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余华的长篇小说呈现了底层生活的纷繁样态,作者不是简单地将一个个苦难故事呈现出来,而是试图透过苦难故事书写人性,其笔下的人性也不是简单的非善即恶,而是一个拥有更多阐释空间的存在。余华以温情与残酷交织的方式叙述着平凡的人间故事,展现着每一个苦难背后的残酷与温情,每一个残破家庭背后的无奈与庆幸,每一次重复情节背后的多样过程与单一结局。“人性”是一个多面的复杂体,余华在自己的长篇小说中,用不同的故事展现人性的多维度,但是余华更倾向于展现人性中“崇高”的一面。
[关键词] 余华 长篇小说 人性 多维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識码] A
“人”作为文学叙事中离不开的一环,是从古至今都逃不过被广泛讨论的客体。而“人性”作为人身上具有不确定性、可阐发性、可探究性的一个话题,一直以来都是古今中外的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关注的话题。无论是西方的“原罪论”,还是东方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都是先贤们对于人性的思考。虽然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下,对于“人性”讨论的维度与广度不同,但是先贤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人性”是一个多维度的复杂体。余华在自己的长篇小说中,用不同的故事来展现人性的复杂。
一、“苦难叙事”下的人性呈现
余华作品中的主人公总是历经各种苦难,这样的特点也受到了研究者的关注,光是以“苦难”作为关键字的相关论文便有1200多篇。连余华自己也说:“《活着》讲述了一个中国人是如何苦熬过来的,《许三观卖血记》讲述了一个中国人是如何生活过来的。”[1]《在细雨中呼喊》作为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里面对于孙广平、苏宇、鲁鲁、国庆等人物的书写可谓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兄弟》中围绕着李光头和宋刚两兄弟展开的基于时代背景产生的悲剧,以及围绕爱情展开的悲剧都让人铭记于心;《第七天》中每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上游荡的灵魂背后都有悲剧故事;《文城》中林祥福一人抱着女儿去往远方寻亲的开始本身就是一个悲剧。余华热衷将作品中的角色置于各种人生苦难中“熬”,这已成为他本人的独特风格,甚至有了“他的血管里流动着的一定是冰碴子”这样的看法,“把悲伤留给读者,把快乐留给自己”也是他的自嘲。但是他真的只是为了写苦难而写苦难吗?显然不是。《活着》前言中余华写道:“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2]这是余华写作的目的,要展现“人”身上高尚的东西。
《活着》中的福贵在作品开头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每天除了赌博无所事事,甚至殴打叫他回家的妻子,最终败光了家产,气死了父亲,妻子也跟着岳父回家。但经此一劫之后,福贵浪子回头,妻子也带着孩子回到他的身边。然而好景不长,他在以后的生活中眼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开自己却无能为力,自己能够做到的只是将他们一一安葬,然后再好好地活下去。“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正是福贵后半生的写照。余华自己也说:“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也就是说,人活着并不为别的,虽然受尽苦难,但是光是“活着”本身就是值得的存在。《在细雨中呼喊》中,孙光林遭遇的苦难都是家庭带给他的,他被送到王立强家之后,王立强和老婆对他很好,但因王立强出轨之事败露,这个家庭破裂,孙光林又回到了南门的家。南门等待着他的是冷漠与厌弃,正是这样的原生家庭问题造成了他日后的孤僻性格。孙光林很快被同样处境的苏宇所吸引,两人最终成为很好的朋友。苏宇补上了孙光林心目中一直缺失的“兄”或“父”的角色。在苏宇死后,孙光林又与国庆、鲁鲁等人做朋友,他们的原生家庭同样存在着“父亲”缺位的问题,孙光林想要延续苏宇那样拯救的角色去帮助其他同病相怜的朋友。 《许三观卖血记》没有前两部作品中那么残酷的死亡,有的只是贫穷生活的重压,但即使在重压之下,一家人还是在父亲许三观不屈不挠的努力下过上了好日子。《兄弟》中的李光头和宋刚两兄弟经历众多,最终还是认为彼此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第七天》是一个围绕着“死亡”的作品,每一个游荡的亡魂背后都经历了苦难,但是他们还在不断地救赎别人。鼠妹在所有人的祝福下走向自己的墓地,杀死警察的人陪着警察等待他的墓地,“我”的母亲陪伴着那些无名的婴儿,杨金彪更是在死后又主动做起了服务别人的工作。这一些被现实世界所辜负、抛弃的灵魂,在死后依然选择以善意对待生活。《文城》中林祥福在知道纪小美偷窃并再次逃走之后,仍然选择相信小美是另有苦衷,并抱着女儿四处寻亲。
所有人经历了各种苦难之后,获得了成长,“人在道德方面的天性也是逐步展露的”[3]。人性是复杂的,简单的“善”与“恶”并不能概括。余华所有长篇中的主要人物在被生活的暴雨拍打完之后,他们仍然会选择为后来者撑起一把伞,仍然对世界报以善意。这就是余华向读者所展示的人性的“崇高”,是人性中复杂维度的呈现。
二、“家庭书写”下的人性探究
