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维
中华民族审美心理在统编本教材的很多篇目中都有所体现。必修上册第七单元将其作为重点学习任务,收录了五篇散文,分别为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节选)、苏轼的《赤壁赋》、姚鼐的《登泰山记》。单元导语中有这样一句话:“学习本单元的写景抒情散文,体会民族审美心理,提升文学欣赏品位,培养对自然的热爱之情。”[1]在单元学习任务中,编者更是结合文本主题对学生提出期许:“本单元的文章在写景状物的同时,反映了作者的审美倾向和人生思考,折射出民族的审美传统。”[2]可见,从对自然之景的书写中读懂中华民族的审美心理是学习此单元的重要目标。然而,单元说明和提示中却并未清晰讲明其所指的民族审美心理具体为何。本文尝试结合朱良志先生《中国美学十五讲》中的相关观点,解读此单元的五篇文章,分析其背后的民族审美心理,进而在课堂教学中更准确地落实教学目标。
一、“气韵生动”的生命精神追求
朱良志先生《中國美学十五讲》中在“气韵”一节有这样的陈述:“中国美学重‘气,到了六朝时,与“韵”结合起来,凝固成‘气韵这一重要范畴。在谢赫的‘六法中,‘气韵生动高居第一,这是在气化哲学影响下所形成的重要的审美标准”“气韵生动强调艺术要有活泼泼的生命感”“中国艺术以气韵为尚,体现出对‘生生而有节奏的生命精神的追求。”[3]笔者认为这一追求在此单元文章中有鲜明的体现。
夏日荷塘的生命感显而易见,因此我们不妨来看看秋和冬中体现的生命感。《故都的秋》中北国的秋蝉已是衰弱的残声,但却在北平处处可闻其嘶叫,北平的秋雨忽而来一阵凉风便系列索落的下起来,朝荣的蓝朵虽不为世俗审美所推崇,却也是真真实实的生命存在。驯鸽的飞声,尖且细长的稀疏的求草,这一份份生命感真实且干脆,作者推崇的正是这一份褪去浮华后依然不息的生命气韵。再看《登泰山记》,原本“活”的生命自有其生动,但对于没有生命的物象,姚鼐也赋予其生机蓬勃之态。“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一句,为何不说“雪压苍山”之类?是为了句式结构的整齐吗?但“苍山”与“明烛”也并不对仗,因此笔者认为是由于“负”一字有主动之意味,不是被压、被覆盖,而是主动担负。苍山本为无生命之物,着一“负”字,却宛然有了生命之情义,雪也便有了照亮南天的活泼之感。再如“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一句,“承”的甲骨文字形像一双手托起一个人的样子,红光动摇,托举着初生之日,这是怎样的生之节奏!姚鼐追寻之义尽显。
《我与地坛》中字里行间也尽是“生生而有节奏”的展现。地坛是废弃的古园,但其中的老柏树却愈见苍幽,茂盛的野草荒藤,峰儿、蚂蚁、露水,上下班走过的人们,这些都是活泼的生命。“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这是怎样的生之活泼!在这样的气韵生动中,史铁生也领悟了生命的真谛——生死自有节奏,不必急于求死——这便形成了他内在对“活”的追求。而且这种“活”是任谁,无论是理解还是不理解都不能改变它的,宛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多年依然。而苦难中的母亲也从来都是想着怎样带着她生病的儿子活得更好。
“气韵生动”是生命本身的力量和形态。作家有时会因为生活的困厄而暂时削弱这种力量,但对其追寻的精神却是血脉里的美学传承。
二、无言之美的生命本然呈现
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中国的传统美学中,无言之美,被作为最高的美、绝对的美,无言之境,是人去除外在干扰所切入的幽深生命体验境界,是在非知识、非功利的体验中所激起的生命飞跃。”[4]
在《故都的秋》中,我们可以窥见郁达夫对无言之美的奋力追随。外在干扰中最致命的往往是思想中具备的知识和生活中必须的实用,带着这些判断去审美往往是短暂的、各异的、有限的,而造化之美是无限的、永恒的、无言的。“一椽破屋”在皇城人海之中早已弱化了它实用层面的美,与四百多年里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华琉璃的祭坛一样,走过了历史的积淀,见证了人世风雨,但始终静默伫立,它们已经和秋槐的落蕊、安详的落叶一样,任凭四时变化,顺遂兴衰荣辱,保持自己本真的样子,以自身的存在来言说,以自身存在的意义来彰显其无言大美。
在《赤壁赋》“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一句中,水月是自然物之代表,见证千古人事却从未言说,大地创造万物却寂静无声,清风明月从未与人多言。“耳得之”“目遇之”是苏轼看到的人在去除“非吾之所有”的干扰下对自然的一种主动亲近。天地依然不言,但却能让苏轼在被贬黄州的生存关口体悟变与不变的道理,从而激起生命的飞跃。
泰山更是一种无言大美的存在。在袁爱国先生的《中国名人的泰山情节——泰山名人文化绪说》一文中,有这样的阐述:“中国的名人文士,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无法排解的泰山情节。泰山之于他们,是一种至关重要的精神具象,一种精神存在,一种心理象征。它直接起源于原始先民的泰山崇拜。”[5]《登泰山记》至文章后半部分,姚鼐的生命体悟已经同日观峰上所见之景不分你我:“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读罢此段不难发现,风雪依然击面,寒冷依然凛冽,但它与美景同在,不可分离。姚鼐此刻用具有生活味道的“樗蒲”来比喻数十山峰,这种手法颇具顿悟之感。可以说,他不是想要逃离不如己意的生活,而是认识到了生活便是此刻的眼前自然,即使是日出普照天地的时刻,仍然有的山峰照不到阳光,所以冷暖明暗乃人生自然之态,这正是物我合一的生命感悟之美。
三、尊崇“以小见大”的审美观念
