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是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纲领性论著,也是他前期美学思想的集中体现。本文在接受美学视域下以小说文本、读者心理和社会功用三个维度来分析《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它提高了小说的文学地位,创造性地论述了小说的美学价值以及阅读接受过程中小说与读者的互动关系。出于改良社会与启蒙国民的目的,梁启超重视小说的社会功能,并认识到了小说对于社会发展的双重性质,但是过分夸大文学的政治功利性使他对待精英读者和普通读者持有不同态度,其理论也存在极端的小说工具论倾向。
[关键词] 接受美学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梁启超
[中图分类號]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1-0089-04
以1918年游历欧洲为界,梁启超的美学思想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梁启超致力于维新政治改良运动,他的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对“三界革命”的理论倡导中。“三界革命”中,又以“小说界革命”理论认识最深刻、影响最深远。1902年,梁启超在《新小说》首卷首期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为“小说界革命”奠定了理论基础。通过这篇文章,梁启超表达了他以“新小说”来培育“新民”的启蒙构想。虽然梁启超对于新小说的大力提倡含有极强的政治功利性目的,但从逻辑上分析,为了证明小说的启蒙功效,他还是从文学审美的角度来论述小说作为文学并且是最上乘文学的资格。文章由小说文本的审美特征出发,经读者审美心理的中介,最后指向小说的社会功用。这是他本人启蒙思想的深化,同时也为中国小说美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因此,以《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为研究对象,从接受美学的视角分析,可以更清楚地把握小说的艺术特性和读者的接受心理。
一、接受美学的理论框架
接受美学思潮诞生于二十世纪中后期的联邦德国,汉斯·罗伯特·姚斯和沃尔夫冈·伊瑟尔是接受美学理论的创始人,姚斯的《文学史作为文学理论的挑战》被视为接受美学的宣言,它与伊瑟尔的《文本的召唤结构》一同成为接受美学的奠基之作。接受美学认为读者作为主动的接受者有能力和作品进行相互作用,美学研究应该侧重于读者对作品的阅读过程,以及读者的接受效果和审美经验对文学发挥社会功能的影响。接受美学的创立,使文学研究的中心从作家和作品转移到读者身上,导致传统文学研究的范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姚斯和伊瑟尔的理论各有其侧重点:姚斯关注读者与作品之间的视野交融和变化,从历史的角度考察文学的接受;伊瑟尔研讨具体阅读过程中,文本结构与读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如何生成作品的意义。姚斯提出“期待视野”概念,即“阅读作品时读者的文学阅读经验构成的思维定向或者先在结构”,读者往往以它为参照来理解和评价作品。姚斯把审美活动分为“创造”“愉悦”和“净化”三个基本范畴,认为“净化是艺术交流的极致与终点,是艺术改变人们行为方式的开始”。伊瑟尔认为研究文学作品需要探索作者在创作过程中设计的“召唤结构”,作者在创作文本时设定许多“悬而未决的可联系性”的“空白”或者“未定点”,激发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发挥创造性的想象来完成填补。基于此,伊瑟尔提出了“隐含读者”理论,“如果我们要文学作品产生效果及引起反应,就必须允许读者的存在,同时又不以任何方式事先决定他的性格和历史境况……预含使文学作品产生效果所必需的一切情感,这些情感不是由外部客观现实所造成,而是由文本设置。因此隐含的读者深深植根于文本结构之中,它表明一种构造,不可等同于实际读者。”[1]
接受美学进一步明确了文学的社会功能,文学文本具有发挥社会功能的潜在可能性,而这种潜在的可能性唯有通过读者的接受方能实现,因此读者是文学作品履行其社会功能的实施者。“只有在读者进入他的生活实践的期待视野,形成他对世界的理解,并因之对其社会行为有所影响、从中获得文学体验的时候,”才真正有可能实现这种社会功能[1]。文学的社会功能建立在读者的接受效果之上,是作品效果总和的概括与提升,并最终表现在文学改造社会和创造历史的作用。