余华的作品中,“家庭”是一个叙事核心,每个主人公的故事都围绕家庭展开。“我们乡土社会中的基本社群是家庭”,一个个的家庭组成了社会。曾经有一个美国编辑写信给余华:“为什么你小说中的人物只承担家庭的责任,而不去承担社会的责任?”余华意识到这是历史和文化的差异,回信告诉对方:“中国拥有三千年的国家历史,漫长的封建制抹杀了社会中的个人性,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没有发言权,只有在家庭生活里才有发言权。”这是独属于中国的社会规则,“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承担家庭责任在中国传统中占据优先的地位,一个人只有担负起家庭的责任,才能够让人相信他有能力处理好更宏大层面的事务。
余华的每一部长篇都在讲述家庭的故事,故事中的父子情、兄弟情、母子情、夫妻情互相交织,建构了一个个或完整或残缺的家庭。福贵早年父母健在、妻子陪伴时拥有家庭,后来父亲去世孩子出生后也拥有家庭,随后他的家庭成员不断减少,直到最后与老牛相伴。随着家人一个个离去,他从原来的纨绔少爷变成了一个珍重家庭的父亲。他爱惜家里的每一位成员,但却对他们的意外离去显得无能为力,只能接受残酷的现实并把他们埋葬。小儿子有庆因为医院过度抽血而死去,这是福贵不能接受的,他第一次想要抗争,他冲去医院,发现那可恶的县长就是自己的老战友,于是他放弃了寻仇。在失去儿子的切肤之痛与和县长的战友情之间,他十分艰难地做出了选择,他又一次接受了自己儿子的牺牲。福贵的释然与其说是善良,不如说这是人性中高尚与仁义的一面,这一情节以强烈的对比显示了作者對人性多维侧面的呈现。
《在细雨中呼喊》描述了很多个家庭,主人公在两个家庭中生活过。相比亲生父母的漠视,养父母却带给了“我”从来不曾感受过的温暖。被迫回到南门的“我”被父亲所厌弃,不单单是“我”,已经年老而丧失价值的祖父也同样被父亲厌弃。这样淡漠的亲情背后是人性的选择。面对着贫穷的家庭,“我”和祖父的归来增加了家庭的负担,面对生存的困境,父亲一边殴打弟弟一边诅咒祖父早点死去,这是一种在现实重压下变异的人性。但是父亲孙广才在确认祖父孙有元死去之后十分慌乱,坐在门槛上流泪哭诉:“爹呵,我对不起你啊。爹呵,你苦了一辈子。我是个狗杂种,我不孝顺你。可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呵。”[4]这是他内心深处的呼喊,他对于父亲的恶语相向是出于生活的无奈,如果孙家较为富裕,那么这样一些因为多吃几口饭而引发的破口大骂就不可能出现。“穷吵架,富烧香”“贫贱夫妻百事哀”,正是因为生活的艰难才造成了许多看似恶劣的言语行为,但是从来没有被生活善待的他们早就忘了善待自己最亲的人。而看似生活富足、感情融洽的苏家其实也存在很多问题,因为工作很忙,夫妻两人之间有很大的感情问题,对儿子也缺乏关心,甚至忽视了儿子死前的挣扎。鲁鲁在母亲一人的艰难拉扯下长大,是一个早熟的孩子,虽然母亲常常因为疲于生活而对他颐指气使,但是他仍然能够以自己热烈的爱来拥抱母亲。相比之下,国庆则更加不幸,他的父亲撇下他与别人重新建立了家庭,他作为一个被家庭抛弃的个体,只得与同样被抛弃的老太太相互陪伴。
在余华的笔下,“家庭”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拥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而是相互依靠、相互支撑的人聚集在一起的共合体。许三观最喜欢的儿子一乐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是他把一乐看得比亲生儿子还要亲。《第七天》中有很多破灭残缺的家庭,但是这些人死去之后,现世中的人会渐渐适应这个残缺的家庭,而“死无葬身之地”的游魂会互相扶持在一起,又组成一个个全新的家庭。“我”死去的母亲李月珍与她所在意的一群死婴在那里组成了新的家庭并互相支撑;杀死警察的李姓男子与警察张刚死后处成了兄弟;因商场失火而死去的三十八个亡灵成了紧密团结的一家人,所有成年人一起守护着小女孩。宋刚和李光头这两个异父异母的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虽然中间有很多插曲,但是宋刚死去之后李光头再也没有好好生活的信念,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林祥福抱着女儿远走他乡,只为了寻找离去的纪小美,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虽然没能找到她,却与陈永良、李美莲成了新的一家人,陈永良一家把这父女俩当成比亲人还亲的存在,甚至让自己的儿子去替换遭遇绑架的林百家。虽然血缘亲人是很重要的存在,但是大家能够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当作生命中最珍视的存在,甚至为了“道义”可以牺牲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这都是余华想要展示给读者的“崇高”。而家庭生活并不只有幸福美满,还有困顿贫乏,人在不同生活状态下呈现出来的生命力与人性中的多维侧面才是作品的亮点。
三、“重复书写”下的人性选择
余华的作品中出现很多“重复性”的书写,无论是《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一次次卖血经历的重复呈现,还是《活着》中福贵家人一个个死去的重复书写,都是对当时处于社会底层的群众生活的呈现。《在细雨中呼喊》对苏宇死去的多次陈述以及对他死前几次挣扎的细致刻画,呈现的是一个鲜活生命被漠视的绝望。在家庭问题中,余华对同一个问题给出了很多的可能性,但是最终的结果都不免走向悲剧。苏宇与孙光林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家庭背景与社会环境,但是同样的命运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鲁鲁与国庆也是成长环境完全不同的孩子,同样处于被漠视被抛弃的处境,作者对这些孩子的处境不厌其烦地重复叙述,展示出作者对造成这样处境的思考。对于“死亡”的重复叙述也有很多,尤其在《第七天》《活着》和《文城》中,但是不同的作品中,“死亡”的意义不一样。福贵在面临一次次的死亡之后找寻到了生活的真谛;《第七天》中各种各样的死亡则是为了从一个个死亡的个体出发,看到他们背后残缺的家庭,并由此揭示现实世界人性的丑恶;而《文城》中的死亡多是为了大义而牺牲,就算是土匪也有像和尚一样的仁义之士,这些人的死亡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的光芒。
