是儒家、谁是法家,还是这么归类,甚至于考古发现的战国简牍,很多研究者还是习惯于要判定它,属于哪个流派。
其次,他谈每一派的优点和缺点,讲得特别好,非常准确,一两句直接击中要害。除了他最赞美的道德家,说得比较玄,当然也是道德家本身就比较玄,别的都说得上是言简意赅,对于我们今天读诸子,都称得上极有启发意义。
可以说,就凭这一篇《论六家要旨》,司马谈就足以成为中国学术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
何况,写《史记》的想法,是司马谈先有的;《史记》全书的框架,很大一部分,也是司马谈定的;包括《史记》里相当一部分篇章,也是司马谈的手笔。所以,我们虽然一般泛泛而谈,说司马迁作《史记》,要说得严谨,其实是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相续作《史记》。
学问做得好之外,司马谈为人处世,无疑更是极其高明的。
结合上次讲的,司马谈的父亲,是个一辈子没有担任过值得一提的职务的人,所以司马谈肩膀上,是挑着重振家业的重担的。他做了太史令,技能都是跟外人学的,是个新入行的。但是,司马家老祖宗就是做史官的,这个说法出现了。不少学者都认为,就是司马谈为了在这一行立足,激活了或者发明了这段家族历史。
然后,咱们就谈今天讲的这篇《论六家要旨》,这篇推崇的是道德家。应该说,从汉朝初年,一直到汉武帝在位的前六年,推崇黄老道家都是政治正确。汉武帝在位头六年,真正大权在握的,还是汉武帝的奶奶窦太后,老太太特别喜欢黄老道家。但老太太一死,汉武帝就大力提倡儒家了,照这么说,司马谈就应该成为过气人物了。
但是并没有。因司马谈迅速跟上了形势,他教育儿子的时候,就总是强调孔子和《春秋》大义,不再谈什么黄老清静之道。司马谈颇得汉武帝赏识,汉武帝最为重视的封禅大典,司马谈是重要的策划人之一。而封禅一事,无疑属于司马谈嘲讽过的“博而寡要,劳而少功”的儒家弊端,和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原则正相违背。
这种与时俱进的机敏,帮助司马谈获得了远远超过一般太史令所能得到的资源。而这些资源,又为未来司马迁的创作提供了巨大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