二、小说文本的审美特征
接受美学认为,“通俗或娱乐艺术作品的特点是不需要视野的任何变化,根据流行的趣味标准,实现人们的期待。它能够满足熟识的美的再生产需求,巩固熟悉的情感,维护有希望的观念,是不同寻常的经验,令人喜闻乐见。”[1]小说是典型的通俗性、娱乐性强的作品。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对于“人类之普遍性,何以嗜他书不如其嗜小说?”的设问,梁启超首先用“浅而易解”“乐而多趣”作答。小说的语言平易,能够帮助读者扫清阅读障碍,快速进入文本设置的情境,进而理解文本传达的思想情感,无论文化程度高低都可以阅读小说,因此小说传播广、受众多。但是梁启超也认为,“文之浅而易解者,不必小说”,高才赡学之士同寻常妇孺皆独嗜小说,“浅而易解”难以概括小说感染力的内质。在阅读“乐而多趣”的文本时,读者的心理自由度往往处于一个活跃的水平,针对作品的“空白”更容易发挥积极性与主动性,阅读文本产生的情感体验可以满足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心理需求。然而,“小说之以赏心乐事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顾不甚为世所重;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具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2]这提到了一种悲剧性的阅读情感体验,小说有多种类型,“乐而多趣”亦不能给小说魅力予以合理的解释。
由此看来,通俗化与趣味性并不能充分解释小说受众广泛、影响深远这一现象,小说的魅力还来源于小说文本作用于读者的审美意义。梁启超引入西方文论的概念,将小说分为两类:理想派小说与写实派小说。前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能够开阔读者的视野,让读者抵达现实生活中难以接触的理想境界;后者能够生动地刻画现实世界与“人之恒情”,充分抒发普通读者难以言说的情感体验。小说可以满足读者追求理想与认识现实的需要,这两种作用于读者的功能被归纳为“移人”。当读者的“期待视野”与小说文本相衔接,就会产生“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的“审美愉悦”。可见,梁启超选择小说为“新民”服务,不仅考虑到小说文本的审美特性,更多的是从读者的审美需求出发。
三、关注读者的审美心理
接受美学主张文本的阅读过程是创作过程的延续,作品最终意义的完成并不仅仅取决于文本本身,还需经过读者作为接受主体的再创作,文本接受是读者根据特定审美经验发掘作品意蕴、对作品艺术加工的能动的活动。梁启超极其重视文学在社会变革中发挥的教化功能,他从读者的审美心理角度探讨了文学作品的接受效果,《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对此有着精辟的论述。
1.小说满足读者的审美需求
梁启超运用佛学术语,从读者接受的层面,创新地提炼了小说所具备的四种机制:“熏、浸、刺、提”,这是由审美对象的多种要素综合转化成的艺术作用力,是沟通艺术创作和艺术鉴赏的重要桥梁。“熏”指小说具有熏染人心、潛移默化的作用。作者依照某种创作意图引导读者进入设定的视域,为小说建构“召唤结构”;作为接受主体,读者获得了可以再创作的阐释空间,通过潜意识的审美创造力非自觉地把握作品,其精神境界自然在小说的氛围中得到熏染。“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既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此为“浸”。小说可以唤醒读者以往的阅读记忆,将读者带入特定的情感态度中,让读者体验艺术作品持久的感染力,作品营造的情境使读者的“期待视野”逐步获得满足。“熏、浸”之力,在于“渐”,“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于“顿”,“使感受者骤觉”。“刺”是读者与作品“俱化”后产生的一种特殊心理。“刺”之力的实现对于主客双方的状态与契合有更高的要求,接受主体对作品的直观把握往往与自身的生活经历、思想观念整合在一起,尤其当作品中的典型情境与读者的审美经验相融合时,读者便自觉参与了作品的再创造过程[3]。