这里的“以小见大”不是指从小的事物当中见出大的道理,其要旨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人可以在造化中实现“身有限而心无限的超越”;二是人可以从大自然中每一个存在的生命里获得真实的生命体验,同时感受时间,珍惜时间。
在《荷塘月色》中,朱自清在“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状态下走进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荷塘月色之下,作者作为一个客观世界层面的人与走进荷塘之前并无差别,荷塘作为客观景物与往日也并无太大差别,但两者相遇便产生了奇妙的效果。朱自清在暂时的独处的自由之上实现了心灵的远游,眼前荷塘的美景引发了他对采莲的联想,那一刻的“采莲”与热闹相关,与风流相关,与少男少女的自由相关。这一切都不是那个时候的朱自清在实际生活中所能有拥有的,但月下的荷塘让他实现了在精神上的拥有、在思绪世界里的拥有,这便是跨越一己渺小之身获得无限自由之心的“以小见大”的超越。
赤壁之下的苏轼与乌台困守的苏轼相比,渺小卑微之躯并没有改变。“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的肉身困境并未解除,但其心境却有所变化。在自然水月与历史水月雙重叩问的激荡下,苏轼看见了万物辩证之态——变与不变皆是常态,万物各有主宰。所以,并不是苏轼亲见了万物生存之态,而是他的心境中已装有一个万物各安所得的世界。余秋雨说苏东坡突围,也是心境上的突围,现实的一己肉身仍在现世中,该为民出力为民出力,该东坡种地东坡种地,但精神世界早已跨越这种“小”而实现了“大”的升级。
姚鼐之于泰山,更显出对“以小见大”生命美学的追寻。姚鼐于乾隆二十八年考取进士至乾隆三十八年四库全书馆的开设分任编纂,十年为官路颇顺,编书一事,姚鼐主推宋学,始终坚持己见,最终败北,姚鼐终是“以辨论汉宋之学,与时不合,遂乞病归”退居林下之路。这是人生天大的变故,“站在个人征途的十字路口,他要登山,送晚日,观日出,坚定自己辞旧迎新的决心”[6]。泰山的日出,泰山的雅正,均在姚鼐精神层面引起震撼与冲击,这是客观渺小之身登上精神的破冰之路。
现实生活的羁绊是真实的,精神世界的开阔与超越也是真实的,都是切实的生命体验,其中暗含的不是对生命的消极,而是更加珍惜生命的积极。
四、情智交融之美
鲁迅在《新文学大系小说集·导言》中认为,“五四”新文学运动后第一个十年内,散文成就超过了小说和诗歌。这是因为它迎合了个性解放的时代潮流。郁达夫认为,现代散文的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导致长期忽略了智性,给中国现代散文留下了无穷的后患。”[7]鲁迅先生这段话是在为中华散文“智性”当卫士,因为这是中华散文中独特的审美追求所在。
钟敬文在《试谈小品文》中提出,散文“有两个主要的元素,便是情绪与智慧”:情绪是“湛醇的情绪”,而智慧则是“超越的智慧”[8]。郁达夫提出,“散文是偏重在智的方面的”[9]。由此可见,不只是鲁迅,很多作家也确定地提出散文在求智上的功能。孙绍振在著作《文学文本解读学》中说:“桐城派是强调文以载道的,主张义理、考证、辞章三者的结合。‘义理就是正统理学,‘考证就是文义、字句有古代文献的准确根据,‘辞章就是讲求文字功夫。这样的散文虽然不排斥抒情叙事,但是是以智性的议论为主的。他们以追随先秦两汉和‘唐宋八大家为务。”[10]
可见,情智的交融已成为散文家的一种美学追求。从《尚书》《论语》《孟子》先秦大品之文到唐宋八大家及以后的散文脉络,皆可见出一条“智性”文脉,这种智非凌空虚挂,而是生发于作者生命中真实经历与情感。所以,阅读此单元的散文应观其情智相融之美。
下面我们以史铁生《我与地坛》教材节选部分为例来谈谈。史铁生与此单元其他四位作家遭遇的困境是不一样的。苏轼、姚鼐等都是来自于外界的困境,史铁生的困境是内源性的,而这种困境也必然带来外在的困境。这比杜甫的“百年多病”还来得悲伤,因为年老生病还属人之常情,年轻气盛突然残废,这种困境是不可解的。所以史铁生是在无解中求解,要硬生生在铁壁上撞出路来。地坛不是药,地坛就是地坛,地坛中的万物也就是它们自己,自然地随时间生死,随时间淡褪。但也正因如此,让史铁生想了好几年,最终明白“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好几年”很重要,由情到智是需要时间的,从突然残废的错愕、悲愤,到能够接受甚至平静面对自身的遭际,这是需要智的程度的。所以《我与地坛》的字里行间皆是情智相融的悲壮之美。
中华民族审美源远流长,与中华哲学息息相关。本文论述的“气韵生动”“无言之美”“以小见大”“情智相融”四个方面只是其中的部分体现,却已经非常明显地见出此单元文章在民族审美心理上的共同追求与表现,这是蕴含于民族血脉里的审美情志。
注释:
[1][2]温儒敏总主编:《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105页,第123页。
[3][4]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09页,第134页。
[5]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中学语文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必修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78页。
[6]朱虹陪:《自我迷失与精神救赎——<登泰山记>解读》,《名作欣赏》,2021年第4期,第123页。
[7][10]孙绍振、孙彦君:《文学文本解读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9页,第328页。
[8]钟敬文:《钟敬文生平、思想及著作》,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463页。
[9]郁达夫:《文学上的智的价值》,《现代学生》,1933年第2期,第9页。
(作者单位:云南省昆明市第一中学西山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