“收养”这一情节在余华所有的长篇小说中都有出现,而这一情节的设置既能够展现不同人“家庭”观念的不同,又能够从中挖掘作者想要展现的人性的多维面。《活着》中福贵因为家境困难,被迫将女儿交给别人,女儿悄悄跑回来之后,一家人十分开心,他们觉得一家人的团聚比什么都强。但同样因家中贫困而被送走的孙光林回家之后,得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待遇,反而是他的养父母王立强两口子在意识到自己对待孙光林有不妥之处后,修正了自己的行为把他当作亲生孩子对待,而他们的真心也换来了孙光林的真心对待。《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对于自己被迫“收养”的儿子一乐很好,他知道一乐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时候,有过区别对待。但是当一乐因此离家出走,他意识到可能真的失去一乐的时候,他真的慌了。找到一乐之后,许三观十分欣喜,并且带他去吃用卖血钱买的面,这时许三观才真正把一乐当作自己的儿子。《第七天》中的杨金彪也抛弃过杨飞,但是他意识到杨飞在自己生命中已经处于不可缺失的地位之后,把杨飞找回来一直好好对待,甚至在年老时去找寻那个遗弃杨飞的地方赎罪,最终因此丧命。《文城》中,林福祥两父女在遇到了陈永良、李美莲两口子之后,被他们当作亲人对待。陈永良、李美莲甚至对收养的林百家比对自己亲生儿子还要疼爱,在知道林百家被土匪绑架之后,养母让自己的儿子去替换她。同样是“收养”或者被送出去的亲人归来,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孙广才的表现是厌弃和漠视,虽然他是出于当时家里条件不好却又多了几张吃饭的嘴而被迫做出的选择,但是福贵家中也是同样贫寒,许三观、杨金彪家中也并不优渥,陈永良、李美莲家中更是家徒四壁,他们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这是人性中很真实的一面,人并不是非善即恶,很多事也不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余华将同样的处境放在不同人物面前,每个人所做出的不同选择则显示出生活的多样可能与人性的多维度。
当代学术界有关“人性”的思考与讨论,按照吕庙军先生的概括,至少有七种观点:人性本恶说、人性向恶说、人性中性说、性朴说、性善说、以情欲界定人性说、性恶心善说等[5]。余华将自己对人性的思考放在作品的具体情境中来考察,避免了抽象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辨。“人性”的问题之所以复杂是因为人性本就深不可测的同时,“人”也是发展中的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道德感也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同一件事放在不同阶段人们会做不同的选择,不同环境的人最终又可能做出同样的选择。因此余华从苦难、家庭以及不同情景的重复等几方面来探讨、呈现、剖析人性,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多维度,更展现了余华对人性“崇高”一面的赞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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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 何怀宏.人性何以为善?——对“孟子论证”的分析和重释[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4).
[4]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5] 吕庙军.关于荀子人性论的七种解读[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02-06.
[6] 李桢.“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论余华小说的叙事时空[J].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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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沈顺福,乔建字.人性即物性:荀子性论新说[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會科学版),2022(10).
[9] 何平,张博实.“人的文学”与人性叙事的维度——以苏童、余华、阎连科等为中心[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1(6).
[10] 李今.论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的“重复”结构与隐喻意义[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8).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党飘,湖北文理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