小说“四力”感染读者的方式、程度有明显的区别,“熏”“浸”“刺”三力施展的共同途径是“自外而灌之使入”,分别在广度、深度、强度上来影响读者,然后借“提”力“自内而脱之使出”,使读者和作品融为一体。“熏”“浸”“刺”三力是达到“提”力的基础步骤,“提”力才是文学艺术发挥作用的要义和终极目标。“提”力不再是接受主体单纯的审美鉴赏活动,而是阅读小说时审美心理的积极主动的产物,读者对小说的主题思想产生了情感上的认同和共鸣,与审美对象达到物我合一、物我两忘的艺术深度[4]。此时审美活动进入了极致状态,读者从自身的局限中剥离出来,主体人格的价值得到了最终实现,即姚斯描述的审美经验中的“净化”理论,这也是艺术创作得以完成最终化的标志。“文字移人,至此而极”。可见,梁启超关注审美经验在作者、作品、读者的动态过程的接受效果,从而达到了接受美学理论所谓效果史和接受史都具有社会历史意义上的规定性。事实上,梁启超所谓小说之“力”远远不止于小说文本和读者接受层面,他更关注的是小说之“力”作用于社会心理和社会意识形态产生的效益。
2.对精英读者与普通读者的不同态度
小说具有普世性,可以雅俗共赏。梁启超赋予小说文化启蒙的重任,希望以此教育缺乏文化知识的底层群众,实现启发国民智慧、助力维新伟业和促进社会改良之目标。然而,梁启超在预设“隐含读者”时盲目推崇精英读者的审美素质,相对忽视了普通读者的实际需求。上层知识分子近雅远俗的倾向,以及自我审视意识的缺乏,使梁启超的理论过于笼统化、理想化,难以在现实社会执行。
梁启超本应选择普通读者作为新小说的创作对象,但是启蒙的艰巨性使他意识到推行社会变革必先寻求仁人志士的支持。另一方面,士阶层出身使他自觉归属“大圣鸿哲”,严格区分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在才智、能力方面的差异。对理想读者的呼唤始终贯穿于他的小说理论中,在论及小说“四力”时,他设定了华盛顿、拿破仑、释迦、孔子等同类型的理想读者,透露出他对意志坚定、才能出众的政治文化精英的向往。梁启超批判旧小说的形式内容,认为新小说才是改良维新的必要途径,但是旧小说关联着普通读者的阅读惯例和审美趣味,全盘否定旧小说就意味着创作将背离底层民众的实际需求。梁启超极力提倡创作白话语体小说,他的理论依据之一是小说文本的通俗化和趣味性。梁启超规范、革新传统小说的体例,似乎看重的是对普通读者的启蒙,事实上他一直质疑普通读者能否达到心目中理想读者的思想高度和认识水平。他自觉适应普通读者的阅读水准,这种选择不过是一种无奈之举,其隐藏着政治文化精英与普通大众读者在审美品位、思想倾向上的分歧。关于精英读者与普通读者的不同看法,昭示了他小说理念的内在矛盾。
四、强调小说的社会功用
姚斯认为,“艺术作品的历史本质不仅在于它再现或表现的功能,而且在于它的影响之中。”[1]文学的社会功能是通过读者对文本的接受与再创造过程才得以充分发挥的,读者欣赏文学作品的同时也是对文学作品的再创造过程。读者的接受活动受作品范围规定,也受自身条件的限制,所以读者需要具有一定的思想道德修养和文化审美水平,而这些只有通过各种形式的审美教育才能达到。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梁启超把新小说与民众素质的更新、国家强盛的实现联系在一起,提倡新小说可以刺激读者的审美感觉和思维能力发展,“也在伦理学领域内具体化为一种对于道德反映的召唤,”实现道德教育功能。
1.小说对社会发展的双重性质
百日维新失败以后,梁启超投入思想文化领域,着眼于思想启蒙与文化创构对于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作用。他认为文化启蒙是当前的首要任务,针对国民精神萎靡、感情枯竭等顽疾,应使艺术深入民众心理,改造、重建其深层次的文化意识,启发其人性光芒。文学能够促使人们深入反思传统的伦理规范和价值取向,并且“打破了占统治地位的道德的禁忌,或者在生活实践中针对道德决疑法给读者提供新的结论,并逐渐为这个包括所有读者的社会舆论所认可”[1]。换言之,文学能够摒弃落后的道德规范,促进先进的道德准则的确立。在梁启超看来,小说具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和 “群治”关系相当密切,“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说”,而 “四力”既有“福亿兆人”的一面,又有 “毒万千载”的可能,所以作品的导向性非常重要。小说“用之于善”,就有助于宣传进步思想、建构理想社会。然而,小说在正面改良的同时也可能解构原有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秩序,摧毁社会道德和价值体系,如果过于低俗,“用之于恶”,就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小说“新民”的功能不能通过简单的口号宣传或者说教实现,需要小说以其内在的力量震撼于读者的心灵。小说“四力”,尤其“提”力发挥作用都建立在读者接受的基础上,艺术作品的社会功用不是外力强制产生的结果,而是强调民众内在的感发,即民众由被动的接受对象成为能动的情感主体。梁启超的这些理论,和他对民族文化的发展、国家历史与现状的思考密切相关。
从接受美学视角看,梁启超不仅认可文本建构过程中读者参与的重要意义,尊重读者作为接受主体的内在性情和心理特点,而且更推崇艺术的社会价值和对读者的指引作用。文学审美应该面向广大人群,渗透他们思维的各个角落,社会整体方能向善求真,达到国民启蒙和社会改良之效果。
2.小说工具论的极端化
随着“三界革命”的发展,梁启超对文学的审美属性的评价日益被文学的政治功利性所替代,其思想中“小说工具论”的色彩也愈发明显。他认为西方各国之所以在近代取得重大进步,是因为小说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译印政治小说序》一文把政治小说的功能夸大到可以直接引导政界发展方向这样的高度,《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甚至把小说对读者的影响作为一种依据论述其操纵政党、成立宗教的可能性[5]。梁启超认为,当下中国社会不良的风俗习惯和落后的思想观念皆来自古代小说中的糟粕,民众之所以封建迷信、重利轻义、奴颜婢膝、寡廉鲜耻等,都是长期以来士大夫文人轻视小说,任其“陷溺人群”的后果,旧小说是“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因此,他得出“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的结论。
梁启超推行“小说界革命”,出发点不在于开辟某种文学类型或建立某种文学流派,而是以此为其政治诉求服务。他将审美属性当成基础工具,将社会功能视作终极价值,误解了文学艺术的审美属性与社会功能的关系。显然,这种群治之好坏全系于小说的观点是有失偏颇的,过分夸大文化的力量而忽视社会客观现实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谬论,是政治功利意图过强对文化审美属性的僭越。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篇论文的新思想确实难能可贵,但是,出于强烈的政治功利目的,他的理论也存在不少消极影响,这种文学政治化的倾向在客观上也造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文学作品成为政治的传声筒,而遮掩了其本身的艺术底色。
五、结语
本文运用接受美学理论,从小说文本、读者心理和社会功用三个层面来分析《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作为启蒙思想家,梁启超的小说理论是基于其开启民智、改良社会的目的提出的,有明显的政治功利性。但是他认识到了小说的社会功能,对于小说的审美特性、与读者的互动关系的论述已经触及艺术美感的发生、作用问题,这是符合接受美学原理的。他提出“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突破了传统的小说观念的局限性,极大地提高了小说的地位,使小说获得了文学殿堂的正式通行证,顺应了历史发展潮流,有其进步意义。
参考文献
[1] H·R·姚斯,R·C·霍拉勃.接受美學与接受理论[M].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2] 梁启超.梁启超文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3] 金雅. 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4] 赵楠.从梁启超“四力”说之“提”力看其接受美学[J].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4).
[5] 朱晓江.小说的文体特征、功能及其与五四文学变革之关联——重读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J].学术月刊,2021(3).(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蔡萌,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研究方向为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